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榮
1
1月的上海,樹枝還是枯的,春寒的風(fēng)比冬天更扎臉痛。淞滬的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戰(zhàn)局于日軍十分不利,日本內(nèi)閣又調(diào)陸軍第9師增援,又換植田謙吉統(tǒng)一指揮。中國政府也針鋒相對,派請纓抗日的張治中任第5軍軍長,率第87、88師及中央陸軍軍官學(xué)校教導(dǎo)總隊增援上海,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
前線吃緊,韜奮和《生活》周刊全體員工就更忙,除出版發(fā)行刊物,他們?nèi)栽诶^續(xù)征募前線需要的軍需用品,還要接送傷員。上午,韜奮剛從《生活》周刊傷兵醫(yī)院那里回到華龍路周刊社,正在向徐伯昕詢問軍需物資征募情況,屋外傳來一陣汽車喇叭和引擎聲。韜奮和徐伯昕警覺地朝外看,來的是軍車,覺得有點不對勁。
孫夢旦匆匆跑進門來報告:“韜奮先生,胡宗南將軍來了,來了三輛車?!?/p>
韜奮和徐伯昕感覺有些奇怪:“他到這里來做什么呢?”
徐伯昕跟韜奮說:“你還是避避好?!?/p>
韜奮沉吟了一下:“不怕。能有什么事呢?”說著他向?qū)O夢旦吩咐,“夢旦,你要到咱們的傷兵醫(yī)院去一趟,那邊藥品有點緊張,你帶些錢去,幫他們解決一下?!表w奮說完舉步朝大門外走去。
書店門前停了三輛軍車。韜奮走出大門,胡宗南已經(jīng)下車,他在看《生活》周刊社的房子。徐伯昕也跟了出來。
韜奮熱情地迎向胡宗南:“胡將軍,尊駕怎么有空來我們這小雜志社?有失遠迎,不知不為過啊?!?/p>
胡宗南個子不高,據(jù)說當(dāng)年考黃埔時,因為他矮,身高不到160厘米,體檢時被淘汰,是經(jīng)黨代表廖仲愷特批才得以參加考試。個子不高,但說話做派有點大大咧咧,他沒在乎這禮節(jié)性招呼,說:“鄒先生名聲在外?。∨銮陕愤^上海,特來拜訪鄒先生?!?/p>
韜奮實話實說:“小小雜志社,豈敢勞將軍大駕!”
胡宗南岔開寒暄,發(fā)現(xiàn)孫夢旦和一些員工在往外搬藥品,疑惑地問:“怎么,鄒先生要改行辦醫(yī)院???”
韜奮沒有開玩笑的心情,直接告訴他:“吳淞閘北的戰(zhàn)火還在蔓延,戰(zhàn)地救護有困難,孫夫人帶頭辦起了傷兵醫(yī)院,我們做一點應(yīng)該做的事?!?/p>
胡宗南夸贊道:“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喲!”
韜奮禮貌地請胡宗南進屋:“胡將軍里面請!”
胡宗南沒有進屋,直率地說:“這里說話不太方便吧,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韜奮也直率地說:“我倒是無所謂,只是怕怠慢委屈了將軍您?!?/p>
胡宗南哈哈大笑:“還是找個地方吧,我?guī)Я塑?,方便得很?!?/p>
韜奮說:“那恭敬不如從命了?!?/p>
徐伯昕立即走過來輕聲征求韜奮意見,要不要陪他一起去。
胡宗南不屑地說:“用不著陪,我胡某保證把你們老板安全送回?!?/p>
韜奮禮貌地跟著胡宗南上了車。秘書與衛(wèi)兵分別上了前后的車。三輛車飛馳而去。
韜奮對胡宗南突然光臨的目的一無所知,但胡宗南在中國是大名鼎鼎的將領(lǐng),而且他跟蔣介石還是同鄉(xiāng),浙江鎮(zhèn)海(今寧波市鎮(zhèn)海區(qū))人。黃埔系一期畢業(yè),是蔣介石最寵愛、對他最重要的軍事將領(lǐng)之一。韜奮接手《生活》周刊時就聽人說過胡宗南,說他參加過廣州革命軍兩次東征陳炯明和平定楊希閔、劉震寰的叛亂,在北伐攻打?qū)O傳芳與直魯聯(lián)軍的戰(zhàn)斗中,屢立戰(zhàn)功,尤其是1929年至1930年,在蔣桂、蔣馮、蔣唐戰(zhàn)爭和蔣閻馮中原大戰(zhàn)中,為蔣介石積極效力,他在蔣介石的“十三太保”中居首。
上車后,他們幾乎沒說什么話。韜奮想,他與胡宗南沒怎么交往過,他無緣無故來找他肯定是受上面的委派,不知他究竟要談何事,韜奮不得而知,他覺得也沒必要急于了解,于是上車后大家都沉默著。
直到進了那家賓館的會客室,他們坐定喝上茶,胡宗南才開口說話。他一開口,韜奮就知道,果然是受蔣介石之托,前來充當(dāng)說客。
胡宗南說:“鄒先生,你們的《生活》周刊,應(yīng)該多談生活,談這么多政治做什么呢?”
這話問得韜奮啼笑皆非,只好無奈地回答他:“政治也是生活哪!生活不是有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文化生活、政治生活這些內(nèi)容嘛!”
胡宗南不想繞圈子,他單刀直入地說:“既然要談?wù)?,那么黨國的利益是最大的政治,你也是中國國民,就應(yīng)該幫國民黨中央,幫國民政府說話,應(yīng)該站在國民政府的立場上來分析形勢,批評時弊?!?/p>
一進入正題,韜奮反鎮(zhèn)靜下來,他不慌不忙微笑著說:“胡將軍,我們的《生活》周刊不是國民政府的官辦周刊,是民辦的,我們的立場是很明確的,也是公開的,我們沒有黨派,也不隨波逐流,而是站在民眾的立場?!?/p>
胡宗南反問:“民眾的立場是什么呢?政府是代表民眾的,政府的立場不就是民眾的立場嘛!政府的主張不就是民眾的主張嘛!”
