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
在15歲之前,我從來沒有吃過洋蔥,正如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暑假出門旅行過。
第一次吃洋蔥的那個夏天,是中考完那個長長的暑假,彼時我正在一間大工廠里兼職暑假工,周遭全是同屆的同學,做著相似的活兒。
那時候的農(nóng)村,還沒有什么關(guān)于“童工”的概念,家長沒有,工廠或許有,可他們違背了也就違背了。
中考之后,我騎著自行車一路沿著小河,在一間間工廠里尋覓兼職的機會,碰上了兩個同樣在找工作的同學,最后結(jié)伴進了當時小伙伴最多、也壓榨得最厲害的一間工廠。我們?nèi)サ猛?,最好玩兒的給杯子畫彩的工作已經(jīng)滿員了。我們被安排進了吹坯部,每天戴著棉麻手套,拿著磨砂紙,給剛出爐的杯子磨掉土粒,再拿吹風槍將粉塵吹干凈,杯子們擺上木板,一層層地摞起來。偶爾摞得高了,放不上去,就直接踩椅子整個人高高地坐在上面吹杯子。在這個高度,能看到彩繪間那個我喜歡的少年戴著純白色的耳機,手中拿著畫筆瀟灑地給杯子上彩。
一天天工作到晚上9點半,我從未見過這個夏天絢爛的陽光,但是每天下班時竟有那么一點滿足,想著時常見到的少年,想著人生中賺到的第一筆錢。
中午和傍晚通常是來不及回家吃飯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廠里的食堂吃飯。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洋蔥,煮得極爛,入口的那一瞬間我驚嘆竟有如此美味,為什么我竟然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食物?同學坐了過來,看著我的表情感到好笑。
我捧著飯盒問她:“這是什么菜?”
她說:“洋蔥啊,瞧見沒,發(fā)黃?最劣質(zhì)的菜?!?/p>
一剎那我的贊美之言噎在了喉嚨里。
后來經(jīng)常有人說我味覺壞了,重口味還不知口感好壞。
慢慢地,部門管理嫌棄我們每天慢吞吞做得太少,給我們定了量,只要我們做足了,就可以直接回家,不必等下班時間。
我們算了算,按這個量,每秒要完成一個杯子。抗議無效后我們絞盡腦汁地改變工作程序、工作策略,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們在傍晚5點前就完成了。歡呼雀躍地和伙伴一起回家,騎行在路上,看到傍晚時分萬家燈火先后亮起來的景色,竟忍不住想落淚。那天晚上吃了這個暑假在家的第一頓晚飯,沒有洋蔥,但是洗漱完懶洋洋地和家人圍坐在一起,聊天、看電視、喝茶的感覺,滿足到了心底。
定量計劃幾天做下來,燒爐部的人已經(jīng)無法跟上我們的速度了,我們沒杯子吹,被叫去幫襯別的工作。沒了定量的優(yōu)惠,再一次工作到晚上,身心俱疲。
就好像一個原本跋涉在沙漠的人,終于走出沙漠喝了幾天的水,又把他丟回沙漠,他受不了了。
我果斷跑去辭職。管理也干脆,輕蔑一笑:“想辭職,自己去找廠長說?!?/p>
那時候,廠長是我們心中的恐怖人物,但我不服輸,咬咬牙就去了辦公室,等了許久才等到廠長。
我跟他說我要辭職,他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開始跟我說:“現(xiàn)在人手——”
我一下子哭了出來,或許是真心實意,或許是虛情假意,總之我哭了出來,并且哽咽著撒了一個15年來最大的謊:“學校要提前開學,給我們開《弟子規(guī)》講座,我不能不去……”
學??偸悄軌哼^工廠的,最后廠長妥協(xié)了,讓我回部門把這個早上的工作完成,下午過來拿下工資就可以回去了。
那天中午,離開工廠回家,夏日刺眼的陽光直襲我身上,我卻感覺無比絢麗,終于我遠離了洋蔥,瀟灑地離開了工廠。
后來我聽同學說他們又加工作量了,苦困其中卻不知如何辭職。
再后來又有新聞報道那家工廠有學生氣盛,傷了人,警方介入,自此少年們統(tǒng)統(tǒng)被遣散,如受了拯救一般。
我曾忍不住問媽媽,為何不曾買過洋蔥。
媽媽那時笑著說,生活本來就夠苦了,誰還愿買那剝了流淚,方能嘗到它清甜的洋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