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大家》《北京文學》《山花》《詩刊》等刊。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數(shù)十項獎項。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長篇散文《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長篇小說《匈奴帝國》,散文集《沙漠之書》等?,F(xiàn)居成都,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職于四川省作協(xié)四川文學雜志社。
他坐在陰涼里,一棵大槐樹投下的陰影,吸引了一堆人。我走過去,他說,獻平回來了,去家里吧!我急忙上前,叫了他一聲姐夫。說去看看妗子。一會兒有空去。這其實是典型的客套話。他也知道我現(xiàn)在不會去他們家了。我掏出香煙,給他點了一根,他抽了一口,抬起尖長而皺紋滿滿的臉,問我說,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幾個孩子了?我說,還在成都,還只有一個兒子。他說,能生再生一個吧!聽了他這話,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沖他點了點頭,然后向他告別,轉過身,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就跑出來了。
這村子是母親娘家所在??晌乙怀錾蜎]見過姥姥姥爺。見得最多的是大舅大妗子二舅二妗子。再后來,我越長越大,大舅去世了,接著,大妗子也沒了,再后來是二舅故去?,F(xiàn)在剩下的,僅只二妗子和表哥表嫂及孫輩們。在親戚不斷去世的過程中,我真切地感到了時間的殘酷,生命的不堪一擊和大地容納的仁慈。這是人的宿命,也是萬物之終極所在。因此,每次回南太行老家,我都要去看望上了年紀的親戚。他們越來越老,也越來越少。
從我們村到母親娘家,也只有五里地。我們的村子小,大都以姓氏為單位,三五十戶地分散在各個山坳里。母親娘家的村子處在群山之開闊處,因為聚居的人多,各種條件相對便利。說起我們的時候,一律不叫我們村的名字,統(tǒng)稱山里頭的。語氣里面多的是鄙夷和不屑。這里的人家,一般輕易不會把閨女嫁給我們山里。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也人到中年了,每次回家,便悄然發(fā)現(xiàn),以前是我們村的閨女們往人家大村里跑,現(xiàn)在則也有大村的閨女們鉆到我們山圪嶗里來了。
2018年,我母親也七十歲了,自從前幾年張羅了一次生日之后,按照鄉(xiāng)俗,既然過了一次,就得年年過,否則會對老人不好。這當然是迷信的說法,其中也包含了鄉(xiāng)人的俗世經(jīng)驗。作為農(nóng)村子弟,無論走到哪里,思想再解放,也不會忽視鄉(xiāng)間的民俗和某種帶有讖語性質的告誡。母親的生日在夏天,我從成都返回。給她過了生日,又去母親娘家看望二妗子。盡管只剩下妗子,又沒有血緣關系,但她畢竟是舅舅的媳婦。從某種意義上講,妗子就是舅舅。妗子的村子位于整個大村之北,一面崎嶇不平的山地上,橫七豎八的石頭房子堆在上面,都已經(jīng)陳舊不堪。村邊臨河的砂石地上,高高的一道攔河壩里面,散落著一綹嶄新的新式樓房。
