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虹玫
吃過午飯,不到兩點,化妝師如約到來。鮮艷的紅唇先于她的人奪目而至?;覔鋼涞奈葑铀坪跻脖凰钠G光眷顧,跟著亮堂起來。女人行走處,香風陣陣。
雖然不是第一次會面,帛錦心內(nèi)還是將女人喚作妖精。臉上卻笑嘻嘻地,忙著張羅來客換鞋。身為客家人的帛錦,于待客之道,不會有絲毫怠慢。
化妝師紅唇,黑衣,大紅色淺口尖頭高跟鞋踩在帛錦家門廳玄關處,手上拖著行李箱。帛錦對今天的箱子尤為期待?;瘖y師脫下來的高跟鞋,尺寸介于三十六七碼之間。鞋跟比帛錦手指細。鞋頭尖尖的,鞋身窄窄的,正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鞋跟應該不低于十厘米,這個高度,看得帛錦心顫。帛錦對高跟鞋,雖然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愛,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無奈。
門廳,來客的高跟鞋赫然聳立。帛錦和丈夫葉從志的鞋,不成雙不成對,隨意散亂。男人鞋就那幾樣,沒什么新奇名目。帛錦的鞋也好認,低跟,式樣老舊土氣。每雙鞋無一例外寬胖腫脹,比丈夫的鞋還粗笨。這類鞋在鞋店有個統(tǒng)一的名稱——媽媽鞋。毫無美感的造型,看不出材質的用料,每雙都被她的大腳板撐到變形。這些鞋和化妝師脫下來的紅色尖頭細高跟放在一處,自慚形穢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
妖精穿的鞋,帛錦撇撇嘴。視線落在自己悲催的腳上。
肥厚的腳掌幾乎沒有足弓。生在農(nóng)家,卻因為平腳走不得路,挑不起重物。大腳趾扁大,趾甲內(nèi)陷,其他幾個腳趾頭也好不到哪兒去,個個都像被錘扁了還開裂的爛蠶豆。帛錦雙腳的形狀,寬、厚、長三個字足夠形容。這雙腳的主人被它們拖累,什么嬌小玲瓏這種詞,是絕對用不到帛錦身上的。無論穿鞋還是光腳,這雙腳沒有一點誘惑力。
“要是腳也能化妝變美就好了?!辈\近來總琢磨這事。
嘴上跟化妝師打著招呼說著客氣話,帛錦的視線卻不由自主轉到沙發(fā)那頭。
帛錦的老公葉從志,歪在沙發(fā)上。他毫不見外地穿著家常背心,松松垮垮的,下半身則是化纖面料的大號短褲。短褲面料輕薄,軟塌塌貼在他缺乏鍛煉的無毛細腿上??腿说郊?,美女駕臨,老公葉從志沒什么反應,腦袋一點一點的,配合著手的動作,癡癡盯著手機。
帛錦懶得理他,用兒子的話說,這叫“放棄治療”。
老公和帛錦同年。說起來,同齡男女,總是男人顯得年輕。帛錦和葉從志兩口子從前也是如此,直到最近。最近這半年來,葉從志老態(tài)日顯,襯托得帛錦年輕不少。原因嘛,帛錦認為——是自己變了。
今晚,帛錦將要出席一場沙龍,名曰“鉑金女士之夜”。邀請函寫道,到場的名媛仕女非富即貴,集財富、美貌以及社會地位于一身。這種名頭的沙龍,以帛錦現(xiàn)有的身份,有幾分高攀的嫌疑。不過,誰說帛錦就沒機會達到她們的地位,甚至超越她們呢。
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出沒各種上檔次社交沙龍,認識更多成功人士——大半年來,帛錦只干這一件事。老公葉從志則癡迷各種項目投資、考察、理財,每天守著電腦,盯著手機,哪兒都不去。外貌氣質與從前并無二致,還是客家人的簡樸隨意。
帛錦大名林帛錦,老公葉從志喊她阿錦,周圍人稱呼她帛姐。如今比不得從前,帛姐的老公,曾經(jīng)的小工廠主,突然時來運轉。身邊莫名其妙多了些人,左一聲葉總右一聲葉總。來不及等帛錦想清楚緣由,仿佛為著與“葉總”的稱呼相搭配,各種名目的考察會、投資會、理財分享會、宴會,隔三岔五喊他們參加。去了幾回,葉從志漸漸厭煩,不愿再去。倒是帛錦,仿佛打開人生新劇本。那些互相贊美、彼此恭維的社交場合,讓她享受,讓她沉迷,讓她上癮,讓她陶醉。
