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
在網(wǎng)上我們找得到一個對朱亭的形容——“沒落的貴族”。這個南宋學(xué)者朱熹曾經(jīng)結(jié)亭講學(xué)過的千年古鎮(zhèn),在歷經(jīng)歲月的洗磨后,不再是我們想象里的古鎮(zhèn)風(fēng)情:精致、文雅,古典、矯情。它變得跟天下大多數(shù)的鄉(xiāng)鎮(zhèn)一樣——俗。當然,這個“俗”只是相對“雅”而言,不含貶義。
一
朱亭隸屬于株洲縣。株洲縣下轄八個鎮(zhèn),朱亭鎮(zhèn)是其一。而我所說的“朱亭”,并非指朱亭鎮(zhèn)的整個區(qū)域——經(jīng)過歷史變遷,朱亭鎮(zhèn)的范圍一直在整合和擴大,事實上,除了鎮(zhèn)政府旁邊、朱亭古街那一小塊區(qū)域的人們會把自己說成“朱亭的”,“朱亭”以外的朱亭鎮(zhèn)居民,更多時候是說自己是“龍鳳的”“黃龍的”“馬橋的”“水口的”等等。
唯一順著211省道從淥口直達“朱亭”的一趟班車,終點站命名成“朱亭街上”?!敖稚稀边@個詞在這里頗有意味。雖然整個朱亭鎮(zhèn)都地處農(nóng)村,并且是“偏遠的農(nóng)村”,但是因了這片古街,朱亭這一小塊范圍聚集著街道門面,沒有耕種,所以這片地方的人會把自己這里叫“街上”,把這片區(qū)域之外的地方叫“鄉(xiāng)里”。每次,我的親戚朋友問我在哪里工作,我說在朱亭,他們還會有疑惑。我補充一句“就是正在朱亭街上”,他們馬上就會“哦”起來。
本來朱亭“千年古鎮(zhèn)”的名號主要就是“朱亭古街”得來的。然而現(xiàn)實是,除了一條破舊的巷道隱約還找得到絲絲古意外,其他地方基本已與現(xiàn)代社會的市井風(fēng)貌無異。關(guān)于這一點,朱亭街上還傳開了一個趣聞。
也就是去年,有一輛車牌開頭帶“粵”的私家車駛進了朱亭,大家立刻注意到了這輛車。朱亭的范圍不大,主要就是橫豎兩條兩車道寬的馬路加沿河的一條小路,路兩邊都是房屋門面。地方小,所以每戶人家、每個角落人們都很熟悉。比如我剛?cè)ブ焱?,人們見到我這張生面孔,結(jié)合我的外貌特征,一猜就知道我不是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就是政府新進的公務(wù)員。逃不出他們的眼睛。
這輛帶“粵”的私家車一進到朱亭,就看到了集中的門面,停下車來。也可能是汽車導(dǎo)航把他們帶到這個地方就收工了。車上好幾個人,用普通話向街口的店主問路:“向您打聽一下,請問‘千年古鎮(zhèn)朱亭從哪里走?”