就在這個村子,某年冬天,雪下得都快掩住窗戶了,一戶人家門前披紅掛綠,一看就知道要娶親了。次日,兩個閨女從不同家門,一同走進了這戶人家。娶親的人,就是大舅和二舅。親兄弟兩個同一天娶親,這是不合規(guī)矩的。但姥姥姥爺因為窮,使得不合規(guī)矩的事也順理成章??蓻]想到,新婚凌晨,大舅二舅同時娶的媳婦卻雙雙去世了。多年后,聽到這個消息,我震驚莫名。母親只是解釋說,可能是亂了規(guī)矩,出事了!這其中,也有一些詭異玄怪的意味。幾年后,大舅與鄰村一個寡婦結婚,二舅仍舊找了一個黃花閨女。人生的某些現(xiàn)象和際遇,很多時候充滿玄異。而每個人起初的家庭基礎,則從某種程度上成為左右其一生命運的杠桿。
二妗子依舊住在她和二舅結婚時候的房子里。見我來,很熱情。招呼我去家里。又張羅著給我做飯。我婉拒了。我放下東西,站在屋地上,掏出一根香煙點著,就要落座,卻發(fā)現(xiàn),正墻上的玻璃鏡框周邊的縫隙里插滿了照片。其中二舅的最多。年輕時候,二舅絕對是一個美男子,眼神周正,神情欣然,還一臉的驕傲和威嚴。至六十多歲,則顯得老邁滄桑。二舅照片的一邊,還有一張大舅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相比二舅,大舅的神情則顯得悲苦一些,一個方臉男人,有幾道抬頭紋,大大的眼睛里裝滿憂慮,滿臉都掛著某種人生的不痛快。我嘆息一聲,腦海里迅速涌現(xiàn)兩位舅舅在世時的模樣。
他哈哈笑著,老遠就快步上來抱起我,用硬胡子扎我的臉,親我。我叫舅舅。他也哈哈笑著答應。我依稀記得,有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山間,兩道山嶺之間,是層層疊疊的田地。近坡的地邊,有很多的大柿子樹,葉子大而青翠。我剛走到一塊地邊,一個頭包白毛巾的男人,放下?頭,咧著嘴,哈哈笑著快步走過來,再次抱起我。
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我姥爺,心里也把他當成了姥爺。有一次和母親說起,母親卻告訴我那是大舅。她還說,那時候你姥姥姥爺死了。其中,你姥姥去山西逃荒時,到左權大南莊村時候,不小心被蛇咬了,全身黑腫,差點要了命。在山西待了幾年,剛搬回來,你姥姥就沒了。第二年,你姥爺也沒了。
母親這種概括性的告知,總使得我有一種暈眩感。即,一個人的腦袋在光陰之中盡力捕捉某些不確定影像的倉促和無力。對于生于1970年代以后的人來說,饑荒和逃荒乃至長輩們所說的苦難歲月和具體情境,完全是陌生的。這種無意的漠視,其實是對祖輩和父輩之苦難的不尊重,也使得我們在很多時候,被稍微寬裕的環(huán)境一點點腐化,逐漸成為“天下太平”“消費苦難”群體中的一員。母親還說,她那時候才12歲,跟著大人往山西逃荒路上,在摩天嶺,即今河北武安和山西左權的界山深溝里,看到了餓死在半路上的人,成群的烏鴉和黑老鷹蹲在樹皮都被人剝光的樹枝上,呱呱叫喊,甚至,還有一大堆的鷹和烏鴉,圍著死人一口一口地啄。
盡管如此,除了乍感陰森之外,對于逃荒的具體場景,我還是沒概念。腦子里的那些殘續(xù)的影像也模模糊糊,搖晃不定。道聽途說的苦難總是讓人懷疑,因為我們不曾親身領受。對苦難的遺忘乃至各種方式的消解,導致了苦難的無限重復。饑荒這類最為摧殘人的肉身和精神的災難,歷史上從沒斷絕過。我們這代人,盡管沒有受到過什么大的苦難,可是苦難從來就沒放過我們。如戰(zhàn)爭、洪澇、地震,以及各種各樣的事故,盡管面積小,受難者相對較少,但依舊是人類的苦難。