韜奮搖了搖頭說:“胡將軍,不能這么武斷地一概而論,民眾的立場跟政府的立場是有區(qū)別的。你可以要求民眾放棄自己的立場,與政府保持一致的立場。但政府的立場不能代表民眾的立場?!?/p>
胡宗南有點急,他接著說:“你這樣只是強調(diào)了另一面,民眾是什么?民眾里面有良民,但也有烏合之眾,他們的立場能代表國家的立場,能代表民族的主張嗎?”
韜奮解釋說:“關(guān)于《生活》周刊的主張問題,我們專門發(fā)表過文章,我們所強調(diào)的,是站在中國人民大眾的立場上,是站在一個認識清楚中國局勢而有良心的新聞記者的立場上,對于中國前途,我們認為只有先改變生產(chǎn)關(guān)系,而后才可以促進生產(chǎn)力,舍此之外,并無第二條出路?!?/p>
胡宗南覺得韜奮太自負,一個小小的雜志社,竟要跟政府對著干,這不是無法無天嘛!他毫不客氣地說:“鄒先生,別太書生氣了,我奉勸你一句,一個人做事,先要抬頭看看天,要知道這是誰的天;再低頭看看地,要知道這是誰的地。明白了天下的意思,你才會有路可走,才會有事可做,否則,你會寸步難行,甚至?xí)龅妙^破血流。請你記住,這是一位姓胡的軍人給你的忠告?!?/p>
……
韜奮隨胡宗南走之后,徐伯昕一直放不下心,他不時到大門口張望,他們離開兩個多小時了,還沒有回來。恐怕是秀才碰著兵,有理說不清了。他們是搞雜志出版的,對方是扛槍打仗的,搞新聞出版的跟這當(dāng)兵的坐到一起,有什么好談的呢?又能談什么呢?時局這么亂,19路軍和第5軍還在跟日本鬼子打著仗,你胡宗南不去打日本鬼子,跑這里來找什么事呢?徐伯昕越想越不放心。
胡宗南與韜奮的談話越來越激烈,一說到抗日,兩個人就爭論起來。
韜奮說:“面對暴日的侵略,中國唯一的出路就是奮起抗擊,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胡宗南說:“誰不想抗日呢?但打仗不像你們寫文章,有腦子有筆就行。打仗要人、要錢、要統(tǒng)一意志,不是誰想當(dāng)然就能做的事。要是日本再增兵,再增加航空母艦,再增加空軍飛機,19路軍和第5軍能堅持多久?”
韜奮激奮地說:“你作為一位將軍,作為一個軍人,竟如此消極!實在讓人遺憾。面對強敵,我們難道要選擇妥協(xié),選擇投降嗎?國家的尊嚴還要不要?民族的尊嚴還要不要?軍人骨氣哪去了呢?大敵當(dāng)前,需要的是全國一盤棋,需要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原則,就是一個妥協(xié)忍讓的原則,這是萬萬要不得的!”
胡宗南有點不屑地說:“說得輕巧,統(tǒng)一,現(xiàn)在的中國統(tǒng)一得了嗎?軍事委員會讓張學(xué)良在東北抵抗,他抵抗了嗎?李宗仁、白崇禧讓他們離開廣西他們干嗎?唐生智讓他守河北,他還要回湖南呢!閻錫山,馮玉祥,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他們聽嗎?你想抗日,共產(chǎn)黨在擴大他們的根據(jù)地,這樣一種局面,不安內(nèi),能有力量跟日本人拼嗎?”
韜奮耐心地說:“胡將軍,這僅僅是一個方面,馬占山將軍就不是這樣想,也不是這樣做的。我們何以尊崇馬將軍?一、犧牲自我以保族衛(wèi)國的精神;二、正義所在,生死不渝的精神?!?/p>
胡宗南又激動起來,他站起來說:“日本侵略我國,是中國人,誰不想抵抗!我們都在隨時準(zhǔn)備奔赴抗日戰(zhàn)場,政府也在抗日,沒有委員長統(tǒng)帥號令全國,中國還有今天的局面嗎?但是,每個人站的位置不一樣,抗日的方式也就不一樣,你作為國民,必須擁護政府,就是抗日,立場、主張也要跟政府一致!”
韜奮也很激憤,他爭辯道:“我們只擁護抗日的政府,不論從哪一天起,只要政府公開號召全國抗日,我們一定擁護。在政府沒有公開抗日之前,我們便沒有辦法擁護。這是民意,違背了這種民意,《生活》周刊就站不住,這對政府也沒什么幫助?!?/p>
徐伯昕再次跑到門外,站在那里焦慮地朝遠處的馬路張望,還是不見韜奮回來。他再一次抬手腕看表,已經(jīng)四個多小時過去了,他有點坐立不安。
徐伯昕終于看到一輛軍車朝雜志社開來,徐伯昕、孫夢旦等急忙迎過去。軍車在雜志社大門前急剎車停住。車門打開,韜奮坦然下了車,他朝司機招手致謝,軍車掉頭飛馳而去。
徐伯昕關(guān)切地問:“談什么啦?”
韜奮笑笑說:“說客,蔣介石的說客,他要咱們改變立場、主張,擁護南京政府?!?/p>
徐伯昕著急地問:“那……那怎么辦啊?”
韜奮攤開兩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他說:“《生活》周刊只怕要面臨新的壓力和打擊。”
徐伯昕若有所思地點頭,忽又問:“他還會對咱動粗?”
