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如果尊重失敗者的神廟和神,
戰(zhàn)勝者將會得救。
——埃斯庫羅斯《阿伽門農(nóng)》
那天,我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外國小說,它的名字叫《皮》。紅色的封面上有一個白色的“皮”字。我幻想過那些筆畫圻裂之后,碎,碎,掉,就,變,成,皮,屑。白色的。這是一個好玩的幻想。作者在法文版序言里說,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所有當(dāng)代歐洲的作家中,我是法西斯分子最憎恨的以及在沒有自由的國家中被查禁最多的作家??吹竭@句話的時候,我對他充滿同情,同時慶幸這本書在中國出版。我放下書,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發(fā)呆。不久前,樓上跑水,天花板上還留有黃色的水漬,奇形怪狀的。我盯著那頭獅子。獅子是柯雨洛說的。那天我們做愛,她在下面,在我即將沖刺的時候,她突然尖叫起來,我猛地停下,來個急剎車,僵持著身體問,怎么了?弄疼你了嗎?她說,獅子。我問,什么獅子?哪來的獅子啊?柯雨洛說,天花板上。我說,你幻覺了吧?柯雨洛說,不是幻覺,真的,獅子,不信你看。我不情愿地從她的身體脫離,跟她并排躺在一起,她細(xì)長的手指指著天花板,說,你看。我仔細(xì)盯著那些水漬的紋理,怎么都看不出來是一頭獅子??掠曷遴僦煺f,你故意的。我說,真的??掠曷迤鹕硐麓玻伊藗€拖布,把拖布拽掉,只剩下一根桿,赤身裸體站在我身邊,舉著那個塑料桿,指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紋絡(luò),說,你看,這是獅子的頭,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嘴,這個是身子,這個是鬃毛,這個是……柯雨洛頓了一下,跟你的那東西一樣不?像不像?我沒有回答。她繼續(xù)講解著,這是四條腿,爪子,這是尾巴??掠曷寰拖袷且粋€幼兒園的女教師在給我這個幼兒描述著一頭獅子,而且是一頭公獅子。她赤身裸體在日光燈下,看上去真的像一座瓷器雕像,連光都從她皮膚上滑下來??掠曷宥⒅覇?,看明白了嗎?我說,謝謝柯老師,看明白了,是一頭獅子,還是一頭公獅子……柯雨洛說,瞧你一臉壞笑,一點(diǎn)兒不嚴(yán)肅。我說,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兩個赤身裸體的人,怎么嚴(yán)肅?柯雨洛憋著沒笑,輕盈地跳下床,又把拖把按上,扔到衛(wèi)生間。我聽到她小便的聲音,小便后,沖馬桶的聲音。她回到床上。我說,柯老師受累,教我認(rèn)識了一頭公獅子,現(xiàn)在,我們還繼續(xù)嗎?獅子的出現(xiàn)多少擾了我的性致,但我想把未完成的那部分完成。任何事情,我喜歡有始有終??掠曷宥⒅业臇|西問,還行嗎?她的問題讓我愣怔了一下,這個從柯雨洛身體里抽出來的東西,被“獅子”的出現(xiàn)嚇壞了,萎蔫地耷拉著??掠曷宓脑挾嗌賯α艘粋€男人的自尊。她還在研究著天花板上的“獅子”,研究完“獅子”,她開始研究她的腳趾甲,是美過甲的。兩腿舉到半空,十個腳趾甲修飾得很精致,左腳的大母腳趾蓋上有一個“羅”字,在右腳大母腳趾蓋上有一個“斯”字??礃幼硬幌袷菍懮先サ?,而是用紙片鏤空好的兩個字,然后貼在腳趾甲上,用指甲油噴上去的(讓我想到大街上那些噴在馬路上、墻上、電線桿上的辦文憑廣告、銀行貸款廣告、提取公積金、醫(yī)保的廣告)。她竟然把我的名字文到腳趾甲上。她是一個怕疼的女人,要不她會把我的名字文到身體的某個部位,她這樣說過,還征詢我文到哪個部位好,我當(dāng)然說是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啦,但后來,她說怕疼,也就一直沒紋。因?yàn)榕绿?,她連耳洞都沒扎過。(我曾口噙著她完整的圓潤的耳垂,感覺她就像是一個處女。)
現(xiàn)在,她把我的名字弄到兩片腳趾甲上。也算是一個創(chuàng)舉,如果那兩片趾甲不意外脫落的話,那么,我的名字也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即使指甲油褪去,也會保留一段時間吧。
我欣賞著她腳趾甲上我的名字,恍惚,那是我的名字嗎?
這世上竟然有個叫“羅斯”的人?。?/p>
羅斯是誰?