店主微笑著手一揚:“這里就是朱亭古鎮(zhèn)?!?/p>
車上的人瞬間蒙圈。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從網(wǎng)上搜索的旅游地點,看到對這邊的介紹是“千年古鎮(zhèn)”,而且文化底蘊深厚,一行人特地從深圳驅(qū)車來到此處。他們怎么都不會想到,網(wǎng)上被渲染得那么獨特多姿的朱亭古鎮(zhèn)就是面前這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市井巷道。
朱亭就是這么任性。
二
我工作在朱亭街上的朱亭小學(xué)。學(xué)校雖隱沒于一條小巷道,讓人難以一眼發(fā)現(xiàn),但它得朱亭之獨厚,一邊臨于街道一邊緊靠鎮(zhèn)政府,處于朱亭的核心部位。
我們學(xué)校不大,卻“五臟俱全”,教職工不多但事情一樣不少。朱亭街道旁就是湘江,學(xué)校也有江對面王十萬的學(xué)生,所以不得不開設(shè)寄宿。教職工缺乏,老師就得兼職宿舍管理員和食堂工作人員,每個老師每周能輪到一回買菜。
要說朱亭每天“俗”的開始,便是朱亭的早市。
其實朱亭早市也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早市,因為平時基本就是幾家菜販和附近居民把菜擺在路兩邊,規(guī)模不大,僅能滿足朱亭街上人們的基本需要。朱亭有是有菜市場,但那是屬于私人的,需要租賃。所以除了趕集,平時基本等于擺設(shè)。
在我來朱亭以前,極少買菜,基本沒進過早市。到了這里,輪到我買菜的那一天,跟我搭班的一個老教師會在清早五點多把我叫出去買菜。我常常從她的叫聲中驚醒,從床上彈起來,快速穿上衣服鞋襪,一邊胡亂扎起頭發(fā)一邊迷迷糊糊就跟著她出去了。
我問過搭班的老師,菜是中午和晚上吃,為什么要早得這么離譜?她只說:“再晚你就買不到好菜了。”
這話我信。
因為朱亭早市的“早”總是表現(xiàn)得特別實誠。尤其是趕集的那天,會早到讓你不可思議。朱亭每月逢“一”和“六”是趕集的日子,集市會從朱亭街道的入口綿延到盡頭,填滿朱亭街道除房子之外的各個角落。逢趕集的日子,朱亭鎮(zhèn)大部分地方的人會趕來采購物品,也有衡山等地的商販也會趕來。總之,熱鬧非凡。我去朱亭的前兩年住在臨街道的宿舍,集市就是從我住的宿舍旁的馬路上開始鋪開的。每到趕集的那天,凌晨三點多就會開始有車輛進入,繼而就是商販們的高聲談?wù)?,各種音響設(shè)備的調(diào)試等等。在睡意濃郁的冬天,尤其感覺痛苦。
朱亭早市除了“早”,早市上當?shù)厝怂究找姂T的 “家常菜”也讓我耳目一新。
搭班去買菜的前幾次,我總注意到了地上擺放著像樹根一樣的東西,看上去質(zhì)地很硬,折捆成一團,隨意堆在地上。我猜那是煮湯藥的藥材。但藥材為什么總是拿到菜市上賣呢?幾次之后,我終于忍不住向搭班的老師打聽那是什么。
她解釋那叫“藤菜”。我實在不能理解這個樣子怎么叫做菜,怎么能吃。后來在當?shù)匾粦羧思页燥垼懦缘竭@個菜。這個是長藤的空心菜的根,從土里挖出來的。清水洗后,表面還會有一層日積月累形成的泥垢洗不掉,得用鐵勺子側(cè)起來去刮才刮得干凈,很費時。洗干凈后切成薄段,放辣椒炒,拌著飯一起吃再合適不過。
而要說朱亭聲名遠播的特色菜,那非河魚和豆腐莫屬了。我在株洲街道上還看到過招牌為“朱亭鎮(zhèn)”的飯店,河魚豆腐也是特色。朱亭因為臨靠湘江,所以總有魚販到湘江打魚,湘江里的魚就是“河魚”,比池塘里飼養(yǎng)的魚味道要更鮮美。當然,買河魚你得起早才能買到,不然早就被別人搶走了。本地的豆腐味道也極好。在朱亭早市上,豆腐攤和魚攤是擺放在一起的,買完魚再捎幾片豆腐放在魚湯里,別提多鮮美!
對于我這個不善吃辣的人來說,不得不提一下朱亭的辣椒。朱亭人把辣椒不叫做“辣椒”,叫“班椒”;他們也不把辣椒的辣味稱作“辣”,而喚作“麻”。我先生去我學(xué)校跟老師們一起在食堂吃飯,老師們在閑聊,說哪個菜很麻。他就好奇地輕聲問我:“辣椒為什么會麻?”