他們的前半輩子不是在為別人的工廠打工,就是在為自己的工廠打工。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工作日休息日,吃住幾乎都在工廠,工衣從早穿到晚。光鮮亮麗的大城市風景跟他們關系不大。再熬下去,帛錦覺得,都快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苦哈哈的日子,土里土氣的衣著,終于可以拋棄。工業(yè)區(qū)破敗陳舊,他們那間不大不小的廠子,做幾毛錢利潤的產(chǎn)品,不說別的,政府也不允許永遠這么做。騰籠換鳥、提高土地利用率、創(chuàng)新……這些新詞,電視、網(wǎng)絡、微信群天天在講。旁邊的工業(yè)區(qū)半年前被清空,規(guī)模不大的小工廠要么關張,要么搬到臨近的東莞、惠州,或者更遠的河源、梅州。做半生不死的工廠,名為實業(yè),實則苦逼。帛錦和葉從志,身為過來人,體會尤甚。
一個據(jù)說來頭很大的老板看中他們的工業(yè)區(qū),要把陳舊落后的工業(yè)區(qū)改造成“云創(chuàng)空間”,配合政府產(chǎn)業(yè)升級。帛錦他們這種工廠主可用設備和廠房入股。大老板不忘反復強調(diào),成為股東,不但毫無風險,“云創(chuàng)空間”一建好,還能享受分紅。不用你們掏一分錢,只要停工、騰空廠房就行。把廠子停了,回家安安心心的。大老板最后用“躺著就把錢掙了”作為結語。帛錦一邊鼓掌,一邊感嘆,大老板的氣魄眼界,跟身邊小工廠主就是不一樣。
大老板帶來的辦事員清一色全是年輕女性。她們身穿淺灰色西服套裙,腳蹬黑色細高跟鞋,露著好看的長腿一溜排開。帛錦半輩子在工廠打轉,身邊無論男女都是大老粗,包括自己。眼前站著的這些美女面帶微笑,說話聲音輕輕柔柔。以后將由她們來打理工業(yè)區(qū),帛錦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豪。
應該就是從那天起,帛錦認為自己變了。
既然有機會改頭換面,還能輕松掙錢,為什么要死守沒有前途的小廠?!翱孔鰪S,賺不到錢的?!辈\意識到這是個機會。政府搞騰籠換鳥,他們那間小籠子,注定裝不下什么大鳥。利潤極薄的手機周邊小配件,做十個才有一兩毛錢賺頭,這種生意,說出去都丟人。老公葉從志一向只管生產(chǎn),經(jīng)營都靠帛錦。他不敢表露自己對生產(chǎn)線有感情,對工人有感情,他們跟著他,風里雨里熬過來……廠子停產(chǎn),這些人怎么安頓,三四十歲的人,去哪里掙一份養(yǎng)家的錢。但葉從志知道,自己拗不過妻子,自覺更拗不過世道,索性閉嘴不說。
隔壁工業(yè)區(qū)從前什么樣,現(xiàn)在什么樣。再說了,幾個老鄉(xiāng)不也簽了字入了股。你看人家現(xiàn)在過得多爽,想玩就玩,想吃就吃,麻將桌上那個闊氣喲……
帛錦夫妻倆并非那種有宏大抱負的企業(yè)家。做工廠,不過是安身立命,拉扯著手下人,一起混口飯。熬了這些年,錢越來越難賺。
大老板宣講之后沒幾天,帛錦就去辦了手續(xù)。大老板帶來的,令帛錦羨慕的,訓練有素的職業(yè)女性,替她辦完所有手續(xù)。走出廠區(qū)那一刻,帛錦仿佛卸下千斤重擔,從此不再為下個月訂單發(fā)愁、為發(fā)工資發(fā)愁。廠子不用去了,工人也作了遣散,雖然不舍得,也只能這樣:不拋棄過去,怎么迎接未來呢。
從那時候起,帛錦夫妻倆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了。他們終于可以松散下來,終于有機會走進這座城市,品味從前二十來年沒有品味過的,這個城市的另一面。
不知道是誰先找上誰,仿佛某天打開門來,門口就站著一堆衣著鮮亮頭銜高級的女人。她們向帛錦招招手,拋給她諂媚的眼神,將她引到名媛匯集、華麗堂皇的社交場。女人們在那里結識更高層次的人。他們和她們,將在某個不清晰的節(jié)點上助力彼此。不知不覺,帛錦居然也成了她們中的一員,她們稱她“葉太”?;蛟S將來哪天,她們將直接稱呼她“林總”,以自己娘家的姓氏。
這一切來得太快,又來得太慢。帛錦迎頭撞上這樣的生活,人生半輩子已經(jīng)過去,青春一去不復返。美貌,從前沒有擁有過;異性的關照和恩寵,除了再無新鮮感的老公一直相伴,好像也沒有享受過額外的;剩下的,似乎關于“自我”成就。帛錦交錢聽過不少“女性成長”課程,她們教她,首先要懂得包裝自己,美化自己,才能擁有人脈、推銷自己、成就真我……改變自我,抬高層次,搭起階層上攀的通途。
是的,現(xiàn)在的帛錦——葉總的太太,將來的林總,即將開始“擁有自我”的全新生活。
身為女人已經(jīng)足夠麻煩;改頭換面,做一個精致的、襯得起“葉總太太”身份的女人,更是一大挑戰(zhàn);特別對于從來不事修飾,也不善美化自己的帛錦來說。但她不擔心。只要花點錢,什么都可以改變,而改變,不正是自己期望的嗎?
