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士鈞
記得女兒黃阿郝兩歲左右的某一天,我當(dāng)時還在大學(xué)教書,期末考試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忙了一整天,終于把學(xué)生的試卷全部看完了,那是一個因為太累只能看電視的夜晚。于是,我忍不住深呼吸,做了一個決定: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然后,無所事事但一心一意地躺在滾來滾去的女兒身旁。原本女兒自己一個人很單純地滾來滾去,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也在她旁邊滾來滾去,身體打開成大字形,女兒就停了下來,好奇地爬到我身旁,輕輕地、柔柔地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真是太讓我驚喜了!我的身體停下來而且打開了,心也跟著打開了,女兒的情就在這個時候傳給了我。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追求一種幸福,叫作“完成”或“達(dá)到”或“擁有”。我總覺得,只有把一件事情徹底完成了,并且做好了,整個人才會輕松下來,享受的時光也才會來到。這種感覺就像是熬夜終于搞定了碩士論文,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追到夢寐以求的那個女孩子……好像完完全全沒有壓力、完完全全stress-free的情況才能接近幸福。
35歲以后,我才開始發(fā)現(xiàn)人生似乎沒有“完成”的時候,似乎總有些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幾年前,我有一次接到黃阿姨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告訴我歐叔叔去鐵路局工作了,并且要到高鐵臺中站為經(jīng)緯書局剪彩。對于“黃阿姨”和“歐叔叔”這兩個稱呼,我是跟著夫人叫的。他倆是從小看著夫人長大的長輩,待夫人也很好。歐叔叔是我和夫人敬重的長輩,也是我和夫人婚禮的證婚人。幾年前,歐叔叔退休后,在家閑不住,一直還想做點別的事,不顧其他人的反對,決定到當(dāng)時爭議性十足的鐵路局擔(dān)任執(zhí)行長。于是,原本悠閑、輕松到有時間練書法的他,又開始忙碌緊湊的生活,但是他過得很開心。
那天,我和夫人開心赴約。我們不是去剪彩,我們是去和剪彩的歐叔叔與黃阿姨,兩位疼我們的長輩,一起吃個飯。到了高鐵臺中站,在剪彩與鎂光燈閃耀之后,我們一起坐在溫馨的小餐廳里,因為餐廳生意很好,找不到大桌子,所以黃阿姨、孫女們跟夫人坐在一起,我和歐叔叔坐兩個人的小桌子,聊著高鐵的發(fā)展與近況。其間歐叔叔還接了一通電話,平常操外省口音的歐叔叔用流利的閩南語聊著天,掛了電話以后,歐叔叔跟我說:“我晚上要趕回臺北,參加朋友孩子的喜宴,我要當(dāng)證婚人。”
吃到一半的時候,歐叔叔的小孫女跑到他身邊,歐叔叔伸出大手把孫女摟在懷里,問:“要不要吃爺爺?shù)呐H??”小孫女張開嘴,開心地吃著歐叔叔用小湯匙舀的牛肉。我看著可愛的小孫女,問她說:“你喜歡爺爺?”小孫女只是笑了笑,很害羞,沒說話,嘴里繼續(xù)嚼著牛肉。歐叔叔開心地說:“我每天早上送孫女去保姆家,傍晚去接孫女回家?!背酝觑?,歐叔叔還點了冰激凌,像個小孩一樣享受地吃著。
吃完飯后,出現(xiàn)了一個我會用最昂貴的鏡頭拍攝,然后用慢動作來放映的畫面:歐叔叔兩手各牽著一個小孫女走出餐廳,輕松漫步在人來人往的高鐵站里。
這個畫面讓我心動。對于一個這么有理想、有抱負(fù)的精英,他每天要處理這么多繁雜的事情,但是仍然能滿足地牽著兩個孫女的手,我覺得他活得好幸福!這個幸福不是因為沒有壓力,不是因為輕松舒服,不是因為什么都有了,都完成了。這個幸福恰是因為有挑戰(zhàn),有壓力,有事情要處理,同時,又有親情,有朋友,然后能停留在凡人的世界里,和情交會。在那一天的這個鏡頭下,我看見了幸福的新定義。
于是,當(dāng)我有壓力、有責(zé)任的時候,或者當(dāng)我有任務(wù)或挑戰(zhàn)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在這個有壓力、挑戰(zhàn)的當(dāng)下,我仍然可以與情交會,而不是一直等著無憂無慮的時刻來臨。
從25歲剛開始學(xué)心理咨詢,讀到卡爾·羅杰斯時起,我就一直很喜歡“encounter”(相遇)這個詞。這個詞的意思是:人與人的相遇與交會。當(dāng)我們彼此遇見了,兩個人的心都打開了,情就自然流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