韜奮意味深長地說:“不是胡宗南要逼我,是蔣介石在逼我??!動粗只是遲早的事。”
徐伯昕和孫夢旦一怔,都一時無言。
2
徐恩曾再見蔣介石時,那張圓圓的臉蛋上,不再堆滿不那么值錢的一貫微笑。胡宗南沒給他,更沒給蔣介石帶來喜悅,他這一趟上海之行帶來的不只是失望,還有挑戰(zhàn)。
蔣介石卻什么也沒說,讓徐恩曾抱走一大摞《生活》周刊。
徐恩曾抱著一大摞《生活》周刊回到自己辦公室,經(jīng)過幾天的閱讀研究和揣摩,他發(fā)現(xiàn),韜奮從1930年底就開始給政府發(fā)難了,而且他膽大妄為,不知道天高地厚地?zé)o法無天,他居然敢跟政府作對,敢到老虎頭上來拍蒼蠅,別說蒼蠅,就算老虎頭上爬滿了馬蜂,那也是你能拍的嗎?他還發(fā)現(xiàn),委員長真了不得,他操著國家的心,操著軍隊的心,居然連《生活》周刊期期都看,而且一些值得關(guān)注的文章和段落都用紅色彩筆勾畫了出來。
1930年12月有一篇《對蔣張避名致敬的問題》,矛頭竟直接指向了蔣介石與張學(xué)良。再有一篇《民窮財盡中的闊人做壽》,直接抨擊皖省府主席陳調(diào)元,說他置全國各處災(zāi)民之啼饑號寒急待賑救、陜民“路旁白骨、村中絕戶、流亡載道、死傷枕藉”的慘情苦況而不顧,奢侈荒謬地用十萬金以上的代價為其母大擺祝壽盛筵。還有一篇《我們的立場》,第一條就是沒有黨派關(guān)系,立于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平民地位。這種獨來獨往,漠視黨國,無視政府的立場不是想造反嘛!
徐恩曾還發(fā)現(xiàn),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韜奮更了不得了,他把《生活》周刊當(dāng)作向中國各界動員的號角,每期都用大量篇幅,報道中國軍民憤怒抵抗的消息,揭露日本強盜的殘暴行徑,對不抵抗主義的方針和政策進行尖銳的抨擊,還自成為各黨各派各系的監(jiān)督機構(gòu),稍有不如愿看不慣之處,想怎么諷刺就怎么諷刺,想怎么挖苦就怎么挖苦,有恃無恐。
說蔣介石一切舉措僅是一時做給各派勢力看的,骨子里他早就認定了“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大政原則?!渡睢分芸敛豢蜌獾剡B篇累牘批判抨擊“攘外必先安內(nèi)”是不顧亡國滅種的妥協(xié)政策。
看了這些,徐恩曾徹底明白了蔣介石的意圖,他做了一番考慮,然后去見了委員長。
徐恩曾提供信息,韜奮跟孫夫人走得挺近的。《生活》周刊是職教社主辦的,職教社的主任是黃任之黃炎培,是他重用的韜奮,他直接主管這個刊物,他建議委員長見見黃炎培。
黃炎培從南京回到上海就去《生活》周刊見了韜奮。黃炎培很為難,把《生活》周刊交給韜奮,是黃炎培相中韜奮是個人才,他不只文章寫得快寫得好,而且有中國文人的胸懷與度量,也有膽識,為人做事講人格,重尊嚴。果然他沒有看錯人,也選對了人,看著《生活》周刊對促進社會進步產(chǎn)生的積極效果,他和職教社負責(zé)人都很欣慰。但職教社是一個教育機關(guān),如果卷入政治旋渦,對職教社整個事業(yè)會帶來不利影響。這真給黃炎培出了難題。
黃炎培沒跟韜奮講他南京之行的過程,也沒把徐恩曾和蔣介石的話全告訴他,他只是婉轉(zhuǎn)地責(zé)令主辦單位職教社要管理好《生活》周刊,黃炎培勸韜奮,是不是適當(dāng)調(diào)整一下《生活》周刊的政治立場,避開與政府的沖突。
韜奮完全體諒恩師的難處,他沒有意氣用事,也沒有因此而退卻,但有一點他很明確,《生活》周刊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為它的宗旨、立場與主張,離開了既定的宗旨、立場與主張,《生活》周刊就不可能是現(xiàn)在的《生活》周刊。這樣,他不只是對不起全雜志社同人的一片心血,也對不起自己這些年的艱苦奮斗,更對不起《生活》周刊的廣大讀者。但是,不改變宗旨、立場與主張,黃主任和職教社的負責(zé)人就無法向政府交代。經(jīng)過慎重思考,他仍然堅持他的一貫主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做出決定,“應(yīng)力倡舍己為群的意志與精神,擬自己獨立把《生活》周刊辦下去”,讓《生活》周刊脫離與職教社的隸屬關(guān)系,不給職教社的領(lǐng)導(dǎo)增添壓力和麻煩。這是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韜奮卸掉了職教社領(lǐng)導(dǎo)肩上的斤量,但把一切壓力全攬到了自己頭上。
《生活》周刊獨立了,隨之江西、湖北、河南和安徽四省傳來消息,“剿共”前線南昌軍委會行營發(fā)出密令,查禁《生活》周刊。
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韜奮、胡愈之、徐伯昕、孫夢旦緊急商量,他們一個個心情沉重。韜奮說:“真應(yīng)了胡宗南這句話,我成了不識天時地利的人了,無路可走,甚至要碰得頭破血流。局勢對咱們來說,真是越來越復(fù)雜??!”