帛錦四十五六的年紀,臉部卻過于積極地奔了五十往上。如果只用一個字形容帛錦,那就是“干”。干癟的身材,可有可無的胸,扁塌塌瘦筋筋的屁股。面容干枯,嘴唇薄而緊。鼻子,當然像大部分廣東人那樣,在最關鍵的鼻梁處塌陷下去,鼻孔和鼻頭卻極盡所能放開了長。眼角早已密布皺紋,即使面無表情,皺紋也依然深刻而顯眼地存在著。頭發(fā)發(fā)量稀少,她聽從發(fā)廊哥建議,做了大膽改良,染了流行的紫紅色,還做了離子燙。帛錦覺得挺美,終于跟上時髦女人的節(jié)奏了。
丈夫葉從志,多少年沒正眼看過自己。帛錦染發(fā)后,葉從志似乎提升了對太太的興趣,只要她從眼前走過,葉從志就忍不住笑。
“阿錦,你像只椰子?!闭煞蛱嵝阉?。
可不是,葉從志沒說錯。鏡子里的帛姐頂著滿頭離子燙,彎彎曲曲的頭發(fā),一綹一綹耷在腦袋上,很像沒褪毛的椰子?!澳鞘悄銢]有品位,現(xiàn)在流行這個?!辈\還嘴。
化妝師從自帶的拉桿箱中取出幾大盒化妝用品,琳瑯滿目,擺滿妝臺?;瘖y師來了多次,帛錦還是沒能完全認清這些什物。這些東西,比從前工廠里的配件還讓她犯迷糊。
漂亮女人只需要將精力花在自己的臉上身上,以及化妝品、衣飾鞋帽上。帛錦的過往,則忙于苦拼苦做:要省錢,要精打細算每個月的支出開銷,還要操心下個月工廠能不能開工、能不能交貨……那種日子,已告結束。帛錦新的人生,就從做一個優(yōu)雅的、有魅力的女人開始,真正的女人。
“睜大眼,看上面,不要眨眼……”
“現(xiàn)在,往下看,也不要眨眼……”
濃艷紅唇,一張一合發(fā)出指令。紅唇主人緊挺的胸,跟著手上的動作,在帛錦臉前游移。那胸挺得有點過分,壓過來的時候,帛錦感到一種壓力。帛錦本來就瘦,年輕時候不曾豐滿過,結婚后生孩子奶孩子,早被掏空了皮肉。胸空了,仿佛心也空了一樣。交際場上的成功女性,無論高矮胖瘦,個個乳溝深厚。
“帛姐,你也去整整,沒事的。”化妝師仿佛猜透帛錦心事,不失時機添上一句。
“你看我,也是動過的,女人沒有事業(yè)線怎么行?!被瘖y師倒不見外,主動爆料自己整過胸。
帛錦臉紅了紅。
帛錦不敢眨眼,眼睛睜得酸脹也忍著。化妝師身上香水味襲來,害得帛錦不敢大口呼吸。她有過敏性鼻炎的毛病,尤其受不了香水的味道。不過,為了改變自己,再難受也得忍。
拔掉雜余眉毛,擠掉鼻尖的黑頭,刺破臉上痘疤,撕掉緊貼臉皮的面膜……疼啊疼。一整套臉部清潔行動,扯弄得帛錦臉部生疼?;盍舜蟀胼呑?,終于朝自己的臉下狠手,有點生理上的疼痛,還有些心理上的,說不清的感受。又痛又興奮的刺激,讓她覺得恍惚,仿佛坐在化妝師面前的,是自己的分身,不是真正的自己。
“為了美,再痛也能忍?!奔t唇女人一邊在帛錦臉上忙活,一邊安撫她,像對小孩子那樣親切。她翹著小指,握著睫毛膏,小心往帛錦眼睛上刷。終于,帛錦一個噴嚏沒忍住,睫毛膏應聲在她臉上刷出一排可笑的扇形。
快化好的妝不得不洗掉重來。化妝師皺眉的動作幅度極小,沒讓帛錦看見就收了起來。
“帛姐啊,只要您愿意,想多美就多美。”化妝師的鼓勵及時且肉麻。
“化好臉妝,帛姐,您再試試高跟鞋。”
“我?guī)淼男?,都是從國外代購回來的。高檔品牌,質量很好,比國內(nèi)的牌子舒服。”化妝師更殷勤了。
化妝師帶來的行李箱,裝滿讓帛錦變美的行頭,它們也是她走向新生活的道具。
說到鞋,帛錦回想起之前參加宴會的情形。