我說,別動,我要拍張照片。我拿過手機(jī),拍了一張彩色的。她搶過手機(jī)看,說,不錯哦,說不定以后可以做你書的封面。我說,這我倒沒想過。她說,你應(yīng)該用你的相機(jī)拍,像素高些,將來說不定真的可以做封面哦……我下床,找來我街拍的相機(jī),躺在床上又給她的腳拍了幾張。這么折騰一會兒,我要辦的事兒,還是沒有辦,總覺得身體里有什么要沖出來,讓我躁動。我撫摸著她,她問,可以了嗎?我雙手從后面環(huán)繞她胸前摩挲著她的乳房。我在心里面詛咒天花板上的那頭獅子,要不是它,也許我早已完成……憤怒,對獅子的憤怒讓我勃起。我用手拍了拍她的臀部,她翹起來,我用獅子的方式,完成了那沒有完成的部分。我甚至感到羞恥,不是我在完成,而是天花板上的那頭獅子,我騎在柯雨洛身上,而那頭獅子……這次,我搞得很累,很累,就像那頭獅子騎在我身上似的。從柯雨洛身上下來,我仰躺在一邊。柯雨洛仍舊小鹿般輕盈地跳下床去衛(wèi)生間沖洗著,水聲……水聲停止,過了一會兒,她回來,手里拿了條溫?zé)岬拿矸笤谖业臇|西上,好像它受傷了似的,她輕輕地給我擦洗??掠曷逭f,這次怎么這么多。我疲憊地享受著她的擦洗,我開玩笑說,還有獅子的。柯雨洛說,你壞。她用手指點(diǎn)著我的“弟弟”,像審問似的,說,你說羅斯是不是一個壞蛋?大壞蛋。她邊強(qiáng)調(diào)著我的“大壞蛋”,邊給我擦洗著,在擦洗的過程中,我睡著了。
我夢見了獅子……
在夢中,我也聽見了槍響……恍惚中,看不到獅子,但槍響后,一團(tuán)紅色的血霧彌漫整個夢境……我像站在紅色磨砂玻璃后面,盯著血珠從玻璃上滑落……除了血,那個場景是我熟悉的……那是柯雨洛在浴室內(nèi)洗澡的場景……我驚出一身冷,醒了。柯雨洛不在身邊。我喊著,柯雨洛……柯雨洛……沒有回答。我從床上起來,光腳跑到衛(wèi)生間,看到柯雨洛在里面洗澡……她朦朧在磨砂玻璃后面擦洗身體,我沒說什么,回到床上……為那個夢……驚懼……
我在研究天花板上的“獅子”的時候,突然傷感起來。這是柯雨洛的房子,現(xiàn)在,柯雨洛去了加拿大。這個房子或者說這個房間是空蕩蕩的,但柯雨洛的部分氣息還保留在這房間里,讓我恍惚她沒有離開??掠曷咫x開一個星期了。在這一個星期里,我手淫過一次,是盯著天花板上的那頭公獅子。我決定找人把天花板重新刮一次大白,把那頭獅子形狀的水漬抹掉。但想想要花一些錢,我放棄了。我那段時間相當(dāng)拮據(jù),寫的小說都沒發(fā)出去。錢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說不定哪天柯雨洛一句話,我就得搬家滾蛋。我只是一個寄居者,像海邊的那些寄居蟹似的。就這么回事。寄居者。
在我恍惚的時候,我聽見敲門聲。一聲大過一聲,好像要把門拆下來似的。誰???我想。柯雨洛的前夫嗎?那個酒鬼。不可能,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騷擾了。那會是誰?我?guī)缀鯌嵟睾爸l???門外沒有回聲,繼續(xù)敲,仿佛都用腳踢了。我心想,操,說不定真是柯雨洛的前夫。她前夫供職在望城技術(shù)學(xué)院,多年前,他舉報(bào)望城技術(shù)學(xué)院教導(dǎo)主任性侵女學(xué)生事件,被學(xué)院開除了,他開始四處上訪,無果,還說他妄議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掠曷搴退x婚后,他成天喝酒,喝醉了,就會跑過來鬧。看來,他并不知道柯雨洛去了加拿大。
我穿著三角短褲,光著膀子從床上起來,赤著腳,來到門口,透過貓眼,向外窺看。不是柯雨洛的前夫,我輕松很多。
貓眼讓這個人變形,我認(rèn)不出來。我看到他左手還拎了一條魚,一尺多長,什么魚,我叫不出名字。這個人要干什么?我想。我沒有急于開門,他再一次敲門,震顫著我的心臟很不舒服。我大聲喊了句,誰啊?門外答著,我。這聲音對于我也是陌生的。我說,干什么的?門外說,兒子,開門。哦,是父親。他怎么來了,這個地方我只帶他來過一次,他竟然找來了。那次是,他白內(nèi)障手術(shù),我和柯雨洛把他接過來,待了兩天。我已經(jīng)半年沒去看過他了。他來干什么?我打開門,問,你怎么來啦?
父親看上去蒼老很多,上次頭發(fā)還沒白這么多,現(xiàn)在看,幾乎都白了。頭頂積雪。父親看了看我,站在那里沒動。他手拎著的那條魚,竟然扭動了一下身體,又扭動一下,幾個鱗片掉落在地上。還是活的。
這讓我感到驚訝,從卡爾里海坐火車過來,大概四十分鐘,這么熱的天,它竟然沒死。沒死。一只魚眼凸面鏡似的把我呈現(xiàn)在里面。一個變形的我。
