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泥土是一件陶罐,萬物生靈裝進去,倒出來,再裝進去,一年就過去了。它什么秘密都可以裝的,很多腐爛在里面,也有很多,接著生長出新的秘密。也許在某一個時刻,小東西被打開,不再是什么秘密,呀,故事原來是這樣的。
世界可以那么小,一粒糧食那么小,“啪”,打開了。
你輕輕地躺在一道溝堰上,滿臉貪婪,眼兒微閉,呼吸著綠潑潑的空氣,鳥雀“啦啦啦”唱著三五首童謠,忽然就飛起來,忽然就落下去,藏進那個小東西里。你不知道的,小麥這時候偷偷鉆出地面,一個又一個婷婷娉娉的少女走過來,一個又一個頭頂散著熱氣的小伙子走過來,“咝咝,咝咝”,他們穿著綠油油的衣裳,芝麻粒兒大小。墨綠中,笑聲會傳染,能嗅出一縷一縷的清香來,空氣甘洌芬芳,麥苗婉轉飛翔,小麥們開口唱歌,渾身就不那么冷了,后來,開始熱汗淋漓,像極了地平線上跳舞的那么多、那么多快樂的霜花。
歌聲好像白云一樣飄,落下來,好一場大雪啊。白墩墩的大雪,急慌慌地走著,像棉花做成的被子,蓋在麥苗身上,什么都看不見了。一壟壟麥苗中間,屎殼郎美滋滋地大睡,夢著自己的好事,天塌地陷似乎與它無關,像是死了,又像是還活著。腳尖一劃拉,一坨坨牛糞露出來,許是太陽曬久了,臭味沒了,不再那么熱烈,扁扁的,膨化得好像俄羅斯大列巴面包,掰開一塊,許多沒有消化掉的麥秸兒團了一處,麥秸上,殘留著一道道咀嚼的牙齒印,可惜了這么好吃的東西!不遠的地方,那些摻雜了牛馬糞、驢糞、騾子糞、豬糞以及多種腐爛物的熟土,也被太陽曬著,酥酥的,軟軟的,滑滑的,酸溜溜的,風一刮,沒了魂,一下癱了。指不定哪一粒上,你會扯出三五根頭發(fā)絲兒,不知道是不是它們自己的或者大人小孩的,長長短短,糾纏一處。它還在“呼呼呼”地睡覺,動也不敢動,無論你怎么叫,也叫不醒。腳底下,又一劃拉,“噌”的一聲,踢出來一堆死去的小東西,也踢翻了它,它揮舞開六個爪子,一抱拳,一曲腿,身子團作一個小黑球,竟然連骨碌帶爬,沒命似的跑啊跑啊,咦,哈哈,小鼻子小眼,細腰肥臀,女的,哎呀,一眨眼,不知道又鉆去了哪里。雪花飄在土粒子上,一朵托舉著一朵,最下面的那朵融化了,土粒子濕了,緩慢地凍上了,隨著雪花的不斷增加,不斷融化、冰凍,一骨碌,骨碌出老遠。土粒子在不斷發(fā)胖,小小的,圓圓的,冰絲絲的,玲瓏通透,好像裝了滿滿一副跳棋盤里的玻璃球,一踢,蹦蹦跳跳著你追我趕地亂跑,也不知道它們要跑到哪里?雪繼續(xù)下,一直下,把所有的所有所有都覆蓋了,看不見別的色彩,只剩下了白。天地我一白。小風一刮,彌漫了雪霧的白色旋起,傾斜著向上飄,幾番盤旋,那冒著甜兮兮的冰氣,炊煙一般散了,在半空中停頓了幾秒,末了,消逝得無影無蹤。
二三月間,一位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站在麥田邊,她要唱歌,她,如果能唱一首蔣寨村的民歌就好了!雪停了,太陽出來了,暖乎乎地照耀著大地、村莊、河流,“噗”,被凝固了的冰掛化了,墜落在枝枝丫丫里。她的歌詞,只有一個“啊”字,可是,調兒唱出來了,味兒卻散發(fā)著土腥氣。小風,似乎停了,似乎又沒有停,不過沒有先前那樣冷,到后半夜,風真的停了,滿屋子的熱氣一下子圈住了。麥苗們橫出了被窩,長長伸了一個懶腰,“憋死了!”就勢做了個驢打滾。這田野,變成了一塊一塊的,一道白,一道綠,橫橫豎豎,深深淺淺,發(fā)展到后來,白皚皚的變成了綠油油的。