大廳里擠滿各種各樣的“總”,還有他們的太太、準太太以及野生太太。太太們濃妝艷抹,尋常應該形容為香氣撲鼻的氛圍,因為帛錦過敏性鼻炎的緣故,撲鼻就是刺鼻;但帛錦必須忍,她提前吞下兩片“氯雷他定”。穿旗袍、吊帶禮服的女人們,腳上踩著七厘米、八厘米、九厘米……甚至更高的高跟鞋。紅的藍的紫的金的高跟鞋,像鞋類大聚會。這些高跟鞋,從女人們腳上長出來似的,對她們服服帖帖。她們走到哪兒,鞋就跟到哪兒,不會磨破她們的后腳跟,也不會擠破小腳趾。整場宴會,帛錦盡低著頭,觀察女人們腳上的鞋,幻想著自己穿上這些鞋的樣子,挺拔、苗條,沒準還有幾分性感……
高跟鞋是一種身份,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生就一雙粗鄙不堪形貌丑陋的腳,帛錦穿不了高跟鞋,她沒少為此懊惱。宴會上女人們的高跟鞋,一下又一下,像踩在她心上,戳她的心窩,嗵嗵嗵。
帛錦不怕吃苦,跟著葉從志吃的苦還少嗎??伤齾s總也穿不了高跟鞋:鞋跟超過五厘米,帛錦穿上就像踩高蹺了;鞋跟超過七厘米,帛錦搖搖擺擺就得摔跤。
穿不了高跟鞋讓帛錦很惆悵。她恨自己的大腳板,這雙腳時刻提醒她的出身、提示她的過往,而這些都是她想盡快遺忘的。她正在進入太太們、女總裁們的交際圈。她不能不穿高跟鞋。
帛錦到茂業(yè)百貨鞋類專柜試穿多次。賣鞋小妹很是熱忱,她們半蹲在地上,替她把肥腳塞進精致的鞋,遺憾的是,均以失敗告終。帛錦爛蠶豆一樣的腳趾頭,因為緊張摳得緊緊的,腳底板的硬繭比鞋底還厚。
“以后我發(fā)了財,一定讓你回家做太太。”這句話簡直就是葉從志的愛情宣言,甚至算得上他的發(fā)財動力。帛錦自己也有一句誓言,暗藏在心底沒說出口。這句話她只跟自己說:我一定要穿上高跟鞋。
深圳這個地方,據(jù)說是奇跡發(fā)生的地方,沒什么不可能。從老家韶關一起到深圳打拼的老鄉(xiāng)經(jīng)常如此感嘆。窮人變有錢人,有錢人變窮人,來來回回,兜兜轉轉。身邊多少故事,大家看得不少,不由得發(fā)出這樣的唏噓。
不就是一雙高跟鞋嗎?從前那是沒有穿的條件:除了先天腳型不好,大腳板子,更多地,帛錦認為,是客觀條件限制她穿高跟鞋。
帛錦十八歲跟同鄉(xiāng)葉從志離開韶關,跑到深圳來。葉從志在工地做搬運,她跟著搬,穿高跟鞋行嗎?葉從志到工廠流水線做裝配,帛錦同去,上工還穿高跟鞋,怕是不想干了。帛錦做過服務員,從早到晚站柜臺,下班回到住處,恨不得把腳拿掉,不讓這雙丑陋的腳繼續(xù)疼。穿高跟鞋,作死哦,嫌折磨不夠。婚后,兩公婆終于攢了點錢,在觀瀾一處偏僻工業(yè)區(qū)開了餐館。帛錦雖然身為老板娘,一個人兼了幾個人的活,采買、洗涮、跑堂、收拾……進進出出,腳下就沒停頓過,倒比從前打工更加辛苦。應付這種生活,一雙塑料涼拖足夠了。高跟鞋,那必須按城市女人的方式來過日子。
葉從志搖著扇子坐在門邊扇風,跟老友老鄉(xiāng)用家鄉(xiāng)話聊天。他們喝著啤酒,聊六合彩特碼,時不時召喚帛錦干活。客家女人的賢惠是出了名的。帛錦一頭要照顧孩子,一頭要照應館子,兩頭顧不及。餐館沒有證照,葉從志心思也沒在經(jīng)營上。小飯館勉強撐了一兩年,不得不關門停業(yè)。同鄉(xiāng)照應,帛錦拉著葉從志進了同鄉(xiāng)的小工廠,說是合伙。按說帛錦也算半個老板,不過從上料到裝配、搬運、核單再到給工人做飯,哪里缺人手,帛錦就得頂上去,什么都要做。帛錦那雙肥厚的大腳板兒,忙得腳不沾地。老板娘帛錦的腳,注定只能塞進布鞋、球鞋、塑料涼鞋,這些鞋便宜又實用,不會磨她的腳。