我說,進(jìn)來吧。父親說,釣了條大魚,給你送來,雨洛不在?。课艺f,去加拿大了。父親怔了一下,說,哦。還回來嗎?我說,不清楚。父親說,那你……我說,我咋了?父親說,你說你咋啦?我納悶地打量著父親,他手里的魚又扭動了一下身子。父親說,先把魚拿進(jìn)去。我接受父親手里的魚,在廚房里找了一個大水盆,放進(jìn)去,扭開水龍頭,放了些水,魚在水里面游起來。魚因?yàn)橛只氐剿?,而恢?fù)了生機(jī)。我喊著父親,進(jìn)來吧,別在門外站著啦。父親說,看到你,就好,我馬上就走,趕下一趟回去的火車。我問,著什么急呢?那魚游了幾下,又靜止不動,死了一般。我用手指觸碰它一下,它才動起來。手指上沾了它的滑膩,我在水里面洗了洗。那個水盆的空間還是小了些。我問,這魚叫什么名字?父親仍舊站在門外,說,不知道。釣魚的都不認(rèn)識。我說,哦。不是讓你進(jìn)來嗎?進(jìn)來,把門關(guān)上。中午一起出去吃個飯,有半年沒見了吧?你跟那個老太太咋樣?父親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回了。我說,干嗎?發(fā)生了什么嗎?看到我你就放心了,到底咋了?進(jìn)來??!我有些不耐煩地說。父親在門口蹭了蹭鞋底的泥,小心謹(jǐn)慎地邁進(jìn)來。彎腰在門口的鞋柜里找拖鞋。我才仔細(xì)打量他,他竟然穿了身褪色的中山裝,挽著褲腿,腳上是一雙解放鞋。他脫了鞋,連襪子都沒穿。我說,不用換鞋,進(jìn)來就好,你喝點(diǎn)什么?茶還是咖啡?父親最后光著腳進(jìn)來,坐在沙發(fā)上,柔軟的沙發(fā)讓他一下子陷進(jìn)去。他嚇了一跳說,這沙發(fā)這么軟,一坐上去,好像一屁股坐在地上似的。我笑。灌了壺水,燒水。我看了眼那魚,靜靜地停在水盆里,猶如一塊人造琥珀。(關(guān)于琥珀,我曾寫過一個驚悚的故事,說的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后來,那個女人不愛這個男人了,他殺了她,買了幾十公斤的松香融化后,把女人做成了一個人體琥珀。)
這沙發(fā)在他上次來的時候,還沒買。
從住進(jìn)柯雨洛的房子,除了書,這屋子里再沒什么東西屬于我的。那次,我得了四千多塊錢稿費(fèi),就買了這個沙發(fā),之前,我沒跟柯雨洛商量。她從健身房回來時候,很是驚訝,問,咋啦?發(fā)財(cái)了嗎?我說,沒,來了四千多稿費(fèi),給這屋子里填個物件??掠曷逶谏嘲l(fā)上試坐,身體在沙發(fā)上起伏,臉上洋溢著幸福。我把她按在沙發(fā)上完成了一次做愛??掠曷迨潞笳f,你個壞人,你買沙發(fā)原來是為了這事兒?。∥覊男χ?,不吭聲??掠曷逭f,咋不說話?你是不是背著我在家里看毛片了?我說,沒。有你之后,我早不看了。柯雨洛做了個鬼臉,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要是讓我知道了,看我咋收拾你。我問,咋收拾我?柯雨洛說,現(xiàn)在不告訴你,等你觸犯了,我就懲罰你。我說,性虐嗎?我喜歡。柯雨洛說,美得你。比那還嚴(yán)重的懲罰。我說,閹了我嗎?柯雨洛說,那我可舍不得,這個時代太監(jiān)多了,不缺你一個,我還是保存你的完整之身吧,萬一你寫出名氣了,得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什么的呢?我說,嘁。你這是在嘲笑我??掠曷逭f,咋啦,生氣了?開個玩笑。我不吭聲。
沙發(fā)確實(shí)刺激了我和柯雨洛的性欲。
父親坐不慣沙發(fā),干脆坐在地毯上。我燒了水,沏了杯茶,給父親放到茶幾上。他仍舊一臉嚴(yán)肅,上下打量著我。我問,看啥呢?我這樣只穿了個短褲你瞅著不舒服嗎?父親沒吭聲。他有些緊張似的,伸手去拿我沏的茶水,燙,他的手下意識又縮回去。我坐在沙發(fā)上,點(diǎn)了支煙,問他,抽嗎?父親說,戒了。你也少抽點(diǎn)兒。我說,嗯。關(guān)于戒煙,父親說我也不止一次了,還有柯雨洛也反感我抽煙。一次,我把床單燒了一個洞,柯雨洛跟我大吵一架,哄了好幾天,才緩和。但我還在抽。癮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我聽到那條魚在水盆里攪動水花的聲音。我對父親說,一大早上就趕火車,累了吧?父親說,不累。我說,最近身體還行吧?父親說,還行。我問,跟那個老太太還有性生活嗎?父親有些害羞,臉紅了一下,支吾著說,早沒了,就是個伴兒。我說,哦。我看出父親在撒謊。從他的面容上看,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有性生活的人。父親緊蹙著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問,你吃早飯了嗎?父親說,吃了。你沒吃吧?我說,嗯。父親說,注意你的胃??!我說,嗯。(我潰瘍多年,每年差不多在冬春換季的時候,犯一次,很嚴(yán)重,潰瘍出血。也許是年齡原因,身體還好,打幾天吊瓶,就沒事了。胃潰瘍確實(shí)成了我身體的一個痼疾。胃潰瘍是可以死人的。那天,翻書還看到夏目漱石在一九一六年四月九日,因胃潰瘍離世。四十九歲。他的死亡年齡大我現(xiàn)在五歲。)父親坐在地上,我倚靠在沙發(fā)上,這種對立,讓我覺得不舒服,而且,我只穿了一件褲頭,前面鼓起個肉嘟嚕。父親盯著沙發(fā)上的我說,你瘦了。我說,哦,沒覺得,我正好想減肥呢。父親的注目,仿佛沙發(fā)上倚靠的不是我,而是我和柯雨洛在做愛。我還是找了件長褲套上。我不喜歡坐在地毯上,但我又不喜歡這個對立的姿態(tài),最后,我從廚房里找了個馬扎,這樣看上去還是比父親高出很多,居高臨下,但比我坐在沙發(fā)上要好很多。