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綸
摘?要:以往研究莊子之“德”多囿于內(nèi)篇,同時相對于“氣變而有形”而言,“德”所指的是游心于道的狀態(tài),心或神從何而來?往往沒能確切地說明。以文本整體為視域,通過考察“光”“天”“天光”“心神”“性”范疇與“德”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從“德”之本源、狀態(tài)、衰敗和修養(yǎng)層面揭示其內(nèi)在理路相對比較明晰。具體而言,“德”本源于“天光”的布施而降于人,賦予心靈以正直、泰然、安定、和諧、寧靜、緘默、清純、平靜等自然狀態(tài),心神保此狀態(tài)乃是“德”。由此“德”構(gòu)成了心神存在的形上依據(jù),而“光”是形成心神的直接本源。如同“光”在受外物遮蔽下曲而不直、不能普照萬物一樣,心神受外物形名、仁愛、法度和情欲的困擾而散亂,由此失去了自然狀態(tài),“德”遂衰敗。鑒于此,需要“吾喪我”“無為言之”“莫若以明”“成和之修”“安之若命”“性修反德”等修養(yǎng)功夫返歸自然狀態(tài),與德相合、與道相輔而行,而其德論的意圖主要是破除德之“偽”而挺立德之“真”。
關鍵詞:莊子;德;天光;心神;性修
中圖分類號:B223.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9)01-0100-06
關于莊子“德”之內(nèi)涵,學界認為是自然本性充分自由發(fā)揮的“自然能力”①;萬物中內(nèi)在化的道②;得于道而構(gòu)成人的生命內(nèi)在特質(zhì)的東西,為生命存在的內(nèi)在根據(jù)和保持其本真意義而不致異化的內(nèi)在保證③。與以往研究莊子之德多囿于內(nèi)篇不同,本文以莊子代表莊子和莊學,從文本整體上揭示莊子德論的內(nèi)在理路,同時相對于莊子“氣變而有形”而言,揭示心或神的直接本源,以期為進一步理解莊子之“德”打開視野。
一、德之本源
就本源而言,莊子之“德”是天賦的自然狀態(tài),確切地說是本源于“天光”的布施。任何思想文化都有其產(chǎn)生根源,莊子之“德”也是如此。從詞源上考察,“德”在甲骨文中從“彳”,與“道”相近,表示行走,其右是眼睛,眼睛之上是一條垂直線,有行走時目光直視之意,此為“德”。在金文,目下面加個“心”字。小篆中,“德”字右上方變成了“直”,故“目光直”“心直”稱為“德”??梢?,“德”之本義主要側(cè)重于心靈正直而不扭曲。另《說文》也云:“直,正見也?!薄吧?。從彳,惪聲?!笨傊暗隆敝玖x與“光”相關聯(lián),表示生命個體行走時,不僅目光直視于道,而且更重要的是心靈保持直而不曲狀態(tài)。故在此意義上,“德”之本義可以說指的是心直而不曲,此心態(tài)通過目光反應出來,因此目光也是直而不曲的。
莊子之“德”與詞源學意義上“德”的內(nèi)涵十分契合,且與“光”的關聯(lián)十分密切,明確指出了“德”本源于“天光”的布施,遂落入心靈,賦予心靈以直而不曲的狀態(tài)。這一點從莊子有關“光”“天”“天光”的論述中可以看出。
莊子認為生命的生理構(gòu)成是形與心或神,“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④,“人之生,氣之聚也”⑤,“形”是“氣”在道體上凝聚而成,氣是形的直接本源,這一點我們是清楚的,然而作為內(nèi)在于形體的心或神從何而來?這是我們以往所忽視且沒有確切說明的。正如《天下》篇所追問的:“神何由降?明何由出?”陸長庚對此有注:“神,謂人之本性,降衷于天者;且有靈覺,謂之曰明?!薄吧瘛庇伞疤臁苯登矣徐`覺而稱之為“明”,然而“明”又由何出?
