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雪夜訪竇(下篇)
在北宋前期的高僧排名榜上,差不多有一半都是從雪竇里鉆出來的奉化人,面目或清晰或模糊,僅就有資格進入正史的那些大師而言,自唐末大盜黃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起用新馬甲常通禪師、成了這里的開山祖師以后,始建于晉代的阿育王塔終于重放光明,迎來了它精神生命的第二春。常通后有契比,俗稱布袋和尚,名滿天下,婦幼皆知。契比后有吳越國師德韶,“興智者道場數(shù)十所。功成不宰,心地坦夷。術數(shù)尤精,利人為上,至今江浙間謂為大和尚焉”(贊寧《宋高僧傳》)。德韶后有延壽,著《宗鏡錄》,筑六和塔,說法雪竇,《宋高僧傳》謂“乃得韶禪師決擇所見,遷遁于雪竇山。除誨人外,瀑布前坐諷禪默”是也。延壽后有重顯,曇穎,生卒相近,功力相當,知名度亦在伯仲間,更關鍵的是均以上堂說偈的本事著稱,口吐蓮花,辯舌如電,其妙無比。弄不清到底是一人還是二人。而延壽又號智覺,重顯又號明覺,雪竇寺因此又有二覺道場之名,實為有宋一代宗教圣地,趙家皇帝禮敬之所,仁宗、徽宗、理宗生前排著隊夢游此山,怪不得陳本堂在《雪竇山資圣禪寺記》里要有那么多感慨了。
在以往的研究中,同行中那個神秘的第三者一直受到忽略,被認為是可有可無的人物,現(xiàn)在看來絕對是個很大的過失,應該檢討。這個人,梅堯臣稱他為雪竇長老,林君復稱他為虛白上人,實際上是一回事,雪竇是寺名,虛白是觀名,而依官方稱呼又該叫資圣禪寺才是。本來如果只是和尚們閑著沒事,傾慕風雅,多起幾個馬甲玩玩,那倒也沒什么。但梅到底年輕,不如林老成持重,竟暴露他的真名就是曇穎,亦即大名鼎鼎的達觀禪師,于是事情就變得復雜起來。因現(xiàn)存各種佛學文獻都說其時主持雪竇是重顯——應好友曾會之請,這一點甚至已得到他本人的證實,《明覺禪師語錄》卷第一所謂“承學士有言:輟翠峰之祖席,登雪竇之道場”是也。按南宋《寶慶四明志》卷一郡守:“曾會,朝奉大夫尚書刑部郎中充集賢殿修撰知軍州兼市舶管內(nèi)勸農(nóng)事上護軍賜紫金魚袋,天圣二年到任,見葛周所撰《慈溪香山寺十方碑》。”又今人李之亮《宋兩浙路郡守年表》明州條下:“天圣五年丁卯:曾會?!本褪钦f從二年就任至六年離任,當?shù)刈罡咝姓L官確為此人。對號雖然是對上了,奇怪的是發(fā)生在天圣五年的梅、林之間這次歷史性會見,充當陪同兼唯一見證人的居然不是他請來的重顯,而是號稱住潤州金山龍游寺的曇穎(詳《佛祖歷代通載》《釋氏稽古略》《五燈會元》等禪學文獻),這就更讓人懷疑兩人有可能實為一人??肌锻鹆昙肪硎小端脱└]長老曇穎》詩稱:“朝從雪竇請,暮卷云衲輕。莫問居士病,自從他方行。吳霜點髭根,海烏隨眾迎。安隱彼道場,萬事都忘情?!爆F(xiàn)在看來更像是寫給重顯的。而《全宋詩曇穎卷》里那首《游上雪竇》:“下雪竇游上雪竇,過云峰后望云峰。如趨仙府經(jīng)三島,似入天門徹九重。無日不飛丹洞鶴,有時忽起隱潭龍。只應奉詔西歸去,此境何由得再逢?!辈环烈嗫煽醋魇峭钨洿鹬?。
而林逋當年隱居的地點,應該就在虛白觀里,有關這一點,他自己從不隱瞞,詩文里所謂虛堂虛齋者皆是,以居所附于觀,因有此別稱。如在《贈張繪秘教九題之七詩牌》里他說:“矗方標勝概,讀處叩忘歸。靜壁懸虛白,危樓釘翠微?!庇帧堕h上人以鷺鷥二軸為寄固成二韻》:“閑揚粉絲荷葦外,數(shù)聲惟欠叫秋陰。虛堂隱幾時懸看,增得滄洲趣更深。”此外我手里還有他一通筆札,是寫給一個和尚朋友的,內(nèi)稱“獨坐虛齋,頗覺岑寂。然不飲酒茹葷,亦復罕睡。庻時接清談,啜佳茗,以為慰慕也。”