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陽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是俄國著名短篇小說家和劇作家,也是本國19世紀末最后一位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巨匠,其一生所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達百余部,與法國作家莫泊桑和美國作家歐·亨利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他的作品通常善于揭露沙皇統(tǒng)治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丑惡的社會現象?!缎履铩酚肿g為《未婚妻》和《沒出嫁的新娘》,是契訶夫四十多年人生里的最后一部短篇小說,極具樂觀主義色彩。作品誕生于俄國十月革命前夜,最初發(fā)表于《大眾雜志》1903年第12期上,從第一個版本到最終問世,前前后后有過多次刪節(jié)和改動??梢钥闯銎踉X夫對該作品進行過仔細加工和考量使得文字更加簡練,人物形象更加生動具體,道出了俄國傳統(tǒng)男權社會下新女性的命運。作者借助娜嘉的命運轉折旨在抒發(fā)自身晚年對社會的考量和對未來社會的美好憧憬。俄羅斯著名文學家波沙多夫在1904年寫給契訶夫的信中說道:“您的新娘多么光輝可愛,多么動人啊!”[1]461
《新娘》講述的是富家女子娜嘉在祖母的遠親薩沙的勸導和教誨下,于自己婚禮前夕果斷取消婚約、放棄未婚夫安德烈,選擇離家出走,遠赴彼得堡求學,最終走向精神獨立、改變命運的故事。該書反映了20世紀初以娜嘉為代表的俄國青年人為擺脫心靈空虛實現自我價值所做出的嘗試與努力,作品承襲了契訶夫一貫的寫作風格,采取傷感的抒情筆調和開門見山的敘事技巧。關于情節(jié)方面的講述在作品中的筆墨很少,可以說是被“淡化”,作者十分注重人物心理描寫,在短短的篇幅中運用精準細膩的語言將娜嘉復雜的心理波動展現的淋漓盡致。這部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有精神空虛的一面,即使薩沙認為自己具有遠大抱負并幫助娜嘉走向精神獨立,但最終也無法徹底擺脫現實生活的平庸,更不愿與人談起自己的幸福、個人生活和愛,并在孤獨和凄涼中死去。作為一個光鮮亮麗、勇往直前的“新娘”,娜嘉從平庸的生活和空虛的靈魂中蘇醒,奔赴選定的夢想,并獲得了精神獨立。作品當中各色人物對生活平庸和精神空虛的認識以及所做出的選擇都不同,最終結局是只有“新娘”娜嘉實現了對現實生活的反抗,擺脫了精神世界的束縛,獲得了嶄新的人生。
家人的不理解、未婚夫的紈绔平庸加上薩沙這盞推心置腹的指明燈,娜嘉發(fā)現自身與周圍世俗平庸的生活顯得格格不入,于是做出了外出求學的重大決定,命運和人生發(fā)生了第一次轉折。
主人公娜嘉一出場,年齡設定是二十三歲?!八龔氖鶜q起就熱切地巴望著出嫁,現在她終于做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在窗子里面站著的那個人的未婚妻。她喜歡他,婚期已經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她并不高興,夜里也睡不好,興致也提不起來?!盵1]383導致娜嘉這樣終日郁郁寡歡的原因,也許是等待婚期的時間太漫長,也許是未婚夫安德烈在感情中缺乏魅力和情趣,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確的是她并沒有做好未來成為安德烈妻子要與其共度一生的準備,婚期定好后處于暫時的興奮狀態(tài),甚至那時的娜嘉無憂無慮,可一旦熱情退卻,對未婚夫的厭倦以及對婚姻生活的恐懼等想法隨即而來。加上薩沙對其真誠的引導,久而久之,娜嘉開始對周圍一切事物、一切與自己有關的人都開始轉變思想態(tài)度。她不再認為母親尼娜·伊凡諾芙娜有多么“不同尋常”;也不再覺得未婚夫安德烈的情話多么動人,他在娜嘉心目中的形象不再如從前一樣屹立不倒;更甚于娜嘉不再對薩沙這個人持有偏見,開始對他的話細細思考和琢磨。