胡愈之勸慰韜奮:“也用不著悲觀,從目前《生活》周刊在全國的影響和輿論界的地位來看,它的使命單靠一本雜志難以承載,我有個想法,咱們干脆創(chuàng)辦生活書店,這樣,我們除了繼續(xù)辦《生活》周刊外,還可以辦其他雜志,還可以出書?!?/p>
韜奮點頭贊成,他說:“我早有這個想法,還跟黃炎培主任說過?!?/p>
徐伯昕也興奮起來:“除了出書,咱們還可經(jīng)營圖書。”
孫夢旦說:“目前咱們的資金已經(jīng)具備了擴大規(guī)模的條件。”
韜奮情緒開始激動起來:“好,大家意見一致,咱們好好籌劃一下,我想咱們創(chuàng)建的企業(yè)應(yīng)該是一個新型的合作社,沒有資本家在后面剝削大家,大家是老板,員工也可持股?!?/p>
胡愈之很贊賞:“韜奮這個思路很新很好,我非常贊成。有了書店,我們才真正有了陣地,不僅出刊、出書、賣書,而且萬一《生活》周刊被查禁了,咱們的陣地還在,生活書店可另辦新的雜志,換個刊名照樣繼續(xù)出刊?!?/p>
韜奮比他更興奮:“我想的也是這個,我們要做事,就要做一生投入都做不完的事業(yè)?!?/p>
生活出版合作社正式成立,經(jīng)全體社員大會選舉,韜奮、徐伯昕、杜重遠、王志莘和畢云程五人當(dāng)選為第一屆理事,第一次理事會選舉韜奮為總經(jīng)理,徐伯昕為經(jīng)理,畢云程為常務(wù)理事。
華龍路80號大樓前熱鬧異常,鞭炮制造的熱烈氣氛吸引了過往的行人。鞭炮聲中,韜奮為生活書店建店揭牌,在場的嘉賓和店員熱烈鼓掌。報社的記者照相的照相,采訪的采訪。
3
韜奮于1935年8月7日回國后,全力投入創(chuàng)辦《大眾生活》的工作,《大眾生活》于11月16日創(chuàng)刊,刊物沿著創(chuàng)刊詞《我們的燈塔》所指的目標(biāo),竭誠盡力,從文化方面推動鏟除封建殘余和帝國主義的大運動前進。
1936年1月的一天,韜奮正在辦公室忙著,突然接到邵洵美的電話。說突然,因他跟邵洵美有幾年不見了。他們是同行,邵洵美和他的時代圖書公司對中國的漫畫發(fā)展是有貢獻的。而且邵洵美還是相當(dāng)有名氣的詩人,還寫散文,還搞翻譯。同行,相互又了解,卻多年沒見,主要是志向與志趣不同。有人說邵洵美是招搖的文學(xué)紈绔子弟,酷似他的朋友徐志摩,文學(xué)界稱他倆是“詩壇雙璧”。魯迅稱他是“富家翁的女婿”,他是清朝大官僚盛宣懷之外孫,清朝一品大員邵友濂之孫,有人說他在詩人、大少爺、出版家三種人格當(dāng)中穿梭往來,回環(huán)往復(fù)。如此,韜奮自然沒那么多閑暇與他交往,但畢竟同做出版,不算知己,也是同業(yè)朋友。
韜奮問他,怎么忽然想起他來了。邵洵美在電話里說,如今,大家都在當(dāng)人生的奴隸,為了事業(yè),為了金錢,人生的樂趣都被剝奪了。他已經(jīng)派人送請柬來了,下午早點到他家里一聚,晚上一起吃便宴。
韜奮手里的事很多,一邊辦著《大眾生活》,一邊寫著《萍蹤憶語》,但出國兩年,許多朋友好久不見了,聚一聚也不錯,同行多交流有益無害。他就沒跟他多說,應(yīng)允后扣下了電話。
邵洵美對韜奮還是敬仰有加,他一身便服悠閑地提前立在家門口等候韜奮的到來,屋內(nèi)客廳已有客人到來,不時傳出男人與女人的說笑聲。
邵洵美發(fā)現(xiàn)走來的韜奮,急忙拱手相迎。兩人握手相見。
韜奮玩笑著打招呼:“洵美,隱居多年,怎么突然冒出來了?要聚一聲招呼即可,何必還要送請柬呢?”
邵洵美笑答:“有請恩潤先生大駕,豈敢隨意怠慢!”
韜奮問:“如此鄭重其事,還有誰呢?”
邵洵美賣關(guān)子:“兩個貴客,在南京政府做事的同事來看我,想見你,另外還有你的老同學(xué)!”
韜奮疑惑地問:“我的老同學(xué)?”
邵洵美沒再兜圈子:“徐恩曾?。∧莾晌灰捕际遣祭仔值睦吓笥?。”
韜奮有些明白,他淡淡地說:“我跟布雷兄也沒怎么聯(lián)系。”
邵洵美心滿意足地說:“都是老朋友,快進去說話吧?!?/p>
韜奮頓時就失去了聚會的興趣,冷冷地給了邵洵美一句:“可千萬別設(shè)成鴻門宴喲!我看他們來不會有什么好事?!?/p>
邵洵美打了個哈欠,把韜奮往屋里讓。邵洵美美國的女朋友哈恩也來到門口迎接,嬌滴滴地打招呼:“鄒先生久仰啊!”
韜奮點頭應(yīng)付,邵洵美卻接連打哈欠。
韜奮悄悄地問:“你還在抽那東西?”
邵洵美搪塞:“偶爾,偶爾。”
韜奮問:“你還做雜志嗎?”
邵洵美伸出手指頭比畫了個七的數(shù)字,有點得意揚揚地說:“小生意,同時出七種雜志,我的經(jīng)營規(guī)??刹槐饶阈?!”
韜奮有些疑惑地看了邵洵美一眼,進了客廳,徐恩曾和劉健群、張道藩已經(jīng)在喝茶。邵洵美給韜奮介紹劉健群,哈恩借機進了房間。
邵洵美說:“這位是復(fù)興社的總書記,國民政府軍委會政訓(xùn)處處長兼中央軍校政治部主任劉健群先生?!?/p>
韜奮聽說過這個人,對他不是太了解,只知道他是三民主義力行社和中華復(fù)興社的骨干,鼓吹法西斯主義。
劉健群大光頭,大眼睛,說話聲音洪亮,他目中無人卻又不無妒忌地說:“鄒先生大名鼎鼎,委員長的座上賓??!”