和二妗子聊了一會兒,出門。那是一座上下院子,中間是一座石頭樓房。從前,大舅就住在上面的房子里。每年過年,我們這些外甥子在大年初二必定去舅舅家拜年。大舅看到我們,還是哈哈大笑,臉上盡是喜悅。二舅則冷冰冰地,看到我們就當沒看到。我們叫舅舅,他只是嗯一聲,再不和我們多說一句話。母親說,大舅生來脾氣就好。二舅作為大隊支書的時候,因為脾氣暴躁,很多事情都沒處理好,大舅就勸他,并且教他怎么做。但二舅的正直卻是遠近聞名。我在他們村讀中學時候,我一說自己名字,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大舅二舅的外甥。從他們的言談神情當中,我能感覺到,大舅、二舅在鄉(xiāng)人心里還是有些分量的。在鄉(xiāng)村,這種分量完全來自于人品,諸如處事的公道、為人的正派、對鄰里鄉(xiāng)親的友善與幫助等等。
其實,大舅具備了鄉(xiāng)賢的特征,但因為其沒有相應的權力和財富,使得他的好,影響面小了一些。據(jù)大姨、母親和小姨說,他們婚后,對她們盡心幫襯的,就是大舅。不論是起房蓋屋,還是孩子們?nèi)⑾眿D。我清楚記得,我們家修第一座新房的時候,大梁是大舅從外縣買回來的,而且一天沒吃一口飯?,F(xiàn)在說起來,母親都淚眼婆娑。我也覺得,大舅的好讓我在他身上找到了姥爺?shù)母杏X。而現(xiàn)在,大舅住過的房子已經(jīng)蛛網(wǎng)遍布,鎖子都銹得找不到鎖孔了。我上了中間的石階,走到大舅門前。黑木板門緊閉著,上面的對聯(lián)因為風吹日曬,早就模糊不清了。我從門縫里往里看了看,黑洞洞的,還有一股嗆人的灰塵氣息撲鼻而來。
從前,大舅就在這房子里,招待我們這些外甥。那時候,大妗子的脾氣不好,又不是親的,對我們這些外甥子多半不喜歡。大舅就極力地討大妗子歡心。希望她能在我們來到家里時,給個好臉色。那時候,我不知道大舅的心病,只覺得,大妗子的臉色好起來的時候紅成朱砂,冷起來就成了一鍋冰,很多時候不愿意去大舅家。就在我當兵第三年冬天的一天,大舅卻從房上摔到后巷道里,被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氣了。時年69歲。大舅的死,對我來說,是人生第一次打擊。我在家的時候,母親一直讓我沒事去看望大舅,我怕大舅訓斥我不爭氣,又不愿意看大妗子的臉色,每次都借故不去。
從二妗子家出來,再去小姨家。因為小姨和我母親,乃至去世的大姨關系甚好。聊起天來,小姨告訴我。多年前,她在家里受了委屈,爹娘不在了,就去找大舅。大舅把她解勸一頓,她心里就好受了。大舅不在了,她心里有了疙瘩,沒處說,就跑到姥姥姥爺?shù)膲炆献约嚎抟活D。小姨還告訴我,我母親,我大姨都是這樣。大舅沒了,娘家也就沒了。說起來很奇怪。大舅死之前,二舅因為房子分配問題,和大舅吵架,在院子里跳著腳指著大舅鼻子罵。大舅突然死去后,二舅嗷的一聲,哭了個昏天黑地,一個月后,因為腦血栓而癱瘓在床,慢慢地神志不清。
我流下淚來,大姨、我娘和小姨去姥姥姥爺墳上哭,讓我心疼,也忽然覺得了人生的沉重。一個人在世上有親人,哪怕不幫忙,只是容納和傾聽自己的傾訴,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小姨還告訴我,我母親沒事就往二妗子那里跑。去得多了,二妗子和表哥表嫂就覺得厭煩。態(tài)度也不好。小姨就去勸我娘說,沒事就不要往人家那跑了唄!我娘說,咋能不去,那是咱娘家。俺回去不是看她(指二妗子),是想咱爹娘和哥哥。三天不去,心里就貓抓一樣難受。母親三姐妹的這種做法,其實也在尋根。或者說,她們始終記得自己的來處,也始終以自己的來處為精神依歸。我以前覺得,女人是無根的。可現(xiàn)在看來,每個人都能確切地記住自己的生身之地和生身之人,也都對這人和地,保持了原生般的純粹情感。當父母和愛護自己的哥哥姐姐不在了,人生的空虛,是無以彌補的。
說著,小姨就抹眼淚。我勸了她幾句。小姨紅著眼睛嘆息說,沒法,人活到啥時候也是個死!爹娘永遠在,那該是啥樣的福氣!我也嘆息一聲,對小姨說,去二妗子家時,我見到了玉平姐夫。叫我去家里。小姨說,玉平也是個好孩子,可是也真可憐啊!