薩沙第一次向娜嘉抒發(fā)自己的觀點時便一針見血——“鬼才知道為什么,這兒的人什么事也不做。您的媽媽成天價光是走來走去,像個公爵夫人似的,祖母也什么事都不做,您呢,也是如此。您的未婚夫安德烈·伊奇也是什么事都不做?!盵1]385安德烈·伊奇確實是終日無所事事,自十年前從大學語文學系畢業(yè)后沒有在任何地方做過事,也沒有固定工作。在受到來自薩沙的責備時,安德烈并不認為自己身上存在詬病,反而在對娜嘉的解釋中得出了自以為是的結論,他認為自身的行為是“時代特征”。安德烈的回答正是契訶夫對當時俄國男權社會的質疑與不滿,與其說是“時代特征”,倒不如“時代詬病”更為準確。娜嘉的祖母瑪爾法·米海洛芙娜是家中說一不二的大家長,事事都要親自操持,并沒有預料到家中成員的生活狀態(tài)會有所改變。她認為自己的孫女就應該尋得安德烈那樣的良婿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余生,以至于面對娜嘉后來的抉擇,遲遲不肯理解和原諒。母親尼娜·伊凡諾芙娜起初在娜嘉眼中是個“不同尋?!钡呐?,她常年在祖母的壓迫下生活,沉迷招魂術和順勢療法,時常因失眠而陷入托爾斯泰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中,去思考一些與生活毫不相關的事情。母親甚至于常年克扣和折磨家中的女仆,外在表現與內心世界不對等,精神生活極度空虛。這樣一個男權社會下由三代女性所組成的家庭,是女權體制下層層壓迫的家庭,母親被祖母壓迫著,娜嘉得不到母親的理解。家庭與社會,可謂由小見大,家中無男性的情況下自然形成女權壓迫。由此可見,娜嘉的原生家庭是十月革命前夕俄國社會的一塊小縮影。安德烈、祖母亦或是母親,都沒有站在娜嘉的立場替她考慮過,他們各自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被當時所處的那個時代所折磨著卻無力反抗,以至于娜嘉最終在不想自己生活止步于此的精神反叛中爆發(fā)。
娜嘉在由薩沙勸導后,逐漸發(fā)覺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另一面,意識到安德烈的粗俗平庸與自己所追求的愛情格格不入,覺察出母親并不理解自己現階段因難以抉擇而產生的煩憂,她于娜嘉而言再也不是那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了。若是不主動提出挑戰(zhàn)和學會改變,生活將會永遠平淡無奇,精神也會極度空虛。契訶夫筆下的“新娘”娜嘉是20世紀初俄國新青年人的的代表,她不甘于精神和心靈被生活的平庸所熏染,于是萌發(fā)出了通過外出求學來實現自我提升、感知世界的大膽想法,并最終付諸了實踐。關于薩沙認為未婚夫安德烈終日無所事事的負面評價, 娜嘉起初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 她對安德烈的看法逐漸與薩沙一致。當安德烈?guī)燃稳サ侥箍茀⒂^他們的婚房時,她突然發(fā)現安德烈不再是從前那個自己深愛的人了,“她已經清楚地覺得,她不再愛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了,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愛過他?!盵1]392此時的娜嘉如同失魂落魄的孩子,她最想把真實的想法告訴母親,想從母親那里得到慰藉。娜嘉向母親訴說她們的生活有多么平庸無聊,安德烈的形象再也不像從前那般惹人欽慕,可是卻得不到理解。母親的回應使得她在娜嘉心目中的形象從“特別的、不平常的”,變成了“普通的、平凡的、不幸的女人”,同時母親的“經濟地位”和“婚姻經歷” , 也在與娜嘉的觀點分歧中呈現出來。娜嘉被束縛在沒有愛情的婚姻和平庸無趣的家庭中,精神追求與人格建構被扼殺。在一段還未做好準備的婚姻和終日庸俗乏味的生活面前,娜嘉起初沒有引起重視。直到薩沙出現后對她的引導,使得她長期隱藏在心底里對生活的熱情和不甘平凡徹底爆發(fā)。此時她的心路歷程和人生命運面臨著重大的轉折點,也是其內心沖突矛盾的頂峰。
在薩沙跟娜嘉徹底攤牌之前,其實“新娘”自己已經在模糊的意識中察覺到未婚夫和母親無所事事的生活和空虛的心靈,只是她從沒想過也不敢去想改變生活的現狀,充實自己的精神世界,甚至轉換自己的命運。薩沙的觀點在她心里烙下的印記日益加重,在與母親深夜的對話中發(fā)現對方的煩惱和對自己的不理解,這使得娜嘉出走的信念更加堅定。于是娜嘉徹底從平庸的生活中覺醒,不甘人生止步于此,選擇外出求學升華自身,最終擺脫了婚姻的束縛和生活的枷鎖。總之,致使娜嘉選擇離開家門外出求學的原因有三點:薩沙真誠的勸導,對未婚夫安德烈的二次認識,以及母親尼娜·伊凡諾芙娜對自己的強烈不解。從主人公娜嘉由覺醒到出走這一過程可以看出她身上寄托著作者對俄國新女性和新社會的美好憧憬,契訶夫將人生的感悟,對未來的迷惑與期許獻給了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里的最后一位“新娘”。