我抽煙,父親不吭聲。他只是看我,要把我一絲一毫都記在腦子里似的,他把我看得都有些心里面發(fā)慌。這是咋啦?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那次白內(nèi)障手術(shù)后,重見了光明。他瞅著我,眼睛里淚盈盈的,閃著光。中年以后,我多少理解作為父親和一個男人的艱難。父子關(guān)系很微妙,四十歲之前,我們的關(guān)系是陌生人。我不耐煩地問,有事嗎?父親進(jìn)屋后第一次笑了,說,沒事。就是看看你。我真想說“操”,但我咽回去了。我就是父親“操”出來的,在父親面前,我不敢說“操”。而且,他操的那個女人(我媽),在幾年前子宮癌去世了。
父親退休后,據(jù)我了解荒了很多年,現(xiàn)在,又找了一個。退休后,他就去了卡爾里海。他們幾個老哥們在海邊租了個房子,請了個保姆照顧大家的生活起居。他們釣釣魚、喝喝酒、打打牌、吹吹牛逼,直到那個女人出現(xiàn),父親從“老年聯(lián)盟”的房子里搬出去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那幾個老哥們總是嘲笑他,重色輕友。
我記得有一次,我去看他,對了,那次還有柯雨洛,那個女人告訴我們父親去海邊釣魚了。我和柯雨洛去海邊找他,看到他和幾個老哥們坐在海邊,但他跟他們保持著距離。有一個老頭坐在輪椅上,叫老王,挨著父親。兩人之間距離兩米左右。我和柯雨洛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在吵架,面紅耳赤的??掠曷蹇吹揭恢缓每吹呢悮ぃ瑥澭鼡熘?,我先到了父親身后,他因?yàn)楹屠贤醭臣埽芡度氲?,并沒有注意到我。我聽見父親對老王說,你好,你每個月還讓老馬推著去鎮(zhèn)里的舞廳摸人奶子。你那點(diǎn)兒退休金除了交聯(lián)盟的份子錢,都摸奶子了。老王說,我摸的都是金奶子,你摸的呢?狗奶子。父親氣急敗壞起來,說,金奶子被多少人摸過,也成了破銅爛鐵。我在他身后咳嗽一聲,他回頭,看是我,愣了一下,要從馬扎上站起來,我看到水面的鵝翎動了動,說,有魚上鉤了。父親連忙提起魚竿,一條一扎長的魚,被拉出水面。老王在旁邊說,你兒子來了,你運(yùn)氣就來了,坐了一上午都沒釣到一條魚。父親對老王哼了一聲。父親把魚收到魚簍里,說,不釣嘍,兒子來嘍,回家嘍。他的語氣好像在氣老王。這時候,柯雨洛手里拿著幾個貝殼走過來,我介紹著說,這是柯雨洛,我女朋友??掠曷逭f,叔叔,你好。父親微笑著說,好,走,回家,讓你淑芬阿姨給你們做好吃的??掠曷蹇吹紧~簍里的魚活蹦亂跳的,她要拿過去看。父親又跟海邊的老嚴(yán),老姚、老李、老馬打招呼說,我回去了,明天再來。老王說,不讓我們一起去吃飯啊,老年聯(lián)盟的那個保姆做的飯菜我們吃夠了。父親說,改天,讓你們嘗嘗淑芬的手藝。老王說,你真不夠哥們,自己那邊魚水之歡的,撇下我們哥幾個,不是有個新詞嗎?叫什么?看我這腦子,對了,想起來了,叫共享,我們共享你的淑芬吧。父親說,去你的,好好釣?zāi)愕聂~吧。老王坐在輪椅上,哈哈大笑,說,小氣鬼。當(dāng)初這個聯(lián)盟也是你提出來的,沒想到你為了一個女人第一個脫離群體,我看,早晚要散伙。父親回身對著老王說,話不能這么說,今天,我兒子來,哪天再跟你掰扯掰扯。老王坐在輪椅上說,掰扯個屁。老王喊著,老馬,不釣了,我們?nèi)ユ?zhèn)上。老王說著,在輪椅上開始快速收拾魚竿,并對老馬喊,你也麻溜的,今天也讓你沾沾葷腥。那個叫老馬的竟然跟他的姓一樣,長著一張馬臉,臉上洋溢著喜悅。我聽著老王的話,心里面覺得好笑,又感到一絲悲涼。我盯著前面佝僂身子走路的父親,我也會有這么一天,衰老、死亡……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柯雨洛和父親在前面走著,我跟在后面,我踩在父親的影子里,他的影子一顫一顫的,企圖擺脫我似的,但我還是在那個影子里,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他??掠曷寤仡^喊我,干啥呢?快點(diǎn)兒。你看看,我撿的這個貝殼兒像不像蝴蝶?我快走幾步,跟他們并排,拿過柯雨洛遞給我的貝殼,我瞅了瞅,確實(shí)很像一只蝴蝶,尤其是那些紋理,栩栩如生了,在手心里隨時都能飛走的樣子。我把貝殼在手里扔起來,我說,看,蝴蝶飛了。當(dāng)貝殼回到我手心的時候,我們都哈哈大笑??梢钥闯鰜砜掠曷搴荛_心,剛開始我說帶她來,她還不愿意,現(xiàn)在看來,她喜歡我出生的卡爾里海了。
父親拿起茶杯,還有些燙,但手可以拿著了。他用嘴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試探著喝一口??磥聿荒敲礌C了,他又喝一口,還贊美說,茶葉不錯。我說,是柯雨洛帶回來的,什么茶葉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她的學(xué)員從南方帶回來,送她的。我不喝,我都喝咖啡。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咖啡也少喝。我看書上說,很多寫作者都靠咖啡和煙來支撐著,有的最后……我明白父親的意思??墒牵夷壳笆墙洳坏舻?。
