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我見過父親在傍晚收工的時候,他大喊了一聲:“我們家感謝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啊?!?/p>
那是一個中秋節(jié)的傍晚,太陽火紅地在西天沉降下去,就像是忙碌了一天逐漸疲憊的父親。新稻堆在了場上,一個季節(jié)的收獲已經(jīng)一目了然。父親的感謝也是由衷的,他是這堆谷子絕對的主宰,但他們與土地的關(guān)系依舊頑固地惡化,入不敷出的日子依舊捉襟見肘。與共和國同齡的父親,他屬牛,乳名也叫“小牛”,在生產(chǎn)隊也是“用?!钡摹K春捱@個名字,他痛恨與牛虻相伴,貧困與煩惱揮之不去的日子。他告訴過我“大集體”的日子什么樣子,不過我怎么也不懂得一個人苦幾個“工分”然后吃“大鍋飯”究竟是什么遭遇,只能從他的憤懣里體會到艱難。南角墩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并不是獨得東風第一枝的,不過,分田包產(chǎn)到戶之后,他們埋頭苦干的熱情更高了。就地里的產(chǎn)出而言,交了公糧,留了種子與口糧,剩下的變賣作我的學費與母親的藥費,日子依舊常常青黃不接。這也基本是村莊的常態(tài),因為那一塊塊苦巴巴的田地早就顯得蒼老而有氣無力,就像是蒼老而失去心志的老人,只是與光陰做按部就班的周旋。
父親種田之余,在三蕩河上養(yǎng)了一些鴨子。這些鴨子的產(chǎn)出頗有些可喜,那些從鴨屁股冒出來的好日子一度讓人很艷羨。但也許“斗米富”的父親不知道,不是他酒后的大嗓子得罪了人,而是他突然的富有讓人不安,人們百思不得其解——土地以及河流怎么能有這么富有的產(chǎn)出?人們的疑惑和妒忌就像是一劑毒藥,赤腳的父親在看到自己的鴨子被毒死的時候,恨不得搬磚頭去砸天。我那時已經(jīng)能說會道,但并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還是母親告訴我,那個懵懂的孩子也為這種困境傷心地哭泣過,為這種頑固而無法改變的日子哭泣過。父親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痛恨貧困,又偏偏不敢富裕,偏偏要用最過激的方式保持人人平均的貧困,他喝飽了劣質(zhì)的酒并用最惡毒的語言在空蕩蕩的午后咒罵,直到疲憊地癱睡在路邊的草堆頭。這一點我也沒有想清楚,哪怕是日后我還裝模作樣地讀了幾本書。
一如既往地這樣一過數(shù)十年,如冬去春來的枯榮有序一樣,南角墩的人依舊守著“死田”,一成不變、無奈而又認命地過著叮當響的日子。此間,因為村里的照顧,父親成為三蕩河的護林員,每天守著河流兩岸的樹木,周而復始地在歲月里周旋。
我在外求學的日子里,父親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了一件事。那時候電話還并不普及,可見他對這件事的重視。他沒有問候我在學校清貧的日子,這一點我們父子之間都是心知肚明的。他甚至也沒有說到母親的病情,這與那個殘弱的村莊一樣,已經(jīng)是一個不容改變的殘酷現(xiàn)實。他和我說的事情竟然是三蕩河要開發(fā)了。我不知道“開發(fā)”這種先進的詞語和他一個“泥腿子”有什么關(guān)系?原來,他關(guān)心的是自己要失業(yè)了,三蕩河的樹木將被悉數(shù)伐去,而兩岸的土地也將被“流轉(zhuǎn)”——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高級的詞語。他不再擁有護林員的工作,而他的口糧田也被收去。他不僅僅擔心自己的生計,更要面對這種從來沒有的改變給他帶來的震動而不安,他從來不知道這片土地有這么大的能力。
三蕩河兩岸的草木被伐去,蜿蜒不平的泥路被推土機整理平整覆以水泥。幾千年稻麥兩季的土地也被挖土機整理成方正的水塘,一種叫作“羅氏沼蝦”的外來生物潛入了三蕩河水注滿的塘口。從此,種地的農(nóng)具開始蒼老與古舊,機器與科技成為水土上科學的主角,收入真的像流水一樣汩汩而來,人們臉上模糊了四季的區(qū)別,總是掛著幸福的春風。
三蕩河真的春風蕩漾起來。
人們似乎真的沒有明白,這片水土怎么突然這般的慷慨?他們甚至有些覺得受之有愧——種地的人出讓了自己的泥土,袖手旁觀之間竟然也能夠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因為年紀大,父親從三蕩河撤離之后沒有能夠趕上開發(fā)的路數(shù),他回到村莊里操起養(yǎng)鴨的舊業(yè)。本來還心有不安的他發(fā)現(xiàn),沒有人再關(guān)心那些鴨子屁股,“雞生大蛋,鴨上滿欄”早就不會讓人眼紅。大家都行色匆匆,忘記了這個脾氣不好的漢子,而父親也只顧守著自己“鴨司令”的位置,忘記了失去三蕩河的傷悲。
我在外求學幾年,幾乎并不再回到南角墩。作為一個從泥土里走出來的“窮教師”——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父親怕自己太驕傲但又怕別人不知道,逢人就大聲說:“我家捧了一輩子牛屁股,竟然出了個窮教師?!陛^之于在“開發(fā)”“流轉(zhuǎn)”“高效養(yǎng)殖”等高級詞匯中富裕起來的南角墩人而言,父親的日子雖然無人問津,但也算是平穩(wěn)可喜,他最大的感覺就是:好久沒有過借錢的日子了。他對于日子的周旋總是以物的形式去衡量,好比:80年代上小學的時候他曾站在教室外當眾叫“我賣了幾十斤的米給你湊的15塊錢學費,你給老子好好學”;90年代上初中的時候他在我借宿的姑姑家端著酒杯說,保證你以后不穿帶布丁的衣服,姑父表示非常不簡單了;上大學的時候,他賣了屋后長了十多年的樹木并告訴我就是拆屋賣瓦也要讓我讀完書;工作以后,他說我給你辦了結(jié)婚的酒席就算是給你最好的交代了……如今,他終于過上了不用借錢的日子。
父親把鴨子趕到三蕩河里,看這些魯莽的牲畜歡快地雀躍在水面。他踱著步子在這條輕車熟路的河邊走過,忘記樹木數(shù)字的他如今記得的是那些鴨子的準確數(shù)目。但他還記得那些草木,他似乎還能聽到那些風吹過的聲音,他雖然老了卻不曾忘記。最終,他的屋子并沒有賣掉,還又修繕一新,有了自己的院落,被孫女兒笑成“從此過上了快樂幸福的生活”。在外依舊難得歸去的我又常常接到他的電話說,三蕩河上有了新的變化,種了許多的樹木花草,現(xiàn)在的“新農(nóng)村”真是讓人不敢想……
這份光榮屬于父母,屬于我輩,屬于南角墩,也屬于腳下這片黑黝黝的土地。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攝影:郭 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