[日]下定雅弘

(岡山大學(xué),日本)

上篇：其“獨善”的表現(xiàn)

杜甫除了任左拾遺和地方官兩年多的時間外，其生涯大部分都在漂泊。他的詩很自然地充滿著漂泊的悲哀。然而以往對杜詩，大家都太強調(diào)其“杜甫一生愁”③胡仔：《漁隱叢話》卷二十四。的一面。事實上，不論人遭遇怎樣的艱難困苦，都一定能發(fā)現(xiàn)各種快樂而活下去。杜甫本身在《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0139④此作品號碼是下定雅弘、松原朗編：《杜甫全詩譯注》(講談社學(xué)術(shù)文庫，2016年)的統(tǒng)一編號。下同。(天寶14[755],白水縣)中說：“人生半哀樂，天地有順逆。”⑤引用杜詩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在悲哀與苦悶的日月里，他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好幾種樂趣。

如此視之，于下一代而言，白居易的人生觀——兼濟與獨善——即可成為解讀前輩杜甫詩作極有效的輔助線。兼濟與獨善二詞原本出自《孟子·盡心上》。白居易把《孟子》的獨善的意義(即個人修養(yǎng))轉(zhuǎn)用于離開公務(wù)時私人的閑適和快樂。⑥白居易《與元九書》(卷二十八)說：“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比粍t“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就是“獨善”之義。

白居易說：“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濟獨善難得并?！?《秋日與張賓客舒著作同游龍門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2968⑦花房英樹在《白氏文集的批判性研究》(朋友書店,1960年)使用的作品號碼。[卷29]⑧《白居易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的卷數(shù)。，大和7[833],洛陽)。白居易把“兼濟”與“獨善”作為自己人生追求的目標。

杜甫的思想與表現(xiàn)也具備這兩種人生觀。“兼濟”，用杜甫的說法相當于“經(jīng)濟”(《石犀行》0489)、“濟時”(《歲暮》0697)、“濟世”(《奉待嚴大夫》0726)。這方面，白居易學(xué)自杜甫是眾所周知的。白居易《與元九書》1486中說：

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篇,至于貫穿今古,覼縷樂極生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濠吏》《潼關(guān)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這里他嘆息，滿足“詩道”的詩，連杜甫的作品中也不多。但作為“詩道”的先驅(qū)者，白居易很尊敬杜甫。他以《三吏》和其他的作品為典范創(chuàng)作了諷諭詩、新樂府等作品。關(guān)于此兼濟方面的繼承關(guān)系，以往研究很多，本文就不贅述了。

但是，對二者“獨善”方面的相似性，一直很少看到相關(guān)的研究。接下來，本文把焦點放在杜甫的獨善思想以及因此思想而表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特點。[注]關(guān)于白居易的人生觀和文學(xué)思想，請參看下定雅弘著，李寅生譯：《白樂天的世界》，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杜甫雖然還沒有確立白居易那樣明確的獨善觀念，但他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已充分具備了獨善的實際內(nèi)容。杜甫的獨善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類；其一，愛的歡喜；其二，游山水、玩景物的喜悅；其三，飲食的喜悅；其四，看畫的喜悅；其五，與兼濟對立的憧憬——東游和仙道、佛教；其六，詩作的喜悅。在各類作品中，白居易吸收、化用杜詩的不少。其中重要的例子下文隨時列舉。

一、 愛的歡喜

(一) 對妻子的愛情

如《月夜》0141?！对乱埂肥侵恋略d(756),作者被叛軍拘押在長安，時值中秋，望月思念在鄜州的妻子和兒女而吟得的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尾聯(lián)說：“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夢想經(jīng)過長期別離的再會，夫妻因歡喜而流的眼淚被月光逐漸照干。此番描寫深深地打動著我們。此詩把自己的妻子描寫成美女[注]相愛兩人在相隔遙遠的地方看著同一個月亮，謝莊《月賦》(《文選》卷十三)中可以看出：“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云鬟”，類似語在曹植《洛神賦》中有：“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手臂又細又白是美女的條件之一，如《古詩十九首》其二(《文選》卷二十九)：“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費昶《華光省中夜聞城外搗衣》(《玉臺新詠》卷六)：“金波正容與，玉步依砧杵。紅袖往還縈，素腕參差舉?！泵鑼懼鹿鈨A注下的美女晃眼的白的手臂。,吟詠出男人對女人的深愛，是突破了士大夫不詠對女人的愛情的八百年的寂寞空間，有很大的歷史意義。

白居易也把自己對女人的愛情寫成了很多詩歌，還吟唱了以《長恨歌》為首的把戀愛本身作為主題的諸多作品。這詳于拙著《白樂天的世界》。[注]下定雅弘著，李寅生譯：《白樂天的世界》，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

(二) 對孩子的愛

杜甫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大歷三年(768)正月，在夔州，他給時年15歲的宗武的詩《又示宗武》1289云：

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

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yīng)須飽經(jīng)術(shù)，已似愛文章。

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

此詩以“志學(xué)”為首，多用著名典故，表達了教孩子作詩的基本思想，以此表明因兒子長大對作詩感興趣而欣慰的心情?？梢钥闯龈赣H對兒子表示的典型的愛。

杜詩中他妻子和孩子經(jīng)常一起出現(xiàn)?！肚即迦住纷饔诨氐角即鍟r。其一0185說：“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逼涠?186說：“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狈蛉梭@怪他突然歸還，孩子怕杜甫再離家，描寫得很生動。

《江村》0401是上元元年(760)夏所作，杜甫居草堂。其頸聯(lián)說：“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边@令我們想象出杜甫跟妻子下圍棋、跟小孩釣魚的溫暖情形。

(三) 對弟妹、友人等的感情

除了對妻子和兒女以外，杜詩有很多作品表現(xiàn)對他人的關(guān)愛：愛弟妹的[注]《元日寄韋氏妹》0147、《憶弟二首》0248/0249、《得舍弟消息》0250、《得舍弟觀書自中都已達江陵》1093，等等。；敬慕(李白)和敬重友人(高適、鄭虔、岑參等)的。還有，他記下家仆的實名，表現(xiàn)出對他們跟對朋友一樣的關(guān)心。[注]《示獠奴阿段》0874、《信行遠修水筒》0910、《課伐木》序1121：“課隸人伯夷、辛秀、信行等，入谷斬陰木，人日四根止”、《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1130等。

(四) 對動物的愛

杜甫在中國詩史上第一次吟詠了懂人心的狗(犬)。犬，常與“雞犬”合用，又多與雞一同出現(xiàn)的情況較多。如《太平廣記》卷八中有：“(淮南王)安臨去時，余藥器置在中庭。雞犬舐啄之，盡得升天。故鳴雞天上、犬吠云中也?！盵注]典出《神仙傳》。此外，犬也有附在隱者和仙人傍邊的印象。

但是，杜詩中的犬則改了面貌。[注]河田聰美《犬のいる風景——唐詩に描かれた犬たち》(創(chuàng)文社《中唐文學(xué)の視角》,1998年)?！吨剡^何氏五首》作于天寶十三載(754)，時隔一年，再受何將軍招待時所作。其二0084說：“犬迎曾宿客，鴉護落巢兒?！贝斯酚浀萌ツ陙磉^的客人而歡迎杜甫。同樣的表達還可以從干元二年(759)春之作《得舍弟消息》(亂后誰歸得)0250中看出，時杜甫在河南陸渾莊。詩寫得弟消息后的凄涼之感，結(jié)句說：“舊犬知愁恨，垂頭傍我床?！边€有《草堂》0739，作于廣德二年(764)返回成都草堂之后。其中說：“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注]懂人心的狗，最早在陸機故事中可以看出：“初機有駿犬，名曰黃耳，甚愛之。既而羈寓京師，久無家問，笑語犬曰：“我家絕無書信，汝能赍書取消息否？”犬搖尾作聲。機乃為書以竹筩盛之而系其頸，犬尋路南走，遂至其家，得報還洛。”(《晉書》卷54)