朱亭人一直津津樂道于他們的“本地班椒”。通常商販從外面調(diào)貨進來的辣椒,他們會稱作“外地班椒”,說起這個,他們總會下意識搖頭,認為不是情非得已,也不會買這種。他們的“本地班椒”是一種小小的黃色辣椒,比“朝天椒”稍大。對我這種怕辣的人來說,似乎太辣了。但他們覺得這種辣椒做菜才夠滋味,即便它的價格賣得更貴。
另外,朱亭早市上還有“腳板芋”,有“茉莉花”,有“蕨”,還有附近人家多得吃不完的時令菜。運氣好的話,五毛錢你能買到一大把兩斤重的空心菜?;蛘吣阕咧咧?,就會有一條大鯉魚從商販的魚盆里飛躍到你的腳邊,把你嚇得跳起來。
朱亭的早市,滿是生活味。
三
中國幅員遼闊,方言眾多。雖然我們對于大部分地區(qū)的方言很難理解,但是方言卻能給人直觀的感受。比如聽到上海女人講話,軟綿綿的,給人一種奢華富貴氣;聽到四川男人講話,耿直豪爽,給人一種浩然江湖氣。關(guān)于一個地方的“俗”,語言肯定發(fā)揮著不小的作用。朱亭話就符合這里的地域風(fēng)格,很接地氣,樸實得就像黃土地上開出來的花。
事實上,我們很難用文字來形容一種語言的“俗”,因為語言終究得“聽”。朱亭話不像上海話,說得跟唱歌似的,罵著人還自帶嗲氣,呈現(xiàn)出人畜無害的都市風(fēng)格。朱亭話有著天然的鄉(xiāng)土風(fēng)味,卻也別具特色。
前幾年我剛到朱亭,接手一個新班級,一個爸爸對我說:“那我乃幾要麻煩老師了。”我微笑著答應(yīng)。隔天,又有一個爺爺來學(xué)校,說:“我乃幾如果不聽話,你罰就是!”我就有點懵了,“乃幾”也是“孫子”的意思么?后來向同事打聽才知道,對自家或別人家的男孩子,都可以這樣稱呼。
印象最深的是食堂的阿姨說的一段話。那天早上我去食堂吃早餐,阿姨見到我就說:“才寢室有幾個乃妹幾屁窩滴屁芯都卷得一團了,屁窩都到了屁股下噠,那哦得要得!”
我沒聽懂,聽著別樣的像繞口令的調(diào)調(diào)又覺得有趣。麻煩她重講了一遍。第二遍還是沒聽懂,我抱歉地笑了笑。旁邊的學(xué)生看不下去了,用普通話給我翻譯:“奶奶講的是剛剛經(jīng)過宿舍的時候,看到宿舍里有幾個男孩子和女孩子的被子的被芯卷到一起去了,被子往床下掉,掉到屁股以下了。”
在朱亭古鎮(zhèn),我個人覺得最有“古”味的一個字是“育”。在這里,這個字基本上等同于“喂”。比如給小孩子喂飯,就叫“育飯”,給雞喂食就叫“育雞”。這個字在這里給我的感受不單純是個動詞,還有一種廣延性,因為我聽到它總會想到“養(yǎng)育”“培育”“教育”等一些詞語。
還有一個溫暖可愛而小巧的詞——“崽幾”。在我生長的云田,也有這種說法,但一般局限于小貓小狗,比如“貓崽幾”“狗崽幾”,通常特指動物。而在朱亭,這個詞的使用范圍廣得多,也更可愛形象。小房子,叫“屋崽幾”,也可以叫“崽幾屋”;小石頭,叫“石頭崽幾”;小杯子,叫“杯子崽幾”等等,聽起來別有風(fēng)味。
朱亭話相較于株洲話,絕大部分都能無障礙交流。但有個明顯的發(fā)音區(qū)別:朱亭話的“d”和“t”、“j”和“q”經(jīng)常會反過來用。比如“蛋”,他們說成“嘆”;“大”,他們說成“太”。又比如“去年”,他們會說成“舊年”。
這種方言不“洋氣”,但聽起來踏實溫暖。
四
朱亭作為“千年古鎮(zhèn)”,自然少不了古跡,網(wǎng)上的介紹并非是空穴來風(fēng)。
朱亭鎮(zhèn)二〇一〇年就被掛牌為“省級歷史文化名鎮(zhèn)”。像汪家古井、呂家古井、古碼頭群、蘇式建筑——朱亭供銷社原辦公樓、拴馬樟、麻石街、百年理發(fā)店、百年民居小菜園等一大批古跡都是在朱亭古跡里叫得上名號的。
然而與有些被束之高閣圍上圍欄只能遠觀的古跡相比,朱亭的這些古跡很親切,很生活化,很平易近人。朱亭人談起這些古跡,不像有些景點的人們端的是引以為傲的架子。他們也驕傲,但不端架子,就像在清點著家里的物品。僅此而已。