“明”本義指光亮、明朗等,均由“光”而來,甲骨文中,取日、月之光表示明亮。小篆里從月囧,從月取月之光,而從囧取窗牖之明亮?!墩f文》也云:“明,照也。”莊子之“明”也有此意,“光”指日月之光,賦予萬物以生命,“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⑥?!疤臁本哂胁际┑墓δ埽笆┯谌硕煌?,非天布也”⑦?!疤臁笔┒饔谌硕挥嫽貓?,此乃自然的布施。相應地,“天”也布施“光”于人,故有“天光”之說,所謂“宇泰定者,發(fā)乎天光。發(fā)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⑧。這里“宇”指“內(nèi)心”⑨,它受天光的布施而生成泰然、安定狀態(tài),發(fā)出“天光”時,顯現(xiàn)人與物的自然本性。顯然這里莊子所言的“天光”主要關乎人的心靈而非形體。
莊子貫徹道家老子“道法自然”原則,主張“法天貴真”,取法日月之“光”,并借“光”具有的屬性喻說“德”的屬性。誠然,與現(xiàn)代科學所揭示的“光”之于生命所起的作用有所不同,莊子以其對自然的觀察和思考,賦予“光”之于心神的獨特功能。
莊子多處借助“光”具有的直而不曲、普照萬物的自然屬性,論述“德”與“光”“心(或神)”之間的關系,如借顏回話說:“我內(nèi)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雹膺@里“內(nèi)直”分明指的是內(nèi)心正直,以“天”為師,是德性的表現(xiàn),而“外曲”指的是形體向人間看齊,順應社會。莊子又借老子之口說內(nèi)心正直者方能返本歸真:“直且為人,將反于宗?!?B11?還將日光普照萬物喻指人之德行天下,“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B12??!笆胫谎灾q,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B13?這里“天府”指藏德之心,此心“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能通乎萬物,包容一切?!拜峁狻币庵覆刂粷M、不竭的光輝,形成“光”的總源,無心、無聲普照萬物,亦即內(nèi)斂之光。莊子將“天府”與“葆光”結(jié)合起來,主要闡明這一道理:如同“天光”無心、無聲一樣,若心神具備此內(nèi)斂之光,則不會以各種偏見的辯說示人,而是以光明之心普觀萬物,并寓于萬物各個自身的性分之中,從而摒棄善惡、是非、異同的“滑疑之耀”,避免迷亂世人的炫耀之光或“成光”。與此同時,莊子稱無為而治者為功德圓滿之人,其“光”照人間:“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jiān)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B14?稱理想人格至樂之人順應天理而“流光其聲”?B15?,神人“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B16?。
此外,莊子還強調(diào)內(nèi)斂天光者從不顯露聲名,然其作為自有光輝,“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B17?。這主要是因為“不務虛名則宇泰定,宇泰定者,則發(fā)乎天光”?B18?。相反,以儒家為代表的各家執(zhí)著于聲名,外顯威嚴儀禮之“光”,所謂“夫內(nèi)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zhèn)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赍其所患”?B19??!皟?nèi)誠不解”指的是心靈不定、偏執(zhí)己見,而“成光”是以其外顯于視覺之“光”,也就是以其過度的表情懾服他人。莊子稱這類人內(nèi)心扭曲、糾結(jié)而“不解”,無視生命,容易引起禍患。
由此可見,生命之生理結(jié)構(gòu)由“氣變”和“光照”而成,“氣變”而構(gòu)成“形”,“光照”而形成“心”,二者共同構(gòu)成了生命生理結(jié)構(gòu)的要件。如果說“氣”是構(gòu)成“形”的直接本源,那么“光”可謂構(gòu)成“心”的直接本源。誠然“光”也映照形體,但當莊子認定“形”直接由“氣”變而成時,也近乎分別出了“氣”與“光”在生命生理構(gòu)成中的不同作用?!皻狻笔堑荔w上的氣,“光”乃德性顯現(xiàn)的光。
更為明顯的是,莊子強調(diào)“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B20?和“生者,德之光也”?B21?時,也就近乎回答了“明何由出”的問題——“明”由“光”出。而“天降朕于德”?B22?則表明:“天”布施“光”于人的同時,也賦予“德”于人,“德”與“光”同出于“天”,所謂“天在內(nèi),人在外,德在乎天”?B23??!皟?nèi)”分明指的是心靈,天賦之德落入人心,然離不開“光”,故莊子說“生者,德之光”,此“光”轉(zhuǎn)化為自然狀態(tài)的內(nèi)斂之光。因此,我們可以說“天光”是“德”的生成本源,而“光”是心或神的直接本源。