小工廠位于龍崗坂田一處工業(yè)區(qū)內(nèi)。進園區(qū)的道路雜草叢生,廠區(qū)養(yǎng)的土狗整天自由游逛,自己覓食喂飽自己,外人進來也不會哼哼。整個廠連老板帶員工,總共十個人。最早他們做電腦周邊,做鼠標鍵盤配件的來料加工。兩三個車床,由懂技術的葉從志操作。車間里隔出屁股大的一塊地方,充當辦公室。車間另一頭,搭幾排床鋪就成了宿舍。門口再支出個棚子,臨近飯點兒,帛錦必定準時到棚下炒菜。炒完菜把塑料桌一擺,這兒就是簡易食堂。老板和員工,吃住干活都在一處,誰都不講究。帛錦滿身油煙味,綽著大勺給工人搪瓷飯盆里打飯打菜。
工人們,進進出出從不把她當太太看,當然更不會這么喊她。出來進去打照面,端著碗到她跟前打飯,都喊她“帛姐”。“帛姐”一喊就是十年。作坊還是那個作坊,喊的人,從最初八九個到后面二十來個,裝飯菜的盆也從搪瓷變成不銹鋼。同鄉(xiāng)老板熬不下去,把自己那份股份轉給帛錦夫婦倆,回了老家。
這個工廠,成了帛錦夫妻倆在深圳打下的第一份家業(yè)。
才接下這個小廠那會兒,為了省成本,葉從志自己開模打樣。葉從志蓬頭垢面,帛錦也邋里邋遢。她要管賬、管錢,還要管員工吃喝拉撒,個人形象哪還顧得上。沒日沒夜,吃住在小工廠。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很冷那幾天,一雙塑料拖鞋就對付過去。那種褐色的、看不出是塑料還是橡膠的拖鞋,樣式和顏色男女通用,十塊錢能買到三雙。
帛錦從前的交際圈限于自己的老鄉(xiāng),發(fā)了財?shù)母鷽]發(fā)財?shù)?,他們好(注:第四聲)的東西一樣:客家三寶——釀豆腐、鹽焗雞、豬肉湯,永遠吃不膩。他們交際的場所,不是客家大排檔,就是麻將房。男的拖鞋短褲,女的也拖鞋短褲,吃到興起,一樣剔牙咳嗽打噴嚏,毫不忌諱這是在交際場上。帛錦不免多想,難道自己只能這樣過活,離鄉(xiāng)背井來到深圳,過著跟在老家鄉(xiāng)下差不多的生活,圖什么。
葉從志覺得,自打他們把廠子停了、交出去那天,妻子阿錦就變了。從前做姑娘的時候,沒見過她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F(xiàn)在似乎火星子起了頭,燃起來就停不住。妻子像打卡上工一樣,忙碌穿梭于各種各樣的聚會。她比從前開心,也似乎有哪里不大對勁。家里太久沒有煲過湯水,妻子的心,葉從志看不透了。
葉從志不敢說什么,誰讓自己從前虧欠這個女人太多。由她去吧。
那個總是拖著個旅行箱往家里來的、妖艷的女人,不知道給帛錦灌了什么迷魂湯。衣服、化妝品,甚至從來不買的高跟鞋,變戲法一樣從箱子里掏出來,再換成錢帶走。
大半年來,不用早出晚歸忙活打理工廠,兒子也上了大學,什么都不用他們管。一起開廠的老鄉(xiāng),走的走了,留下來的也聚不起來。好像每個人都找到新的事物,為了新的目標在忙碌。關閉廠子換來一筆補償費,作為男人,他得讓這筆錢生出錢來。他很快找到錢生錢的門道,小試一把,獲利不少。信心大增之后,他膽子也大了。
一顆一顆擰螺絲釘,一件貨賺幾分錢利潤,注定發(fā)不了財。世道真的變了。誰能想象,躺在床上睡懶覺,手上還能同時操作幾個項目。這些項目回報率都不低。年回報率百分之十五,投?;貓蟀俜种模餐?。超出百分之五十的,葉從志也投,因為大家都在投。據(jù)說還有人投了回報率超過百分百的項目。也許因為錢沒有去處,錢加錢,生出來更多錢。上等人用錢生錢,體面輕松。下等人做工賺錢,工字不出頭,永遠別想賺大錢。葉從志認為現(xiàn)在悟出這個道理,還不算晚。