而梅圣俞此行留下的另一重要作品《和曇穎師四明十題》,其第七首宴坐巖亦云:“心危身亦危,衽席尚顚墜。如何巖石上,來坐自安意。能諭死生間,無論寤與寐?!痹婎}下有自注云:“智覺禪師(即重顯前任延壽)于此不睡。”一個號稱“亦復罕睡”,一個號稱“于此不睡”?!稓w田錄》又記“華原郡王(允良),燕王子也,性好晝睡,每自旦酣寢,至暮始興,盥濯櫛漱,衣冠而出,燃燈燭,治家事,飲食宴樂,達旦而罷?!敝劣谶@些人為什么晚上都不睡覺,當然不可能是上夜班,更不可能是行竊,理由很簡單,因為要從事詭秘的精神工作,堅守自己的宗教信仰,或用《景德傳燈錄》里延壽本人的話來說叫“夜施鬼神食”,而相關秘密應該都藏在這個雪竇里。古代的內(nèi)祭一直是個被遮蔽的宗教話題,直到十年前清華簡《楚居》面世,才知道此為楚人特有的祭祀方式,“夜而內(nèi)尸,至今曰祭必夜?!边@個尸字的本義,相信熟悉《左傳》的讀者已在魯莊公四年楚武王伐隨篇里領教過了,竹簡作(上尸下示),與祭同義,俗稱荊尸。而林逋為楚人后裔,亦無可疑,楚字古文為“椘”,從林從之。上面這個林,本義是兩根梅梁,下面這個之,是芝的省文,芝為芋頭古稱,而種芝之清水古名之江,俗稱九曲溪,雪竇即為其源頭,榆門即為雪竇之柵。這些都是明州歷史涵蘊最重的部分,至少至蒙元初期地理態(tài)勢依然如此,宋元六志俱在,陳本堂戴剡源文集尚存,無須再多饒舌。
他不僅寫到虛白觀,甚至還寫了溪口,即使不算集中那首《聞溪口舟行》,稱“環(huán)回幾合似江干,刺眼詩幽盡狀難。沙觜半平春晚濕,水痕無底照秋寬。老霜蒲葦交千刃,怕雨鳧鷗著一攢。擬就孤峰寄蓑笠,舊鄉(xiāng)漁業(yè)久凋殘”(今作《耿濟口舟行》,非偽即訛),至少還有《寄聞義阇梨時在溪口》詩云:“平昔常聞溪口路,重山復水去無窮。禪余試問舟人看:幾宿還能到剡中?”大意是向舟人打聽,自剡口至剡中,如逆水行舟的話,需要幾天時間?說這個聞義阇梨就是梅堯臣,亦未嘗不可,今存《林逋集》里有好幾首詩都是寫給他的。既然另外起個和尚名字為彼時文人所愛追逐之風氣,連趙抃蘇軾輩尚且不免,他為什么就不可以?因剡中即天臺也,剡口即溪口也,這條溪因行于山間,彎曲盤迂,奉化當?shù)赜纸凶鼍徘驮娝^“環(huán)回幾合”者即此,后來宋亡時陳著戴表元趙孟頫等都隱居在那里(詳拙作《大里黃公的戶籍問題》)。而梅此行留下的另一首詩同樣寫到了溪口,其《和曇穎師四明十題之六石筍峰》云:“巨石如龍孫,聳聳煙霧里。明明落溪口,納納喧灘齒。何當助齋盂,菌蕃徒為美?!北M管文義晦澀,但所涉景物自上而下,層次分明,即從剡中至剡口,清晰可辨。又石筍為當?shù)孛?,溪口為當?shù)孛?,都是證明此次拜訪結(jié)交的地點是在奉化的有力證據(jù)。
既然說到了梅的《和曇穎師四明十題》,想要回避已經(jīng)很難。這十首詩雖然都是寫奉化的,高屋建瓴的全景式描述,才情橫溢,內(nèi)涵更深,是真正的文化大餐,但同時又非常奇怪地被收入《全宋詩》的曇穎卷,原詩與和詩竟為同一作品,不知是否如佛家說的本相與表相,只弄不清哪個是真身,哪個是替身,真正讓人大開了眼界。更詭奇的是《宛陵集》里又另有一組應和詩,同樣是十首,同樣五言六句的形式,同樣的三字副標題,即形式字數(shù)完全相同,所詠景物亦大致仿佛。只不過《和曇穎師四明十題》變成了《和端式上人十詠》而已。詩題既已有異,十景自也難保,于是從原來的“雪竇山、龍隱潭、含珠林、偃蓋亭、云外庵、石筍峰、宴坐巖、三層瀑、丹山洞、獅子巖”,儼然而為“幽谷泉、古木陰、寒溪石、孤汀蘋、云際鐘、垂崖鞭、天外峰、秋原菊、漁舟火、春溪冰”,但既稱十詠,必系地望,這對寫作者來說是常識。好比你稱贊蘇州女人漂亮,寧波海鮮好吃,一定會提到具體地名,不會沒頭沒腦來一句那里美女真多或海邊海鮮好吃。因此,像《和端式上人十詠》這樣的玩法,天下只此一家,堪為古今奇觀。當然這個所謂的端式上人同樣也是莫須有的人物,造假所需的一次性產(chǎn)品而已,不但歷代僧志找不到這個人,就算作者梅堯臣千年之下復活過來,恐怕連他本人也會被嚇一跳,不肯承認是自己的作品。
