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圖/沈煜
張經緯是個很棒的聊天對象。
譬如,當我跟他回憶起讀大二時第一次到上海博物館的奇妙遭遇——在青銅器館,一位操著上海普通話的保安爺叔主動為我們導覽,帶著我們一路參觀、講解,對展廳里的每只鼎和編鐘的年代、來路、使用者、銘文內容和鑄造工藝,都如數家珍、頭頭是道。
“我也覺得我們的保安很厲害呢?!彼ξ貜驼f,“其實,都是寂寞惹的。”
“寂寞”二字早已成了白頭宮女的往事。我們見面是在周二的正午,上博最熱門的“董其昌和他的江南”特展近尾聲,張經緯參與的“中國歷代漆器藝術展”已經結束。從底樓的青銅器館到四樓的少數民族工藝館等常規(guī)展廳,進進出出的人依然不少,不時看到三三兩兩的來客湊近展柜的玻璃,竊竊私語地討論著。
午餐時間,博物館對公眾開放的餐廳也頗為熱鬧。
“今天已經是人流量最少的日子。”他繞了幾個圈,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張比較安靜的空桌坐下,“觀展人數,也是我們每年業(yè)績考核的重要指標?!?/p>
近兩三年,借著國家的文化戰(zhàn)略和《國家寶藏》等節(jié)目的熱播,國內各大博物館成了公眾趨之若鶩、游人和旅行團“打卡”的熱門圣地,譬如北京故宮,已成為有巨大商業(yè)價值的“超級大IP”。
2018年,這位就職于博物館的青年人類學者、活躍于各大媒體的“紅人”蹭著這一波熱度,上線了自己的音頻課程,緊接著推出同名書——《博物館里的極簡中國史》。該書得到知識領域的“超級網紅”羅振宇連續(xù)三期的推薦。
在節(jié)目里,張經緯一開始就向聽眾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但是,我要問你一句話——你真的可以拍著胸脯保證,你在博物館里全看明白了嗎?”
“我是一個人類學家,我能解答所有人類的問題?!?/p>
這是張經緯的微信簽名檔,表面的“自我標榜”之下帶著一種自我調侃。因為言必稱人類學,圈中友人送他一個帶著幾分擠兌意味的美號——“滬上人類學教主”。
2018年,在友人牽線下,一家知識付費平臺找到張經緯,希望這位經常為媒體寫作科普文章的青年學者來做一檔人文歷史類的付費音頻節(jié)目。
思來想去,他最后決定“刷一波和博物館有關的存在感”——“證明我來過,我看過,我在這里工作過?!?/p>
每天早上當太太的腳步聲遠去,家中僅剩自己一個人,張經緯就開始了他的“小作坊 ”生產——對著iPhone,拿出自己寫好的講稿大綱開始錄音。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學,他必須趕在國歌和早操廣播結束到第一堂課下課鈴聲響起的45分鐘空當時間把節(jié)目錄完、上傳,然后匆匆趕去博物館上班。
這檔在“小作坊”里炮制出來的音頻課程總共有12講。
在每一講,他選取了博物館里常見的一個具體藏品門類和一個歷史時代對應,上古時代的玉璧、玉琮,商周的青銅器,秦和西漢的博山爐,東漢古墓里的壁畫,魏晉的書法,北朝的石窟佛像,唐宋的茶葉和瓷器,宋代的山水畫……在每一樣器物的故事背后,張經緯為我們揭開一個龐大的社會網絡,并由此串連起王朝更替和社會變遷的宏觀歷史。
通過這些娓娓道來的故事,我們知道了——穆天子瑤池會西王母的浪漫故事背后,是周王西行,肩負著以玉石為貨幣向游牧部落買馬、保衛(wèi)國境的重要使命;春秋戰(zhàn)國期間長達半個世紀的“吳楚爭霸”,實則是對江南銅礦資源的控制、爭奪和由此帶來的人口擠壓。