杜甫甚愛馬。往往把自己比作馬?！肚才d二首》其二0278(干元二年[759]秋，秦州)，頸聯(lián)曰：“此日千里鳴，追風可君意。君看渥洼種，態(tài)與駑駘異?！贝艘皇装炎约罕茸髑Ю锺R，非常能干而驕傲，不跟“駑駘”交往。同年作的《病馬》0333(在秦州)說：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guān)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晩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騎乘已久的馴良老馬，歲晚得了心臟病，他把患病的老馬看做像自己的分身一樣。詠馬的詩大多表現(xiàn)杜甫兼濟志向，或者不能達成的悲哀。但通過表現(xiàn)這些馬的境遇，同時表達從中得到的莫大鼓舞與安慰。

白居易也很愛動物。他對犬、鶴、馬懷抱著跟家人一樣的感情。長慶四年(824)在杭州所作的《早興》1400(卷20)說：“晨光出照屋梁明，初打開門鼓一聲。犬上階眠知地濕，鳥臨窗語報天晴?！比憛挼孛婧軡?，上階梯睡覺。描寫得很具體、生動。[注]有關(guān)白詩“犬”的記述，參考了拙著《白樂天的世界》(李寅生譯)第四章，動物，2犬。下面論述白詩時同樣隨時參看了《白樂天的世界》中有關(guān)文章。大和七年(833)所作《詠興五首并序》，為辭去河南尹，回到闊別兩年數(shù)個月的履道里家中時所作。其一《解印出公府》2956(卷29)云：“百吏放爾散，雙鶴隨我歸。歸來履道宅，下馬入柴屝。馬嘶返舊櫪，鶴舞還故池。雞犬何忻忻，鄰里亦依依?！薄安駥小?，表現(xiàn)的是因主人長期不在而出現(xiàn)的荒涼寂寞氛圍，于是才有了鶴、馬、雞、犬等可愛動物全體大集合的熱鬧景象。它們對白居易的生活而言，是不可缺少的生活伴侶。

大和九年所作的《犬鳶》3016(卷30，洛陽)云：“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門前何所有？偶睹犬與鳶。鳶飽凌風飛，犬暖向日眠。腹舒穩(wěn)帖地，翅凝高摩天?！北憩F(xiàn)的是三四月間春光融融時的情景。在悠閑溫暖的日子里，犬的形象便浮現(xiàn)在眼前。

開成五年(840)所作的《臥疾來早晩》3436(卷35，洛陽)云：“臥疾來早晚，懸懸將十旬。婢能尋本草，犬不吠醫(yī)人?！痹娭姓宫F(xiàn)了白居易的生活風景。由于患病，醫(yī)生時來診治，開始時犬常向醫(yī)者狂吠，但由于醫(yī)生經(jīng)常光顧，犬也不向他狂吠了。犬在履道里的邸宅和白居易一起生活著，成為家庭的一員。

杜甫喜愛鳥，尤其喜愛的是鷹、鶻、燕、鷗。鷹和鶻甚勇壯，是憧憬的對象。燕是到杜甫家筑巢的同居者，鷗是親密的近鄰。詠鷹和鶻的詩在《看畫的歡喜》中略論。這里舉詠燕和鷗的例子。《雙燕》0619說：

旅食驚雙燕，銜泥入此堂。應(yīng)同避燥濕，且復(fù)過炎涼。

養(yǎng)子風塵際，來時道路長。今秋天地在，吾亦離殊方。

詩作于廣德元年(763)春，時杜甫行至閬州。詩中托燕自喻，末聯(lián)露出峽之意。此雙燕可以說是漂泊旅客的作者夫婦的分身，杜甫對它們帶著特別親密的感情。鷗往往與燕一起登場，是在水岸居住的杜甫的近鄰。上述《江村》0401的頷聯(lián)說：“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p>

杜甫對動物的愛不止犬、馬、鳥，對魚也一樣傾注。《白小》1026說：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沾水族，風俗當園蔬。

入肆銀花亂，傾筐雪片虛。生成猶拾卵，盡取義何如。

此詩作于大歷元年(766)客居夔州時。詩嘆白小罹難，表現(xiàn)了詩人萬物一體、莫傷生靈的共生思想[注]“共生”本來是19世紀后期在德國生態(tài)學(xué)界被使用的學(xué)術(shù)用語，意味著“不同種類的生物共享生活”。之后隨著生態(tài)學(xué)、進化論的發(fā)展，“共生”的概念有很大的變化。加之，社會學(xué)、政治學(xué)、哲學(xué)等的學(xué)者參加“共生”的討論，此概念的內(nèi)容越來越復(fù)雜，其中可見諸多不同的立場。在日本提倡此概念，較著名的是建筑家黑川紀章，但他的理論有不小的問題。關(guān)于共生的基本概念，我主要依據(jù)的是哲學(xué)家尾關(guān)周二的理論(如《現(xiàn)代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と共生·共同》，青木書店，1995年)。本文就杜甫、白居易的作品表示的具體內(nèi)容，對他們的共生思想進行考察。(關(guān)于“共生思想”詳于上篇最后)。同年冬天，作于夔州的《縛雞行》1045也表示同樣的共生思想。詩云：

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家中厭雞食蟲蟻，不知雞賣還遭烹。

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

因家里人對雞吃蟲蟻非常厭惡，童仆把雞綁得緊緊的，要到市上去賣，杜甫想他們不知雞被賣掉就要遭到烹殺的厄運，于是叫童仆為雞解去繩索。但得蟲失雞,得雞失蟲。他想到這里，只能身倚西閣,茫然注視寒江。

白居易也對鳥與對人一樣充滿愛心。他特別喜歡白鶴。如《問江南物》2726(卷27)一詩中詠鶴的句子:

歸來未及問生涯，先問江南物在耶？引手摩挲青石筍，回頭點撿白蓮花。

蘇州舫故龍頭暗，王尹橋傾雁齒斜。別有夜深惆悵事，月明雙鶴在裴家。

這首詩是詩人于大和三年(829)辭刑部侍郎回東都時作的。履道里他平時所珍愛者俱在,唯獨不見雙鶴，它們在裴宰相家[注]之前白居易應(yīng)裴相公的要求把白鶴贈給他了。事可見于《答裴相公·乞鶴》2586中。，白居易因此覺得非常寂寞。對白居易來說,鶴是可以同住的可愛朋友。

這里加舉與杜詩相似的例子?！锻硌唷?318(卷7)，元和十二年(817)或十三年作于江州，詩云：

百鳥乳雛畢，秋燕獨蹉跎。去社日已近，銜泥意如何。

不悟時節(jié)晚，徒施功用多。人間事亦爾，不獨燕營窠。

燕應(yīng)該即將回南國卻為了生孩子筑巢，白居易看此覺得自己的身世跟燕一樣。自己的拙——對社會的變化不能隨機應(yīng)對，與燕很相似。這與杜甫的《雙燕》托燕自喻的表現(xiàn)有相通之處。

同年于江州作的七古《贖雞》0319(卷7)，詩云：“適有鬻雞者，挈之來遠村。飛鳴彼何樂？窘束此何冤?！Ｄ焦湃说?，仁信及魚豚。見茲生惻隱，贖放雙林園”。白居易看到即將被屠殺的雞，生了惻隱之情，買下并放歸園林。白居易一定是化用了杜甫的《縛雞行》救雞的生命的表現(xiàn)，做成此詩。

(五) 對花木的愛

愛花木的表現(xiàn)，唐詩人中的王者還是杜甫與白居易。杜甫甚愛花木。如《江畔獨歩尋花七絕句》。此作寫于上元二年(761)春，時杜甫居成都草堂。其七0475說：“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薄肚住菲湟?207,作于干元二年(758)春，時任左拾遺。詩云：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起兩句真的絕妙。一片花瓣先慢慢地落下去，下一瞬間，大風中無數(shù)落花飄散在眼前，好像占滿了電影的整個銀幕。在成都時與花游玩的詩很多?！督^句漫興九首》作于同年，在此組詩中，杜甫一方面歡迎春的來訪，另一方面卻怨恨自己沒有春的生命力，表現(xiàn)出一種對春和花的矛盾心理ambivalence。

《三絕句》其一0540,作于寶應(yīng)元年(762)在成都時。詩云：

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蕊未應(yīng)飛。不如醉里風吹盡，何忍醒時雨打稀。

杜甫把落花擬人化，對楸樹的花說，不如在我酒醉中讓風把她們吹盡，怎忍心清醒時看著她們被雨打稀。杜甫最喜歡的是桃花。《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1432,作于大歷五年(770)春，時在潭州。詩云：

