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扭捏了一下,終于說了,原來是,讓我寫他的印象記。
青年批評家李壯需要一篇印象記。當(dāng)然,寫!
面對電腦,想了想,忽然茫然,本以為印象是現(xiàn)成的,但似乎并沒有很多話可說。
好比畫肖像,最好是畫李壯這樣的,特色鮮明,自帶喜感。畫我這樣的就要難倒畫家,一張大眾臉,和光同塵、泯然眾人。但畫畫是一回事,寫印象記是另一回事,寫印象記最好還是寫我這樣的,因為毛病多;而李壯,其實我的印象就是三個字:好孩子,再簡化就是一個字:好。一個好字其實最是難寫,只好硬著頭皮寫下去。
李壯是我的小同事,幾年前碩士畢業(yè),人職后第一次到我辦公室見面,一張娃娃臉,永遠(yuǎn)笑呵呵,真呀么真高興。我吊著一張臉看著他,語重心長一二三四聊了一會兒,忍不住就慈祥起來:這是個快樂的小家伙,他是敞亮的,他不會發(fā)霉不會擰巴,他不知人世之艱辛。但正因為不知他不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很艱辛,他會一直這樣下去,笑呵呵的,直到我大概看不到的時候,終于變成一個快樂的、紅撲撲的小老頭。這么想著,我想我喜歡這孩子。
一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在這幾年里,李壯依然笑呵呵的,依然用專注的眼神看著人,不管接到什么事,他的口頭禪就是:好嘞!在此期間,人生幾件大事,他至少辦成了兩件,一件是成了青年批評家,另外一件更重要,就是結(jié)了婚,成了小肚子微腆的居家男人。
這就說到了李壯的夫人糖糖。李壯每說起糖糖,照例先在無形中咔嚓立個正,然后張口說,我們家糖總……他們家糖總是重慶小女子,以我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我確信,糖總會好好地管著她的李壯,寬嚴(yán)相濟(jì)、剛?cè)岵⒂?,直到李壯成為樂呵呵的小老頭,這是毫無疑問不在話下的。實際上,由于和李壯、糖總同在一個朋友圈里,我不得不經(jīng)??粗煽趦汗淮蚯榱R俏秀恩愛——比如前兩天,糖總曬出閨密結(jié)婚的照片,然后李壯在下面評論日:第n張亂人的那姑娘真好看——當(dāng)然,那姑娘是糖總。然后,再下面,就只見小兩口一來一往,各種花式膩膩歪歪,全不管一群朋友在圍觀……
作為長輩,我實在不想看這個,我不想看人家小兩口的二人轉(zhuǎn),但是不看不行啊,他們偏在公共場合這么轉(zhuǎn)啊轉(zhuǎn),只好看,看了一笑,覺得甚好,是看著人間妙人美事的好。
——這也是我喜歡李壯的原因,這個人,是會愛的——別跟我說愛誰不會呀,實際上就在朋友圈兒里會愛的人也不算多,搞一輩子文學(xué),只會恨、只會擰巴,以恨和擰巴為修行為深刻。而李壯是舒展的,干干凈凈,找到好女人恨不得一世界的人都知道,抖出百般的機(jī)靈勁兒討糖總的好。
這樣一個人,與世界、與他人相往還,必是知心、有情。
這樣一個人做一個批評家會怎樣?我不太知道,實際上,這一次僅僅是因為要寫印象記我才看了幾篇李壯的文章——不是不關(guān)心,是平日里看了就難免要說,說了也不一定說得好。年輕人的文章最好和我們不一樣,可不一樣的文章老家伙又不一定喜歡,種種糾結(jié),索性不看。當(dāng)然,在此之前,我聽過李壯在研討會上的發(fā)言,口才是一流的,比我好,我在他這個年紀(jì)時斷不能像他那樣滔滔不絕、邏輯清晰——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未必做得到,說話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件費力的事,而李壯卻好像并不費力。
現(xiàn)在看了文章,我想李壯確實是有才氣的——這也是說了白說的話,我想我一開始就看出他有才氣。所謂才氣,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理、一個情,情中有理、理中有情,情理兼?zhèn)?,則氣盛言宜。
話說到這兒,忽想起李壯的老師張檸,張檸有一日和我談起這個學(xué)生,立時露出一副嚴(yán)師嘴臉:得多敲打他,沒什么了不起,還嫩得很,還得修煉。
前地質(zhì)隊員慣于敲打巖石,也慣于敲打人的腦袋。張檸兄總是對的,我諾諾:是的是的,還得好好修煉!
然后,回來替李壯想了想,修煉什么呢?
修煉一:確實沒什么了不起。好人一生平安,李壯是好孩子,很順、很平安,不知人世之艱難,這就容易輕和淺。當(dāng)然,絕不是說,李壯就應(yīng)該坎坷和艱難,或者,李壯他們這些80后其實也自有他們的坎坷和艱難,同時,我們這些老家伙也不必一看年輕人一帆風(fēng)順就憂心忡忡、念念有詞,莫非真的要讓他們吃點苦頭我們才安心放心不成。
但是,話說回來,閱世淺見事少終究不能說是優(yōu)勢。李壯在使用他的理論時,還是應(yīng)該有更深廣的人類經(jīng)驗的根基,言語之間還是應(yīng)該有一份猶豫,有一種沉吟、遲疑和慎重——我的意思是,在文學(xué)上,只有隨時愿意接受生活、實踐、人情檢驗的理論才是真正站得住的理論。
修煉二,理論也應(yīng)該更精細(xì)更復(fù)雜更周密?;蛘哒f,還得再讀書,得為自己建立起更寬闊更深入的理論背景。
這么一和二地想罷,甚覺理直氣壯。于是鄭重其事地把李壯叫來,好好談一次話,但李壯坐到辦公桌對面,忽然又覺得并沒有很多話可說,倉促問提一口真氣,喝道:別整天忙著開會、發(fā)言、寫東西,好好在家看書!
其實,這么說時忽然心虛,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好吧,印象就是這些,謹(jǐn)記。
2018年10月31日凌晨。
(李敬澤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