韜奮對CC系的人不感興趣,跟這些人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語言,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微笑著跟他握了一下手。
邵洵美繼續(xù)介紹張道藩:“這位是中央宣傳部長張道藩先生,他的職務(wù)太多了,還兼什么教育部常務(wù)次長,中央社會部副部長,中央政治學(xué)校校務(wù)主任,教育長,我都說不上來?!?/p>
韜奮對張道藩了解得多一些,他長期從事官辦文化教育事業(yè),參與控制國民黨文宣與黨務(wù)系統(tǒng)。他上的是倫敦大學(xué)美術(shù)部,是這所大學(xué)有史以來第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聽說當(dāng)年跟徐悲鴻多有交往,徐悲鴻在德國讀書,他專門從英國趕去拜訪過他,他們還一起搞過天狗會。張道藩還到巴黎美術(shù)學(xué)院深造過,在美術(shù)和文藝理論方面都有自己的著作。留學(xué)期間他跟陳立夫交往很多,兩個一直是朋友,也是CC系骨干人物,娶的老婆是法國姑娘。
張道藩倒是沒說話,只是跟韜奮握了手,韜奮卻一語雙關(guān)說:“早聞大名,久仰久仰?!?/p>
韜奮知道這次聚會肯定又是徐恩曾刻意安排。他估計得很準(zhǔn)確,徐恩曾卻裝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若無其事的樣子,到哪都拿著儒雅書生的氣派,以示斯文。他內(nèi)心雖還念點同學(xué)之情,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對上司必須忠誠,必須忠于職守,不能有半點含糊,這一點,他心里明鏡似的。上次他請胡宗南出面,軟硬兼施,把韜奮勸了四個鐘頭,沒起一點作用,這才不得已用禁郵限制《生活》周刊發(fā)行,給他敲敲警鐘,結(jié)果仍沒什么反應(yīng)。他想,胡宗南是軍人,比較粗,還是請政治宣傳口的權(quán)威人士出面給他曉之以理更直接一些,或許這樣更便于觸及思想。于是,他就策劃了這個局。他想自己直接出面,韜奮不一定肯賞臉,于是找到邵洵美這個大少爺兼詩人出版家,這樣會更好一些,確實是用心良苦。
韜奮到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談?wù)摿艘环瑥埖婪c邵洵美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們都是天狗會的,兄弟相稱,平時沒外人時,邵洵美叫張道藩老三,張道藩稱邵洵美老四。張道藩就這次行動的目的向邵洵美交了底,假如韜奮還不聽勸的話,就要采取強硬措施,讓韜奮連同他的生活書店和《生活》周刊關(guān)門。邵洵美一聽情況不妙,小心地跟張道藩說:“就算韜奮的《生活》周刊觸犯了你們的利益,你們要鄒某人關(guān)門,我不管,可我的時代印刷廠要活呀!我的廠子印《生活》周刊哪!你知道嗎,每期印15萬份,鄒某人是我的財神啊!”張道藩卻冷冷地說:“老四啊,你虧就虧在沒政治頭腦。這事無法通融,我考慮的是黨國利益。”邵洵美驚愕了,眼前天狗會的老三竟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井里了。所以邵洵美對這次聚會能有個什么結(jié)果,心里打鼓,感覺到自己這角色十分尷尬。
韜奮跟徐恩曾只是碰了一下手:“來上海,怎么也不打個招呼?”
徐恩曾以老同學(xué)的口氣說:“哪敢隨意打擾你這個大忙人?里外都忙?!?/p>
韜奮實話實說:“作為老同學(xué),我不怕你打擾;作為官員,我還真怕你來找我?!?/p>
劉健群見縫插針接過話說:“聽說二位當(dāng)年在南洋大學(xué)并稱‘雙恩?名不虛傳,現(xiàn)在也是才俊雙雄?。 ?/p>
韜奮沒接他的話,理了理衣服在沙發(fā)上坐下。劉健群這話讓徐恩曾反有些尷尬,邵洵美察言觀色,他沒法插話搭腔,忙著給大家續(xù)水打趣。
張道藩沒忘記他的任務(wù),他沒讓劉健群岔開話題,搶先把談話轉(zhuǎn)入正題。也許職務(wù)害了他,他學(xué)的專業(yè)是藝術(shù),但現(xiàn)在功夫都用到嘴皮子上去了,能說,但說的大多是空話。他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地談起目前抗戰(zhàn)的形勢和政府策略方針,完全不是那種朋友式的聚會聊天,而是大家聽他做形勢報告。韜奮一言不發(fā),靜心傾聽,但他始終不得要領(lǐng)。韜奮瞥了徐恩曾一眼,徐恩曾只是靜靜地像旁觀者一樣坐在那里,韜奮看出,今天徐恩曾只是幕后看戲,前臺演員是劉健群和張道藩。
劉健群卻受不了了,借著張道藩喝水停頓的機會,趕緊微笑著接過話扭轉(zhuǎn)氣氛直接切入主題。劉健群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他說:“鄒先生,張部長是科班出身的畫家,我呢,以前也畫過幾筆畫。我覺得鄒先生的刊物的整體設(shè)計倒是非常有藝術(shù)氣質(zhì),唯愿先生能堅持并以此為追求?!?/p>
韜奮感到,張道藩不過是烏云密布,劉健群開始了閃電雷鳴。他不慌不忙地應(yīng)對:“劉總書記倒十分關(guān)心我們的小刊物?!?/p>
邵洵美拿著一本雜志,隨意翻看,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劉健群問:“鄒先生英文水平了得,先生是留英還是留美的?”
韜奮說:“英文全是在上海學(xué)的,并無留洋的經(jīng)歷,去年剛從歐洲回來,因何去歐洲,恩曾最清楚?!?/p>
徐恩曾沒法回答,只好干笑了幾聲。
韜奮看出今晚的主角是劉健群,那么他也不想繞圈子說廢話浪費時間,他就直對劉健群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劉先生,你我未曾有過交往,我這人一貫主張光明,無事不可與人公開交談,邵先生好意做調(diào),盛意萬不可辜負,劉先生有什么事,盡管直說無妨?!?/p>
劉健群大大咧咧地把茶杯放置一邊,或許他怕話說到情緒高漲手舞足蹈起來打翻了水杯。他探過身子,瞪起兩只大眼,聲音洪亮地說:“你的那個雜志,我看了一些,前幾年還是挺有意思的,最近怎么管起打不打日本的事情來了?而且思想偏激,一個雜志,思想偏激,就會直接影響刊物的藝術(shù)氣質(zhì)喲!”
韜奮一直端著茶杯,剛舉到嘴邊卻沒有喝,他把茶杯放下,坦然地說:“國難當(dāng)頭,民族危亡,我們報人自然應(yīng)該以國事為重。作為中國人,對暴日的侵略行徑,能熟視無睹?能袖手旁觀?能丟開國家民族存亡不顧去談藝術(shù)氣質(zhì)?”
劉健群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嚯!打不打日本?什么時間打?在哪里打?這都是領(lǐng)袖要操心的事情,領(lǐng)袖操心就行了,先生你管那么多干嗎呢?”
韜奮反過來問:“劉先生,自己的國土讓日本占領(lǐng)踐踏,自己的同胞在遭日本人蹂躪欺壓,人民大眾都在呼吁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抗日,我們替人民反映愿望心聲,不應(yīng)該嗎?”