所謂玉平姐夫,就是我開頭提到的那個人。他是我大姨的女婿。我15歲時候,表姐嫁給了他。后來生了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兒子長到十七歲,學習成績在學校拔頭籌。村里人找他算個什么賬目,那孩子一張口就說出結果,一點不差。村人都叫他小秀才。按照輩分,那孩子也叫我舅舅。因為大姨、小姨和我母親姐妹關系一直很好。每年春節(jié),表姐和玉平姐夫就帶著孩子們?nèi)ノ覀兗野菽?。見到我,那小子活潑伶俐,和我玩鬧。說起話來口齒伶俐,腦袋一轉就是一堆小主意。我也特別喜歡他??墒?,2006年秋季,大姨帶著表姐和幾個孫子孫女去鄰縣幫四表哥收秋,路上三輪車翻了,表姐和她兒子當場去世,大姨頭部嚴重受傷,其他幾個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如此巨大的悲劇,在南太行方圓百里以內(nèi)的村莊,百年以來第一樁。我聽到消息時,正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服役,那種震驚無以言表,整個人打哆嗦,語無倫次。幾乎大喊著對母親和小姨說,盡力救治大姨,花多少錢我出!
事實上,從我步出南太行的那一天起,我就應當預料到這樣的情景:每一次回去,可能就會有一個人不見了。由熟悉的門楣轉到了村外的荒野里??墒悄晟贂r候,根本不想這些事情。潛意識覺得,人應當是很堅韌的。不是一時半會就可以被時光機器榨干收割掉的??晌以趺匆膊粫氲剑瑥拇缶说耐蝗浑x去開始,我的親人便先后開始了死亡之旅。
聽到大舅的死訊,在沙漠,我哭了。但沒有在宿舍,而是趁著冬天的月光,到圍墻外的戈壁灘上狼一樣吼叫了幾聲。不一會兒,眼淚和鼻涕,就結成了冰。躺在多人宿舍,我怎么也想不通,上次回家,大舅還好好地,怎么一下子就沒了呢?這里面,肯定蘊藏了某種秘密。而這個秘密的核心,也可以叫作命運,也可以稱之為意外??墒?,為什么有的人八、九十歲還健在,為什么一些人正值壯年就沒了,還有更甚的,是無端的夭折和事故。就像中年的表姐和她少年的唯一的兒子。
2002年夏天,病了一年多的奶奶也走了。此前十年,爺爺在一個中午猝然離世。爺爺是我們家在我剛成年后離開的第一個。他是有學問的人,四書五經(jīng)倒背如流。多年后,他還能背誦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人的文章片段。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把那些文字記得那么牢和長久。他只告訴我,家里的古書都被抄走了。后來每家每戶都有了這些書。爺爺也是樂于為我講故事的人。村莊的過去,乃至我們家族的源流,我的了解大都來自爺爺??上?,他在中年時候患白內(nèi)障眼睛失明。父親哭得昏天黑地。我則一滴眼淚都沒掉。不是我心里不悲傷,而是覺得,這好像是虛幻的,是夢境。
按照鄉(xiāng)俗,人死之后,要停靈三天。我和父親、母親跪在爺爺?shù)墓撞拿媲?。心里卻想著,這個人怎么一下子就沒了呢?多年之后,我去姑姑家。姑姑說,我爺爺去世之前,在他們家住著。那是冬天。爺爺在院子里曬太陽。姑夫突然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暮蟛苯畈灰娏?。當晚,他們家的狗和鄰居的狗瘋狂撕咬。姑夫起來看,除了狗叫,什么都沒有。爺爺返回我們村后,鄰居的狗也如此這般。在鄉(xiāng)間,總有很多現(xiàn)象令人無法理解。這種帶有原始意味的靈異事件,總是能夠使得人想入非非。其實這也是文化,其中融合了人在蒙昧時期乃至對生命現(xiàn)象漫長觀察中的體會發(fā)現(xiàn),以及經(jīng)驗的總結提煉。
