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黔豫

(貴州廣播電視大學 貴陽 550004)

一、問題的提出

2018年12月2日21點30左右，湖南省益陽沅江市泗湖山鎮(zhèn)一名12歲的小學六年級男生，因不滿母親的嚴厲管教，心生怨恨在家中持刀將親生母親殺害。2018年12月31日18時40分許，湖南省衡陽市三塘鎮(zhèn)13歲初一在讀學生，因家庭糾紛用錘子先后將其父母錘傷后，逃逸現(xiàn)場，經(jīng)全力搶救，父母因傷勢過重死亡。2019年3月16日傍晚，江蘇省鹽城建湖縣某小區(qū)一名13歲的男孩因不滿母親管教嚴格，在與母親發(fā)生爭吵后將其殺害。

一起又一起駭人聽聞的低齡未成年人實施嚴重暴力侵害他人身體健康甚至生命的案件不斷挑戰(zhàn)著人們的神經(jīng)底線。每每發(fā)生一次類似案件，就會引發(fā)民眾對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質(zhì)疑和不滿，而刑事責任年齡的起算點該不該降低的爭論又會再度出現(xiàn)。本文擬通過分析當前關于是否應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的三種不同觀點，論證了“維持說”的合理性，并提出了完善我國少年司法制度的構想，以期為我國治理低齡未成年人惡性“犯罪”提供一定的參考。

二、關于應否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的爭論

近年來我國刑法理論界在是否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的問題上，主要存在著三種觀點，即維持說、降低說以及惡意補足年齡說。[1]

(一)維持說

維持說認為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不宜降低，教育和感化才是治本之道。對低齡未成年人觸法行為的治理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涉及到各個方面的因素，包含社會、家庭、教育、法律、經(jīng)濟等等方面。一味地將違法犯罪低齡化歸咎于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顯然是片面的。從表面上看這些實施了惡行的低齡未成年人對社會造成了危害，但他們同時也是社會上不良因素的受害者。單純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根本不能徹底解決犯罪低齡化問題。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阮齊林教授說：“公眾對個案暴露出的少年行兇者的行為感到震驚、擔心，但更可怕的是孩子扭曲了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如果在這樣的三觀指引下，他們將會發(fā)展成長成什么樣的人?這才是問題的本質(zhì)。我們應當反思的是，對孩子的培養(yǎng)、教育是不是出了問題，而不應因公眾的反應輕易改變刑事責任年齡?！?/p>

(二)降低說

犯罪低齡化已是有目共睹，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觀點的一方將主要原因歸咎于法律打擊不力，認為現(xiàn)行刑法中關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使得部分低齡未成年人更加漠視法律，恣意妄為，甚有過激者認為這是“對惡棍的保護”，所以應通過刑罰的威懾力來遏制“低齡未成年人犯罪”，他們主張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至12周歲或13周歲，甚至是10-12周歲[2]。

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隨著我國社會的發(fā)展，人民物質(zhì)水平和教育水平普遍提高，兒童的營養(yǎng)結構和智力發(fā)展得到了不斷的改善，其心理和生理成熟速度一直在加快，法制與道德觀念也發(fā)展到了一定程度，故而12周歲左右的兒童就已經(jīng)具備了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進而應對自己的行為后果承擔相應的責任，包括刑事責任。此外，我國2017年出臺的《民法總則》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下限標準由原來的“十周歲”下調(diào)至“八周歲”，是出于對目前未成年人身心成長實際狀況的考慮，肯定了未成年人的自主意識。因此有觀點認為民法的這處修改體現(xiàn)法律認同了未成年人辨認和控制能力的低齡化趨勢。從這一立法考量出發(fā)，適當降低未成年人入罪年齡具有一定的必要性[3]。

