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淑萍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康熙七年(1668年)山東南部發(fā)生了一場震驚中外的大地震，由于極震區(qū)位于郯城、莒州(今山東郯城縣、莒縣)附近，故又被稱為郯城-莒州地震。此次地震不僅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而且對當時的文壇產生了重要影響。目前學術界對此次地震的研究成果多集中于地震學、地質學等領域，尚未涉足文學領域。地震發(fā)生后，諸多文人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與地震有關的詩文作品，這些作品為清初文壇注入了新的血液，形成有影響力的事件文學。

記載此次地震的資料較為豐富，如方志、碑刻、小說、詩文等。本文主要考察山東與江蘇重災區(qū)文人相關的文學書寫。文人用詩文等形式記錄歷史，抒發(fā)情感，其詩文真實地再現(xiàn)了災難下的民生，體現(xiàn)了文人的入世精神、悲憫情懷及憂患意識。

一、郯城-莒州地震述要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時(1668年7月25日19時左右)，山東、江蘇等地發(fā)生大地震。其震中烈度為12度，震級為8.5級。據(jù)相關歷史文獻記載，此次地震有震感范圍波及山東、江蘇、浙江、安徽、河南、江西、河北、湖北、山西等10多個省市。其中，山東、江蘇、安徽的150余個縣均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其被災地方濟南、兗州、東昌等共五十九處，沂州、郯城死傷最重。利津、沾化鐘鼓自鳴。莒州馬耆山崩，沿河地中作聲，或井內涌出黃沙”①。此次地震的破壞力極大，《清史稿》對此亦有所提及：“六月十七日，上海、海臨地震，窗廊皆鳴；湖州、紹興地震，壓斃人畜，次日又震；桐鄉(xiāng)、嵊縣地震，屋瓦皆落?！雹诘卣鸢l(fā)生后，政府采取了一些救災措施，如“沂、莒、郯三州縣俱被傷最重，蠲免本周錢糧十分之四。其安丘等二十一州縣及章丘等十六州縣，各照被災輕重分別蠲免。民無所定，為竭力撫綏，申詳豁除糧漕”③，嶧縣“康熙七年賑山東地震災民”④等。

此次地震除了官方記載外，亦有諸多來自民間的詩文記載。悲慘的場面總會給人帶來巨大的震撼，文人自發(fā)以詩文等形式記錄災難，書寫歷史，抒發(fā)自己的人文關懷。

二、災難現(xiàn)場的再現(xiàn)

文學藝術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在災難文學的書寫中，詩文所反映的社會歷史面貌往往更加生動和清晰。羅時進先生曾指出，“文學家需要借由事件形成介入歷史、推動歷史的力量，顯示其特殊的作用”⑤。地震發(fā)生后，眾多地區(qū)的文人自發(fā)進行詩文創(chuàng)作，形成一股創(chuàng)作熱潮，成為清初災難文學書寫的一支重要力量。

文人首先從宏觀角度進行詩歌寫作，反映震災引發(fā)的民生疾苦。詩歌沉郁頓挫的風格、緣事而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無不體現(xiàn)出他們對底層民眾的殷切關懷。馮可參，福建邵武人，順治十八年(1661年)進士，康熙七年授山東郯城知縣。郯城地震后，他在《災民歌》中描繪了一幅山崩地裂、天昏地暗的凄慘景象：“郯城野老沿鄉(xiāng)哭，自言地震遭荼毒。忽聽空中若響雷，霎時大地皆翻覆?；蛉绫捡R走危坡，或如巨浪搖輕軸。忽然遍地涌沙泉，須臾旋轉皆干沒。開縫裂圻陷深坑，斜顫傾欹難駐足?！嚓幱隉o時休，滿陌秋田水漲流。今年絲谷糶何旱，明年無肉剜心頭。嗟乎哉，漫自猜，天災何事洊相摧，愁眉常鎖幾時開。先時自謂災方過，誰知災后病還來。恨不當時同日死，于今病死有誰哀?！雹薮嗽娤葦那椋菏紫鹊卣鹎坝幸恍╊A兆，而后霎時間大地傾覆，黃沙遍涌，房屋俱塌，災民倉皇而逃，震后親人陰陽兩隔，旱澇災害頻發(fā)，災民顆粒無收……面對如此凄慘的景象，詩人只得發(fā)出“明年無肉剜心頭”“恨不當時同日死”的慨嘆，道出對災民的同情。