我注意到父親的用詞“寫作者”,在他心里,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作家。他能說出“寫作者”這幾個字已經(jīng)證明他仍不理解我的寫作。理解不理解,無所謂。這么多年我都習(xí)慣了。我在乎的是,是否還能寫,還在寫,其他都是狗屁。從生理需要到心理需要,直至成為生命的一部分。這才是重要的。盡管生存艱難,但我會想辦法活下去的。
父親喝完水,不吭聲,坐在那里。我也沉默。這么多年,我們父子的關(guān)系更多是沉默。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十點(diǎn)多了,我說,下去吃飯吧?想吃啥?父親手拄著地毯要站起來,一下沒起來,趔趄了,我過去攙他胳膊一下,直到他站穩(wěn)。他說,老嘍,老嘍,這胳膊腿都不聽使喚啦。我問,上次眼睛手術(shù)后,再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吧?父親說,沒,就是這身上的其他零件都開始老化了,支撐不了幾天啦。父親的語氣里滲透著無奈和悲觀。我說,咋的?你怕死嗎?父親怔住了,盯著我,說,怕。我沒有把話題繼續(xù)下去。他去門口穿鞋,彎腰,身體倚靠在門上。我換了衣服,到門口穿鞋,他貼著門站著,我說,把門打開。他說,你這門,我不會開。我把門打開,他走出去,站在門外等我,還叮囑我說,鑰匙別忘帶啦。我摸摸褲兜,還真給忘了,穿著鞋又回到茶幾那兒翻出鑰匙,在手里掂了下。我關(guān)上門,發(fā)現(xiàn)父親走到樓梯口,我問,干什么?坐電梯啊!難道你剛才是走上來的嗎?父親說,是啊,我沒卡,上不來。我埋怨著說,你咋不給我打電話?父親委屈地低著頭,我不再說什么。進(jìn)了電梯,父親才說,我當(dāng)鍛煉身體哩。他以為他幽默了一下,可以緩和一下電梯里的沉悶氣氛,但對于我來說,是沉重一擊。就是我這年齡有一次電梯停電,我爬上來,都歇了好幾次,兩腿酸疼。我沉默。這時候,父親的手機(jī)響了,是他女人的電話。父親說,到了到了,電梯里信號不好,見到了,還好,我們下去吃飯,吃完飯趕下午的火車回去,好,好,我沒事兒。父親撂了電話,嘟囔著,說,這個不放心啊。從這個電話來看,我之前懷疑他跟那個女人吵架了,才跑到我這兒來的,是錯誤的。我心里面羨慕起父親來,出門在外,還有一個女人惦記著。
柯雨洛離開一個星期,也沒給我來個電話。我其實(shí)已經(jīng)抱著這段情感即將夭折的絕望想法?;蛘哒f,從我搬進(jìn)柯雨洛的房子,我心里面就是忐忑的,隨時都可能被驅(qū)逐出去。我時刻陪著小心。她是這個屋子的主人。是的,主人。
在五樓,電梯停下來。從門外進(jìn)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香水味刺激我的鼻子,連連打了幾個噴嚏。女人表情厭惡地瞪了我一眼,連忙用手捂住嘴,怕我傳染給她什么似的。父親木然地站在那里。女人到二樓就下去了。電梯門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禿頂男人站在門口,是迎接這個女人的。禿頂男人伸手,女人也伸出手,在兩只手還沒拉到一起的時候,電梯門關(guān)上了。女人出去后的電梯間里,仍舊存留著她刺鼻囂張的濃香。父親問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說,不是,是剛才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出了電梯,我連忙掏了支煙,叼在嘴上。父親小聲嘮叨著,能少抽盡力少抽。我仿佛故意氣他,把打火機(jī)咔嚓咔嚓按了好幾次,小火苗像匕首似的,晃動幾次,我才把煙點(diǎn)著。是啊,父親老了,這要是在以前,他可能隨手一個耳光打過來?,F(xiàn)在,他老了,他沒有那個力氣啦。老是可憐的,但我也會老。也會變得可憐,甚至可能比他更可憐。我抽了幾口煙,碾滅,扔到小區(qū)垃圾箱里。我說,記著,下次要提前給我打電話,萬一我不在呢,你不是白跑一趟。父親說,好。過了一會兒,父親說,其實(shí),我打了你的手機(jī),但一直都沒人接。我說,怎么會?我掏出手機(jī)。果然。是我自己跟柯雨洛生悶氣,把手機(jī)設(shè)成靜音了。
在這座城市里,給我打電話的人不多,最多的可能是快遞。因?yàn)槲页3>W(wǎng)上買書。(說個有意思的事情,我快遞的名字叫“宇宙縱火犯”,每次快遞打電話來,都問,你是“宇宙縱火犯”嗎?我說,我是。快遞員說,你的快遞放哪兒?我說,給我放“1984超市”。有一次,一個快遞員問我,大哥,你咋叫這個名字呢?我說,能收到就好,我甚至可以叫“國王”。生活中,我偶爾給自己制造一些有意思的事兒。)我冤枉父親了。我說,對不起,以后來,頭天晚上就給我電話。父親說,好。父親說,你不接電話,我還以為你發(fā)生什么事兒了呢。我說,我能發(fā)生什么事兒?