在發(fā)掘于內蒙古和林格爾的東漢壁畫中,我們跟著張經緯發(fā)現(xiàn)了中原王朝在匈奴威脅下執(zhí)行的對外貿易和邊境政策,以及這種“以夷制夷”的策略如何培養(yǎng)了自己的對手與“掘墓人”——鮮卑、烏恒等北方部落,最終導致“五胡亂華”的民族大遷移和北朝的崛起。
在張經緯看來:人們參觀博物館,首先要擺脫一種“拜物教”的心態(tài),更重要的,是要有一種“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想象力”。
“你在博物館里看到的每一件器物,其實只是‘冰山一角。但如果你有想象力,可以從這一角想象到水面下的巨大冰山?!?/p>
他稱之為“開腦洞”。“這是我很希望分享給公眾的一種思維方式——當你在博物館看到一只出土的鼎,要想到它背后可能就有一百個鑄造制作的人,一百個負責原料運輸的人,然后有一萬個負責挖礦的礦工。每一件青銅器背后都有一個龐大的生產、運輸、交換、消費的網絡?!?/p>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張經緯說自己是教大家如何還原這座“冰山”的。“這中間需要有一套邏輯,我就是把這套邏輯分享出來。有了這套邏輯后,大家就可以擺脫像《鑒寶》欄目一樣的心態(tài)到博物館看展覽了?!?/p>
“那時,你跑到博物館看到一只清代的杯子,不僅僅是看到‘乾隆御制這四個字,你能欣賞到它的紋飾、材質之美,以及背后的整個社會生產、交換、消費系統(tǒng)?!?h3>“歷史中真正重要的,是人們的日常生活。”
“大開腦洞”式的思游,伴隨著張經緯整個學術研究和寫作的過程。
2009年到博物館工作后,身為“武俠迷”的張經緯留意起一部李連杰早年主演的港片《方世玉》。在小時迷戀的打斗情節(jié)之外,他發(fā)現(xiàn)片中方世玉之母苗翠花的服裝和配飾很特別,而且,“每一次出場,她的穿戴都不同?!痹凇吧贁得褡骞に囸^”練出的眼力,讓他認出她每套行頭都帶有某個特定地區(qū)的苗族、瑤族的服飾元素。
莫非方世玉和苗翠花有少數民族背景?
他好奇地一路追尋,終于找到方世玉傳說的原始出處——一本成于清末的演義小說——《圣朝鼎盛萬年青》。根據書中講述的廣東豪杰間的一段恩怨,他發(fā)現(xiàn)了一段被主流歷史敘事所遮蔽的清代民間史——存在于兩廣地區(qū)的一個染料植物種植和紡織、印染的民間生產系統(tǒng),以及以藍草種植為業(yè)的北部山民和從事紡織、印染的平原居民之間因經濟利益、人口遷移引發(fā)的矛盾和沖突。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在洋布的傾銷下,這種地方的社會矛盾迅速被激化。而正是在兩廣地區(qū),爆發(fā)了給大清王朝以沉重一擊的金田起義和太平天國運動。
電影《方世玉》劇照
苗翠花的穿戴和方世玉在染坊的打斗,成為《博物館里的極簡中國史》最后一章清代里的一段插曲。
在張經緯看來,清代最后的危機,是從一些微小的生產領域開始蔓延的,“比如南方的紡織和印染行業(yè)?!彼惶J同歷史學界對于清代危機爆發(fā)原因的一些主流解釋,譬如將社會矛盾的焦點歸結為鴉片的流入。
“在我們頭腦中,紡織、染印的生產、銷售都是雞毛蒜皮,但是,對人類學來說,這些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事。在清末,和鴉片相關的銷售、消費,涉及的人可能才20萬;但靠染印布吃飯的,可能有2000萬。但是,我們往往把歷史的視野聚焦到鴉片上,認為那是矛盾的焦點。你想一想,抽鴉片是相對富裕的地區(qū)才有的風俗,但是和穿衣有關的輕工紡織業(yè)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的。”