徐恩曾依然一語不發(fā),邵洵美倒抽一口涼氣,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
劉健群站了起來,敲敲自己的大光腦殼說:“不管中國發(fā)生什么重大問題,全憑領(lǐng)袖的腦殼去決定,一切全在領(lǐng)袖的腦殼之中,領(lǐng)袖的腦殼要怎樣就應(yīng)該怎樣。我們一切都不必問,也不該問,只要隨著領(lǐng)袖的腦殼走,你可以萬無一失!我們?nèi)ジ蓴_他干什么呢!鄒先生,你跟著領(lǐng)袖的腦殼走,你的刊物也才能萬無一失?。∧憧?,邵先生也是搞雜志的,他做得多漂亮,日子過得多滋潤!”
韜奮只覺可笑,手指輕輕叩著茶幾,不想再跟他說什么。
邵洵美捕捉到了這個表情,他用神色暗示徐恩曾情況不妙。徐恩曾淡定得像在看戲。這時的張道藩也沉靜下來,他也不想打斷劉健群話,讓他按自己的思路走。
韜奮笑了笑說:“照劉先生的意思,一個國家只要有領(lǐng)袖的腦殼就行了,我們新聞言論界存在不存在都無所謂,是吧?”
邵洵美坐不住了,趕緊過來續(xù)水,一邊續(xù)水一邊沖韜奮擠眼。
劉健群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韜奮說:“抗日的事是國家大事,領(lǐng)袖的腦殼里自有神機妙算,你們言論界自作聰明呶呶不休,這就好比領(lǐng)袖要靜靜地睡覺,你們這些人像蚊子嗡嗡嗡在周圍煩擾不休,他忍無可忍,只有一揮手把蚊子撲滅,其中的道理不是一樣的嗎?”
韜奮一語不發(fā),朝徐恩曾看了一眼,徐恩曾依然不露聲色,劉健群更加得意。
劉健群繼續(xù)亮著他的大嗓門說:“說句大實話,今日拍死幾只蚊子,也絕對不會發(fā)生什么問題,將來等到領(lǐng)袖的腦殼妙用一發(fā)生效果,什么國家大事都一概解決,那時候再回頭來看,今天被拍死的蚊子不過白死而已。”劉健群進一步恐嚇說,“老實說,今日蔣介石殺一個韜奮,絕對不會發(fā)生什么問題,將來等到領(lǐng)袖的腦殼妙用一發(fā)生效果,什么國家大事都一概解決,那時看來,今日被殺的韜奮不過白死而已!”
面對這種恫嚇,韜奮不禁冷笑。韜奮針鋒相對地回答:“我不參加救亡運動則已,既參加了救亡運動,就要盡力站在最前線,個人生死早置之度外!政府既然有決心保衛(wèi)國土,即須停止內(nèi)戰(zhàn),團結(jié)全國一致御侮,否則高喊準(zhǔn)備,實屬南轅北轍。要說抗日救亡問題,救亡運動是全國愛國民眾的共同要求,所以即令消滅一二腦殼,整個救亡運動還是要繼續(xù)下去,非至完全勝利不會停止!你這種所謂的‘領(lǐng)袖腦殼論,是獨裁的領(lǐng)袖觀,和民主領(lǐng)袖觀是根本對立的。民主領(lǐng)袖觀是要領(lǐng)袖采取眾長,重視民眾腦殼,即重視民眾的要求和輿論的表現(xiàn)。獨裁的領(lǐng)袖觀便恰恰相反,只有領(lǐng)袖算有腦殼,其余民眾算是等于沒有腦殼!”
一直似乎置身事外的徐恩曾終于開了口,他不能再這么讓韜奮把劉健群批下去,再批下去劉健群就受不了了,于是他出來緩和氣氛。他說:“恩潤,我記得你當(dāng)年還給我傳遞過北伐的消息,那時候我們對領(lǐng)袖何等尊重,你不記得了么?”
韜奮說:“此一時,彼一時,可同日而語嗎?我要對幾位說明的是,民眾的意志,不是一二人或少數(shù)人的腦殼創(chuàng)造出來的,既參加救亡運動,個人生死早置之度外,這是其一;民眾的愛國運動,并非反對政府,盡可作為政府的外交后盾,這是其二;其三,政府既有決心保衛(wèi)國土,即須停止內(nèi)戰(zhàn),團結(jié)全國一致御侮;其四,我們迫切希望蔣先生領(lǐng)導(dǎo)全國抗戰(zhàn),抗戰(zhàn)的領(lǐng)袖自然會是全國尊重的領(lǐng)袖,領(lǐng)袖的偉大之處正在集眾腦殼,而不是無視眾腦殼而成孤家寡人!”
徐恩曾看著韜奮,耐心地勸說:“恩潤,換一種思維,你既然有志獻身于救亡運動,何不跟領(lǐng)袖接近一點呢?你可以用你的才智與思想去影響領(lǐng)袖,把你的主張與立場變?yōu)轭I(lǐng)袖的主張與立場,何必要在外面用報刊輿論當(dāng)工具呢!這不是更高層次的愛國救亡嘛!”
韜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徐恩曾加了一句:“這也是布雷兄和我的真誠愿望?!?/p>
韜奮緩緩站起來,沖徐恩曾和劉健群拱了拱手說:“我想說的都說了,已經(jīng)不早了,我還有事,告辭了。”
劉健群臉上已沒笑容,張道藩一臉失望。
徐恩曾意味深長地說:“恩潤,你這是把我往懸崖上逼啊!”他用上??谝艉苤氐钠胀ㄔ拰w奮說,“老旁友(老朋友)!你有你的政治見解,我完全同情你的苦悶,在這個年頭,誰對現(xiàn)狀滿意哩?我知道你不是共產(chǎn)黨,我只希望你幫個小忙,你可以做到,就是希望你不要替共產(chǎn)黨說話。這個要求總不算過分吧?”