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

吹花困懶傍舟楫，水光風力倶相怯。赤憎輕薄遮入懷，珍重分明不來接。

濕久飛遲半欲高，縈沙惹草細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勞。

風雨玩弄的桃花被杜甫擬人化為花季少女，其散落的樣子好像一個短篇故事。愛花的杜甫也愛樹木。尤其喜愛的是松、竹和楠。這里看看杜詩中展開的松樹故事。上元元年(760)春，初營草堂時，杜甫種了松樹。《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0390說：

落落出群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shù)寸栽。

《寄題江外草堂》0650是廣德元年(763)在梓州思念草堂所作。其結(jié)句曰：“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霜骨不堪長，永為鄰里憐?！睆V德二年(764)晚春返回草堂，發(fā)現(xiàn)四棵松樹還活著，杜甫很高興?！恫萏谩?739中說：“不忍竟舍此，復(fù)來薙榛蕪。入門四松在，歩屧萬竹疏。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

《四松》0740專詠四松。流離巴、閬期間就常惦念，此次歸來見它們已經(jīng)長高，喜而作?！八乃沙跻茣r，大抵三尺強。別來忽三歲，離立如人長?！[物嘆衰謝，及茲慰凄涼。清風為我起，灑面若微霜。足為送老資，聊待偃蓋張。我生無根蒂，配爾亦茫茫。有情且賦詩，事跡可兩忘。勿矜千載后，慘淡蟠穹蒼?！痹姷淖詈蠓Q呼松為“爾”說：四松足以伴我終老，等待你們枝葉四布如傘高張。我的一生漂泊不定，根本比不了你們的生命力，但我能作詩，你們不要矜夸千年后翠蓋蟠空的氣象，而看不起現(xiàn)今的我這憔悴模樣。

對竹的愛，于《三絕句》中可以看出。杜甫像小孩那樣興奮地期待著竹子的生長。詩作于寶應(yīng)元年(762)春，其三0542說：

無數(shù)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因為有楠樹，杜甫在其旁邊建立草堂。杜甫甚愛此楠樹蔭，往往躺在樹下醒酒(《高楠》0467,上元2[761])。老楠樹被風雨拔倒時，表達了深沉的悼意(《柟樹為風雨所拔嘆》0486,上元2[761])。白居易也是非常喜歡植物的。他對牡丹、蓮、桃、櫻桃、山石榴、薔薇、山枇杷、紫薇、木蓮、杏、梅等的花，都寫過深情的詩歌?！断逻炃f南桃花》0630(卷13)，作于貞元二十年(804)，時在下邽服喪，詩云：

村南無限桃花發(fā)，唯我多情獨自來。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為誰開。

這首詩是任官前年輕時作的。詩人為美麗的桃花正在凋落而深覺惋惜，傷嘆除自己以外無人來這里欣賞它們。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將這種愛花之情自嘲為“多情”。可以說,這種“多情”是白居易“共生思想”的一個表現(xiàn)。

大和八年(834)所作的《玉泉寺南三里澗下多深紅躑躅繁艷殊常感惜題詩以示游者》3129(卷31)，詩云：

玉泉南澗花奇怪，不似花叢似火堆。今日多情唯我到，每年無故為誰開。

寧辭辛苦行三里，更與留連飲兩杯。猶有一般辜負事，不將歌舞管弦來。

這首詩是他63歲在洛陽任太子賓客時作的。對花的感情也被描繪得如同對人一樣。他對躑躅說：因愛美麗的你，我不辭辛苦前來,只遺憾的是今天沒帶來樂器,不能一起聽樂消閑。這里,白居易超越單純的擬人化手法而注情與物，對白居易來說,“躑躅”仿佛成了自己的心上人。

《游趙村杏花》3619(卷37)，作于會昌四年(844)春在洛陽時。詩云：

趙村紅杏每年開，十五年來看幾回。七十三人難再到，今春來是別花來。

“十五年來”指大和三年(829)罷刑部侍郎，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以后的歲月。他在詠唱此詩后一年半,75歲時辭世。杏花是白居易的“摯友”之一，她滋潤了白居易的晚年生活。此詩的表現(xiàn)很平明，但到達此平明，卻極難。白詩讀到此首時，讀者不能不為他澄澈的心境所感動。

白居易不僅對花如此，對竹也是非常的喜愛。據(jù)《池上篇》序2928(卷69)所載，履道里邸宅面積的九分之一是竹林。詠竹的詩很多，閱讀這些詩歌時，展現(xiàn)的是竹林的清涼、貞節(jié)、堅定的君子形象等等。這里不一一舉例。

如此，白居易的愛情，向往美麗、可愛的一切東西，甚至對物品也往往表現(xiàn)出跟對生物一樣的感情。如《別春爐》2395(卷23)，作于寶歷元年(825)，時在洛陽，任太子左庶子。詩云：

暖閣春初入，溫爐興稍闌。晚風猶冷在，夜火且留看。

獨宿相依久，多情欲別難。誰能共天語，長遣四時寒。

冬天里每天依傍的爐子，因春來即將與之離別。詩人竟至產(chǎn)生了四季都能長用爐子的想法。

二、 游山水、玩景物的喜悅

杜甫甚愛游山水、賞玩景物。他是超一流的寫景詩人。去哪里就描寫那里的山水、景物。在城市中也描寫住處、宴地等的景況和周圍風景。杜甫自己就說：“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1155,大歷2[767])，“遠游雖寂寞，難見此山川”(《季秋江村》1227,大歷2[767])。他明確意識到自己對山水景物的喜愛與其慰藉作用。

杜甫寫景詩的特點如下：

1.景物種類多。比如《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0108(天寶13[754]，長安)開頭四句說：“今秋乃淫雨，仲月來寒風。群木水光下，萬家云氣中?！眱H僅四句中就有雨、風、木、水、光、云，好像一幅寫景畫。《倦夜》0782(廣德2[764],成都)云：

竹涼侵臥內(nèi)，野月滿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八句中有竹、月、光、露、星、螢、水、鳥等很多景物登場。

2. 他的描寫很尊重事物和景象本身的性質(zhì)、特點。如上《倦夜》出現(xiàn)的景物都有它自己的獨立性。描寫對象與詩人感情的距離比王維、孟浩然等要大。[注]詳見拙文：《杜甫的“獨善”》，《首屆詩圣杜甫與中華詩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鞏義，2018年4月20-23日。

3. 杜甫善于表現(xiàn)雄壯山水，但同時擅長描寫纖細景物。雄壯的山水，如《旅夜書懷》0836(永泰1[765],從忠州到云安的途中)：“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犊途印?863(大歷1[766],云安)：“客居所居堂，前江后山根。下塹萬尋岸，蒼濤郁飛翻。”《登高》1213(大歷2[767],夔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岳陽樓》1363(大歷3[768])：“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钡鹊?。

纖細景物的描寫，不勝枚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光與水的描繪特別精彩。眾所周知，法國畫家莫奈[注]Claude Monet(1840-1926)。被稱為“光的畫家”，那么，杜甫可以被稱為“光和水的詩人”。如《晦日尋崔戢李封》0138(天寶15[756],長安)開頭：“朝光入甕牖，尸寢驚敝裘。起行視天宇，春氣漸和柔?！薄肚矐选?317(干元2[759],秦州)：“水靜樓陰直，山昏塞日斜?！薄度f丈潭》0371(干元2[759],同谷)：“削成根虛無，倒影垂澹瀩。黑如灣澴底，清見光炯碎?！薄稌娗纭?466(上元2[761],成都)：“村晩驚風度，庭幽過雨沾。夕陽熏細草，江色映疏簾?！薄稐d子》0523(寶應(yīng)1[762],成都)：“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無情移得汝，貴在映江波?！薄洞沦缰莨抻隄癫坏蒙习秳e王十二判官》0870(大歷1[766],云安)：“依沙宿舸船，石瀨月娟娟。”《晨雨》1114(大歷2[767],夔州)：“小雨晨光內(nèi)，初來葉上聞。霧交才灑地，風折旋隨云。”等等。

