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同勝
嫂子嫁給我哥后,村里人都喚她青山家的,好像她壓根沒名兒似的。其實她叫秀芬,秀麗的秀,芬芳的芬,一個香香美美的名字。
村里的孩子普遍斷奶晚。那年,我還沒斷奶。
我是趴在娘的背上見到青山嫂的。那幫嬸子大娘嘰嘰喳喳的恨不得把新房的頂子給掀翻了。我在娘的背上使勁往上挺了挺,探出小腦袋,隱約看到端坐在炕上的嫂子,一身的紅,刺得我眼睛疼。我趕緊縮回腦袋,不一會兒又情不白禁地露出來,一雙小眼睛不住地來回眨巴。
從大人七嘴八舌的話里,我聽得出,她就是青山媳婦了,娘讓我喚她嫂子。盡管我乳臭未干,可村里的輩分,很多時候和歲數(shù)無關(guān)。
得以看清青山嫂,是娘擠到最前邊以后。那雙眼可真大,圓,亮,一閃一閃的,像能照亮整個屋子。那模樣,一個字:俊。三嬸捅了我一下:“你青山嫂好看不?”我扭捏著把頭埋進娘的背里?!澳悄汩L大了想娶個啥樣的?”三嬸又接了一句。我用上牙咬著下嘴唇,抬起肉嘟嘟的小手,羞澀地指向了青山嫂。伴著大人們的一陣哄笑,我的頭埋得更深了,小臉蛋熱辣辣的。
凌河幾十里。俺們村在凌河的下游,青山嫂的娘家在凌河的上游,那里是遠近聞名的富庶之地,盛產(chǎn)白生生、香噴噴的稻米。俺們村不行,窮得老鴰都不叫喚,家家戶戶喝著能照得見月亮的稀粥,光棍兒排成了一拉溜。
也不知道青山嫂是咋想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偏嫁到這么個羊不拉屎,雞不打鳴的地方來,莫非是她的神經(jīng)出了毛???
青山嫂啥毛病也沒有,好著呢,聽說,人家是白投羅網(wǎng)的。
當初,青山嫂還不是俺嫂的時候,我哥和她在鎮(zhèn)上的中學讀書,同在一個班,一個學習委員,一個體育委員,一個靚女,一個俊男。同學們常起哄,說他倆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青山哥佯裝沒聽見,顧左右而言他。放學路上,她常順手抄起土坷垃,朝那些瞎起哄的同學丟去。他們一哄而散,那聲浪傳得很遠很遠。
那次,青山嫂被鎮(zhèn)上的小流氓糾纏,恰巧被青山哥遇見。青山哥眼珠子瞪得鼓鼓的,他一把將青山嫂護在身后,拉開了殊死一搏的架勢,怎奈寡不敵眾,青山哥被打得鼻青臉腫,肋骨還斷了兩根。
青山嫂的嫁妝很特別,非金非銀,非綢非緞,是滿滿的一口袋稻籽。人們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過門的第二天,青山嫂架起小推車,推著稻籽就下地了。人們用好奇的目光瞅著這個新媳婦。但見她挽褲腿擼袖子,白亮亮的腿浸泡在布滿腥泥的水田里,整地,下籽,那一招一式,比爺們還爺們。
沒多久,綠油油的秧苗給田野帶來了勃勃生機。那年,青山嫂承包了村上十多畝河灘地,油亮亮的稻谷看得村里人眼睛發(fā)直。來年,青山嫂育了一大片秧苗,分給各家各戶,村里終于有了阡陌縱橫的稻田。那個金色的秋天,不僅屬于青山嫂,也屬于村上每一個男女老少。
娘說,像青山嫂這樣的媳婦,打著燈籠也難找。
我四歲時,娘的奶水漸漸枯竭,沒了奶吃,我哭得差點背過氣去。那時哥嫂和父母分開過。來我家串門的青山嫂一撩衣襟,把奶頭送進了我的嘴里,甘甜的奶水阻止了我的哭聲。青山嫂一邊喂奶,一邊瞅著我,眼睛彎彎的,笑得很美。
自打考學走出村子,并在外地供職后,我就很少見到過青山嫂。直到我找了個新媳婦,回村拜見爹娘再見到她,時間已過去了十多年。那天,青山嫂也夾在看新媳婦的一堆人當中。人群中不知誰突然喊了一嗓子:“看呀,趙家的這一位媳婦多像青山家的。”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見青山嫂“蹭”地沖出人群,緊跨幾步,大大方方地站到了新媳婦旁邊,還擺了個很撩人的造型。滿院子的人一下子就炸了窩。
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那年,農(nóng)大畢業(yè)后,我到農(nóng)研所專門從事水稻研究,領(lǐng)導派我到水稻種植戶考察,頭一次看到她——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水稻種植能手,我的眼就直了,心下驚呼,天呀,那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青山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