總之,莊子主要通過“天”“光”和“天光”這些范疇,將具體日月之“光”抽象為“天光”?!暗隆北驹从凇疤旃狻钡牟际┒D(zhuǎn)落入人的心靈,“光”是心或神的直接本源。于是在邏輯上,“德”便構(gòu)成了心或神的形上依據(jù)。
二、德之狀態(tài)
莊子主要關注的是人的心靈或精神領域,而在“德”與“心”“道”的關系中,德“被看作是人的一種獨特的用心……用心又和道有關,因此莊子的德可以方便地描述為‘游心于道的狀態(tài)”?B24??!暗隆庇涡挠诘赖臓顟B(tài),也就是指在道體上的“心之行”?B25?狀態(tài)。德依存于道體或曰德以道為載體,在道體上受“光”的普照,所謂“用心”即心的思維或活動??梢姡暗隆钡某霈F(xiàn)使行于“道”上的形體之行,更深入地落實到人在道體上的“心靈之旅”。不過莊子主張“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B26?,是說心的思維或活動應如同明鏡一般應對一切,來不乞求,去不保留,無增無減,不帶有任何主觀色彩。
在莊子那里,“德”所指的游心于道體的狀態(tài),其具體呈現(xiàn)除上述正直、泰然、安定之外,還有和諧、寧靜、緘默、清純、平靜等狀態(tài),實為心理活動應然的狀態(tài)。換言之,心靈保此狀態(tài)便是莊子所謂的“德”。
《在宥》篇云:“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笔钦f心理活動以德為內(nèi)在規(guī)定呈中和狀態(tài),故又云:“夫德,和也?!?B27?心靈和諧狀態(tài)被稱為是“德”的完全體現(xiàn),而“天德而出寧”?B28?進一步表明“天德”賦予了心靈以安寧、寧靜狀態(tài)。與此同時,“天降德于朕,示朕以默”?B29?。“默”即緘默或曰無言,意指天德在賦予人們心神安寧、寧靜狀態(tài)的同時,還向人們“交代”了要保持緘默,也就是不用心妄議長短、辨別是非、制造流言風波,以免擾亂自我和眾人心態(tài)。
莊子理想人格至人之“心”因“通乎道,合乎德”而有所定,圣人之“靜”如同光明之鏡應而不藏,所謂“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B30?,并且“萬物無足以撓心”?B31?,心安定于道體而不馳于外。此外,真人之心“常寬容于物”,圣人之心能“畜天下”?B32?,亦即“心之容”?B33?。此可以說是莊子對老子“德畜之”命題的進一步揭示和展開。德之“光”普照萬物,蓄養(yǎng)萬物,而德落入人“心”,則此心具有“靈光”,具有“靈光”之心在認識和反映宇宙萬物之時,存在于宇宙萬物之中,同時也不帶任何陰暗、偏私和成見而能使宇宙萬物之“真”自然顯現(xiàn)出來。
莊子還借水之“性”與“明”喻說“德”的狀態(tài):“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B34?“水靜猶明,而況精神!”?B35?“清”“靜”而“明”乃水之性,莊子認為,心之性應如同水之性,也就是心靈要保持清純而不雜、平靜而不閉的明朗狀態(tài),此亦“德”之狀態(tài)。
總之,莊子將具體日月之光,抽象為“天光”,遂轉(zhuǎn)落入心靈,引申為內(nèi)斂的德性之光,呈現(xiàn)出正直、泰然、安定、寧靜、和諧、緘默、寬容、清純、平靜、不雜、不閉等自然狀態(tài)。在莊子看來,這些是心靈的本然、本真、合理和應然的狀態(tài),這既是心神的理想狀態(tài),也是內(nèi)在于生命之“德”的狀態(tài)。
三、德之衰敗
如同自然之“光”受外物的遮蔽呈曲而不直、不見其明一樣,心靈受物的障蔽和干擾也不見其“明”,呈現(xiàn)出不直、不和、不定、不寧、不默、不清、不平、不靜的狀態(tài),心靈異化為“賊心”“成心”“欺心”“蓬心”“機心”“惼心”,“德”由此衰敗。莊子具體考察了其中的原因、過程及其后果。
在莊子看來,“嗜欲深者,天機淺”?B36?。若欲望過度,其天賦的“靈光”則必然淺薄、有限,形體追逐外物引起的“心之行”往往以自我為中心,表現(xiàn)出種種異化現(xiàn)象。《列御寇》篇云:“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而內(nèi)視,內(nèi)視而敗矣!兇德有五,中德為首。何為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期所不為者也?!备蹬鍢s解曰:“德是人的天生稟賦,這種稟賦也‘可能發(fā)展出壞的結(jié)果,所以有‘兇德之說?!畠吹掠形?,是指‘眼耳鼻舌心而言,就是官能與欲望的來源?!械率侵妇佑谌梭w之中的‘心。”?B37?如同眼光受到睫眉遮蔽而看不清世界真實面目一樣,原本光明之心因感官、欲望的支配而受物的障蔽,結(jié)果變?yōu)橛泻Φ摹百\心”,表現(xiàn)為囿于主觀的“內(nèi)視”和自以為是的“自好”,心神因無明而游離“德”,“德”由此衰敗。這一點猶如佛教所說的人因心中沒有光明即無明而誤入歧途。