在手機上操作幾下,一切搞定。這種方式挺適合自己。不聲不響,躺著掙錢。只要老婆不再拖著他去交際應酬,他樂得一個人輕松自在。陸陸續(xù)續(xù)不知不覺,補償金投進去了;給兒子準備的、買房子的錢也投進去了;為夫妻倆自己準備的養(yǎng)老錢,好像也投進去了??图夷腥祟櫦摇Y嵙隋X也是給老婆花,給兒子花。天經(jīng)地義,男人的職責。只是最近這半個月,投進去的多,拿出來的少。理財顧問告訴他,再等等,回報更可觀。
他打電話,發(fā)微信,理財顧問仿佛人間蒸發(fā)。今天,無論如何,他得去他們公司一趟。只要公司在,應該問題不大,葉從志安慰自己。他巴不得帛錦早點出門,這樣,他就能早點出門?;ヂ?lián)網(wǎng)金融公司,位于龍華。
帛錦的臉終于打理好了?;瘖y師又為她搭配服裝。一襲絳紅色禮服式長裙,金絲絨質地,B品牌當季新品,帛錦花了三萬多。鞋子也選好了,菲拉格慕,朱砂紅磨砂料。也不貴了,打了折才八千多。帛錦對于美,沒什么經(jīng)驗,全憑化妝師操作?;瘖y師輕描淡寫說著價錢,無所顧忌地笑著,紅嘴唇愈發(fā)妖冶。
“按帛姐要求,沒選跟兒太高的,這雙也就九厘米,您試試看?!被瘖y師半跪在地上,替帛姐拉平裙角。
這雙鞋,不得不說,入了帛錦的眼。方頭,鞋身鏤空,鞋跟處綴上絲綢,穿上后綁成蝴蝶結,帛錦的肥腳被遮掉大半,頓時小巧許多。穿上以后,她輕輕踩了踩,確實舒服,比她在茂業(yè)試過的所有鞋子都好,八千塊,值。
“今天晚上,最漂亮就是我們帛姐了?!被瘖y師提前分享了帛錦的榮耀。
“阿錦,好靚女?!比~從志一直在沙發(fā)上沒挪窩,給準備出門的妻子一句贊嘆。帛錦迅速看看沙發(fā)上的老公。葉從志胡子拉碴的,快謝頂?shù)哪X袋油膩不堪。丈夫最近越來越不像樣,每天吃喝拉撒都抱著手機。晚上干脆也在外間沙發(fā),不進臥室。結婚二十幾年,幾乎都沒分開過,一起挨餓受窮,一起干活勞作。憑老公這副模樣,不可能有什么外心。他眼睛怎么了,紅通通的。帛錦這才發(fā)現(xiàn),丈夫眼袋陷落,臉色蠟黃,眉頭絞成一團?!坝职疽??!辈\怨他不愛惜身體。
即使晚上不在一個床上睡覺,帛錦也沒什么猜疑。她太忙了,要美化自己,要趕赴成功女人們的聚會。丈夫近來的憔悴,主要還是怪自己,沒給他煲些湯水,督促他好好休息。帛錦有點愧疚,今晚過后,得在家里歇一陣,陪陪老公。
“記得吃藥?!闭煞蛱嵝阉钥惯^敏藥,聲音飄在身后。
“天天熬夜成鬼樣,等我回來收拾你……”帛錦這么想著,拉上門。丈夫眼神直勾勾地,似乎盯著自己,直到大門關緊。
葉從志的目光透過緊閉的房門追隨帛錦,牢牢釘在她的后背。她想折回去,問問老公是不是有什么話說。涌上舌尖的話,最終變成跟化妝師的客套。兩個女人一道下了樓,腳下高跟鞋,篤篤篤,篤篤篤,
“鉑金女士之夜”選在蛇口一處新開張的酒店,據(jù)說酒店由美國著名建筑師設計打造。入場的方式別出心裁,得穿過層層回旋樓梯,由鋪滿地毯的上層樓梯往下走,才能步入會場。樓梯兩側堆放各色鮮花,繁華得不像在人間。帛錦噓了口氣,提著裙擺,小心翼翼踩著九厘米的“什么慕”,她說不全高跟鞋的牌子;這牌子她第一次聽說,也記不住。據(jù)說是意大利的,貴婦都穿這個牌子。不知道怎么了,丈夫的眼神,突然晃到眼前。難道,被自己驚艷?帛錦想笑,怎么可能嘛。即使胸部整出事業(yè)線,脫光站到他面前,丈夫的反應,應該是取笑吧,就跟說她燙了頭發(fā)像椰子一樣。