韜奮以銳利的眼光透過深度近視眼鏡望著徐恩曾,他客氣又堅決地回道:“你看,既說希望,又請幫忙,最后還來個要求,一個中統(tǒng)的局長,這般跟一個文化人說話,豈不是太客氣了?但是,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我辦不到!我不是共產(chǎn)黨,但我愿意投共產(chǎn)黨的票,愿意說贊成他們的話,照法律應(yīng)該有這個自由。今天承你和張部長、劉總書記在這里約見我,我沒有別的希望,也只希望你們幫點小忙,做到或做不到在你們,我希望你們允許我有這個自由。”
韜奮以希望對希望,回了他們一槍。
徐恩曾知道無法使韜奮屈服,不待張道藩插嘴,馬上裝出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說:“我一定擁護你有自由,不罵國民黨的自由,好不好?老旁友(老朋友)!在此地吃吃便飯吧?!?/p>
韜奮并沒有領(lǐng)這個情,立即起身告辭離開。待韜奮走后,徐恩曾即對他們說:“這種書呆子不要正面打擊他,對這種人要有對這種人的手段。”
韜奮走出邵洵美家大門之后,想想這個鴻門宴,忍不住哈哈大笑。
4
黃炎培到生活書店找韜奮,生活書店已經(jīng)搬到了福州路384弄4號??吹近S老先生來到,韜奮與徐伯昕趕忙起身迎接。
韜奮很過意不去,說:“黃主任要有事,叫我們過去就是了,何必還親自跑來呢!”黃炎培跟他說:“這件事在職教社說不方便,只能到這兒來說?!毙觳靠此麄冇幸孪嗌?,他就借故離開,他正要去郵電局談刊物發(fā)行的事。
徐伯昕離開后,韜奮問:“您老人家這么鄭重其事趕來,又有什么重要的事???”
黃炎培說:“杜月笙杜老板你應(yīng)該熟悉的,一起吃過幾次飯的?!?/p>
韜奮笑了:“上海人誰還不知道杜月笙呢!你們工商界那個中華共進會,他是會長,你是秘書長吧?他還有中匯銀行,上海赫赫有名黑白兩道都吃香的大老板啊!”
黃炎培說:“是?。∷椅伊?,約你到他那里見個面?!?/p>
韜奮感到十分奇怪:“他找我?他怎么會找我呢?他跟你說什么事了嗎?”
黃炎培說:“他說他要陪你去南京見蔣委員長?!?/p>
韜奮一怔,感覺事情有點嚴重,他自言自語說:“這么說,徐恩曾回南京沒有說我太多的壞話?!?/p>
黃炎培不明白韜奮這話的意思,問他:“徐恩曾來上海了嗎?”
韜奮把前些日子徐恩曾帶著劉健群、張道藩來上海勸說恫嚇?biāo)氖抡f了。
黃炎培說:“具體什么事兒杜老板沒說,明天你抽空去見見他,他家你不是去過嘛,這人很講義氣的,在上海有什么事,他還是能幫上忙的,他也肯幫忙?!?/p>
送走黃炎培,韜奮想,蔣介石居然要見他,而且讓杜月笙出面來請他,這事非同小可,有點反常。他一個小小書店的經(jīng)理,值得他這種大人物出面嗎?韜奮越想心里越打鼓,于是他打電話約見了沈鈞儒。
韜奮來到沈鈞儒家,沒想到沈老把李公樸和章乃器也叫來了,他們都是宋慶齡組織的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的執(zhí)行委員,韜奮把這一段時間他遇到的事都告訴了他們。
沈鈞儒聽了之后,他有了想法。他說:“先是胡宗南前來相勸,繼而徐恩曾又帶劉健群、張道藩來溝通相邀,現(xiàn)在又請杜月笙出面約見,并要陪同前行南京,這一系列舉動表明,以我之見,蔣公可能真的賞識你,我看去見見也無妨?!?/p>
章乃器則認為事情不是這么簡單:“我認為不能去。假如是為救國會的事,咱們在南京跟張道藩他們談過三天,咱們的態(tài)度,他完全清楚,為何又要單獨約見你呢?里面肯定有陰謀,兇多吉少,不去為好。”
李公樸贊同章乃器的看法:“我也認為還是不去為好,你們的雜志接連遭查禁,約見你可能是想讓你徹底離開這塊陣地,以消心腹之患?!?/p>
沈鈞儒細想,覺得他們的分析不無道理,他說:“要不我征求一下孫夫人和蔡先生的意見,此去不可能是你個人的事,與救國會會有直接關(guān)系。”
韜奮也覺得這樣更為慎重,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先去見杜月笙,看他怎么說,然后聽聽宋慶齡先生的意見,再做決定。
杜月笙的公館在華格臬路(今寧海西路),據(jù)說是黃金榮送給杜月笙的,那是一幢中式石庫門樓房。杜月笙在自己公館的小花園里見了韜奮,見面很隨意,杜月笙和藹可親地與韜奮在花園里一邊漫步,一邊說去南京的事。
杜月笙走過一棵梅樹,對韜奮說:“恩潤,你應(yīng)該是了解我的,我和你態(tài)度很一致啊,堅決抗日?!?/p>
韜奮默默點頭,但他難以掩飾對面前這個人的不完全了解。
杜月笙繼續(xù)說:“我這人做事最講‘信用二字,我是受蔣委員長之托,請你去趟南京,我答應(yīng)了他,那么你就給我個面子?!?/p>
韜奮不知底細地說:“您恐怕也知道,我是救國會的,假如是談抗日的事,我們到南京與政府的人談過三天,沒能達成共識,委員長還請我們吃了飯,他為何又要單獨見我一個人呢?”
杜月笙揮揮手:“這我就不知道了,恩潤,這不必有顧慮,我看委員長對你很器重,委座身邊的陳布雷先生不是你朋友嗎?我看你的前途亦是無可限量??!”