父親沉默。
小區(qū)里的噴泉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正常了。之前幾天,我下樓散步,總是看到幾個人把水泵都拿出來修理。現(xiàn)在,它正常了。從幾只天鵝雕塑嘴里噴出來的水柱,看上去像它們在洗澡。某個傍晚,我和柯雨洛從河邊散步回來,我總覺得那幾只天鵝看上去是邪惡的,對,邪惡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那樣的感覺。在我的印象里,對于天鵝的美好印象來自葉芝的一首詩歌《麗達(dá)與天鵝》。那首詩歌里面隱含著性和愛。好像某個畫家還根據(jù)這首詩歌創(chuàng)作了一幅油畫,豐滿性感妖嬈的麗達(dá)懷抱著一只天鵝……天鵝的頭部隨時要進(jìn)入到麗達(dá)的身體里。有人說那天鵝是宙斯變的。
父親看了會兒噴泉說,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真不錯。我想說,不錯,有個屁用,又不是我的房子。但我把話咽回去了。對于我這個窮人,就是上一輩子班的積蓄也買不起這片小區(qū)的房子,何況現(xiàn)在我辭職了。
噴泉里的那幾只天鵝雕塑再次讓我感到邪惡,甚至是猙獰的。長長的脖頸讓我想到了蛇。是的,蛇。此刻,我才明白之前那種邪惡感覺是因?yàn)樗鼈兊牟鳖i像蛇。幾只天鵝的細(xì)長脖頸在一起,就像是美杜莎的蛇發(fā)。我快速逃離噴泉,仿佛那幾只天鵝的細(xì)長脖頸真的變成蛇會纏繞我……而我可能瞬間石化……
我在逃離的時候,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樓體,二樓的窗臺上,那個禿頂男人趴在上面抽煙,好像是最后幾口,他啯完了,拉上窗簾。我還記得每次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會看到他家墻上掛著一幅畫,是牡丹。他的妻子也頭發(fā)稀疏,像得了斑禿,又像是正在化療期間似的。他們常常手挽著手在河邊散步。有人從小區(qū)的門進(jìn)來,父親連忙攔住鐵門,我就沒有掏出門卡,我們出了小區(qū)。街道兩側(cè)停放著擠擠挨挨的私家車,都是沒有車位,停在路邊的。這個小區(qū)的車位二十萬,在其他地方可以買個房子了。我問父親,吃啥?父親說,隨便吃點(diǎn)兒,我還不餓。早上,你淑芬阿姨給我臥了四個荷包蛋。你想啥就吃啥,雨洛不在家,你一個人也要吃好,別對付。我不再征求父親的意見,直接去了閔筑居。這條街上的飯店也奇怪了,就他家火爆,其他幾家都冷冷清清的。
前不久,一家閩菜館黃了,房子出租給賣性保健用品的。開張的時候,很是熱鬧,幾個女人穿著男性器官的衣服,幾個男人穿著女性器官的衣服,在門口搭的臺子上表演。在圍觀者起哄歡笑的時候,警車來了,人們驚恐、啞然、噤聲。從車上跳下來的警察說是有人舉報(bào),說這里舉辦淫亂表演,他們接電話就趕過來,終止了這場開張表演。表演的男女狼狽、急促、慌亂地脫著身上的器官,踐踏著踩在腳下。圍觀者作鳥獸散,更多意味猶盡者,掃興離開,偶爾回頭目光在那些器官上瞟一眼。其實(shí),就是一個推銷游戲,為什么有人不舒服呢?
在這條街上,也難怪閔筑居火爆,他家的菜味應(yīng)該是最好的。六張散臺只剩一個了,我連忙走過去坐下。父親腳步很慢,身體透著衰老,近乎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氣味。他手扶著桌子慢慢坐在我對面。兩手青筋暴跳地放到桌面上。服務(wù)員過來,把菜譜遞給我,我遞給父親說,你看看吃什么?父親說,你點(diǎn)吧,我隨便。我有些餓,不和父親推遲了。我點(diǎn)了拆骨肉、紅燒土豆、海膽豆腐、素燴湯。我問父親,要不要魚?父親說,不要。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家里還有一條父親從卡爾里海帶來的魚。也不知道它現(xiàn)在是死是活?坐等菜上來的時候,我點(diǎn)了支煙。父親木訥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木頭雕塑。我問,喝酒嗎?要不來一點(diǎn)兒。父親說,你淑芬阿姨不讓我喝酒。我說,現(xiàn)在不在她的范圍之內(nèi),可以喝一點(diǎn)兒,回去酒氣也就散了。父親說,還是不了。從他的臉上,我看出他想喝了。我讓服務(wù)員拿來一小瓶紅星二鍋頭。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走進(jìn)來,我扭過頭去。這個人我認(rèn)識,是望城市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這幾年反腐,都不敢去大飯店吃喝了,就躲在這些地理位置偏僻的地方。他直接上了二樓。我猜測著上面的包房里什么人在等著他。我甚至想惡作劇上去看看,想想,算啦。菜上來了,我給父親倒酒,倒了半盅,他就不讓倒了。我說,要不下午別回去,在這兒住一宿。父親說,不行,你淑芬阿姨會不放心的。我不勉強(qiáng),給自己也倒了半盅。平時,我很少動白酒的,即使在夏天的時候,也只是喝一點(diǎn)兒啤酒。因?yàn)槲业奈浮N也桓姨魬?zhàn)酒,我怕我的胃會造反我。它造反我,我就要受罪,就要打吊瓶。如果它推翻了我,那么我就嘎了,徹底與這個世界說再見啦。所以,我盡力在百般呵護(hù)著我的胃。父親也再次指出說,你的胃,能喝嗎?我說,就一點(diǎn)點(diǎn)兒,這不是你來了嗎?我們一年也見不了幾面,破例一把。父親沒再多說。他臉色蒼白,整個人處于一種虛弱狀態(tài)。他一定有什么事兒?但我追問幾次,他都沒說,我只好噤聲。我確實(shí)餓了,敬了父親一口酒后,我開始大吃起來。父親吃的很少。