(三)惡意補足年齡說

“惡意補足年齡”是英美法系國家針對處于一定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是否具有刑事責任的一種判定規(guī)則。此規(guī)則首先認定觸法的低齡未成年人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如若控方提出能夠證明該低齡未成年人在行為實施時具有惡意的證據(jù)，并具備辨別善惡是非的能力，那么就可以推翻其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因此該低齡未成年人應當對其所實施的行為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在此規(guī)則中，核心要素是“惡意”，如何認定“惡意”？這需要控方收集完備的用來證明存在惡意的相關事實材料，并呈交法庭，材料主要包括心理測試分析、警方的質(zhì)詢、與受害者的關系、受害者的受傷表征、類似惡行的前科以及實施惡行的前后表現(xiàn)等。之后由法庭對各方面因素進行綜合考量，認定該未成年人的“惡意”，最后根據(jù)“惡意”程度相應補足其年齡，使其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起算點，進而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我國亦有部分專家學者主張移植英美法系的“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用以完善我國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

三、“維持說”的合理性分析

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降低說和引入“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理論都是建立在維護我國社會秩序的基礎之上的，認為欠缺懲罰措施的教育感化難以起到警示戒后的效果。然而本文認為，關于應否降低我國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這個問題，必須慎之又慎，應當經(jīng)過廣泛的調(diào)研、反復的思考和論證才能得出最終的結論。不論是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或是“惡意補足年齡”都會擴大我國刑事犯罪的打擊范圍，這樣做無疑與刑法的謙抑性相悖。因此，本文對維持我國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的維持說持肯定態(tài)度，理由如下。

(一)符合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標準

刑事責任能力是指行為人構成犯罪和承擔刑事責任所必需具備的刑法意義上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其中，辨認能力是指行為人具備的對自己行為性質(zhì)、意義和后果的分辨認識能；控制能力是指行為人具備的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行為的能力。前文介紹了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降低說的觀點，該觀點認為，目前我國兒童的心理和生理成熟速度一直在加快，12周歲左右的兒童就已經(jīng)具備了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但是，本文認為，雖然我國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快速增長讓大部分少年兒童的身體發(fā)育及智力成熟程度較以往有所提前，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低齡未成年人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也有所上升，他們成熟速度加快的是生理成長而非心理成長，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他們?nèi)孕枰欢ǖ臅r間和過程去適應外部環(huán)境和學習社會規(guī)則。這樣的現(xiàn)狀尤其突出體現(xiàn)在我國中西部一些欠發(fā)達地區(qū)，許多父母為了養(yǎng)家而背井離鄉(xiāng)，留守兒童缺乏父母的陪伴和引導，加之這些地區(qū)的師資力量較發(fā)達地區(qū)仍顯薄弱，諸多因素的存在導致留守兒童心理發(fā)育較為遲緩，辨別是非能力和自控能力較弱，以致容易誤入歧途。

刑事責任年齡作為刑事責任能力的下位概念，其起算點正是基于未成年人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實際發(fā)展情況來設置的，不能將未成年人生理發(fā)育的增速簡單地等同于其辨認和控制能力的提升。

(二)符合刑罰的目的

刑罰的目的體現(xiàn)為國家司法機關希望通過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所實現(xiàn)的目標。我國刑法理論界普遍認為刑罰的目的就是預防犯罪，包含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特殊預防通過對犯罪者適用刑罰，預防其再次犯罪；一般預防則通過對犯罪者的刑事處罰，來教育和警戒社會上一些潛在犯罪者，防止他們踏上犯罪道路。

若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等于擴大了對未成年人的刑事處罰范圍，刑罰的威懾力確實有所體現(xiàn)，但未成年人尤其是低齡未成年人，這一特殊群體實施危害社會行為的內(nèi)因、外因，與成年人犯罪相比畢竟具有很大的差異，過早地對這些具有很強可塑性的低齡未成年人貼上罪犯的標簽，反而會降低他們悔改的可能性，使其失去逆轉人生的機會，甚至還可能引發(fā)日后更為嚴重的犯罪。因此，一味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無疑就是“以暴制暴”，違背了刑罰預防犯罪的目的，并不能有效解決低齡未成年人的“犯罪”問題。

(三)符合刑法的謙抑性要求

刑法的謙抑性，是指刑法應依據(jù)一定的規(guī)則控制處罰范圍與處罰程度，即凡是適用其他法律足以抑止某種違法行為、足以保護合法權益時，就不要將其規(guī)定為犯罪；凡是適用較輕的制裁方法足以抑止某種犯罪行為、足以保護合法權益時，就不要規(guī)定較重的制裁方法[4]。