小麥們進入了變聲期。它們,臉蛋上開滿了一朵花,挺胸,收起氣,腳尖翹起,小手伸展開來,隨著3/4拍子、4/4拍子放聲歌唱,婉轉悠揚,兩腳不動,但其余的部位都在唱歌,都在跳舞,天籟緩緩升起,金色的陽光普照麥地。你恍惚看見,一開始,天地間,空氣中,好像有一根頭發(fā)絲兒,從它們的口腔、鼻腔、胸腔和腹腔出發(fā),越來越長,幾米,幾十米,幾百米,幾萬公里,甚至無限的長,越來越粗,上接白云深處,閃電般擊中了你。有的唱啊,“一萬個爹來,一萬個娘,喊熟了大片大片的好麥浪”,你肯定是躺在麥田里了。有的唱啊,“每當我走過老師窗前”,你呢,也就打開了一幅工筆畫:夜色中,你的數(shù)學老師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yè)。有的唱啊,“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還有“捧一把黑土,我親爹親娘的土”,不用猜,你已睡在孟春時節(jié)的木床上,雨,不緊不慢地下,其實它們呀,好像小磨香油一樣金貴哩。有的呢,記不住一句歌詞,只好在每一句歌詞的最后一個字上,找出那個字的韻母,比如“土”的“u”,“天”的韻母“an”,“娘”的韻母“ang”,打開小嘴巴,隨聲附和,只唱一個音,外邊的觀眾誰也聽不出來。從童聲合唱,到少年合唱、無伴奏小合唱、六聲部合唱、男聲合唱、女聲合唱……清晨的原野里,歌聲也由整體齊鳴,變成了這一片、那一片地演唱,無伴奏,無指揮,哈,渾然天成。為什么是演唱呢?小麥們長高,開始拔節(jié)了,抽穗了,開花了,授粉了,小麥的歌聲里,可以聽出男人的爽朗、女人的婀娜,也可以聽出花開的波濤聲、灌漿的大潮聲,南風北上,“嘩——嘩嘩”,“嘩——嘩嘩”,如此反復,連續(xù)。
麥子是被布谷鳥叫黃的,是被麥黃風刮黃的,是被毒太陽看黃的,是被平原上的男女老少喊黃的,對,一夜一夜,一天一天,一眼一眼,一聲一聲。黃,是金黃色,黃金一樣的金屬色,哪怕看上一眼,你就是貴族了。這麥浪,大海一樣起伏,歌聲從天而降,似遙遠,似圣潔,那,是男中音、女中音?是男低音、女低音?太低了,低得不能再低,“嘩嘩”,“嘩”,“嘩嘩嘩”,“啦啦,啦啦——啦”……天門打開,春夏秋冬都進來了,紅紅火火都進來了,愛情都進來了,酸甜苦辣都進來了,聽啊,這是麥子在唱歌!
把所有的鐮刀舉起來,把大型的收割機開進來,拼盡你渾身的勁兒,把所有的血水汗水淚水扔到天上吧!在收獲的節(jié)骨眼兒上,忙,沒日沒夜,一天吃兩頓飯,不吃飯都可以,只要能把一袋袋麥子拉進打麥場,一粒粒麥子能夠全部裝進茓子,只要能咬上一口新麥子做的饅頭,即使累死,一頭歪倒在木板子床上,也值!開進吧,裝得滿滿當當?shù)陌?,攤麥子曬場吧,不就是二十來天嘛。無邊無際的麥田里,鐮刀一揮,天地一晃,機器轟鳴,割麥搶場,它們的歌聲,和著小麥的歌聲、田野里沸騰的人歡馬叫聲、打麥場上香氣彌漫的曬麥子聲,一年一年歌唱著中國農民的豐收,分分秒秒都在累積著一個個數(shù)字。麥子裝茓子那一天,我看見你解開一個麻袋口,抓了一把麥子,你蹲在一邊,輕咬麥子,“嗑嘣,嗑嘣”幾聲,嘴角,掛著一股一股奶白色的汁液,真香??!
餐桌上,多少年多少天了,我陶醉每一頓飯的面食:一碗面條,一碗餃子,一碗糊涂,一個白面饃,一盆稀飯,幾根油條。這些熱騰騰、香噴噴的麥香啊,總讓我聞到流口水,想象到香氣彌漫的那片田野、那塊麥地。這一碗面那一個饃,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壟麥子吧?何止是聞哪,我還會去聽。聽小東西里這么多氤氳升騰的麥香,到底是哪一縷,隱藏了小麥奔放的歌聲?
把所有的太陽都打碎,把一首完完整整的歌打碎,你,可以唱得“哼哼唧唧”的,可以格外的舒坦,走心。這一首首歌,不那么連貫,全都裝進小東西里,碎碎的,只有那樣,我們才能用一雙雙大手輕輕捧起。
它們,就是遍地金子,就是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