在莊子那里,“德”在物內(nèi),“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B38??!暗虏恍巍奔词钦f“德不外露,內(nèi)心保持極度的靜止,去凝聚生命的力量,以包容萬物,不為外境所搖蕩”?B39?,故“不把德作為修飾容貌的工具”?B40?。若把德作為修飾的工具,用外顯于人的視覺感動、威懾于人,帶著某種權(quán)威、獨斷和霸道,這是“偽”的表現(xiàn),極容易把人綁定在社會角色序列之中,因其不具本真的狀態(tài)而令人心神惑亂、恐慌,則“德”不在。與“形”相關的是“名”,世人追逐“名”而搖蕩了“德”,所謂“德蕩乎名”?B41?。此“名”主要指以儒家為代表的名分、名位、名譽之類的“光環(huán)”。與“形”在本質(zhì)上一樣,人們在追逐這些“光環(huán)”的過程中,本身沉溺和糾纏于其中,心靈搖蕩不定、紊亂不清。
總之,在莊子看來,世人執(zhí)著“形”的偽裝與“名”的光環(huán),均違逆了“光矣而不耀”?B42?的原則,必然導致他者“必且有感,搖而本性”?B43?。心神偏離了本性,也就背離了德,“德”之于人蕩然無存,也無法照曠人心。
活動之心神往往習慣于妄議是非長短,其中主要原因在于“成心”,由此生成是非、彼此、可不可、成毀等分別之心,各執(zhí)其一偏之見,故有“是非之彰”和儒墨是非之爭,“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其結(jié)果“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B44??!拔飷邸睘槿寮宜珜У娜蕫壑牡娘@露,然而在莊子看來,“至仁無親”?B45?,“說仁邪,是亂乎德也”?B46?。自然心態(tài)之“德”本無愛憎也無害,真正的仁愛并不在于表露出仁愛之跡,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流露和呈現(xiàn),若忽視這一點而對之盲目倡導與彰顯,反而容易失去“德”之真。
此外,莊子還認為,在善惡不分、賞罰不明、刑政名分極其混亂的社會里,簡單地憑借“賞善罰惡”并不能達到應有的規(guī)治效果,甚至導致“德”的衰敗,所謂“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B47?。其主要原因在于:一是“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B48?,賞善罰惡客觀上有不足、不夠之處,甚至對那些追隨盜賊、竊用仁義者而言,“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B49?。即使賞其名位也難以使之棄惡;即使懲罰也難以控制其泛濫,此所謂“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二是世人評判善惡的標準值得質(zhì)疑,“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B50?,真正的“善”是建立在“不爭”基礎上,且以“活身”“無譽”為價值取向的,而世間所謂“善”往往離不開“爭”甚至不惜為之喪失生命。若此,賞罰本身乃不仁之舉,并有欺詐之嫌,我們權(quán)且稱之為“欺心”,由此“德”遂衰敗。
除上述“賊心”“成心”“欺心”外,還有“機心”“蓬心”“惼心”?!皺C心”即機巧功利之心?!皺C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B51?有機動之務者必有機變之心,玷污了純白之心而致心神不能安定,馳離道體之外,那么“游心于道”之德也隨之失落?!芭钚摹?B52?,成疏:“蓬,草名。拳曲不直也……言惠生既有蓬心,未能直達玄理?!庇髦感男厝缤慌で拿┎荻氯纬傻莫M隘、封閉不通的心靈狀態(tài)。而急躁的“惼心”?B53?易受外境困擾而產(chǎn)生情感過度反應,從而負累于德性,所謂“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B54?。
莊子詳細揭示了“德”衰敗的過程及伴隨的后果:“順而不一”——“安而不順”——“興治化之流”——“險德以行”——“去性而從于心”——“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世與道交相喪”?B55?。天下從原本絕對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分化成和順狀態(tài),再墜落至不和順的狀態(tài),而大興教化之風無濟于事,反使心神趨于惑亂,隨心所欲,棄性害德,最終背離了大道。
總之,“德”之衰敗,主觀方面主要是因受感官、欲望的支配、外物的障蔽,以及對形名、仁愛、法度等主觀隨意執(zhí)著追逐所致,由此背離了大道,進而“天下無道”。這些所為在莊子看來均屬外求,外求猶目光不明,無所其得,正所謂“出而不返,見其鬼”?B56?,因此莊子主張返歸于“德”之修養(yǎng)。