新的一座墳頭立起來了,在古老的墳地。爺爺墳頭之后的巨大墳塋肯定是我們村先祖的,可除了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很多人都忘記了。相對于江浙粵閩一帶,北方的漢族人本質上血統(tǒng)不夠純正,再加上邊疆的戰(zhàn)亂和朝廷的移民活動,使得很多人無從保存和記取自己的家族源流。說起來,籠而統(tǒng)之,其說不詳。
奶奶走后,我一想,她和爺爺去世隔了整整十年。哦,十年。在這個數(shù)字面前,我腦袋一片空洞。好像這十年是一個嚇人的怪獸,面目猙獰,令人膽寒。一年多后,我去給他們上墳。每一次,都事先買好兩包香煙。插滿他們的墳頭。爺爺奶奶都是抽煙的。我想他們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嗜好還是無法改變的。裊裊青煙,升上空中,而煙嘴,則逐漸地歸于地下。這一情景,讓我覺得,人其實就像一根香煙。實體的部分是肉身和俗世的生活,而那些煙,就是靈魂。它們連接著天和地,往生和今世與來生,也連接著逝者與生者,祖先和后人。
冬天,北方的山野尤其空曠,到處都是枯焦。天更高了,地更廣闊了。一個村子和一群墳塋在其中,還不如一座土包看得順眼,富有趣味。每次回鄉(xiāng),我都震驚于某個人的去世。他們的倏然不見,讓我覺得好像有刀子在我身上砍了一刀。大姨車禍腦子壞了,以前胖胖的人,幾個月后瘦如干柴。直到她死去,仿佛不知道她的女兒,我的表姐和外孫子早就沒了。一句都沒提表姐娘倆。但大姨會記得我母親和小姨。她兩個妹妹一天不去,她就讓表哥去喊我娘和小姨趕緊來,來得慢了,大姨就哭,就罵我娘和小姨不管她。
姐妹在這里體現(xiàn)的情義,超越了母子和母女。我感到奇怪。但也正常。一個人,最終所惦念的人,一定是她最信賴和最愛的。這令人安慰,也令人悲傷。老人們常說,臨老了誰知道誰能指望得上?這句話里,充滿了對自己臨終的憂慮,也對子女表示懷疑。人說養(yǎng)兒防老,其實,很多時候未必。親戚、姐妹和兄弟,有時候超越這種直系的傳承。就在大姨去世前20年,她的第二個兒子,我的二表哥,在某個春天上吊自殺了。大姨哭得大小便失禁,也是我母親和小姨陪著她度過那段時光。但令人驚異地是,大姨去世前一年,篤信基督教而導致精神分裂的大表哥從山坡上滾下來死了。再后來,大姨夫也在某個夜晚無疾而終。
大姨一家的命運,讓我看到了某種極致的殘酷性,即,災難有時候不是分散性的,而是集束性的。表姐和她兒子的去世,致使本來就三代單傳的玉平姐夫又沒了兒子,回到了家族的傳統(tǒng)當中。小姨告訴我,表姐和她兒子去世后,玉平姐夫又花錢買了一個別人家的男孩,用來傳承香火。我想起玉平姐夫的樣子,那種愁苦,那種人生的無奈與悲涼,全然寫在了他五十多歲的臉上。他人本來就瘦小,現(xiàn)在基本上又縮了十幾個厘米。走路的樣子像是一個老太太,弓腰駝背。我看著他,心里是無邊的疼。表姐還在的時候,每年春節(jié)到舅舅家拜年,我們都要再去他們家拜年。
自從沒有了表姐和她兒子,再加上玉平姐夫與大姨家的三表哥鬧得很僵,我和弟弟后來再也沒有去過玉平姐夫家。在街上遇到,他和我打招呼,讓去他家里,其實是鄉(xiāng)間最常見的客套話??墒俏颐看味紩八惴?。看到他,想到慘死的表姐和他們的兒子,只覺得人生的殘酷其實隨時可見。只不過,我們常常顧及了更多的人,而對具體人的苦難視而不見,或者說是個體和個案。可是對于受難者來說,那些苦難就是他們的全部啊!幸好,玉平姐夫和表姐還有兩個女兒,跟著玉平姐夫。這對于中年喪子的玉平姐夫來說,有親生的兩個閨女在身邊,也可堪安慰。
大姨去世后第二年,我?guī)е迌夯厝?。還和小姨一起,去到了大姨墳前。在高高的山坡上,大姨和大姨夫埋在了一起。前面是他們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在寒風吹響的山岡,我想哭,可是也哭不出來。其實,大姨就像我姥姥一樣,小的時候,我們家距離學校近,可我還是要跑到大姨家去吃住。大姨孩子們多,可一次都沒嫌棄過我。每次我們家有事,大姨聽到就跑來,陪著我娘。小姨也是。她們?nèi)忝玫那榱x,讓我看到了人間最好的情感,以及人生在某些時候的支持和安慰。