正如刑法格言所說：“刑罰與其嚴厲，不如緩和?！本S持我國現(xiàn)行的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符合刑法謙抑性的價值要求，正如前所述，若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勢必會擴大刑法的打擊面，刑法意義上的未成年人犯罪數(shù)量將會上升，與之同時還需要耗費更多的司法成本對低齡未成年人的觸法行為予以懲處。由于低齡未成年人實施惡行多具有“偶發(fā)”“激情”等屬性，其“三觀”尚處于形成過程中，過早將其納入刑法打擊范疇不利于他們今后的成長，并且與刑法謙抑性所包含的補充性、寬容性相悖。因此，面對低齡未成年人的惡行，我們不應該局限于去強調(diào)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而應該去考慮如何完善我國少年司法體系，如何完善落實《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義務教育法》等法律和相關的司法解釋、行政法規(guī)等法律文件。

(四)符合我國對未成年人的刑事政策和國際趨勢

我國對觸法的未成年人主要采取以“教育、感化、挽救”為主，“懲罰”為輔的刑事政策。即強調(diào)對未成年人的觸法行為應當主要實行教育矯治，幫助其將來更好地適應社會。如果降低了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那么更多觸法的低齡未成年人將面臨刑罰處罰的風險，這顯然不符合我國現(xiàn)階段對未成年人以“教育為主”的刑事政策背景。此外，雖然各國關于刑事責任年齡的設置各有不同，但是國際社會提倡“輕刑化”，推行“非犯罪化”的理念，慎將未成年人的觸法行為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疇在當前國際社會已達成共識。因此我國的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不僅不能降低，而且對低齡未成年人的觸法行為應否入罪應當更加嚴格。

此外，“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適用對法官而言是極大的考驗，雖然它的適用存在嚴格的標準，但終究每個法官的知識背景、價值觀念、情感表現(xiàn)、性格特征等方面都有差異，這將導致不同法官對相同低齡未成年人的“惡意”程度做出不同判斷。因此，維持當前認定刑事責任年齡的嚴格標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自由裁量權的擴張，減少司法不公的現(xiàn)象。

四、完善我國少年司法制度的構想

本文雖然贊同維持我國現(xiàn)行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但不等于對實施了惡行的低齡未成年人就采取“一放了之”的做法，公眾對于現(xiàn)行法律遏制低齡未成年人觸法行為不力的擔憂也正體現(xiàn)了我國司法制度在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上確實存在缺憾：法律僅規(guī)定了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下限，卻欠缺專門針對觸法低齡未成年人的治理制度體系，實踐中對其實施惡行的后續(xù)處理、矯正存在斷檔，使得“感化、教育、挽救”的刑事政策成了一句空話。因此，應完善我國少年司法制度，多維度理性治理低齡未成年人惡性“犯罪”這一難題。

(一)構建分級制少年司法干預體系

針對實施惡行卻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的低齡未成年人，可根據(jù)年齡及行為危害程度進行分級處理。

首先，依年齡分級。以十二周歲為界限，不滿十二周歲的孩子尚處于兒童后期，還未進入叛逆的青春期，家庭對于他們具有很強的依附功能。因此，對十二周歲以下的觸法未成年人原則上應當由家庭承擔主要的管教責任，由政府部門輔助一定的干預手段，如指定人員對其行為表現(xiàn)進行監(jiān)督，并定期進行人身危險性評估，為其提供社工服務及心理矯治服務等等；而針對十二周歲以上又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觸法未成年人，結合其觸法行為的嚴重程度，原則上應由政府收容教養(yǎng)，同時由人民法院少年法庭對其宣告社會服務令，即在政府收容教養(yǎng)期間有針對性地合理安排其從事一些對社會有益而無報酬的工作，使其身處不同的位置去體驗人生，增強其社會責任感，幫助他們回歸校園、回歸社會[5]。

其次，依行為危害程度分級。針對觸犯刑法行為的輕重來設置程度有別的干預措施。當?shù)妄g未成年人的行為觸犯刑法較輕罪名時，同上述年齡分級一樣，采取以家庭管教為主，國家干預為輔的手段；低齡未成年人的行為觸犯刑法較重罪名，如殺人、重傷、搶劫、放火或其他嚴重破壞社會秩序的行為，或者手段極為殘忍應由政府收容教養(yǎng)。