說起呂家古井,到如今,也仍是朱亭的人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井在一條小巷子的深處,臨著一片菜園,始建于清朝,有幾米的長寬,井邊的墻面上有古井的介紹,墻那邊還供奉著一尊護井的菩薩。這種對古井尊重到敬仰的程度我在別處是沒見過的。井上砌有起保護作用的頂棚,使得井水終年清澈見底;井口有幾級臺階,不管水深水淺,保證都能取到水;井旁另有一個低淺的小池,與古井相連,井水流進小池里,來取水的人們就能先把盛水的桶具清洗干凈,或者想用清涼的井水洗手洗臉,也不會直接在古井里洗,而可以在這個小池里解決。
珍愛井水,這是朱亭人的常識。
朱亭有自來水,但很多人都會選擇到古井來提水當做日常的飲用水。因為井水甜,自來水或純凈水真的無法與之媲美。
我初入朱亭時,從網(wǎng)上看到了對朱亭千年古鎮(zhèn)的介紹,便想親眼見識一下。學(xué)校的老教師聽到我的想法,就在一次晚飯后,帶著我們新來的幾個老師,把朱亭的景點走了一圈。
學(xué)校的門口,有一棟紅磚房,門口呈拱形,很有年代感,平時學(xué)生們放學(xué)后就踩著鐵門晃著玩,屋里依然延續(xù)著炊煙。這便是從前的電影院。
從學(xué)校正門口沿著水泥路往上走,就能見到一座院落,堂屋小苑,庭院幽深,煙火不絕。這便是有名的祖師殿。同行的老師告訴我,里面供奉的菩薩是南岳菩薩的舅姥爺。從前的人去南岳拜佛,得先來祖師殿朝拜,待南岳拜佛回來,得再到祖師殿來拜一次。我無從考證說法的虛實,但若按兩尊菩薩的輩分來講,這樣拜也沒毛病。
站在祖師殿的坪里,就能看到一棵粗壯遒勁的古樟樹。尋路向下,就能看到樟樹的枝干,需幾人才能合抱住。樹干上拴著一匹石馬,馬很新,大概是后來加進去的,當?shù)厝斯苓@棵古樹叫“拴馬樟”。這也有段故事。相傳三國劉備襲取荊州后,張飛率部溯江而上泊于朱亭,張飛牽馬登岸將戰(zhàn)馬系在樟樹上,就到祖師殿里焚香叩拜,所以這棵樟樹才有此名。
由此往下望,便是川流不息的湘江。湘江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呈半圓狀的大彎,似乎就決定了朱亭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它除了是兵家必爭的咽喉之地外,還是重要的交通樞紐。正得益于水陸交通的便利,朱亭才成為以往的“貴族”,才能有原來的繁華景象。緣了這個“血統(tǒng)”,如今,夕陽映照,依然能美得大氣。
再往下是河邊殘存的麻石街,是街上的蘇式建筑,是街邊的百年理發(fā)店,是房前屋后歷史悠久的小菜園……是溶解在朱亭的千年歷史。
中國如今有很多古鎮(zhèn),古得很“新”:新的店鋪,新的特產(chǎn),新的商業(yè)模式,甚至——新的“古跡”。朱亭不是。朱亭沒有標明“朱亭特產(chǎn)”的商品,沒有專門迎接游客的人員,沒有各種給人“旅游景區(qū)”的印象。
它依然純粹。
再古的“古鎮(zhèn)”,都是人們原本生活的地方;再珍貴的“古跡”,都是人們原本生活的一部分。朱亭的“古”,古得不做作,朱亭人把千年文明都融入在他們平俗的生活里。
近年來,屢有重修朱亭古跡的傳聞,但一直落實不下來。如今這些古跡零零散散散落在朱亭各處,跟著世俗的朱亭一起世俗起來了。如同失落的圓明園,修復(fù)的意義是不大的。滄桑就是滄桑,再造的只能是模仿。
太知道自己美的人并不可愛,他們太把自己的美當一回事。景物習(xí)俗也是如此。最動人的美,就是美得不自知。朱亭大概就是這種。它有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淡定,有洗凈鉛華的沉穩(wěn)。
不羨浮名,不刻意為之,順其自然便是最好。凡俗的朱亭,美得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