行文至此,不難看出梅的詩集序文給正史造成的沖擊,譬之發(fā)生在歷史地理領域的一次地震亦未嘗不可,領導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于是一連串的古怪隨之出現(xiàn)。比如作為知名度最大的古代人物之一,林的身世資料卻少到可憐,且相互矛盾。又以梅本人而言,以他的杰出詩才,王公大臣爭相舉薦,而一生依然困頓坎坷,原因顯然也與此事有關。作為有關方面事后的補救,一是讓林君復在兩人見面次年好端端地就死掉了,二是梅圣俞的詩集由他人代編,前為謝景初,后為歐陽修,且不準有天圣九年以前的作品存在,當然必須有一個美好的借口,說是姓梅的自己壯悔少作,對三十歲以前的作品不滿意,因此都刪掉了。三是對寧海西湖概念的急救式處理,雖然難度很大,最后想出來的辦法不可謂不妙——即給已經(jīng)頗覺怪異的“杭州余杭郡”又加了個“寧海軍節(jié)度使”的頭銜,并隆重寫入相關歷史文獻。
然而沒想到的是,只手雖可遮天,眾口畢竟難掩,到后來依然還是弄巧成拙,有本叫《宋朝事實》的書,因所記事實太刺眼,本來就被修理得差不多,作者李伋也被四庫館臣改名李攸,在《咸淳臨安志》里又被改成李及,在明州地方志里又成了楊伋,誰讓他跟林逋不僅相識而且還是精神偶像啊。而留下來的殘篇斷簡里,偏偏又有杭州寧海軍的真實紀錄漏網(wǎng),可謂功虧一簣,其文云:“淳化五年(太宗994)改寧海軍節(jié)度。六年(即太宗至道元年995)升杭州,為府?!比绱伺d師動眾,煞費心機,存世時間原來不過短短一年,與葛澧《錢塘賦》敘杭州南宋以前歷史稱“景福間刱鎮(zhèn)海軍之節(jié)度,圣宋淳化制寧海軍而改易”完全相符,目的性很明確,就為補上寧海西湖之漏洞。讓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既然杭州又別稱寧海軍,這個寧海西湖,大約就是寧海軍西湖之簡稱,相當于就是杭州西湖吧。至于這樣有關地方行政沿革的大事,為什么不依古例出現(xiàn)在新君登基之時,如太宗即位或真宗即位,而偏偏要選擇淳化五年這么個年頭,原來史臣們自有苦衷,還有一個漏洞也得指望它才能補上,即《宋史全文》(宋末無名氏纂,今惟見于四庫全書,必亦經(jīng)篡改,與今《宋史》稍有不同而已)所記“真宗壬子大中祥符五年(1012)六月癸丑,錢塘人林逋,性恬淡好古,不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歸杭州,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上溯二十年為太宗淳化四年993)。轉(zhuǎn)運使陳堯叟以其名聞(陳堯舜之兄,今林逋詩集首篇即贈此人)。庚申,詔賜粟帛,長吏歲時勞問。”明確記載林隱居西湖始于太宗淳化四年,終于真宗大中祥符五年,按年譜為二十五歲到四十四歲。至于為何這么年輕就厭世,喜歡打光棍,要跑到杭州去隱居,雖有專家告訴我們是品性清高的緣故,總讓人將信將疑,但也無可奈何。后來梅序突然弄出個寧海西湖來,而且說林死前一年即六十歲時還在那里,給史官們添了亂,于是只好選擇次年淳化五年下手,在寧海西湖與寧海軍西湖之間設置模糊概念。這樣,從淳化三年太宗賜雪竇寺御制賦詠,建成藏閣;到淳化四年林逋開始隱居寧海西湖之上;到淳化五年余杭郡改寧海軍;到淳化六年(即至道元年)升杭州為府。形成一條雖然復雜但主體脈絡基本清晰的證據(jù)鏈,但令人掃興的是,這只是展示古代史官造假水平高超的證據(jù)鏈而已。