2009年,我父親去世,凌晨回到家,雖然心里悲傷,可我還是哭不出來。直到下葬的時候,我才放聲哭出來。為此,二妗子和小姨勸我說,要放開哭,讓別人知道你孝順。我低頭答應,可還是哭不出來。父親就要被轉到墳地里去了,不知怎么了,我哭得鼻涕眼淚亂飛,堵在心里的一團硬疙瘩氣球一樣炸開。我哭苦命的父親,受罪的父親,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的父親。
埋葬了父親,一切都空了。尤其是我的身心,覺得自己好像孤立于風口的樹,渾身上下都被一種莫名的寒冷所包圍。以至于父親去世將近十年后的現(xiàn)在,每次想起他,眼前就出現(xiàn)了瘦長臉、胡子花白、腰身嚴重失衡的老人,用那一雙猶豫而又像是乞求的眼睛看著我。事實上,父親還在的時候,我沒有怎么愛戴他。尤其是小時候,父親少言寡語,對什么事情都采取沉默或者躲避的方式來消解。他的老實使得母親常常發(fā)火,罵他,甚至沖上來廝打他。父親不吭聲,打就打,罵就罵。然后不吃飯,就去地里干活。待我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很聰明,屬于大智若愚的那種人。他和誰都不爭。我記得,臨去世前一個月,父親說了一番話,讓我覺得了這個外表看起來老實的人,其實早已經(jīng)看透了人心和人性。父親說,咱家人,就是太要強。本來就勢單力薄,明知爭不過別人,就不要爭。即使爭來了,也守不住。不如不爭。少說話。讓別人去爭。他們爭了,我們就會清凈點。孩子大人就會活得自在點兒。父親還說,過日子,不是爭就能過得好,爭來的,好的還好,壞的,遲早會全部丟了,還不如不爭的,正經(jīng)干來的那些牢靠。父親這些話,頗有《道德經(jīng)》的意味。其實他只會寫阿拉伯數(shù)字和自己的名字。
由此看,父親也懂得,生存和生活是一個智慧活兒,尤其是在依舊充滿了原始暴力意識的鄉(xiāng)村社會。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都是以得失、多少、強弱、眾寡為基本衡量單位,并且以權和財為唯一方向和目標的。如對官的崇拜(其中又夾雜了功利主義的崇學意識)和對富起來那些人的天然性畏懼與敬拜心理。倘若勢均力敵,他們會選擇更弱的一方,進行各種必要和不必要的壓榨和剝奪,借此來充實自己,在鄉(xiāng)人面前提高自己的“聲望”,并且用這樣的方式來震懾其他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弱者喪失的不僅僅是生存的利益和尊嚴,還有他們精神的創(chuàng)痕。在鄉(xiāng)間,外人三五日所能看到的,都是表象。因此,在很多時候,我反對美化鄉(xiāng)村,并且認為那是極其不道德的。離開南太行故鄉(xiāng)最初幾年,我總是覺得唯有我們村莊的人相互壓榨、強欺弱、多欺少、富欺窮等等,多年之后,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天底下的人群都是同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唯有對同類施虐、施暴才能獲得最高的滿足感,也唯有在人群中樹立自己“不是軟茬”的公眾形象,才能使得其他人望而生畏,處處讓自己三分。
父親去世后一年,姑夫也去世了。相對于父親,姑夫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做農(nóng)民但一輩子不下地。雖家境一般,但在村里很有聲望。我也知道,姑夫從內(nèi)心是看不起我父親母親的。兩家關系處得不好。我的原則是,大人之間的矛盾,我們做晚輩的一般不攙和進去。但叫我氣惱的是,父親去世后,姑夫只是來我家門口坐了一會兒,和其他人開了幾個玩笑就走了。我父親下葬時,他坐在家里,還要我和弟弟去請他。由此,我覺得姑夫做事有些過分。那種對逝者的不尊重,我父親還是姑姑的親哥哥。作為妹夫,悲傷不悲傷無所謂,但人前說話做事,讓我覺得他的無趣乃至內(nèi)心的冷酷。