四、德之修養(yǎng)
返歸德在于“修”,所謂“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B57?。同時執(zhí)守“德”也是立身成人的根本訴求和使命:“執(zhí)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B58?基于“德”之狀態(tài),拯救之路在于反求諸心神的充實和涵養(yǎng)。
如前所述,莊子借“光”普照萬物的道理,喻說德者胸懷萬物,不分是非與彼此。對是非之爭、彼此之別混亂狀態(tài)的消解,莊子主張“不論”“不議”“不辯”“不言”“去言”,做到“吾喪我”?B59?,即去除我見,同乎萬物,“只有‘喪我,使‘吾透顯,才有寬容”?B60?。如此回復到“德”之“寬容”狀態(tài)。在莊子那里,“無為言之之為德”?B61?,無為而言沒有主觀隨意之跡,因此作為反映心靈活動的語言表達也應無為而保持“緘默”狀態(tài)。與“緘默”相反的各種爭辯多發(fā)生于“成心”而產(chǎn)生的“知”和“名”,由此莊子進一步主張運用“莫若以明”?B62?的認識方法“照之于天”,心之“明”效法光之“明”,其意在強調(diào):以內(nèi)斂的光明之心觀照萬物之本然,摒棄私欲,破除成見和主觀是非判別。具體在現(xiàn)實中,做到不以獨斷、霸道綁定他者,不以權(quán)威、權(quán)位威懾他者,讓萬事萬物自然澄明,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
基于“心和”是德的完全體現(xiàn),莊子主張“心莫若和”?B63?,并認為“德者,成和之修也”?B64?。“和”是對“不和”狀態(tài)的統(tǒng)攝或統(tǒng)一,它包括“天和”“人和”和“心和”,而后者是前提,通過“游心乎德之和”,讓心神遨游于德之和諧境界,使之“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B65?。換言之,就是以自由自在的審美心態(tài)養(yǎng)成與萬物和順、聲色泯滅、渾然一體的修養(yǎng),超越種種差異而會通于大道的同一之境中。
在涉及情感方面,莊子認為“心不憂樂,德之至”?B66?。而在抑制情感過度的方法上,莊子主張“與天和”?B67?或“同乎天和”:“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B68?亦即同存于“天光”普照下的絕對統(tǒng)一體中,懸解因情欲滋長、膨脹而累及德性的一面,做到情“不益生”?B69?,“不蕩胸中”?B70?。而復歸于“德”之安寧狀態(tài),需要“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B71?等一番功夫,進而化解“櫻寧”。
世人面對“命”,其心境往往呈現(xiàn)不同狀態(tài),能否“安之”也是修德的一個重要方面?!度碎g世》篇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痹谇f子看來,“命”和“義”是天下之規(guī)則,突出表現(xiàn)在愛親之心“不可解”、事君之行“無所逃”兩個方面,生命個體在無奈和非人力所能擺脫的境遇下需要調(diào)養(yǎng)自我心態(tài),若不擇地、不擇事而“安之”則有德,所謂“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B72?。
“命”有死生之命和命運之命,前者受自然所限,生命個體無法抗拒,故只能“安之”而不必過于悲哀與喜樂,而后者主要是指從生到死這一歷程中所受到的必然限制和預定的遭際,如壽夭、得失、榮辱、窮通、貴賤、成毀等。然而,莊子認為,在“天下無道”“方今之世,僅免刑”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的境遇仿佛都在射手的射程之內(nèi),難免禍患,只是命運的遭際不同而已。因此遇到“命運”的遭際,當生命個體處于無力、無法抗拒的境遇下,“安之”在一定程度上能使心理得以調(diào)適,心靈得以安慰,情感得以慰藉。
除上述“吾喪我”“無為言之”“莫若以明”“成和之修”“心不憂樂”“安之若命”之外,“性修反德”更是一條重要途徑?!短斓亍菲疲骸靶误w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宣穎解曰:“形載神而保合之,視聽言動,各有當然之則,乃所謂性也。”由上而下,“性”承道、天、一而來,為萬物所有之性,而寓于形之“神”,其活動“各有當然”之規(guī)則,稱之為“性”,此為“天性”“常性”,此性是純真的而與德合同。在“性”與“德”的區(qū)別中,相對于靠近抽象的道之“德”而言,“性”好比是“德在成物之后,依然保持在物的形體以內(nèi)的種子”,故“性”貼近于具體的形。?B73?此“性”是動的,發(fā)自“性之動”,合乎天性,而添加人為(“偽”)則偏離天性,其中的原因在于“神”,因“神”也是動的,它既可以與天性相合而合德,同時也可能游離天性而背離德。