那道顯眼的旋轉樓梯被設計在大廳中央,每位與會者都需拾級而下。帛錦也是。她突然心虛,涂了厚口紅的嘴唇變得很干,呼吸急促。她提前吃了抗過敏藥,她確定不是過敏的原因。樓梯兩旁每一株鮮花都在盡力傾吐香氣。帛錦趕緊揉揉鼻子。她摸了摸手包,包里有備用的藥。
圍成幾個小圈的女人們,談論的話題差不多。去國外采購衣服,或是時下流行的化妝品,作為話題的開胃前菜。眼看氣氛差不多,照例要八一八失勢的誰誰、整容失敗的某女、遭遇婚變的夫妻、哪家的老板娘其實出身低下、誰誰又包養(yǎng)了小三。
八千塊的新鞋,以從未有過的體貼,順從地跟隨主人。九厘米高的鞋跟,稍稍引來幾個女人不以為意的打量,也就是一瞬,女人們轉移了目標。帛錦傻站著,竟找不到一處合適的位子。
聚會的核心人物,某位大人物的太太,即將出場。女人們紛紛從座位站立,迅速聚集到樓梯兩側,肅立恭候。她們扭動或粗或細的腰肢,顫動著事業(yè)線,唯恐跑得不夠快,失去親近大人物的最佳位置。她們的生活涌動著某種暗流,滿布欲望,正如這華麗堂皇的宴會廳。她們假裝熱忱,其實自私冷酷,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一概漠不關心,對有心巴結的對象則媚態(tài)盡顯。她們交換高級機密的信息,幾分欲說還休,一些語義不明,頃刻間便已秒懂,她們自有一套屬于她們的語言系統(tǒng)。
女人們鶯鶯燕燕。高矮胖瘦不同身材,卻高度一致地,竭盡所能地暴露出乳溝。閃爍的鉆石光芒搖晃在她們深淺不一的前胸,刺得帛錦眼睛生疼。帛錦趕緊轉移視線,望向大廳落地窗。窗外,深圳灣灰藍的海水顯得渾濁。
大人物的太太早已習慣將丈夫的成功引以為自己的了。她們面對低階層低位置的同性時,總是不由自主,將身居成功之位的威嚴神氣盡情流露。仿佛看盡一切,她們習慣半閉眼皮,以矜持之態(tài)“關注”低階層的她們,間或小幅度點點頭,并不出于關切,而僅為客套。大家,她們和她們,仰視和俯視的,兩類人彼此心照不宣,都懂。低階者熱情主動地巴結,高階者自有一套應對的方式,既不顯得生硬冷漠,更沒有一絲絲熱絡真誠。無需多言,貴婦們嘴角輕扯那一下,萬般含義,千種滋味,各自在心。
偏偏這個時候,帛錦的鼻子癢得難受。她想盡力忍住,或是跑到外面??墒沁@兒,進來出去必須通過那道螺旋的轉梯。大人物的夫人正在慢慢地、一步三搖往下走,邊走邊抬手跟兩旁站立的女人們打招呼。一陣歡呼再一陣停留,十幾級臺階盛不下女人們的熱情。
帛錦想找個沒人的角落釋放憋不住的噴嚏。角落里不知何時添了穿黑西裝、戴耳機的人,他們用冷冽的眼神驅趕帛錦,不讓她停留。
“啊……啊……阿嚏!阿……嚏!”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響徹整個大廳。從二樓懸垂下來的巨型枝狀水晶燈跟隨聲音輕輕晃動。人們將目光撤離夫人,齊齊轉向發(fā)聲處。
一個干瘦的中年婦女,鼻孔奇大,頂著椰子殼一樣的發(fā)型,腳穿一雙帶蝴蝶結的高跟鞋,長裙像是要掙脫她的身體。只見她驚慌失措掩住口鼻,像受傷的動物即將被剝掉皮毛,躺在獵人眼前……