(二)構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

親職教育是指對家長進行怎樣成為合格稱職好家長的專門化教育。在針對觸法未成年人“教育、感化、挽救”為主，“懲罰”為輔的刑事政策中，教育是感化和挽救的基礎，而作為少年司法制度中處置措施之一的教育，不應僅限于國家層面對觸法少年的教育，還應涉及各種能夠?qū)τ|法少年產(chǎn)生教育作用的方式。實踐證明，低齡未成年人實施惡行與監(jiān)護缺位、家庭教育不健全存在著一定關聯(lián)。因此，加強親職教育，提升家長的家庭教育能力在少年司法體系中顯得尤為重要。

針對那些實施惡行又達不到刑事責任年齡起點的低齡未成年人，應由國家公權力強行要求其父母等監(jiān)護人接受專門的教育指導，包括情緒疏導、家庭溝通、親子關系等內(nèi)容，讓他們掌握系統(tǒng)科學的教育方法和觀念，幫助這些低齡未成年人順利融入社會，最大限度去預防和減少再犯。因此，應在立法上明確強制親職教育的決定權、實施權、強制性保障措施及必要經(jīng)費保障等內(nèi)容。當前，四川省成都市已在2017年將強制親職教育納入未成年人安全保護條例的立法日程，為強制親職教育國家立法提供了地方經(jīng)驗。

(三)細化并落實“政府收容教養(yǎng)”的法律規(guī)定

我國《刑法》第17條第4款規(guī)定：因不滿十六周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他的家長或者監(jiān)護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養(yǎng)。何為“必要的時候”？法律并未提供一個具體的認定標準。本文認為可以結合前述內(nèi)容介紹的分級制，當觸法未成年人已滿十二周歲并實施了嚴重違反刑法規(guī)定的行為，如殺人、重傷、搶劫、放火或其他嚴重破壞社會秩序的行為，就可以認定屬于“必要的時候”。

此外，怎么理解“政府收容教養(yǎng)”？從概念上看，它是指由政府組織實施的強制性教育改造，屬于一種行政處罰措施。但是《刑法》《行政處罰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法律對其仍未做出詳細規(guī)定。實踐中，執(zhí)行收容教養(yǎng)的場所在各地存在較大差異。有的地方將收容教養(yǎng)的未成年人送進工讀學校進行教育，有的則送入少年犯管教所，在收容審查制度和勞動教養(yǎng)制度被廢除之前，有的地區(qū)還將觸法未成年人送入收容所或勞教場所[6]，將收容教養(yǎng)人員與少年犯關押在一起。由于收容教養(yǎng)與刑罰懲罰具備不同的性質(zhì)和目的，管教的方法也應有所區(qū)別，將這兩種行為性質(zhì)、改造目的不同的人集中在一起進行管理，內(nèi)部容易引起惡性交叉感染，外部容易誤導公眾，使公眾以為收容教養(yǎng)就是刑事處罰，這不利于實現(xiàn)對被收容教養(yǎng)的低齡未成年人的教育、感化和挽救。

本文認為政府收容教養(yǎng)僅應包含送入工讀學校和少管所兩種形式。目前我國已注冊的工讀學校有97所，該數(shù)量尚不能滿足防治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需求，國家應加大對工讀學校的資金投入、教師培養(yǎng)以及正面宣傳，推廣“以教代刑”理念，降低公眾對工讀學校的偏見。其次，對于實施嚴重破壞社會秩序行為的低齡未成年人，應將其送入少管所，但是務必與少年犯分別管教，制定不同的管教措施，幫助其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并順利地回歸社會。

五、結語

樸素的正義觀通常是良法善治的心理基礎，但是感性的輿情不能等同于理性的法治。著名的《査士丁尼法典》早已有十分精辟的論斷：“不可能存在天生的壞孩子，也不可能有不可挽救的兒童?！泵鎸σ黄鹌鸬妄g未成年人實施的惡性案件，我們應從多維度進行考察，客觀、理性地看待，不能僅僅將視角放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上，更不應將對此類案件的處理僅僅依附于刑事法律上。少年司法制度的建立健全，需要依靠完善的立法、專業(yè)的司法，更需要家庭的教育、學校的引導和社會各界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