與天性相合之“神”為莊子所主張的,至于游離天性的神之動,則是莊子所拒斥的?!兜鲁浞吩疲骸敖褡油夂踝又??!惫ⅲ骸吧癫恍萦谛苑种畠?nèi),則外矣?!碑斣⒂谛沃癫恍萦谛苑种畠?nèi)和“各有當然”之規(guī)則時,就馳于形體、性分之外,此非“性之動”而是“偽”。由于“神”的直接影響,故“性修反德”的核心是通過“養(yǎng)神”顯現(xiàn)天性而與德相合,此所謂“體性抱神”“知通于神,故其德廣”?B74?。戴震在論及老莊時也指出:“推而上之,以神識為有天地之本……遂求諸無形無跡者為實有,而視有形有跡為幻?!?B75?即通過對“神”的修養(yǎng)由下而上返歸天地之本——“德”。
為此,莊子主張“神凝”“神遇”“抱神”“守神”“解心釋神”?B76?等,并具體提出了養(yǎng)神之道:“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B77?“養(yǎng)神”應達到水之性那樣純白、無心、平靜、不雜、不亂,如是神則合于天性而返歸于德,盡管時有濁物的混雜和他者的攪蕩,但終也能復而自靜、自清、自明??傊?,“性修返德”是一條由養(yǎng)神而合乎天性進而返歸于德的修養(yǎng)進路,目的是達到“與天地相合”“同乎大順”的“玄德”理想境界,與道相輔而行。
五、結(jié)論
由上所論,莊子之“德”本源于“天光”的布施而轉(zhuǎn)落入人的心靈,“德”構(gòu)成了心或神的形上本體依據(jù),并以大道為載體,而“光”是心或神的直接本源。在“法天貴真”原則下,莊子將形上本體之“德”推及、落實到生命個體之心靈,賦予心靈以正直、泰然、安定、和諧、寧靜、緘默、清純、平靜等自然狀態(tài)為應然狀態(tài)。因此莊子“德”之內(nèi)涵實質(zhì)上就是自然心態(tài),而莊子所謂德之衰敗(“逮德下衰”“德又下衰”),實際上“德”作為心或神的形上本體依據(jù),其本身并沒衰敗,而是指世人心神外馳于形性而偏離了“德”,由此修德之關鍵在于養(yǎng)心、養(yǎng)神,使之合于天性而返歸于“德”。
從前文莊子“德”論體系中還可以看出,在“德”之本源上,莊子之“德”與儒家之“德”就存在著分歧。《德充符》談到執(zhí)政者子產(chǎn)指令受過斷足之刑的申徒嘉反省自身的道德,并羞于與其同行,然而申徒嘉反駁稱對方僅囿于“形骸之外”而自己修于“形骸之內(nèi)”,這里便體現(xiàn)了儒道修德之不同:儒家更多地強調(diào)遵循社會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而莊子主要從尊重生命出發(fā),積極關懷每個生命個體心靈的安頓。
此外,莊子批判和質(zhì)疑世人僅僅關注“形”“名”“仁愛”“賞罰”等,主要是他認為這些行為往往易使所謂的道德表現(xiàn)為外在化、形式化和碎片化,治標而不能治本,忽視了生命的本性和自身價值,反使道德秩序處于混亂之中。在莊子那里,擁有自然心態(tài)的德者并非不善、不仁、不義之人,而外顯于形名、流于仁愛形式卻非德之真,甚至那些受賞者未必是真正的善者,受罰者也未必是真正的惡人。由此看來,莊子“德”論的主要意圖在于破除德之“偽”,而挺立德之“真”。
注釋
①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3頁。
②?B73?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26、228頁。
③李霞:《生死智慧——道家生命觀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8頁。
④?B50?《莊子·至樂》。
⑤?B11?《莊子·知北游》。
⑥?B22?B29?B46?B48?《莊子·在宥》。
⑦?B19?B43?《莊子·列御寇》。
⑧?B17?B21?B45?B54?B56?B68?B70?《莊子·庚桑楚》。
⑨“‘宇字強調(diào)其自成一格空間,有如內(nèi)心的屋宇或內(nèi)心的世界,可譯為內(nèi)心,這樣的心可定可不定的?!眳⒁姼蹬鍢s:《解讀莊子》,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78頁。
⑩?B41?B63?B72?《莊子·人間世》。
B12?B13?B44?B59?B62?《莊子·齊物論》。
B14?B15?《莊子·天運》。
B16?B20?B47?B51?B57?B58?B61?B74?《莊子·天地》。
B18?曹礎基:《莊子淺注》,中華書局,2007年,第277頁。
B23?《莊子·秋水》。
B24?王博:《莊子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8頁。
B25?B33?《莊子·天下》。
B26?《莊子·應帝王》。
B27?B55?《莊子·繕性》。
B28?B30?B31?B32?B35?B67?《莊子·天道》。
B34?B42?B66?B77?《莊子·刻意》。
B36?B71?《莊子·大宗師》。