內(nèi)心有溫度的人,是令人尊敬的。如對他人的幫助、理解和支持,物傷其類,對同類生命的消失的悲切。由此,我再一次確認,人和人的巨大分野就在于,是不是尊重他人生命,心里邊是不是有他人的存在??墒?,我們總是會遇到一些生性就很冷酷的人,他們看起來在俗世中生活得如魚得水,處處都是朋友,可是,他們的內(nèi)心里卻儲滿了冰雪與寒風。然而,按照民間的說法,人去世,生前的一切都將一筆勾銷。愛恨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的意義。再者,“死者為大”。我覺得這個傳統(tǒng)尤其的好。
到2019年,我在外已經(jīng)28年了。從18歲開始,一個人就開始了不斷地出鄉(xiāng)與返鄉(xiāng)的人生長旅。于我而言,外,雖然有具體的地方,如從前的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和現(xiàn)在的成都市區(qū)。兩者地貌地形和人文、風俗等等皆不相同。無論是在沙漠,還是在鬧市,我感覺都很好。起碼,我可以忍受并且逐漸地熱愛,并且與它們?nèi)跒橐惑w,進而喜歡起它們的歷史文化和人情風物。排斥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大地上的人群,無論在哪個地域,都是同胞。但相對而言,成都因其歷史上多次移民,從而形成了較好的包容特性。而北方人群的領地意識還是比較強,很介意外來者的加入。這一點,大抵是游牧民族侵襲過多與雜交的結果。
對于故鄉(xiāng),具體說是太行山鄉(xiāng)村,我命名并一再書寫的南太行鄉(xiāng)域,我總是不滿多于滿意。這些年來,一個在外的人,最渴望是看到故鄉(xiāng)的逐漸開放,尤其是思想、思維和行事作為上,比如糾正窩里斗、欺弱怕強、媚官媚富的劣根性,因地制宜地做好新農(nóng)村的建設。這里面,絕不僅僅是年平均收入、樓房遍地、道路硬化這些硬件的改變,重要的是人文,即鄉(xiāng)村人的文明素養(yǎng)的提高。
或許有人會說,這需要一個過程。而我卻覺得,我們都不做,再長的時間又有什么用呢?作為一個農(nóng)民子弟,深山出生,爾后又多次遷徙,從西北到西南,其間消耗的不僅僅是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的轉變,還有年紀。因此,每次回鄉(xiāng),我都覺得悲傷,那種悲傷猶如整齊的鍘刀,一次次把人像草木那樣切割。一個,一個,一茬,一茬,永無窮盡,也絲毫不停歇。本來枝蔓綿長、豐茂的親人之間成為黃土中人。除了墳頭,再也不能見到他們,和他們說話了。
對于人類,時間就像切西瓜一樣,今日一塊,明日一瓣。宛若凌遲。具體到我,從祖父去世開始,家族和親戚中人就開始凋零了。當我回去,原先柴煙彌散,清水滿缸的房屋就成了啞巴,一把大鎖子鎖住了曾經(jīng)主人的過往,也斷絕了他們重回這個家的道路。湊巧的是,大姨、大姨夫和他們兩個兒子的墳塋居然和姑夫的新墳距離很近,就在我們村去往鄰縣的路邊。每次回去,我路過時候,即使炎炎夏日,也覺得涼意森森。腦子里不由映現(xiàn)他們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們和我的某些細節(jié),均栩栩如生,感到親切??吹剿麄兊膲?,卻又感到恐懼、悲傷。因此,對剩下的幾位親戚,我格外看重,無論以前關系好壞,每次回到家,哪怕是僅隔了一個月,也都要再去看望他們。