4. 就與“水”關(guān)聯(lián)而言，杜甫很喜歡下雨，還喜歡河水漲高。杜甫詩中詠雨的作品甚多。詩題中包含“雨”字的有六十余首。雨水大多鼓勵杜甫，振作他的精神。在成都時，他寫了很多詠雨的詩。《江漲》0464、《朝雨》0465、《晩晴》0466(上元2[761],成都)描寫江水漲勢、秋晨驟雨、過雨沾庭的情景，都表現(xiàn)雨給詩人帶來的清爽、舒暢的心情。如《巴西驛亭觀江漲呈竇十五使君二首》,這是廣德元年(763)春末，于綿州看涪江漲水時寫的，其一0637說：“宿雨南江漲，波濤亂遠峰?！爝呁蜕幔瑪y我豁心胸。”連夜大雨，巨大浪濤，讓詩人開闊了心胸。

在夔州詠雨的詩也很多。自《雨》0915：“峽云行清曉，煙霧相徘徊”至《雨》0923(大歷1[766]):“萬木云深隱，連山雨未開”的九首都是詠雨的作品。其中《雨》0916寫雨澤蒼生之功德，可以說是一首慈雨贊歌。

白居易也詠得諸多敘景詩的名篇。如《春題湖上》2331(卷23),作于長慶三年(823)，時在杭州。詩云：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這首詩描寫西湖，用詞極為貼切。所描繪的西湖如繪畫般美麗，無論從構(gòu)圖方面，還是從色彩方面，都可以看出白居易是下了很大的工夫?！皝y峰”“圍繞”著西湖，詩人在西湖上遠眺周圍全景，包圍西湖的四方遠景便浮現(xiàn)在了眼前。下面，水波間映照著的明月，宛如珍珠一般。這種極為微細的景物描寫，隨著視野的變換和焦點的移動，就好像照相機的變焦鏡頭攝影一樣，被連續(xù)拍攝了下來。

白居易不喜歡下雨?！兑褂暧心睢?485(卷10)說：“以道治心氣，終歲得晏然。何乃戚戚意，忽來風雨天？”《陰雨》1140(卷18)說：“望闕云遮眼，思鄉(xiāng)雨滴心。將何慰幽獨，賴此北窗琴?！鼻罢咦饔谠途拍?814)，時在下邽服母親的喪，后者作于元和十四年(819)，時在忠州。各有其心情沉悶的原因，雨都增添了他的憂郁。

三、 飲食的喜悅

(一) 吃的喜悅

詩歌詠出吃的喜悅是從唐代開始的，杜甫是中國第一位生動地表現(xiàn)食物形狀、色彩、味道等的詩人。他是表達吃的喜悅的開拓者，而且一舉擴展了對諸多食物的表現(xiàn)力。杜甫生涯的大部分在漂泊，非常貧窮。但不時受地方長官或者友人的招待而赴宴進餐，一些詩作描述美食和款待的情形。如《閿鄉(xiāng)姜七少府設(shè)鲙戲贈長歌》0244是干元元年(758)冬，杜甫由華州赴洛陽途經(jīng)閿鄉(xiāng)時所作。詩中說：“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落碪何曾白紙濕，放筯未覺金盤空?！睆N師動作利落，把魚片切得很漂亮。金盤內(nèi)不見魚片空，表現(xiàn)出魚肉的美味和招待的熱情。

在夔州，因刺史柏茂琳給杜甫安排好了稻田和果樹園，因而他生活較寬裕，主食吃白米和紅米。吃白米飯的喜悅，杜甫在如下詩中有描述。兩首都作于大歷二年(767)秋?！稌和椎蹚?fù)還東屯》1219說：“落杵光輝白，除芒子粒紅。加餐可扶老，倉廩慰飄蓬?！薄睹┨脵z校收稻二首》其一1220說：“紅鮮終日有，玉粒未吾慳?！逼涠?221說：

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復(fù)新。誰云滑易飽，老藉軟倶勻。

種幸房州熟，苗同伊闕春。無勞映渠碗，自有色如銀。

杜甫分明感受到，白米飯安慰漂泊的艱苦、帶來喜悅。白米飯又軟又香，多么好吃，多么幸福！中國詩歌上第一次，白米飯的美味由杜甫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了。

在夔州時，杜甫經(jīng)營蜜柑園，因此詠蜜柑的詩不少。如《阻雨不得歸瀼西甘林》1131(大歷2[767])就是其一。詩云：“園甘長成時，三寸如黃金?！途訒悍庵常找古棘幥?。”確保食物的供給是漂泊生活中最重要的現(xiàn)實問題。詩中吟詠食物似乎是自然的事情。但以往沒有如此全面地表現(xiàn)出吃的喜悅。加之，杜甫不僅敘述了生理上的欲求和滿足，也有意識地表達吃的喜悅給他每一日帶來的幸福感。

白居易也寫了諸多吃的喜悅的詩。這里看看他參酌杜詩而寫的詩?！杜肟?308(元和12[817]，江州)云：“昨臥不夕食，今起乃朝饑。貧廚何所有？炊稻烹秋葵。紅粒香復(fù)軟，綠英滑且肥?！贝嗽娨庾R到上列杜詩而作。剛烹好的米飯的香氣和光滑肉厚的葵葉的味道消除了被貶的憂悶。杜詩《佐[注]族侄杜佐。還山后寄三首》其二0340(乾元2[759]，秦州)云：“味豈同金菊，香宜配綠葵。老人他日愛，正想滑流匙?！薄督w臥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1399(大歷4[769]，在潭州)：“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罌?！眱墒锥紝懨罪堅诔组g流漓的豐滿香味引人食欲的情景。

白詩《殘酌晚餐》3240(開成1[836],洛陽)說：“魚香肥潑火，飯細滑流匙?！边@下句無疑學(xué)杜甫上述的詩?！帮埢鞒住钡谋憩F(xiàn)，唐詩中只有杜甫和白居易的例子。[注]根據(jù)澤崎久和先生的指教。

(二) 飲酒的喜悅

杜甫甚愛喝酒。從他飲酒的表現(xiàn)可以歸納出以下幾個特點。[注]詳見拙文：《杜甫における「獨善」-その飲酒の喜びー》(「新しい漢字漢文教育」58,2014年)。

1.“酒”和“詩”經(jīng)常作為一對登場。如《獨酌成詩》0181(至德2[757],赴鄜州途中)：“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可惜》0453(上元2[761],成都)：“寬心應(yīng)是酒，遣興莫過詩?！薄侗謴]遣興奉寄嚴公》0805(永泰1[765],成都)：“把酒宜深酌，題詩好細論?！薄肚矏瀾虺事肥挪荛L》1074(大歷2[767]春,夔州)：“晩節(jié)漸于詩律細，誰家數(shù)去酒杯寬?！钡鹊取！熬啤焙汀霸姟笔俏拷逅嗟淖钣H愛、最可靠的朋友。兩者一對的表達方式在杜詩中大量登場，此在中國詩史上第一次得到確立。

2. 定居時喝家釀。如《羌村三首》其二0186(至德2[757]，鄜州)：“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薄稓w來》0738(廣德2[764]，成都)：“洗杓斟新醖，低頭拭小盤。憑誰給曲糵，細酌老江干。”等等。

3. 喝醉時跳舞。如《題鄭十八著作丈故居》0220(乾元1[758]，長安)：“酒酣懶舞誰相拽，詩罷能吟不復(fù)聽。”《貽華陽柳少府》0912(大歷1[766]，夔州)：“醉從趙女舞，歌鼓秦人盆?！薄渡岬苡^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1279(大歷2[767]，夔州)：“歡劇提攜如意舞，喜多行坐白頭吟?！钡鹊?。

4. 喝酒的喜悅給杜甫心靈帶來了很大的慰藉，雖然在漂泊中，喝醉時他往往覺得好像在故鄉(xiāng)的安寧。[注]詳見拙文：《杜甫的“獨善”》(《首屆詩圣杜甫與中華詩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2018年)。如《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0596(寶應(yīng)1[762],四川通泉)：“異方同宴賞，何處是京華?！窀栌鲂蝿?，得醉即為家?！薄洞簹w》0737(廣德2[764]，成都)：“別來頻甲子，歸到忽春華?！松硇褟?fù)醉，乘興即為家?！眱墒拙f，雖在異鄉(xiāng)，但可以飲酒、能夠乘興之地就是故鄉(xiāng)。