B37?傅佩榮:《解讀莊子》,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384頁。
B38?B64?B65?B69?《莊子·德充符》。
B39?陳鼓應:《老莊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4—165頁。
B40?王博:《莊子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7頁。
B49?《莊子·胠篋》。
B52?《莊子·逍遙游》。
B53?《莊子·山木》。
B60?陳靜:《“吾喪我”——〈莊子·齊物論〉解讀》,《哲學研究》2001年第5期。
B75?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中),馮達文、郭齊勇主編:《新編中國哲學史》,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0頁。
B76?依次見于《莊子》文本之《逍遙游》《養(yǎng)生主》《在宥》《天運》《在宥》篇。
The Inner Way of Zhuangzi′ s Theory of De
— The Direct Origin of the Formation of Heart and Mind
Jing Lun
Abstract:In the past, the study of Zhuangzi′s "De" was mostly confined to the inner chpater. Compared to "Qi changes then has forms", "De" refers to the state of heart wandering, but the former studies didn′t state exactly where heart or mind came from. Through the inter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ategories of "Guang", "Tian", "Tianguang", "heart and mind", "Xing" and "De", and from the origin, state, decline and cultivation of "De", it is relatively clear to develop its internal rational way. Specifically, "De" was originally derived from "Tianguang" and descended on people. Give the heart a natural state of integrity, tranquility, stability, harmony, quietness, silence, purity, and calmness. The heart and mind retain these states as "De", so "De" constitutes the formal basis for the existence of the heart and mind, and "Guang" is its direct source. As Guang, covered by objects, will be bent and not shed the light on all objects, heart and mind are disturbed by the concealment of foreign objects, the entwining of names, the intervention of rewards and punishments, and the obsession of lust, thus deviates from the state of nature. In view of this, it is necessary to return to the state of nature by the cultivation of craftsmanship such as "I lost myself", "Mo Ruo Ming", "Cheng He", "An Ruo Ming", and "Xing accomplishment", so as to combine with De and be complementary with Tao. The purpose of De is to get rid of De′s falsity and to comfirm its authenticity.
Key words:Zhuangzi; De; Tianguang; heart and mind; Xing accomplish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