再如，地震發(fā)生時，王士禎雖身處京師但亦感覺到震感，他將此次震災的概貌記入《地震》中：

康熙戊申六月十七同戌刻。山東、江南、浙江、河南諸省，同時地大震，而山東之沂、營、郯三州尤甚。郯之馬頭鎮(zhèn)死傷數(shù)千人，地裂山潰，沙水涌出，水中多有魚蟹之屬。又天鼓鳴，鐘鼓自鳴?；幢便尻柸?，白日見一龍騰起，金鱗燦然。時方晴明，無云氣云。⑦

由上文可知，僅僅一個馬頭鎮(zhèn)便死傷數(shù)千人，多省同時地震，受災嚴重。王士禎運用想象與夸張的手法，記載了相關民間傳說——金龍騰飛。

再如，浙江海鹽人彭孫貽(字仲謀,號茗齋,著有《茗齋集》等)在地震發(fā)生時正暫寓離郯城不遠的泰安，他在《夜宿杜家廟作》一詩中記錄：“杜家廟南鳥欲棲，客子初眠驢夜嘶。大聲搖撼夢翻側，土床撲刺茅茨泥。主人叫呼客盡出，捫衣跣足袴倒提。砉然重簸蕩，狂走鳴犬雞。排墻倒瓦聲，奔迸塵目迷。岱宗距此不十里，泰山其頹吾安恃。丈人傾欹顛莫扶，五大夫摧偃難起。金支葆亂碧霞幢，玉檢泥崩青帝璽……”⑧彭孫貽不僅勾畫了一幅震后墻瓦坍塌殘破之景，也描繪出房屋碎石與動物嘶叫的聲音，將萬物罹難的悲慘情景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嚴允肇，浙江歸安(今湖州)人，字修人，順治十八年(1661年)進士，官壽光知縣，著有《石樵詩稿》《宜雅堂集》。他在《哀城陽》中亦對地震進行了細致描述：“城陽城中萬家邑，白晝無煙狐兔入。敗井頹垣不見人，闌風伏雨嗟何及。嗚呼災異殊不經，天下無過兗與青。黑風揚沙海水溢，羅剎夜來飛迅霆。千崖崩奔萬壑裂，大塊倏忽非常形。廬舍坍盡棟梁圮，骨肉糜爛沙塵里……”⑨偌大的城陽在地震之后空無人煙，徒留一片衰敗、凄慘的景象，地震不僅給災民帶來了經濟上的損失，更給其肉體與心靈帶來了巨大的傷害。詩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強化了敘事詩的紀實性，營造出一種陰森、可怖的意境。

其次，從個體角度出發(fā)，文人對地震發(fā)生時災民驚慌失措、患難與共的在場表現(xiàn)進行了細致書寫。地震發(fā)生時，蒲松齡在稷下做客，與表兄李篤之秉燭飲酒。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記錄于《地震》一文中：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時，地大震。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眾駭異，不解其故。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相顧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墻傾屋榻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逾一時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體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后聞某處井傾側不可汲，某家樓臺西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⑩

蒲松齡以清晰的邏輯和生動的語言展現(xiàn)了地震的全過程。他不僅交代了地震發(fā)生的時間、背景，而且從初震、大震及震后幾個方面細致刻畫了瞬息萬變的場景和驚恐萬狀的災民。

沐陽人周士翀的地震詩，除了對震災進行細致刻畫之外，也對個體在生死攸關關頭的抉擇作了進一步的描繪：“歲在戊申月在六，十七戌時當暑溽。人方緩篷坐微風，開襟看月倚修竹?！v橫變態(tài)總非常，勢同羹沸紛相逐。老幼招呼亟出門，須臾不及人多仆。終夜嘈嘈戶外喧，荒村遠近聞啼哭。平明音驛往來傳，土崩峽坼難更仆。父子忽離夫婦分，倒砌翻墻尋骨肉?！卑殡S著地動來臨時的轟然巨響，男女老少奔走出逃，遠近都是災民的吶喊與哀嚎，生死抉擇關頭，災民依然選擇患難與共。

江都人汪懋麟，字季甪，康熙六年(1667年)進士，授內閣中書，著有《百尺梧桐閣集》?！跋牧?，揚州河水決，繼之地震，賦詩紀之?！彼谠娂砹逗铀疀Q》中記載：“黃河沖決淮河蕩，白馬湖中千尺浪?；搓柍枪茪庵?，遠近田庸水光上。人行九陌皆流水，螺蚌紛紛滿城市。筑岸防堤急索夫，里中徭伇齊追呼。富家出錢貧出力，觸熱忍饑不得食?！钡卣鹨鸷铀疀Q堤，危急時刻，災民選擇患難與共。