杜詩這些喝醉乘興之地即故鄉(xiāng)的表現(xiàn)在白詩中不勝枚舉。如《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重題》0978(卷16,元和12[817],江州)：“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可獨在長安”二句很相似。同樣的表現(xiàn)白詩隨處可見。如《首夏》0508(卷10，元和12[817],江州)：“潯陽多美酒，可使杯不燥?！伪貧w故鄉(xiāng)，茲焉可終老。”《四十五》0952(卷16,元和11[816],江州)：“清瘦詩成癖，粗豪酒放狂。老來尤委命，安處即為鄉(xiāng)?！钡鹊?。白居易肯定學(xué)杜詩喝醉乘興即故鄉(xiāng)的表現(xiàn)確立且發(fā)展了其故鄉(xiāng)的觀念和表現(xiàn)。

白居易飲酒，與杜甫比起來，有兩個明顯的特點：第一，眾所周知，白居易很喜愛喝朝酒(即卯酒)。這里省略舉例。第二，他很喜歡與朋友一起喝酒。他連喝卯時酒時,常想與朋友一起分享“酒中趣”。其實,白居易從年輕時就不喜歡獨自喝酒,如《北園》0439(卷9，元和6[811]～10[815])云:

北園東風起，雜花次第開。心知須臾落，一日三四來。

花下豈無酒？欲酌復(fù)遲回。所思眇千里，誰勸我一杯？

雖有酒,若無朋友同飲,便了然無趣,竟至罷飲。另外,大和八年(834)在洛陽所作的《酬皇甫郎中〈對新菊花〉見憶》3186(卷32)云:

愛菊高人吟逸韻，悲秋病客感衰懷。黃花助興方攜酒，紅葉添愁正滿階。

居士葷腥今已斷，仙郎杯杓為誰排?愧君相憶東籬下，擬廢重陽一日齋。

九月重陽的長齋中,皇甫郎中高興地看到剛開的菊花,找白居易一起喝酒。白居易于是欣然放棄齋戒,前往同飲。對白居易來說,與朋友一起愉快地喝酒,比持守佛教的齋戒更為重要。他覺得與朋友同飲時能真正感到精神愉快、心曠神怡。

四、 看畫的喜悅

杜甫有我們所謂的各種愛好，即看畫、釣魚、下圍棋等。其首位是看畫。有不少詩吟詠了畫中的馬、鷹、山水等?！短煊妶D歌》0124(天寶末[755],長安)是吟詠了畫馬的詩：“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是何意態(tài)雄且杰，鬃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遍_元的名馬活在畫中。被“朔風”吹的“鬃尾”、“有紫焰”的“雙瞳”，都好像親眼所見，令人印象深刻。

《姜楚公畫角鷹歌》0565(寶應(yīng)1[762]，綿州)是吟詠了畫鷹的詩：

楚公畫鷹鷹戴角，殺氣森森到幽朔。觀者貪愁掣臂飛，畫師不是無心學(xué)。

此鷹寫真在左綿，卻嗟真骨遂虛傳。梁間燕雀休驚怕，亦未摶空上九天。

畫鷹好像眼見立刻飛起來。無論馬、鷹和其他什么動物，杜甫寫的都比實際的更生動。如此，看畫而詠的“題畫詩”就在杜詩這里，作為詩歌題材的一種而得到了確立。[注]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48云：“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fā)論。如題畫馬畫鷹，必說到真馬真鷹，復(fù)從真馬真鷹開出議論，后人可以為式。又如題畫山水，有地名可按者，必寫出登臨憑吊之意；題畫人物，有事實可拈者，必發(fā)出知人論世之意。本老杜法推廣之，才是作手?！庇挚梢哉f，杜甫作為一種表現(xiàn)方式把繪畫的地位提高至詩歌同樣的地位。

白居易也非常喜愛繪畫。[注]此節(jié)下面，參考了澤崎久和《白居易詩研究》(研文出版,2013年)第三章〈白居易と絵畫〉。他說，繪畫是“予天與好事”(《畫竹歌并引》0594[卷12]，長慶2，3[822,823]，杭州)。白居易命宮廷畫家李放畫了兩次自己的肖像畫，并帶著赴任地方官。白居易命毋丘元志、杜宗敬等畫工畫了很多畫。[注]毋丘元志《木蓮圖》(《木蓮花序》1116[卷18])，杜宗敬《西方世界》(《畫西方幀記》3605[卷71])。他很愿意把自己寫的詩的題材讓人繪畫且傳達給友人。如《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1378(長慶3[823]，杭州):

澹煙疏雨間斜陽，江色鮮明海氣涼。蜃散云收破樓閣，虹殘水照斷橋梁。

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好著丹青圖寫取，題詩寄與水曹郎。

詩本身的描寫就好像一幅繪畫。他真的把吟得的好風景命畫工畫出來寄給水部員外郎張籍。[注]張籍《答白杭州郡樓登望畫圖見寄》說：“畫得江城登望處，寄來今日到長安”。白居易跟杜甫一樣，作為表現(xiàn)方法之一，很重視繪畫。白居易的詩文和其他文獻中沒有他本身畫畫的記錄。但宋代的詩論和畫論中普遍的“宛然在目”、“詩畫一如”的說法，其淵源可以說在杜甫與白居易。

五、 與兼濟對立的憧憬——東游和仙道、佛教

杜甫志愿的主軸一輩子在兼濟。但他一直沒放棄與兼濟對立的對仙道和佛教的憧憬。

(一) 東游

杜甫在他從20歲到29歲的十年內(nèi)做過兩次長期的漫游，分別去了吳越和齊趙。他一直懷抱再一次去江南漫游、在江南畢命的愿望。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作于天寶十二載(753)春，時杜甫在長安。其二0069曰：“鮮鯽銀絲鲙，香芹碧澗羹。翻疑舵樓底，晩飯越中行?！倍鸥ο碛煤螌④娞峁┑拿朗?，覺得一如當年在越中水面上進行的晚餐，無比幸福。如《解悶十二首》，作于大歷元年(766)，時杜甫客居夔州。其二1000曰：

商胡離別下?lián)P州，憶上西陵故驛樓。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游。

此詩表達去淮南在當?shù)厣畹脑竿?。再一次去江南是與對仙道和佛教的憧憬并立，杜甫一輩子懷抱的愿望。但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東游已無實現(xiàn)的可能，他在北歸與南征之間搖擺不定，內(nèi)心激烈地沖突著。

白居易50歲前半，先任杭州刺史，兩年在杭州，之后又任蘇州刺史，在蘇州一年半。白居易也一輩子對江南保持著甜美的回憶。大家都知道，他說“江南好！”《憶江南詞三首》其一3366(卷34，開成3[838]，洛陽)云：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白詩中有一首跟上舉杜詩《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二很相似。《池上小宴問程秀才》2841(卷28),作于大和四年(830)，時在洛陽，任太子賓客分司。詩云：

洛下林園好自知，江南景物暗相隨。凈淘紅粒罯香飯，薄切紫鱗烹水葵。

雨滴篷聲青雀舫，浪搖花影白蓮池。停杯一問蘇州客，何似吳松江上時。

他懷念蘇州的美景，同時回憶起“香飯”、“水葵”等美食，生幸福之感。雖然有被招待和招待的不同，但兩首都是通過目前的美食懷念往昔甜美的場面，兩首都有小舟登場。白居易的意識里肯定有杜甫上舉一首表現(xiàn)的幸福感。

(二) 仙道和佛教[注]杜甫對仙的憧憬，詳于《杜甫的“獨善”——兼論其對仙境仙道的憧憬》，《中國唐代文學(xué)會第十九屆年會暨唐代文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冊，上海，2018年8月。

杜甫對佛教和仙道的追求從年輕時就開始了?！队锡堥T奉先寺》0001作于開元二十三年(735)，時杜甫居洛陽。作品表現(xiàn)了詩人年輕時對佛教的初步認識。其結(jié)句說：“欲覺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彼略河拈e氛圍讓他深受感動。對仙道的憧憬及其實踐在天寶三年(744)與李白相識以前就有了。晚年的回憶詩《壯游》0955是大歷元年(766)所作，時杜甫在夔州。其中曰：“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边@是說他在開元十九年(721)20歲時南游吳越，已準備浮海，去尋海上的仙山——扶桑三島。這愿望沒有具體實現(xiàn)，直到晚年還視之為“遺恨”[注]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1年，第181～182、195頁。?！顿浝畎住?024作于天寶四載(745)秋，時杜甫游齊趙間。詩中說：“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表達了敬慕李白、憧憬仙道融合的心情。