“一個村子里,抽鴉片的人可能也就一兩個,但是整個村子里的人都需要穿衣服,逢年過節(jié)也都想法子置辦一套新衣服。所以,紡織印染是更日常的,但正因為它太日常了,反而會從我們的視野里逃脫出去?!?/p>
他把這種常見的歷史視野稱為“燈下黑”——“對遠處的東西,我們看得很清楚;但那些和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反而被我們忽略掉了?!?/p>
在張經緯這部面向公眾的極簡史里,我也找到了不少有別于主流史學和考古學的觀點。
譬如,在占主流的考古學研究里,從墓葬出土的史前玉器、商周時代的青銅器一直被視作具有形而上色彩的“禮器”——那是宗教祭祀、王權和國家制度的重要象征。
但在張經緯的筆下,這些玉璧、鼎、鐘“降格”為更有實際功用的物件——它們是一種“硬通貨”,主要用于交換、購買重要物資譬如戰(zhàn)馬等,以及在戰(zhàn)爭中用以賄賂別國,也是留給子孫后代的一筆真真實實的財富。
張經緯認為,要把這些從商周時期古墓里出土的玉器、青銅重器,包括“九鼎八簋”,還原到原本的墓葬環(huán)境里來認識。
“如果我們用一種古今同理同心的認識來看,就很明顯——那就是墓葬環(huán)境下給出的一種紀念方式,這些玉器、青銅器是一種冥器,就像漢唐宋元貴族古墓里有大量金銀財寶隨葬一樣。我們不應該以這些冥器的擺放,來想象商周人的日常生活場景。”
據《左傳》記載:春秋時期,楚成王想讓身為周王室之后的鄭國國君對他服服帖帖的,就采取了送禮行賄的方法?!斑@個禮,不是送大鼎,而是直接送了一千斤銅料。鄭國人收到后很高興,后來就拿它們鑄造了幾套鐘?!?/p>
“我還能舉出很多這樣的例子?!睆埥浘晫⒅畾w結為人類學訓練帶給他的視野——歷史中真正重要的,是人們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是飲食、睡覺、穿衣這些東西,“而不是那些抽象的制度、禮教和儒學道德思想”。
采訪中,這位年輕的人類學者也“吐槽”了諸多權威學術觀點,包括“秦人東來說”,某些出土古簡的可采信度,以及走出“疑古時代”的思潮。
“你要相信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直覺,無論面對的是多大的學術權威,除非他真能拿出實質性的、壓倒性的證據來推翻你原有的觀點?!?h3>一個人類學家的日常:捉蟲子,在路上
在上海博物館,張經緯所在的部門是“古代工藝研究部”——主要負責“少數民族工藝館”的維護,以及藏品的收集、研究和布展。
“其實,主要的工作是捉蟲子?!彼腴_玩笑半認真地解釋說。博物館有一整套的工作操作流程。安保人員在巡館時,如果發(fā)現(xiàn)毛皮、織物或飾品表面出現(xiàn)了異樣物,就輪到張經緯登場了——他取樣,鑒別這些異樣物到底是蟲卵、霉斑還是其他有機或無機滲出物;然后再把有問題的藏品送到館里的文物保護和科技實驗室做進一步的處理。
2009年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上博的“少數民族工藝館”發(fā)生了一起引起數周“騷亂”的毛織物生蟲事件。此時正值張經緯被招進上博做館員,因為時間線如此吻合,同事們都打趣——懷疑是他偷偷把蟲子放進博物館的。
博物館的工作給張經緯提供了一份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薪水,和相對自由的時間安排。對付完館里工作,他把余下的時間和精力全部投入到自己的田野調查課題和寫作上。
