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梓童
學(xué)校:湖南省瀏陽市第一中學(xué)
一
林穿鶴瞄眼表,十點過十分。
鈴聲響起,傳遍整個校園。不多時,結(jié)束一天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爭后恐后地?fù)沓鲂iT。有人眉眼彎彎地?fù)溥M家人的懷抱,有人順手牽過家長的手,邊走邊聊一天中發(fā)生的新奇事。
除了他的女兒。
林晚照喜靜,在人盡散去后才緩緩走出校門,路燈映照下的姣好面容一貫神色淡淡。林穿鶴笑著對她眨眨眼,心里盤算著要不要也張開雙臂來擁抱女兒??闪滞碚詹]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她走來,向他微微一頷首:“父親?!毖援叡阕呦蛩砗蟮乃郊臆?,對司機又是一點頭,上了車。
七分鐘回家的車程中,林穿鶴照例問了林晚照一些諸如“今天一天都還順利?”一類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林晚照答著,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夜景上。林穿鶴借著車窗反射看見了女兒,苦笑了一下,還是讀不出任何情緒。
林晚照是林家的驕傲:八歲便能在鋼琴個人演奏會上動情地彈出《The Truth That Y ou Leave》,從小到大沒有一次考試不名列前茅,待人總是溫和有禮,辦事從沒有讓人失望的時候。但面對這樣完美的女兒,林穿鶴私心里仍懷念著十年前他外出經(jīng)商時那個大哭著抱著他的腿死活不肯撒手的小女孩。
當(dāng)夜,林穿鶴睡下后,妻子猶豫著對他說:“你覺不覺得晚照近來對我們有些……疏遠?”林穿鶴嘆了口氣:“明天我去她房里探探喜好,然后多找些時間和她聊聊吧?!辈贿^有句話他沒有說出口:恐怕不是近來,只是我們最近才回來。
次日清早,樓下傳來清脆的一聲“啪嗒”,林穿鶴頂著兩個黑眼圈,目送林晚照的身影消失不見后便躡手躡腳地打開了林晚照的房門。
很溫馨的公主房——這是林穿鶴對女兒房間的第一印象??磥硗碚找灿幸活w少女心嘛。他走到書架邊,書很多,也很雜,看不出主人的偏好。林穿鶴隨手抽出一本,唔,干干凈凈的,連折痕都沒有。本以為會無功而返,誰知放書回去時不小心碰倒了旁邊一本,林穿鶴“咦”了一聲。那一本書比其他書薄許多。
他拿出那本書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外殼頗像書的本子。本子似乎被撕過多頁,紙上只留下寥寥幾句:
“存在即合理,不存在也不一定不合理,包括粉色?!?/p>
“人出生是一個人,所以活著。死了,也會是一個人?!?/p>
林穿鶴拿本子的手顫抖著,在這顫抖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些瑣事。
她八歲,他帶她去為獨奏會訂制禮服,設(shè)計師問:“照照喜歡粉色吧?穿粉色好不好?”她臉上顯出厭惡:“我討厭粉色?!?/p>
她十一歲生日,他和妻子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從國外回來——在近三年沒有回家后。保姆抱著她,半開玩笑問:“爸爸媽媽對照照好不好?”她正低頭玩手指,并不抬頭:“好。”“照照以后會怎么對他們好呢?”“賺很多很多的錢,給他們?!逼拮痈┥?,溫柔開口:“為什么不是陪爸爸媽媽呢?”晚照抬頭,一派理所當(dāng)然,“因為我要賺錢呀?!?/p>
女兒十四歲,患上急性闌尾炎。在手術(shù)前給他打了個長途電話。當(dāng)時他手上有一筆大單子,想到只是闌尾炎,便說:“過幾天我們再來看你好不好?”一星期后他再去醫(yī)院探望,女兒帶著淡淡的笑:“謝謝?!?/p>
他終于明白,這么些年,他對她的愛,一如那兩般的春風(fēng)。在他看來,是為之計深遠;在孩子看來,卻是十年親情的遲到和早退。
二
月假回家,林晚照推開家門,看見沙發(fā)上坐著的人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父親?!备改高@次回來,待得有點久。