結(jié)果居然連存世不過一年的推論,也被證明過于浪漫,盡往好里想了。宋代的所謂軍,實際上徒有虛名,相當于領導退休后在政協(xié)當顧問,文化名人老了在文史館掛閑職,可以領一份工資。有個好事之徒叫劉塤,前半生為宋人,后半生為元人。國家滅亡了沒事干,把這奇葩玩意的來龍去脈考證得清清楚楚:“宋時雄藩大鎮(zhèn),又自別有軍號,如杭州曰寧海軍,紹興曰鎮(zhèn)東軍,溫州曰應道軍,婺州曰寧遠軍,嚴州曰遂安軍,平江曰平江軍,建康曰建康軍,揚州曰淮南軍,龍興曰鎮(zhèn)南軍,贑曰昭信軍,建寧府曰建寧軍,泉州曰平海軍,如此者不盡記。每軍皆設節(jié)度使官一員,其地則謂之節(jié)鎮(zhèn)。節(jié)度使止遙授,請厚俸,而不親臨。其郡非若唐代淄青、盧龍、宣武等處節(jié)度,則真有其地,統(tǒng)其軍,跋扈難制,至于簒逆也。宋(唐)制節(jié)度使官儀甚盛,其家建巍樓,植纛其中,有黃幡豹尾之屬,名之曰節(jié)樓;義祀神,名之曰節(jié)神。其節(jié)度使每出,則千兵擁衛(wèi),捧節(jié)前驅(qū),見者避路,有令曰沖節(jié)者斬。然(宋)所統(tǒng)軍,軍卒則咸無焉。(隱居通議卷二十九)”此書成于元代可以無疑,不然不敢如此大膽,毫不留情地將這個紙老虎戮出幾個大窟窿。盡管如此,按慣例,收錄進《四庫全書》的書,大多也會被做手腳,不可能保持原貌。好在本文篡改的那兩處,即改唐為宋,改宋為唐,手段低劣,識破容易,不影響主體部分文義的完整,有一定古文基礎的人都能看懂。
讀書多年,有件事一直不明,印象中,號稱以一條軍棍打下天下四百座軍州的趙家王朝,在軍事方面卻最泛善可陳,基本沒打過一次像樣的勝仗。無論北宋南宋,幾乎都是靠割地獻款,在敵國羞辱下茍活下來。歐陽修《歸田錄》記仁宗年號來歷,讓人看了觸目驚心:“仁宗即位,改元天圣,時章獻明肅太后臨朝稱制(垂簾聽政),議者謂撰號者取天字,于文為‘二人,以為二人圣者,悅太后爾。至九年,改元明道,又以為明字,于文‘日月并也,與“二人”旨同。無何(沒多久的意思),以犯契丹諱,明年遽改曰景佑。”古所謂避諱者,避君諱,避父諱也,以我堂堂大宋天子,年號偶與契丹國同即自行改去,則時契丹為君國,大宋為臣國,契丹為父國,大宋為子國,真相昭然若揭。而如此虛弱的政權,偏偏又有那么龐大的軍隊編制,每個州府都要設個空頭軍分區(qū)(即上舉那些什么軍什么軍),全國加起來有好幾百個,如果你不懂什么叫紙上談兵,看了這奇葩玩意肯定就明白了。在國亡后被人提穿老底以前,亦不乏有識之士為此惡習之盛行感到擔憂,如洪適《容齋三筆》卷四有“舊官銜冗贅”條,內(nèi)稱“國朝官制,沿晩唐五代余習,故階銜失之冗贅,予固已數(shù)書之。”為了言之有據(jù),他舉了皇佑中李端愿題寫雪竇山的例子,下署自己官銜全稱為:“鎮(zhèn)潼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金紫光祿大夫撿校、刑部尚書、使持節(jié)華州諸軍事、華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凡四十一字。”這還不是最厲害的,他接著又說:“會稽禹廟有唐天復年越王錢镠所立碑,其全銜九十五字,尤為冗也。”(錢镠全銜今存《吳越備史》卷一,為:啟圣匡運同德功臣、淮南鎮(zhèn)海鎮(zhèn)東等軍節(jié)度使、浙江東西等道管內(nèi)觀察處置、充淮司四面都統(tǒng)營田安撫、兼兩浙鹽鐵制置發(fā)運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杭越等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吳越王,食邑一萬五千戶實封一千戶錢镠。銜九十五字,加姓名九十七字)最后說:“自元豐以后更使名(指廢除節(jié)度虛銜如寧海軍節(jié)度使之類),罷文散階、檢校官、持節(jié)、憲銜、勛官,只云:‘鎮(zhèn)潼軍承宣使六字,比舊省去三十五,可謂簡要。”