姜埰，字如農，號敬亭山人，山東萊陽人，著有《敬亭集》，亦作有地震記事詩：“戊申未月際十七，我適客白沙，坦腹靜樂室。炎赫猛東首，便便但喘息。黑氣撼屋角，抱衾心恐栗。轟若雷電來，齟齬不自匿。阿香與阿觀，呼之無有力?！沧尤缤粐?，倉皇向父膝。為言此災變，儻謂鉤星直。北鄰二童豎，裂體身無恤……”當時，詩人客居他鄉(xiāng)，詭異的黑氣彌漫于屋角，令其不禁感到顫栗和驚悚。此詩逼真地還原了當時凄慘恐怖的場景。

嘉善人徐岳(字季方)在《見聞錄》中記載：“七年地震時，在江寧病目。早寢，初覺床帳颯颯有聲，猶疑貓攫鼠，鼠奔竄聲。少頃，大漸，下床履地如立車輛上，始知地震。恐屋塌，急趨出空院，則數(shù)起數(shù)仆。連日震，各省俱震，聲如戰(zhàn)斗，倒壞官民房屋不計其數(shù)，壓死男婦亦不可考……”康熙七年，徐岳在江寧早寢之時，發(fā)覺床帳漸有聲響，似動物相互追逐，而后，地大動，“恐屋塌，急趨出空院，則數(shù)起數(shù)仆”，此文從視覺、聽覺等不同角度真實描繪了地震時民眾爭相出逃的場景。

由此可見，文人在描繪地震及其引發(fā)的次生災害場景時，往往會通過自己獨特的觀察視角與靈敏的感知力，細致入微地描繪災情及災民的反應，為地震詩文增添了紀實性光輝，拓展了災害文學的題材與主題。

三、人文情感的抒發(fā)

地震及其次生災害頻發(fā)不僅使當時的社會經濟遭受重大損失，而且也影響了當時的詩文創(chuàng)作，詩文的抒情功能得到不斷加強。文人在詩文中追憶過去，還原現(xiàn)場，抒發(fā)人文情感。在地震詩文中體現(xiàn)出憂國憂民、援災議政的人文思想。

邵長蘅(1637—1704)，清詩文家，字子湘，號青門山人，江蘇武進(今屬江蘇常州)人，著有《青門簏稿》等。他在《地震行》一詩中寫道：“涒灘之歲月在末，鼓妖中夜西北至。砰訇只愁坤軸翻，蒼皇詎識真宰意。床頭兒女爭啼號，屋瓦砉駱紛墜地。須臾惡飚揚塵沙，簸蕩十日奔雷車。傳聞山東禍尤烈，郯城平原尸如麻。前月經天垂太白，邇來白毛生一尺。閭門童謠真有無，妖異從來不勝德。野夫覓紙書時日，彼蒼回千君相力。”邵長蘅以沉郁的筆調敘述了此次地震的所見所聞。

康熙七年，清代文學家朱彝尊在山東巡撫劉芳躅處做幕僚。地震后，他在《地軸》中沉痛地寫道：“地軸連年震，沂州接莒州。春農千里旱，野哭萬家愁。鴻雁驚難定，蛟龍斗未休。更聞城郭外，蜃氣接重樓?！痹娙艘跃殹⑵綄嵉淖志溆涊d了沂州、莒州等地連年遭遇地震、旱災的情況。對“鴻雁”“蛟龍”等意象的描繪，從側面體現(xiàn)出朱彝尊對民生疾苦的深切憂慮。

山東安丘人曹貞吉(1634—1698)，字升六，號實庵，康熙進士，官禮部郎中。他在《和子延中丞登望海樓韻》中描寫了地震后余震不斷：“杯勺滄溟望里收，百年觴詠幾登樓。尊前忽覺來三島，此外猶聞更九州。斷岸雨晴天倒影，海門風急氣成秋，搖搖坤軸渾難定，曾否金鰲背尚浮……”震后“坤軸”始終搖擺不定，曹貞吉運用想象與夸張的手法，將動蕩的“坤軸”比作翻騰的“金鰲”，抒發(fā)他的焦灼之情。