韜奮一時語塞。
杜月笙很豪爽地拍胸脯:“恩潤老弟,我杜某陪你去,再陪你回來,你盡可放心,絕對保證安全。我跟南京方面聯(lián)系好了,買明天晚上的火車票。”
韜奮沒法再說什么,他們一切都安排好了,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他要再說別的,只能當(dāng)面頂起牛來,他干脆什么也不說,只是支吾著應(yīng)付。
傍晚,韜奮一手提著一兜剛上市的枇杷,另一手拿著個洋娃娃回到萬宜坊自己的家。進門,韜奮先把洋娃娃給了迎過來的鄒嘉驪,然后喊大寶二寶吃水果。鄒嘉驊、鄒嘉騮一齊出房間叫爸爸。鄒嘉騮看到小妹手里的洋娃娃,靠過來問爸爸,有沒有給他買東西。韜奮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小汽車玩具遞給他。鄒嘉騮接過,高興地給妹妹顯擺。鄒嘉驊也疑惑地抬眼看著父親。沈粹縝從廚房出來,見他們爺兒仨在開心,她也開心。韜奮慈愛地對鄒嘉驊說:“大寶,爸爸一天到晚在外奔波,你已經(jīng)長大了,要多幫媽媽照顧弟弟妹妹。聽你媽媽說,你在學(xué)校的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小文章?”鄒嘉驊點點頭。韜奮從懷里掏出自己平時用的鋼筆,說:“好孩子,這是爸爸平時用的鋼筆,送給你做個紀念,獎勵你的文章第一次變成鉛字?!编u嘉驊旋開筆帽看看,珍惜地把鋼筆放進書包里,低頭直樂。
沈粹縝看著這情景,莫名地緊張起來,她悄悄地問:“你又要上哪去?”
韜奮笑笑說:“看你緊張的,飯好了嗎?吃飯?!?/p>
書房里安靜得只有韜奮鋼筆在紙上疾書的聲音,寫字臺上放著一尊高爾基的木刻肖像。沈粹縝提著水壺悄聲進來給丈夫續(xù)水。
韜奮說:“別添了,我要出去。”
沈粹縝又緊張起來:“晚上去哪???”
韜奮小下聲說:“剛才守著孩子沒跟你說,上午我去見了杜月笙。”
沈粹縝更緊張:“他不是流氓大亨嘛!見他做什么?”
韜奮說:“他要陪我去南京見委員長,說是委員長托他約我去見他。”
沈粹縝脫口而出:“不能去!吳市長不是說要取締你們的救國會嘛!絕對不能去!”
韜奮耐心地說:“這不是我個人的事,關(guān)系到救國會,所以我要到沈老先生那里去一趟,我們已經(jīng)商量過一次了,再把見杜月笙的情況說一說,看看去好還是不去好?!?/p>
沈粹縝先表態(tài):“當(dāng)然不能去?。 ?/p>
韜奮無奈地說:“真要不去,只怕我又沒法在國內(nèi)待下去了?!?/p>
沈粹縝沒了話。
這一次,沈鈞儒沒叫李公樸他們,就韜奮和他兩個商量,沈鈞儒聽韜奮說了見杜月笙的情況后,鄭重地說:“孫夫人慎重考慮了,她認為還是不去的好?!?/p>
韜奮說:“我愛人也不同意去。”
沈鈞儒說:“孫夫人一則考慮,談及救國會的事,你一個人沒法說;二則不排除蔣公想拉你用你,你不好辦。”
韜奮態(tài)度明確地說:“要我做陳布雷第二,我絕不會答應(yīng)。”
沈鈞儒說:“問題不在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若把你扣下了怎么辦?”
韜奮一怔:“那倒是……”
沈鈞儒說:“問題是這事怎么婉拒杜月笙?這人特別講義氣,他可不能惹,誰要惹了他,那可真要倒霉的。你好好想想,用不著太早回復(fù)他,以免節(jié)外生枝?!?/p>
韜奮想,這事不跟杜月笙明說不行,要是跟他弄嗆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黑道上有的是人。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韜奮直接去了中匯大樓杜月笙的辦公室。
韜奮走進杜月笙辦公室,杜月笙已經(jīng)和一位銀行老板坐沙發(fā)上在等他。杜月笙起身相迎。韜奮抱歉地說:“正在發(fā)下一期稿子,忙不過來?!?/p>
杜月笙勸他:“做事情用不著這么拼命,也不必事必躬親,當(dāng)老板的要學(xué)會放權(quán),要放手讓下面干?!?/p>
韜奮說:“辦雜志出書真不同你們做生意,再忙稿子必須看,重要文章必須親筆,就這樣還老讓人查呢!”
杜月笙笑笑說:“查的只怕就是你的親筆,手下寫的就用不著查了?!?/p>
三個人會意地哈哈大笑。
杜月笙說:“一會兒咱們?nèi)コ燥?,吃了飯就上車。那邊回話了,明日一早,戴局長親自到車站接你,派頭較乖哎!”
韜奮犯難地說:“杜老板,真對不起,你約我陪我去南京,真是天大的面子,也是我的榮幸,要是在平常,我都不知該怎樣感激你。但是,這一次不是我駁你的面子,我真不能去。”
杜月笙呼地站了起來:“你說什么呢!這玩笑開得起嗎?你讓我怎么跟委座交代?”
韜奮如實地說:“雜志社、書店一堆事離不開這是客觀。更主要的是救國會是全國性的組織,救國會的事是全國的事,我一個人怎么說?我說了也不算??!假若委員長器重我,要把我留下,那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請杜老板體諒小弟,多多為小弟想想,多多理解小弟。我知道你講義氣,有事得明說,所以我只能當(dāng)面來跟你求情謝罪,求你幫我這個忙,小弟沒齒不忘。”
杜月笙十分不滿:“我杜某還沒辦過這種荒唐事,明天戴局長到車站接不到人,我還有臉再見委座啊!”
韜奮十分尷尬:“杜老板,要罵要罰只能由你了,我說的都是實話,實在對不起,請多原諒?!?/p>
銀行老板開了口:“鄒先生,你要不去,確實給杜老板出了道難題,委座我了解,他十分愛惜人才。說句實話,你這次要不去南京,就只有再流亡海外,國內(nèi)就休想立足了!”
韜奮像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啊?!?/p>
老天跟韜奮的心情一樣,從上海到南京,天色陰沉,一早上就淅淅瀝瀝下著密密的細雨。戴笠背著手,在站臺等待。有雨飄進站臺,勤務(wù)員過來打起傘,請他到車里等。戴笠搖搖頭,說這是委座請的客人,文化人講自尊,還是在這里等好。
從上海來的火車進了站,戴笠調(diào)整一下情緒,很有軍人風(fēng)度地微笑著站在站臺邊,勤務(wù)人員也趕緊收傘站好?;疖嚿系娜讼聛?,有學(xué)生有居民。乘務(wù)員下車,直接來到戴笠跟前報告了情況,同時給了他一封信。戴笠的臉立即變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