人之老,其中也包括我。對于一個常年在外鄉(xiāng)的人來說,父母就是自己的根,而且無法撼動,永世不變。而更綿長的根,則是祖父祖母以及他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一個人的來處那么遙遠,其間多少次開枝散葉,最終才有了我和我們?常在一處生活的人不覺得這些有什么不好,或者有什么意義。對于我這樣的,根在何處,就顯得特別重要。一個人必須要時刻提醒自己,明確自己的根的方向。照實說,我一方面驚懼于時間對自己的消磨與摧殘,另一方面惋惜親人去得太快。這里面,一個自私的想法是,親人在得越多,或者說他們活得越是長久,對于我來說,就是精神上的依靠。因為,潛意識里人都覺得,死亡最先拿走的,肯定是年歲最長的人。
對于南太行故鄉(xiāng),我之縈繞不散的情感,猶如森林里穿梭回蕩的風聲??墒?,更令我感到憂慮的,卻是關于故鄉(xiāng)的另一些。前些年,就在兩位舅舅和玉平姐夫的村子,一個光棍半夜嚎叫。聽聲音,是有人在打他??墒牵驗樗麊紊硪蝗?,雖然有人聽到了,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情況。直到次日凌晨,他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死在了自家的門檻上。遠房后代出于家族情誼,出面將之收殮后,直接埋葬。還有一件事,傍晚時分,鄰村一戶人家的媳婦和18歲的女兒在家里吃飯,因為省電,而沒開燈。一人突然闖入,掄起?頭,將母女二人砸得腦漿都流出來了,成了植物人。抓了幾個嫌疑人,但后來都又放了回來。至今仍是無頭案。
這種無來由的傷害,暴力、血腥,且沒有任何的懲罰,甚至連誰做的都不知道。所有的都是私下的猜測。這些事件的惡劣程度,已經(jīng)超出了億萬人可以接受的范疇。如果是熟人之間的傷害和殺害,那更可怕。如果是陌生者施暴,他們又逃往哪里?他們的良知能夠安寧嗎?直到現(xiàn)在,每次回家,我都會聽到一些奇怪的事件,如小孩的失蹤、某個人不明就里的死亡、婚姻兩家仇怨的殺戮和暗中算計、因為財產(chǎn)的兄弟姐妹反目成仇、車禍之后的各種糾葛……每一個人群都是不平靜的。就像我對故鄉(xiāng)南太行的情感,那種愁怨與渴望,就像霧水一樣,時時彌散、蒸騰,讓我的內(nèi)心和靈魂不得安寧。再者,我們這樣的農(nóng)村子弟,結婚一般都是在外地,外地的妻子,孩子也在外地出生和長大……等他們長大了之后,還會不會認同他父親的根?會不會像他們父親母親這樣,一次次地往返于自己的故鄉(xiāng)呢?如果沒有,這種斷裂,可能是最大的悲劇吧。遷徙之后的人,或許,從一開始,他們的根,就被懸空了。
最深的鄉(xiāng)愁莫過于此。即使在鄉(xiāng)村,進城已經(jīng)成為時尚,或說男方娶媳婦時,在城里有房,已經(jīng)成為女方的硬性條件之一。即使沒有能力進城的人,也不得不省吃儉用在城里買房?,F(xiàn)在的村莊,余下的,都是老邁的父母輩兒的人了。到處都是荒草,以前熱鬧的院落,已經(jīng)被灰塵和寂靜攻陷。村莊和墳塋遙遙相望,在各自的地方,從形式上開始接近,也從精神上趨于一致。正如里爾克命名為《孤寂》的詩歌:“孤寂好似一場雨。/它迎著黃昏,從海上升起;/它從遙遠偏僻的曠野飄來,/飄向它長久棲息的天空,/從天空才降臨到城里。//孤寂的雨下個不停,/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當一無所獲的身軀分離開來,/失望悲哀,各奔東西;/當彼此仇恨的人們/不得不睡在一起:這時孤寂如同江河,鋪蓋大地……”(楊武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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