所有的女人,臉上都堆著敷衍的殷勤。假笑背后似乎有人織了張網(wǎng),只待時機一到便收網(wǎng),將現(xiàn)場所有的一切一網(wǎng)打盡,自然也不會放過帛錦的窘迫。九厘米的高跟鞋并不天然給帛錦增添氣勢,反倒處處拽拉著她,不讓她輕快自然地隨意邁步。指望九厘米的高跟鞋替她踏出一條通往上層社會的坦途,不是鞋跟不夠高,就是她還沒穿習慣。
帛錦后悔了。她想立即折返回家,脫掉三萬多的禮服,甩掉九厘米的高跟鞋,管它幾千塊呢。她想光腳踩在自家廚房地板上,殺雞宰鴨,煲一鍋五指毛桃,湯湯水水跟老公一起喝上幾大碗。
手機發(fā)出倔強震動,打斷她的思路。
“喂,林帛錦嗎?”陌生的男人聲音,有些嚴肅。
“我是民治派出所,葉從志是你丈夫嗎?你過來一趟,我們需要你配合?!?/p>
嘟嘟嘟……
沒搞清狀況,甚至還沒顧上應答,電話掛斷了。
手機屏幕即將轉黑,帛錦這才看見,數(shù)十個未接來電記錄。每一條都顯示“老公”。帛錦腿有些軟,像被拽進河里,高跟鞋灌了水,拖住她的思想和步伐。她用顫抖的手指回撥,提示音毫無感情色彩:“您撥打的電話已啟用來電提醒……”再一次,又再一次,電話中的女聲沒有任何情感起伏。帛錦趕緊打開微信,丈夫曾發(fā)過來一段語音,時長三秒。
“葉從志,你到底怎么了?”林帛錦恨恨吐出幾句質問,對著空氣,對著滿大廳擁擠的虛空。
“阿錦,救我……”夾雜著分辨不清的嘈雜聲,再無其他。丈夫的聲音急切,緊張。從少年時代兩人就在一起,經(jīng)歷過所有的風風雨雨,即使最難的時候,帛錦也沒有聽過丈夫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像受傷的動物在哀鳴,像溺水者最后的掙扎,葉從志只留下三秒語音。而自己,沒有接電話,沒有看微信。
那個時候,林帛錦,你在干嗎?在跟虛偽做作的女人們暗自攀比。
林帛錦像被砸中腦袋,愣了愣,心里翻卷出來的失落與自責快要將她吞沒。她迅猛地撩起禮服長裙下擺,以一種極不優(yōu)雅的姿勢。腳下九厘米高跟鞋磕磕絆絆,讓她走起來很不順暢。
貴婦還在樓梯上,自上而下,每走一步都從人群中收獲諂媚。貴婦矜持優(yōu)雅,淺施薄笑。她頷首,嘴角那滿不在乎的譏誚,若隱若現(xiàn)。帛錦奔上樓梯,她沒法等待貴婦走完樓梯。帛錦側過身體,干癟的身軀從貴婦身旁滑溜而過。帛錦像個粗野的村婦,誤入這華貴高雅之所,被人識破而正遭驅趕。
菲拉格慕九厘米高跟鞋真是礙事,抬腳落地抬腳落地,如此機械化重復,竟然耗去帛錦大部分氣力。她要突圍,她等不及高跟鞋裊裊婷婷地扭擺。索性,只能這樣吧,她用更加粗野的動作,扯下高跟鞋的蝴蝶結,蹬掉鞋子,串在一起掛在手上。她加快速度往上攀登,攀到樓梯頂部,才能出到外面。
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中,帛錦逃命般奔跑,三步并作兩步。她厚實丑陋的腳板用力踢踏梯級。貴婦被驚呆,暫停在樓梯半中。除了圓睜雙眼,她的身份不允許她遭遇這種狀況。
鮮花香氣馥郁,縈縈繞繞。噴嚏從帛錦鼻腔、口腔接二連三往外噴涌。她顧不上了,椰子殼一樣的腦袋僵直木然,干癟的脊背朝前佝僂,在鮮花簇擁的樓梯上迅速竄動……
天色將晚未晚。落地玻璃幕墻外,深圳灣灰藍的海水與蜿蜒突出的蛇口半島詭異消失在天際邊緣,直到更遠處出現(xiàn)山的淡影,據(jù)說那里是香港天水圍。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