李端愿的官銜雖經(jīng)改革只剩六字,遜色不少,但他題寫的“雪竇山”三大字卻是古代雪竇寺的文化品牌,盡管現(xiàn)在已被地方政治人物蔣某所書“四明第一山”所替代,至少元初宋遺民的杰出代表鄧牧還有幸見到。在《雪竇游志》里他說:“越二嶺,首有亭當?shù)?,髹書‘雪竇山字?!未笸ぃ甭匪?,路析為兩,先朝御書‘應夢名山,其上刻石,其下蓋昭陵(仁宗)夢游絶境,詔圖天下名山以進,茲山是也。左折松徑,徑過雪竇。”而題字的這位書法家兼仁宗女婿,跟陪梅圣俞訪林逋的達觀曇穎關系又非同尋常,卻是不久前讀北宋惠洪的《林間錄》才知道的。“李留后端愿問達觀禪師曰:人死識當何所歸?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對曰:生則端愿已知。曰:生從何來?李留后擬議,達觀揸其胸曰:只在這里思量個甚么?”《禪林僧寶傳》又記曇穎曾“過京師,寓止駙馬都尉李端愿之園。日夕問道,一時公卿多就見,聞其議論,隨機開悟?!笨梢姶巳嗣?,亦見兩人交情不淺。文中所提官銜“留后”,即上記四十一字署名中最前面的那個“鎮(zhèn)潼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這樣洪適說題字的發(fā)生時間為皇祐中,也不算是孤證了?;实v為宋仁宗年號,共五年,則稱中當為三年(1051)。再過兩年(1053),應該是個特殊的年頭,至少對本文來說如此,因梅圣俞為林逋詩集寫的惹出那么多麻煩來的序,就是在當年六月十三日完成的。年譜說他時居京師,但曇穎還在雪竇,有梅詩《送才上人還雪竇寄達觀禪師》詩為證,作于至和二年(1055),詩末稱“報言巖下客,齋缽筍應肥”,巖即巖頭,巖下為下雪竇,巖上為上雪竇,詳前引曇穎(即達觀)詩。而才上人名梵才,號稱天臺名僧,不料竟也是雪竇中人。再過五年為仁宗嘉祐五年(1060),梅圣俞死了,曇穎也死了,一個死于四月癸未,活了五十九歲,歐陽修《梅圣俞墓志銘》形容他死后在京城引起的轟動稱“市者廢,行者不得往來,咸驚顧,相語曰:茲坊所居大人誰耶?何致客之多也?”一個死于正月一日,活了七十二歲,惠洪《林間錄》說他當日還在說法:“登堂,敘出世始末,大眾悲戀。下座入方丈跌坐。眾復擁至,以手揮曰:各就壁立勿嘩。少頃寂然而逝”,而他們的共同朋友林逋,按官方說法此時死了應該已有三十二年了。雖然肉身葬處各異,或本鄉(xiāng),或他鄉(xiāng),或不明,但精神歸宿必然一致,那就是生前曾有一夕之聚的雪竇。在伍子胥當年深情的追憶中,夏后相的老婆在丈夫被人殺掉后,就是從一竇口逃出來的,“奔有仍,生少康焉。”其子長大后報仇,“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左傳》哀公元年)。希望這個竇不是那個竇,夏后相非大禹,天水亦非竇水,宋太祖趙匡胤當然更不會是越國先祖少康后裔,而他出生的洛陽應天禪院與會稽應天寺只是偶然同名,跟黃巢出家西京龍門寺而居奉化雪竇寺的誤會一樣,不然歷史學領域還會弄出更大的地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