2018年3月,張經緯耗時四年完成的《四夷居中國:東亞大陸人類簡史》一書最終出版面世。這是他個人的第一部著作。
這是一部野心很大的歷史人類學作品。它立足于地理歷史學,以歷史文獻、考古發(fā)現(xiàn)結合田野考察,試圖還原出東亞大陸上不同文化族群從史前到晚近長達萬年的遷移史,并嘗試解釋這背后的趨勢和動力,提出了“齒輪模型”說。
研究的思考萌發(fā)于他讀人類學研究生階段。在廈門大學,張經緯的論文課題是關于閩、粵等地客家人的遷移史。自那時起,他“很死心眼”地一路向上溯源,追溯到唐代之前的中原和東亞,他的研究對象也由此擴展到整個東亞地區(qū)的人類遷移史。
為了完成這本雄心勃勃的著作,張經緯自2010年起花四年間進行了17次地理路線調查,跑遍了除臺灣、海南以外的中國全境。
他先從上海坐飛機抵達一個目的地,然后從那里出發(fā),搭乘縣與縣之間的短途客運大巴,沿著老國道和鄉(xiāng)間老路行走,沒有公交可坐時就包車考察路線。
“剛開始坐跨省的大巴,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現(xiàn)在修的高速公路裁彎取直,很多地方都是走隧道、高架橋。古代沒有隧道,走的都是盤山小路。”
他通常早上6點從A縣出發(fā),坐五六個小時到B縣。到B縣后,午飯也來不及吃,就開始搜索遺留下來的古道和古跡。結束后再坐下一程大巴趕去C縣,如果C縣的考察能在4點左右結束,那他再買票坐班車趕去D縣。到D縣,一般已經是晚上八九點了。
“就這樣一個縣一個縣地跑,這跟走高速公路不同,因為過去修的老路是根據當地的地形、地勢修的,和古道很接近甚至重合。這種老路給我很大啟發(fā),特別是在走鄉(xiāng)和鄉(xiāng)之間的老路時?!?/p>
在路上時,他感覺自己就是電子游戲里那個跑通關的小人,當接近古人的路線時,空中就會掉“金幣”下來——可能是一條古道,一段遺址,甚至是當地在舊址上重修的旅游景點。當金幣掉得特別快時,他知道自己是聽到古人的腳步聲了。
2011年,他從寧夏出發(fā),在陜西穿過秦嶺到達商洛至商南時,他抬頭看到國道的山門牌樓上赫然寫著“雄秦秀楚”四個大字。他感覺自己被一個大金幣砸中了——“那里是古代秦國和楚國的分界地帶,過去曾設界碑石,標明那里是從秦到楚的必經之路?!?/p>
這些田野調查所需的費用,都由張經緯自己承擔。
博物館的薪水有限。為了籌措田野調查所需的盤纏,他靠業(yè)余時間碼字賺稿費,從最早翻譯西方學術著作,到為媒體撰寫書評、專欄文章,到如今趕上這一趟新媒體和知識付費的班車。
在最緊張的巔峰時期,張經緯保持著周一到周五寫自己的書稿,周末兩天集中為媒體寫約稿的頻率。
這種面向大眾媒體的高強度寫作生活,也訓練了他的寫作技巧和文風——通俗,詼諧,擅長以故事切入話題?!坝脦浊ё旨邪岩粋€點說透、說清楚”,“盡量不讓自己做書呆子。”
未來20年,這位雄心勃勃的青年人類學家已經為自己挖好了一排“坑”——在已有的研究框架和理論模型上繼續(xù)深入、拓展、細化。他的兩部學術類書稿正在寫作中,一本將在“齒輪模型”上繼續(xù)探討人類史,另一本則將探索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觀念的形成。
“所以,我很感謝合作過的編輯一直約我寫書評、給我發(fā)稿費,支持我的研究?!边@位剛剛在萬年時空里談笑縱橫的人類學家瞬間落到了地面上,真誠地致謝起來。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