契訶夫筆下的新娘娜嘉與愛麗絲·門羅《逃離》的主人公卡拉所做出的抉擇相似,在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壓迫之下選擇“逃離”,決定“出走”。后期娜嘉在彼得堡求學途中非常想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也在日積月累的思念中得到了祖母和母親的寬恕,逃離過后決定重返家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房屋、街道和人跡在娜嘉眼中都與從前大不相同,祖母和母親也逐漸老去,城里的一切事物都已衰老,“這時,只是在等待著結束,或者在等待著一種嶄新的、充滿活力的生活開始。”[1]400鄰居家?guī)讉€頑皮的男孩在嬉戲中敲著籬笆墻譏誚娜嘉并喊她“新娘”,作者并未談到娜嘉的反應,此法應是呼應前文,娜嘉時刻在等待著嶄新生活的到來,過去既成往事已不值一提。娜嘉與舊日的生活徹底脫節(jié),她已經實現了夢想,精神追求也富足起來,此刻的她與從前大相徑庭。她看到的故鄉(xiāng)之改變只是在她心里和從前不一樣了,她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得到升華之后,一成不變的事物和人自然無法追趕上她的精神腳步,所以即使家鄉(xiāng)的一切都未曾改變,在娜嘉看來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而作為引路人的薩沙,無論身體或是心靈,卻都沒有在生活的磨礪中變得充實富足起來。娜嘉得到精神救贖決定返鄉(xiāng)后,途徑莫斯科停留看望薩沙,那時的他已經病重并且生活潦倒拮據。薩沙這時的形象在娜嘉看來,“已經陳舊、落伍、早已過時,而且,或許已經埋進了墳墓?!盵1]398契訶夫寫作手法的精妙之處在于對薩沙這一形象的譏諷,這些年來,薩沙不僅鼓勵和引導娜嘉,還為其他人做指明燈,鼓勵其他女性外出讀書、“把生活翻個身”。他的信仰和追求幾乎從未改變,諷刺的是,他唯獨沒有充實自己的精神世界。薩沙能意識到生活的混沌,并且誠心引導他者去擺脫束縛、開創(chuàng)事業(yè)最終充實人生,但卻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和精神世界。所以這時的他已不是娜嘉心目中的特別的薩沙,他們之間的情感和舊日的回憶已經埋葬在遙遠的過去。娜嘉的人生發(fā)生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轉折,在得知薩沙的死訊后,已經返鄉(xiāng)多年的娜嘉打算徹底告別過去。這時的娜嘉已經把自己的生活和命運感悟的很透徹了,她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救贖也獲得了重生,所以她最后選擇開心地離開故鄉(xiāng)并且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也許小說的結尾才是娜嘉向往中新生活的伊始。娜嘉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正是契訶夫對俄國社會未來走向的展望,前路充滿了迷茫和未知數,和“新娘”將要面臨的一樣。
《新娘》這部小說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過多次刪節(jié)和改動,契訶夫前期的手稿里面多處情節(jié)均有出入,例如母女倆的對話沖突更加激烈和娜嘉被安排為外出參加革命而不是求學等。這部作品經過書報檢查官的干擾以及多次校樣,確定了最終版本,也成為了契訶夫的封筆之作。作者晚年對未來社會的前行發(fā)展既有迷茫也有考量,故他賦予“新娘”雙重寓意,旨在說明女主人公娜嘉既沒有嫁給以未婚夫安德烈為代表的現實生活,也沒有嫁給以指路人薩沙為代表的精神理論,而是成為了自身強烈渴望的新生活和新社會的“新娘”。
契訶夫通過娜嘉的自身經歷向俄國社會和全人類闡述了20世紀初俄國青年女性為擺脫心靈空虛追求精神獨立而做出的努力和嘗試,旨在喚醒世人對世俗平庸生活的厭棄以及對未來社會的美好預期。盡管女主人公娜嘉意識到所追求的生活充滿未知和神秘,卻依舊憑借對未來可期的美好愿望引導著前進的腳步。娜嘉追求的不是簡簡單單的愛情,而是獲得對生活的尊嚴和創(chuàng)造美好愛情的希冀。
娜嘉之所以一直被稱作“新娘”,是因為她在面對精神空虛和親人不解的生活現實面前,沒有少女般矯揉造作的糾結猶豫,也沒有對以往過去的傷感留戀。她果敢向現實宣戰(zhàn),嫁給了新生活和新社會,徹底改變了命運。百年之后,她依舊是一位栩栩如生、光彩奪目的“新娘”。作品確是契訶夫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折點,并且投入了大量心血,作品背后不僅蘊含著關于人類精神匱乏和心靈空虛的社會問題,更具文學價值的是20世紀初俄國男權社會下契訶夫作品的女性解讀和社會考量。但是縱觀整部作品,有關娜嘉心路歷程的轉折點只涉及兩個,若是可以一波三折未嘗不使《新娘》更加充實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