林穿鶴叫住正要上樓的她,又指一指身旁的沙發(fā):“晚照,我們聊聊?”林晚照腳下不停:“改天吧,我今天有事?!绷执Q猶豫了一下,說:“人出生是一個人,死了也會是一個人,但活著,絕不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彼麑ι狭滞碚辙D(zhuǎn)過頭來的目光,神色不改:“是,我看過了。現(xiàn)在,可以談?wù)劻藛??”林晚照嘴唇緊抿,好看的眉毛擠成一團,琉璃似的眼睛里翻騰出怒火。這樣也好,林穿鶴想,起碼像個有情緒的人。然而不久,那火光被壓了下去,轉(zhuǎn)而覆上一層常年不化的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沒有向他邁出一步,只是勾唇,沒什么誠意地對他笑一笑:“您真是誠實??墒歉赣H大人該和我談什么呢?說你們其實是愛我的,出去經(jīng)商十年都是為了我好?講我不應(yīng)該這么自私狹隘,要懂得理解你們?還是你們覺得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可憐,想要以后對我好一些來彌補?”林晚照轉(zhuǎn)回頭,挺直脊背緩緩走上樓去:“我覺得我現(xiàn)在挺好的,前所未有的好。如果你們真想為我做點什么,那就請像之前一樣吧,我習(xí)慣了?!?/p>
樓梯間沒有開燈,黑暗和回憶潮水般涌來,她像是要溺死在其中。
她六歲,第一次打架,和一個說她是野孩子的男生。事后她帶著幾處瘀青在走廊上罰站,對面男孩的手上被她咬得鮮血淋漓。不久那男孩的媽媽哭哭啼啼地跑來,抱著她兒子一口一個“心肝兒肉”。然后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轉(zhuǎn)過來,啐她一口,罵道:“真是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狗崽子?!?/p>
九歲,一次放學(xué)后下了場大雨,林晚照沒帶傘,出于某種情緒,她藏起了同桌的粉色小傘。看著同桌找傘找得手忙腳亂,她有些不安。正要裝作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了她的傘,同桌卻一臉狂喜地投入一個人的懷抱——那是同桌的父親。那場雨真是大,她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視線中消失不見,苦笑了一下,隨手把傘丟進了垃圾桶,回“家”。
十三歲,因為一次合奏演出,她一個人住了一星期的酒店。那幾天,她每次回房后做的第一件事都是拿出隨身帶的玻璃刀,在寬敞的套間里走上一遍,檢查是否安全。
十五歲,她收到筆友寄來的一本書,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困擾她十年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你要學(xué)會剔除你的情緒,跳出你的視野,以上帝視角來看待你所遭遇的一切。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人有對你好的義務(wù),包括至親,熊貓都有吞食自己幼崽的時候。不會有人真切體會到你的感受,因為他們不是你?!疤煜挛跷酰詾槔麃?,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鄙鐣?,不過是一個追名逐利的大角斗場,你要先把自己解剖得條分縷析,才能看清每一個人舉動后的本質(zhì)意圖。她開始向往康德的人生,追求連死都是既定計劃一部分的理性。人生對林晚照而言已是一種算法,在一步步完成所有使命之后,終止程序便會到來——她等著那一步的到來。
真可惜,這些父母都不知道。
她回過神來,臉上已冰涼一片。這樣多的臺階被她緩緩走上去也只剩了幾級。她擦干了眼淚,今天這樣大的情緒波動并沒有使她很慌張,畢竟,她的時間還很長。
林穿鶴猶在樓下掙扎:“晚照,我們出去掙錢,都是為你好。”她已在房間門口站定,手握住了把手,那門后好像有一個世界。她開口:“可巧,我說要賺大錢的時候,也是想著為你們好的?!?/p>
“我終于相信,每一條走上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要走下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選擇的方向?!笔叩纳倥畬χ粡埨险掌?,緩緩念了兩句詩。照片上是一個小女孩,扎著羊角辮,一身廉價的粉色裙子,在爸爸的懷抱里笑得白牙晃晃。照片被她摩挲過千次,已經(jīng)有些褪色,她看著照片上的一家人,嘴角的一點笑意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她當(dāng)年沒等到的春風(fēng),現(xiàn)在也終于不再需要。
有一陣風(fēng)吹來,吹過了一樓正撐著頭苦惱的林穿鶴,吹動了花架上的海棠花枝,也吹開了二樓林晚照房間的窗簾,吹動了她桌面那一張老照片。
是春風(fēng)嗎?
點評:父母之愛不可比較,唯深不破,而父母如何體現(xiàn)愛,卻是萬萬千千,沒有固定的模式,當(dāng)然會有碰撞,有摩擦,有無奈,有接受,有理解,有寬容或者抵抗,于是人世間有了各種不同的故事與結(jié)局。不能問過程,那就問結(jié)局吧,親情需要最美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