江蘇通州人馮云鵬，字晏海，著有《掃紅亭吟稿》《金石索》。馮云鵬曾趕赴現(xiàn)場實地考察，他在《掃紅亭吟稿》中寫道：“因思往日山東震，無過康熙戊申年。馬蓍山崩石四散，五廬固山劈一半?！私云娼俨惠p逢，遺民露宿張?zhí)J篷。霪雨兼旬風不止，田禾淹沒鳴哀鴻。爾時報災忙六府，曲阜無憂慶安堵。”地震不但給自然環(huán)境造成了巨大破壞，而且也使莊稼受災嚴重，馮云鵬借此詩抒發(fā)了他對罹難民眾的深切掛念，體現(xiàn)出他的憂黎元情懷。

古人時常把災害和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一方面反映了人們對災害發(fā)生的緣由尚不能正確認識，另一方面，文人借詩文表達希望統(tǒng)治者改良政治、以德?lián)崦竦淖h政思想。

郯城知縣馮可參不僅于《災民歌》中再現(xiàn)了地震的場景，而且對貪官污吏進行了有力的控訴，表達希望統(tǒng)治者改良政治、優(yōu)化官員人才結構的愿望?！敖衲甓湷涔俣悾髂旮钊獾叫念^。嗟乎哉，漫自猜。天災何事洊相摧，愁眉長鎖幾時開。先時自謂災方過，誰知災后病還來。恨不當時同日死，于今病死有誰哀?！痹娙税雅械拿^指向了封建社會的貪官污吏，揭示了官府救援不力的真相與當時炎涼的世態(tài)人情，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和思想價值。

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明諸生，康熙十八年(1679年)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參修《明史》。陳維崧作有《地震行》：“六月十七風滿天，帷屏杯碗大劇顛，都門簸蕩猶未甚，齊魯消息紛喧闐，山東大吏羽書至，急裝快馬相鉤連。相傳日入星未起，可憐人命薄如紙?，樼鸪峭馇Т灞M，李家莊上萬人死。我昨揚鞭跨驢背，一路村墟記其概。夜火常從餅師乞，晨蔬或向園官貸?！逊謿埬觑杹y離，那得他鄉(xiāng)暫歡悅。嗟嗟我生已后時，祁寒暑雨常相隨。宵旰已知圣主意，燮理終藉群公為。誅求江左尚官府，詬租胥隸打門怒。君不見，吳越家飛三伏雪，江準田漲一春雨?！痹娙藢㈩倦y的災民比作長平之戰(zhàn)被坑殺的40萬俘虜，二者皆深埋地下。生命的脆弱促使詩人不由得發(fā)出“可憐人命薄如紙”的慨嘆，詩人揚鞭跨驢背，“一路村墟記其概”。由此可見，詩人對災民懷有深沉的情感，援災議政、體恤民情等皆是其人文精神的表現(xiàn)。

四、結語

災害文學的書寫在清代文學作品中所占比重雖少，卻具有繼往開來的重要意義。由郯城-莒州地震詩文可見時人對這場大地震給予了充分關注，相關詩文既從宏觀上描寫地震發(fā)生的概況，又從微觀上凸顯個體的在場表現(xiàn)。而災后文人人文情感的抒發(fā)亦是我們不應忽視的重要內容。文人書寫歷史的情懷具有跨越時空的道德感染力，為清初災害文學的書寫注入了新的血液，對研究中國古代災害文學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董含撰，致之校點：《三岡識略》，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5頁。

②趙爾巽：《清史稿》志十九《災異五》，民國十七年(1928年)清史館本，第753頁。

③王贈芳、成瓘：《濟南府志》卷三十七，道光十九年刊本。

④王振錄、周鳳鳴：《中國地方志集成·光緒嶧縣志》，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社，1992年，第155頁。

⑤羅時進：《近代典型文學事件闡論——以柳亞子〈分湖舊隱圖〉征集題詠為例》，《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143-150頁。

⑥王植、張金城、王恒續(xù)：《中國地方志集成·乾隆郯城縣志》，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社，1992年，第135頁。

⑦王士禛著，文益人校點：《池北偶談》，齊魯書社，2007年，第429頁。

⑧《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5頁。

⑨盧少泉、莊陔蘭：《中國地方志集成·民國重修莒志》，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社，1992年，第490頁。

⑩蒲松齡：《聊齋志異》，岳麓書社,1988年，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