從我辭職后,更多是一個人,吃飯是個大問題,也多是對付一口,和柯雨洛同居后,相對好些,她會給我做早餐,晚餐,中餐很多時候是她早上做好,中午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家熱熱就可以吃了。有女人和沒女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樣。柯雨洛做的面條,我百吃不厭。她也抱怨成了我的保姆。
父親兩口就把半盅酒給喝光,咂著嘴,夾了口菜放到嘴里,咀嚼著。我看他自己把酒倒上,我在心里偷著樂。但他倒酒的手是顫抖的,最后幾滴酒被他倒在了杯子外面。我記得母親去世那段時間里,我去看他,每次都見他喝酒,眼睛盯著柜子上母親的遺像(在遺像旁邊是母親供奉的觀音像,頭上蒙著紅布。父親不信這個,后來聽說好像被父親給送回到廟里了),他一喝就醉,然后,醉醺醺地倚歪椅子上發(fā)呆、失神。兩眼里一片空洞。整個屋子里都充滿了酒氣,我每次都要開窗戶放一放才能喘過氣來。那是一個日偽時期遺留下來的紅磚小樓,三層,我家在二樓。我放著酒氣,父親打嗝的臭味,屋子的霉味,我坐在窗臺上抽煙,看到一樓的那個侏儒2,坐在墻根玩泥巴,一道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囚禁在里面似的,他把泥巴團(tuán)成一個個女性生殖器的形狀,然后摔到墻上,我噗嗤笑了。我勸了父親幾次,讓他別這么喝酒,會死人的。他反駁我說,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我答不出。就坐在窗臺上抽煙,看著侏儒2在玩泥巴,我抽過幾只后,推門離開。到了樓下,侏儒2邀請我一起玩,我笑了笑。他面前擺了一堆生殖器形狀的泥巴。我揮了揮手走開。在北方說一個人二,二乎乎,二逼,都是罵人,就是有些傻。他矮,再就上傻,附近的人們就給他取了這個“侏儒2”的外號。叫著叫著人們只知道他叫“侏儒2”,而忘記了他的真實(shí)姓名。(現(xiàn)實(shí)中,很多這樣的情況。多年前的一個鄰居,就因?yàn)殚L得瘦,人們都叫他“宦官”,直到死的那天,人們在殯儀館房間門口擺放的花圈上才知道他的真實(shí)姓名?;腥唬?,原來這個人叫范中華?。。┵?的父母離婚后,父親又找了一個女人。他父親在軋鋼廠倒班,下夜班的時候,和那個女人行茍且之事時,就把侏儒2趕出屋去,插上門。(無論雨天還是雪天,我都曾看見過,侏儒2被攆出來。他眼里含著對繼母的憎恨,父親上班的時候,他就對著繼母打“手槍”,繼母就用棍子抽打他……像對待一頭牲口……父親下班回來,繼母添油加醋的告侏儒2的狀,他又會遭受一次毒打……)我問,夠不夠?不夠再來一小瓶兒。父親說,夠多了。這要叫你淑芬阿姨知道,說不定會跟我冷戰(zhàn)幾天呢?我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父親笑了,從來之后,他第一次笑,像個孩子。父親說,你淑芬阿姨的鼻子比警犬還靈敏……(我記得樓下侏儒2家隔壁是一個獸醫(yī),在鄉(xiāng)下的獸醫(yī)站,偶爾,他會帶回來一兩個牛的睪丸,裝在塑料袋里,讓他老婆鹵了,切片,然后,站在樓下喊我父親下去喝酒……我多次好奇想問問父親,牛睪丸的味道,但我沒敢。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想,父親也忘了。)
我的手機(jī)響了。鈴聲是我自己設(shè)置的老鷹樂隊(duì)的《加州旅館》,我看了眼,是柯雨洛的短信:“親愛的,我想你了,最近幾天很忙,你要乖乖的,不要我不在身邊,就往家里帶女人。我第六感很靈的。愛你?!蔽覜]回,把手機(jī)揣到兜里。我不想在父親面前和她談情說愛。
那次和柯雨洛去卡爾里??锤赣H。父親從海邊把我們帶回到他和淑芬阿姨租住的房子,距離海邊兩公里左右??掠曷宕┲L裙、高跟鞋,走起路來很不方便,她干脆脫了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走。我必須承認(rèn)我喜歡柯雨洛赤腳穿高跟鞋,那光潔的腳踝莫名的性感,刺激著我。父親警告說,海灘上的貝殼碎片還有玻璃碎片會扎到腳的,但柯雨洛沒在乎。為了配合柯雨洛,我也脫了鞋,赤腳走在她前面,剛開始柯雨洛還小心謹(jǐn)慎地踩在我的腳印里,過了一會兒,就亂了章法。那是黃昏,海邊的黃昏是那么美……海水變成了液態(tài)的黃金。海邊的棧橋延伸開去,仿若通向一條黃金之路。在棧橋的盡頭是一座紅色的涼亭,宮殿般矗立在那里。柯雨洛說,我要到那邊去。父親樂呵呵說,吃過飯的。我看到父親臉上的喜悅,因?yàn)槲矣辛伺?。之前,也有過,而且結(jié)婚了,后來,離了。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你猝不及防的,是你不可預(yù)料的。那些年父親盡管不說什么,但他心里有陰影,他的兒子離婚了。可以看出來對于柯雨洛父親是滿意的。起碼在外表上他是滿意的。從父親的眉宇間,我也看出父親的擔(dān)憂??掠曷甯邆€,苗條有型,一頭秀發(fā),倒是我這個有些臃腫的中年男人不配她。從外表看柯雨洛起碼小我五歲,我就像是一個大叔,而實(shí)際情況是柯雨洛大我四歲。