下面看對佛教和仙道的理解較為深入后的幾首詩。《涪城縣香積寺官閣》0617為廣德元年(763)春末，杜甫從漢州返梓州途經(jīng)涪城縣時所作，寫站在山腰官閣所望景色。詩中說：“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閣迥添愁?！T天合在藤蘿外，昏黑應(yīng)須到上頭。”撥開藤蘿向上爬很吃力。杜甫40歲時腳已有恙，拄著手杖才能走。由此可知他追求佛教的悟境是非常認真的。

《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作于廣德二年(764)二月，此時嚴武已到成都，杜甫于返蜀途中寫出這組七律以致意。其四0735頸聯(lián)說：“生理只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表達渴望青春、憧憬仙道的心情?！顿浲醵氖逃跛氖崱?745(廣德二年，764)說：“錦里殘丹灶，花溪得釣綸?！倍鸥υ诔啥即_實煉過丹藥。

《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1155(大歷2[767])最后一段說：“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晩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顧愷丹青列，頭陀琬琰鐫。眾香深黯黯，幾地肅芊芊。勇猛為心極，清羸任體孱。金篦空刮眼，鏡象未離銓。”表現(xiàn)出希望獲得佛教悟境的強烈愿望。

但是，詠此詩后，杜甫好像忘掉了這些話，在《昔游》1247和《憶昔行》1319中表達了往昔不能見華蓋君時的遺憾心情與再訪董煉師學(xué)仙道的愿望。杜甫在《秋日夔府……》詩中強烈否定了仙道，實際上卻是仙、佛對杜甫的影響不相上下的表現(xiàn)。

大歷二年(767)秋在夔州寫的《昔游》1247，追懷往年游王屋山、東蒙山而追求仙道之事?！拔糁]華蓋君，深求洞宮腳。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伏事董先生，于今獨蕭索。胡為客關(guān)塞，道意久衰薄。妻子亦何人，丹砂負前諾。”如此，對仙道和佛教的憧憬從前一年到此年的詩歌中，輪流出現(xiàn)。

但對佛教的尊重以《岳麓山道林二寺行》1395(大歷4[769],潭州)為最后一首，如拉鋸戰(zhàn)般對佛教和仙道兩者的憧憬結(jié)束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追求集中在仙道上。郭沫若先生說：“杜甫的精神面貌，在他辭世前的幾年，特別傾向于佛教信仰”[注]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1年，第181～182、195頁。。這一點，郭先生說得不正確。

(三) 南征的原因

杜甫返回成都后因嚴武推薦被任命為工部員外郎。他為了赴任，想由水路北歸。[注]據(jù)陳尚君：《杜甫離蜀后的行止試析——兼論杜甫之死》，《畏敬傳統(tǒng)》，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7頁。但其旅途的最后，杜甫背向長安，斷然南征，去了衡陽。讓他決定南征不可缺的原因之一是他對仙道的憧憬。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追求集中在仙道上。大歷三年(768)出峽后寫的《憶昔行》1319說：“憶昔北尋小有洞，洪河怒濤過輕舸。辛勤不見華蓋君，艮岑青輝慘么么。……秘訣隱文須內(nèi)教，晩歲何功使愿果。更討衡陽董煉師，南浮早鼓瀟湘舵?！盵注]王嗣奭《杜臆》巻10：“公困于羈旅，故有此憶。亦以泛舟瀟湘，而董師在衡陽，欲乘便訪之，因而追憶華蓋君也。然詞筆玄超，真帶仙靈之氣?！彼朐僖姷皆诤馍降亩瓱拵煂W(xué)仙道，此強烈愿望讓他下定決心南征去衡陽。

南征的另一理由是尋求接濟他生活的人。這是聞一多[注]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唐詩雜論》，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馮至[注]馮至：《杜甫傳》，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2年。等以往學(xué)者都論說過的。大歷四年(769)夏，杜甫初到衡州時寫的《哭韋大夫之晉》1398揭示了南征的這另一個理由：“丈人叨禮數(shù)，文律早周旋?！线^駭倉卒，北思悄聯(lián)綿?！倍鸥σ揽宽f之晉去衡州，但他到衡州時，韋之晉已由衡州刺史調(diào)任潭州刺史，而且不久病卒于潭州。杜甫到衡州獲此消息后表達了沉痛的哀思。

對衡山的憧憬和生活的安定，此兩種理由結(jié)合起來，促使杜甫往南方去。雖然到衡陽，杜甫不能依靠韋之晉，也去不了衡山，返回潭州。但大歷五年(770)夏，湖南兵馬使臧玠在潭州叛亂，為逃避兵火，杜甫再一次赴衡州。他準備從衡州溯耒水到郴州，依靠刺史崔偉?？墒侵榴珀枙r遭遇洪水，不得不返回衡州，知潭州兵火結(jié)束，六月回到潭州。同年秋離開潭州，想經(jīng)過漢陽到襄陽，溯漢水回長安。途中，于冬天客死在潭州和岳州之間。[注]略據(jù)仇兆鰲之說?！抖旁娫斪ⅰ?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暮秋將歸秦別湖南幕府親友》題注說:“朱注:此詩，王彥輔、黃鶴皆以為作于五年,故有公卒于潭岳之說”(第2089頁)。

白居易對仙、佛的態(tài)度，與杜甫不一樣。白居易晚年離開長安，一直在洛陽，自號香山居士，作為在家的佛弟子生活。其精神深層是借佛力解脫在長安當宰相的執(zhí)著，消除對死后的恐怖和不安，事齋戒保養(yǎng)身體也是其接近佛教的具體理由。關(guān)于仙道，白居易在江州時煉丹藥失敗后基本上不再相信，得出不老永生是不可能的結(jié)論。

六、 詩作的喜悅

在杜甫的思想和生活中，詩作體現(xiàn)他兼濟、獨善兩方面的志愿。兼濟方面的典型例子，如《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0035作于天寶七載(748)，時杜甫在長安。此詩表現(xiàn)年輕時強烈的自負感和達不成兼濟志愿的低落心情：“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p>

這里看看表現(xiàn)獨善而喜悅的幾個例子?！犊上А?453作于上元二年(761)，時杜甫居成都草堂。詩曰：

花飛有底急，老去愿春遲?？上g娛地，都非少壯時。

寬心應(yīng)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

頸聯(lián)說，抒發(fā)情懷、解悶散心，莫過于作詩。

《解悶十二首》作于大歷元年(766),時杜甫客居夔州。其七1005中說：“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陶冶性靈最好的是作詩。《柴門》1122是大歷二年(767)夏，杜甫出游江峽，乘船回瀼西后所作。詩說：“濁醪與脫粟，在眼無咨嗟。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瓡嘶砥轿?，回首猶暮霞?！憋嬍撑c美景驅(qū)散了杜甫的悲愁。杜甫還有意識地表達詩作讓自己日日蘇生?！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1155作于大歷二年(767)秋，時杜甫客居夔州。詩中曰：“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贝硕湔f登山臨水排解煩悶，陶冶性情依賴詩作。

對白居易而言，詩、酒、琴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但飲酒，在齋戒之時，亦即在他晩年的二十三年半間，當不飲酒的時候，白居易對此是耐著性子。琴也在開成四年由于中風而不能彈奏了。只有詩歌他是持續(xù)吟詠，沒有停止過。白居易一旦停止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

白詩展現(xiàn)了白居易人生中的生活、行動、感懷的全部。他相信它所傳達出來的人生價值，會留給后世以驚人啟示。白居易自己的詩文編集活動始于江州，其后又進行了數(shù)次的編集。每編集一次，他都會在文字上做些改動，然后才納于寺廟中。正是由于獻納于寺廟之中，所以才躲過戰(zhàn)亂而流傳到后世。

拙論上篇接近結(jié)束，在這里略論杜甫和白居易的“共生思想”。讀杜甫全詩，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悲哀在其人生歷程中有明顯的變化。年輕時的悲哀是較單純的懷才不遇；之后他的悲哀逐漸具有社會性，以天下的危難和人民的辛苦為自己的悲哀；晚年，他把自己的悲哀看作萬物生命活動中必然存在的悲哀。其悲哀已經(jīng)遠遠超越所謂“悲哀”，而展示出一種莊嚴的精神世界。如《倦夜》0782說：“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薄叭f事”包括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是跟螢和鳥一樣，作為天地萬物的生命活動之一而存在的?！堵靡箷鴳选?836說：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映像很莊嚴。結(jié)句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弊鳛榇笞匀磺f嚴的生命活動之一，與“沙鷗”一樣，有自己的漂泊人生。

表現(xiàn)杜甫晚年的莊嚴境地的代表作，另有《登高》、《登岳陽樓》等。我們看看吉川幸次郎先生對這些作品的解說，[注]《杜甫について》(《吉川幸次郎全集》12,筑摩書房,1968年)。文中“人類的生命力”，請換成“萬物的生命力”讀一下。“如此杜甫晚年更加劇了悲壯的程度，但其悲壯跟秦州時代的憂郁不同。秦州時代的杜甫專門急于表白自己的苦惱，但晩年的杜甫在津津涌出的自己的憂愁中，在其根底，好像看見了人的生命力。人類的生命力無限，永遠持續(xù)?！鳛檫@種無限持續(xù)之生命力之一，存在著個人的憂愁，作為此人類的憂愁之一，也存在著自己的憂愁。我以為杜甫體會了這種思想，或者精神。”

我認為杜甫到達的此莊嚴精神是他年輕時已有的共生思想，是經(jīng)過諸多充滿哀歡的體驗而逐漸長成的結(jié)果?！凹鏉保涓桩斎挥泄采枷?。但如上面看，“獨善”的諸多方面均有很自然且很深的共生思想。

白居易的共生思想怎么樣？我們可以看出支撐白居易兼濟、獨善的觀念是共生思想。比如，他冬天常穿“裘”,覺得很溫暖、很幸福。詩人在覺得溫暖的同時，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個愿望，即盼望貧士和百姓也和自己一樣能享受這種舒適生活。這種愿望在他年輕時的詩歌中就有所表現(xiàn)，在晚年的詩歌中也常出現(xiàn)。

這里舉年輕時和晚年的兩首。《新制布裘》0055(元和二～十年[807～815]):

桂布白似雪，吳綿軟于云。布重綿且厚，為裘有余溫。

朝擁坐至暮，夜覆眠達晨。誰知嚴冬月，支體暖如春。

中夕忽有念，撫裘起逡巡。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

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wěn)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

從“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兩句來看,好像是否定“獨善”。但這里他否定的是“獨善一身”,即在他看來,“獨善”(追求個人的舒適和快樂)與“兼濟”(謀求人民的舒適和快樂)并非對立而是一致的。白居易于元和前半期任諫官時,為“兼濟”理想積極盡力,因此,“豈獨善一身”的“豈”字,具有對“獨善[自己]一身”的強烈否定意味。

《歲暮》2972(大和七年[833],洛陽):

慘淡歲云暮，窮陰動經(jīng)旬。霜風裂人面，冰雪摧車輪。

而我當是時，獨不知苦辛。晨炊廩有米，夕爨廚有薪。

夾帽長覆耳，重裘寬裹身。加之一杯酒，煦嫗如陽春。

洛城士與庶，比屋多饑貧。何處爐有火，誰家甑無塵。

如我飽暖者，百人無一人。安得不慚愧，放歌聊自陳。

第六句“獨不知苦辛”是與“獨善一身”、“一身獨暖”所表達的意思相通。由上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白居易的一個重要思想,即他在看重自己欲念、追求生活質(zhì)量的同時，也很愛別人，特別是那些貧寒百姓,希望他們能分享自己的這種舒適與快樂。這種類似博愛觀念的思想,可以稱之為“共生思想”。這種“共生思想”在詩人的作品中頻繁表現(xiàn),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它在白居易的“兼濟”與“獨善”的觀念中起著極重要的作用,也使白居易的詩歌整體上充滿了溫馨和愛心。

他很喜歡與朋友一起喝酒，他對動物懷著跟人一樣的感情，他對花草的態(tài)度跟對待人一樣。上面都已看到這些例子。

下篇:創(chuàng)作技法一、 自在地布置語匯和語句

杜甫自在地安排語匯和語句的位置。先看詞在一句中的位置?！堵靡箷鴳选?836：“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薄凹毑荨痹凇鞍丁鄙祥L，“危檣”指“舟”上聳立的桅桿。插進去的“微風”和“獨夜”臨時把這些聯(lián)系斷開了。其目的在于給讀者不安的感覺。漢語本來是一字一音節(jié)的單音節(jié)語。詞匯本身沒有表示相互關(guān)系的語形變化(語言學(xué)叫“屈折”)，也沒有附屬的助詞和助動詞(叫“膠著”)的“孤立”語。因此，漢語文章的意思由其語匯的配置決定，杜甫運用了漢語這個孤立語的特點。

他作詩時往往采用與通則不同的語順。對讀者來說，要把握詩句的意思，就成為很大的障礙。讀者為了克服這些障礙，就努力激發(fā)自己的想象力。因此，當明白了詩意的時候，讀者會感到格外喜悅。

加舉一個例子。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0072(天寶13[754],長安)：“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一看“綠垂”，并不懂什么東西的綠。隔著“風折”看到“筍”,明白了是“筍”的“綠”；“紅綻”是什么？下面有跟上句一樣的理解經(jīng)過，讀者念出了“綠色低垂，那是風中折斷的竹筍；紅色綻開，那是雨中熟透的梅子”的意思。

把這種杜詩的結(jié)構(gòu)與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奇微之》0608的“木秀遭風折，蘭芳遇霰萎?！北绕饋?，白詩的詞序?qū)嵲谑峭樢锥?！白詩《曲江?顧本4-1518)“細草岸西東，酒旗搖水風”兩句，與杜詩比起來好懂到令讀者驚訝。

杜詩有杜詩的精妙風味，白詩有白詩的通俗味道。杜甫故意破壞詞序通則，刺激讀者的想象力，引誘到他想表達的境界。白居易一邊仰慕著偉大的前輩，一邊建立了遵守通則的平易通俗的世界。

杜詩中有很多例子句序跟一般散文不同。如《渼陂行》0092(天寶13[754],長安)：“天地黤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鄙暇湔f天氣突然變壞了，下句說一望無際波濤涌現(xiàn)，像琉璃一樣清澈。實際順序正相反。其原因，一有押韻的關(guān)系，但不是決定性理由，這樣安排是為了強調(diào)天氣的驟變。

杜甫的詩經(jīng)常用很少的文字傳達很豐富的內(nèi)容。如《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0957(大歷1[766],夔州)說：“秋日蕭韋逝，淮王報峽中。少年疑柱史，多術(shù)怪仙公?！逼湟馑际牵簳r當秋日，故友蕭韋不幸逝世，這噩耗從漢中王那里傳到峽中。嗚呼！韋侍御啊，你怎么未能如柱下史老子那樣延年益壽？蕭尊師?。∧阍趺次茨苋绲玫老扇耸捠纺菢映孙L升空？兩句僅用十字就凝聚了這么豐富的內(nèi)容。讀杜詩時，經(jīng)常感覺到好像一種解凍作業(yè)，掌握其意思時的感動是無與倫比的。

二、 逼真的表現(xiàn)：寫實、比喻、夸張、擬人化

杜甫被稱為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寫詩一定要如親眼見到、親耳聽到那樣表現(xiàn)。其逼真表現(xiàn)不僅通過寫實的手法，還驅(qū)使比喻、夸張、擬人化等各種技法達成。寫實的例子不勝枚舉，這里以淚為素材舉幾個比喻和夸張的例子?！兑话傥迦找箤υ隆?152(至德2[757])起句說：“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金波”是像月光溢出的淚。他在長安被賊軍軟禁的情況下，把自己因思念妻子落的淚比喻成“金波”。閨怨詩中有把月光比喻“金波”的例子，但將自己的淚比喻“金波”，杜甫是首創(chuàng)?！兜蒙岬芟?風吹紫荊樹)》0216(干元1[758],長安)說：“猶有淚成河，經(jīng)天復(fù)東注。”是得到舍弟的書信，感動而落的淚！《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1457(大歷5[770],自潭州至岳州的中途)結(jié)句說：“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霖”是連下幾天的大雨。把淚比喻成一直下落不停的樣子，也是一種夸張技法。

擬人化也是比喻的一類或者鄰接比喻的表現(xiàn)技法。杜甫的共生思想讓他的詩作很自然地充滿著擬人化的表現(xiàn)?！督^句漫興九首》其一0434(上元2[761],成都)說：“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把春擬人化，跟春談話?！逗笥巍?433(上元2[761],四川新津)說：“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边@里的江山在等待我的重來，鮮花嫩柳更是沒有一點偏私，“江山”“花柳”都完全成了人。

花木擬人化的例子太多?！秾镜膼邸分械幕颈憩F(xiàn)，大部分都用擬人化的技法。犬和鳥的擬人化也如上所述。這里再舉一個把鳥擬人化的例子?！洞核^》其一0459(上元2,成都)：“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鶿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倶眼明。”杜甫以“汝曹”呼鸕鶿鸂鶒，說：你們不要以為在獨享其樂，我和你們同樣心喜眼明！杜甫詩中一切生物都極自然地被擬人化。有可能杜甫本身無意識用這些擬人化技法。杜甫有時連物品也擬人化?！稐薹髯印?666(廣德[2]763,梓州)說：呼“吾老抱疾病，家貧臥炎蒸。咂膚倦撲滅，賴爾甘服膺。”他呼椶拂子“爾”，對他說感謝的話：蒼蠅咂膚也無力去撲打，依賴你驅(qū)蠅功能而把它置于前胸。白居易的《別春爐》2395(上見)也是把物品擬人化的作品。

三、 多用口語

眾所周知，白詩用很多口語，杜甫是其先驅(qū)者?？炊鸥θ?，杜甫使用口語與春天的到來有密切的關(guān)系。杜甫詩中口語的使用在成都作的詩歌中最明顯、最多。這里看其中的一首。《絕句漫興九首》其一0434，作于上元二年(761)，時在成都。詩云：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

杜甫一方面從心里歡迎春色到來，但一方面覺得不能與她一體化，增添客愁的懊惱。杜甫為了表現(xiàn)這種矛盾心理多用口語，“無賴”“造次”“太”“丁寧”都是口語?！盁o賴”意味著“無意，無心”，即“無賴漢，無賴子”?！霸齑巍币馑际恰安萋?，魯莽”，“太”是“過分”，“丁寧”意思是“殷勤，周到，仔細”。杜甫為了表現(xiàn)對春的這種搖擺不定、瘋狂般的感情，不能滿足于普通文言，如此多地用了口語。

白居易大量使用了口語的表現(xiàn)方法。而在這方面的先例，正如有些學(xué)者所指出的那樣，[注]請見邦彥：《唐詩口語研究》(中國書店，1995年)中的論文：《白居易詩における俗語表現(xiàn)》，《白居易以前に使用された俗語》。是杜甫詩中多用口語現(xiàn)象的繼承。據(jù)我初步調(diào)查，白居易對杜詩中有關(guān)“春”和“老”的口語予以特別關(guān)注。白詩《何處春先到》2778：

何處春先到，橋東水北亭。凍花開未得，冷酒酌難醒。

就日移輕榻，遮風展小屏。不勞人勸醉，鶯語漸丁寧。

這首詩為大和四年(830)白居易59歲于洛陽任太子賓客分司時所作，詩中表現(xiàn)了春天到來時作者所感受到的閑適之情。結(jié)句說不用別人勸酒，鶯的鳴叫聲“丁寧”頻繁地響起，聽到鳴叫聲后，作者已沉醉在春天的氛圍中。“鶯語漸丁寧”是把杜詩的“鶯語太丁寧”做了一下變形而已。不同的是，“丁寧”的“鶯語”，在杜詩表現(xiàn)的是憂愁，而在白詩中則反映了春天到來時作者的陶然之味。

杜甫想要表現(xiàn)對春華的歡喜與懊惱這兩個方向的動搖和深思，但通常的文言，卻缺少滿足這個需求的表達方式，因而大量的口語流進了杜詩的世界中?？裣?、苦悶、無奈，這些內(nèi)容與感情成為杜甫詩歌大量使用口語的原動力。

吟詠春天和衰老之悲，對白居易而言也是其人生旋律的重要部分。白居易關(guān)注著杜甫表現(xiàn)春天和衰老有關(guān)的詩歌，并較多地學(xué)習(xí)其中的表達方式亦似乎屬于當然之事。

四、 驅(qū)使雙聲、疊韻、疊字

雙聲、疊韻、疊字是在對偶時多用的技法，布置這些修辭手法可以提高對偶的效果。其中疊字是最明顯的技法。差不多都是擬態(tài)語或者擬聲語，可以增加生理實感。白居易多用疊字，其中模擬杜甫多，但詩中用疊字的作品的比率，杜甫比白居易要多。據(jù)筆者調(diào)查，疊字的種類，杜甫約240種，白居易約370種，白詩比杜詩多1.5倍。但從用疊字的作品數(shù)量比率來看，杜甫約630首用疊字，即43%的詩采用疊字；白居易約1360首采用疊字，即37%的詩采用疊字。用疊字作品的比率，杜甫比白居易還要多。我們可以看出，杜甫多么重視生理上的實感。作為參考，我們可看看白居易之前著名詩人用疊字的情況。李白詩的疊字，其種類有93種，整個詩歌中使用疊字的比率約11%。同樣，王維的詩歌，有43種類，占10%。韓愈的詩歌,有177種類，占33%。柳宗元的詩歌，有43種類，占19%。杜詩和白詩對疊字的重視于唐詩中確實突出，這是兩位特別重視生理實感的一種證明。

結(jié) 語

杜甫與白居易，生活的時代和環(huán)境不同，其經(jīng)歷不同，為人也不同，當然其詩風也有很大的不同。但盡管如此，如上所述，兩者在不少重要問題上有很高的相似度：其一，作品數(shù)量很多。唐代詩人中，兩位突出。其二，作品量多，自然而然對兩者來說詩作成了一種日記。兩位作品中天下國家的問題、個人生活問題、歷史事件、日常事情，無論公私，均表現(xiàn)了出來。用白居易的人生觀和創(chuàng)作思想來說，杜甫的詩不僅具備“兼濟”的內(nèi)容，也具備“獨善”的諸多內(nèi)容。其三，為了把自己的思想、心情向別人傳達清楚，兩位詩人都下了很大的工夫。關(guān)于諸多的分野、情形，多用口語，驅(qū)使比喻、夸張、擬人化等技法。尤其是活用擬人化的手法得到了靈活運用。其四，表現(xiàn)上兩者都很重視生理實感——都喜歡用疊字是其證據(jù)之一。其五，其表現(xiàn)的根源都有強烈、堅固的共生思想。

那么杜甫為什么在這些內(nèi)容和技法上會成為白居易的先驅(qū)者？一是個人素質(zhì)。不用說，杜甫是無與倫比的大詩人。上述《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0461，前四句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笔茁?lián)表明他對詩作奮不顧身的詩人面目。頷聯(lián)是對花鳥的寬慰與調(diào)笑。作者自信對事物極貌究形的刻畫，能使事物驚心動魂。這種對詩作的極大自信在白詩中也可以看出。白詩《答劉和州》2414(卷54,寶歷1，蘇州)說：“不教才展休明代，為罰詩爭造化功”。杜甫就是“詩爭造化功”的先驅(qū)。

二是時代的特點。經(jīng)過安史之亂后，律令體制瓦解，同時以往傳統(tǒng)和規(guī)范也崩壞了，此解體、崩壞同時意味著從以往束縛的解放。如上所說的思想與人生觀，在中唐詩人中較普遍。杜甫生活在這個傳統(tǒng)體制和觀念開始崩塌的當中，杜詩大部分是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創(chuàng)作的。他的作品非常認真、正確地觀察這時代的大變，非常敏感地反映生活在這時代的自己的哀歡和人民的苦惱。我們可以把他在文學(xué)史上定性為：中唐文學(xué)的開創(chuàng)人。

為了弄清杜甫詩作的特點、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不僅要與白居易比較，還應(yīng)該與同時代的高適、岑參等詩人作比較，也要與中唐的韓愈、張籍等詩人作比較考察。這次把焦點放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間共通之處，略論杜詩的先驅(q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