到了父親的出租屋,那是一個三間瓦房,有一個小院。父親和淑芬阿姨租住在左面。右面偶爾也出租給游客,父親在介紹的時候說。父親對我說,環(huán)境不錯吧,你可以過來寫作的。我沒吭聲。院子里種了茄子、西紅柿、辣椒、豇豆什么的,還有雞冠花、芨芨草花、地瓜花、正開得艷著呢??掠曷逭f,真好。她指著雞冠花說,這個給我留著,我要做成干花插到瓶子里。父親說,好,好。那個叫淑芬的女人走出來,她看上去也比父親小,頭發(fā)竟然沒有一絲白發(fā)。她個子不高,短發(fā)、尖臉、眼睛很大。她穿著拖鞋走出來,父親連忙給我們介紹,又給她介紹。她微笑著,讓我們進(jìn)屋。進(jìn)屋后,她拿出水果給我們,和父親小聲商量著做什么吃的。她微笑著說,你們坐著,我去給你們做飯。柯雨洛說,要不要我?guī)兔?。她說,看你光腳走過來,一定累了,歇歇。父親也說,你們歇歇,我出去幫忙。我對柯雨洛說,我對父親的女人很滿意??掠曷逭f,嘁,你滿不滿意有什么用,關(guān)鍵是你父親滿意。我看出來了,你父親是滿意的,幸福的,就是不知道你父親對他兒子的女人滿不滿意。我說,你沒看出來嗎?父親對他兒子的女人也是滿意的,那滿意都寫在臉上啦??掠曷逭f,潑猴,休要貧嘴。我笑了笑說,悟空知錯了。屋子里擺設(shè)很簡單,一個炕琴柜,一個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副耶穌受難的照片鑲在鏡框里。在相框前擺著一本黑皮的《圣經(jīng)》。地面上鋪了地板革。整個屋子是那么整潔,透著清新的味道。從擺設(shè)看來,淑芬阿姨是個基督徒。我確實(shí)走累了,我躺在炕上。這幾年的辭職生活讓我身上有了根懶筋,生活中,我更多宅著。除了坐著寫作,更多的時候是躺著。我拉過柯雨洛躺在身邊,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掠曷逭f,別讓人看見。我說,沒事。我坐起來,透過窗戶看著窗外,父親和淑芬阿姨在地里摘菜。我問柯雨洛,我們將來老了,要不要也過這樣的生活?柯雨洛沉默。那時候,她在加拿大的舅舅家還沒有發(fā)生變故,她表妹還沒有被人綁架殺害。我又追問了一句,要不要嘛?柯雨洛說,要。我說,如果我的小說將來能賣影視版權(quán),我們就過這樣的生活。柯雨洛說,那也是我的夢。我說,是啊,有夢總是好的。寫作這么多年,我從沒賣過一個影視版權(quán)。我的小說不適合改編,因?yàn)槲也粫幵炷欠N曲折離奇的故事。我在堅(jiān)持著我個人的小說方向,我在堅(jiān)持著個人的虛構(gòu)表達(dá)方式,不想被別人左右。這樣就注定邊緣于主流之外。尤其是我這樣的自由撰稿人,不投其所好,不妥協(xié),堅(jiān)持自己,挺難的。要不是近年稿費(fèi)漲了,我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想想這些,不免心酸。窗外,父親和淑芬阿姨還在摘菜,看上去天有些陰,暗下來。潮濕的氣息漾動著從窗戶撲進(jìn)來??掠曷逄稍谀莾?,不吭聲。我問,想什么呢?柯雨洛說,想我們的老年。我怔了一下,她說,我們,是的,她說,我們。(從我們兩人在一起,我很注意措辭,我很少用“我們”,因?yàn)槲也恢肋@段情感是否可以……)我說,哦。想也沒用,該來的注定會來。老也是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的。柯雨洛嘆息著說,想到老,我就悲觀,還有死。我說,悲觀有個屁用,好死不如賴活著。(其實(shí),我同樣是悲觀的,當(dāng)初從軋鋼廠辭職,在家寫作,經(jīng)歷離婚,凈身出戶。我把軋鋼廠攤派的一塊公墓給賣了。起碼那三萬塊錢夠維持我一年多的生活。要說死,我才將是死無葬身之地之人。對于死亡,我從小就敏感。那時候就想人總要死的,為什么我媽要生下我呢?)柯雨洛不說話。我也沉默。過了一會兒,柯雨洛問,我要不要去幫忙干點(diǎn)兒什么?我說,去看看也好??掠曷逭f,好。柯雨洛起來,去了廚房。過了一會兒,柯雨洛扎著圍裙回來問我,看我像不像你家的兒媳婦。我笑,說,像。她再次出去后,我眼含著淚了,躺在那里,淚珠從眼角滑落,我輕輕抹去。對于婚姻我真的不敢奢望。真的。躺在那兒,我想了很多很多,未來像一條黑暗的隧道,我近乎窒息,看不到光亮。我從炕上起來,翕動著鼻子說,真香啊!淑芬阿姨說,都是雨洛的功勞。我看了看柯雨洛,她沖我笑了笑,我也曖昧地看了她一眼。父親在收拾桌子,我?guī)兔δ弥肟?。那個肉末茄子是柯雨洛的手藝,得到淑芬阿姨和父親的夸贊。我傻笑。吃飯的間歇,我指著耶穌像問,淑芬阿姨信教嗎?淑芬阿姨嗯了一聲,說,我們都在苦熬,總要給心里找個支撐。這句話讓我對這個女人另眼相看。是啊,我們都在苦熬。從談話里,我知道淑芬阿姨以前是望城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至于其他我沒問??掠曷宓氖炙嚨玫劫澝?,她非常高興。從父親的眼里,我看出來他很滿意柯雨洛這個人。吃完飯,我?guī)兔λ⑼?,收拾好了,柯雨洛提議去海邊走走。我說,好。我也好久沒回來了。父親說,這天,可能要下雨,帶把傘吧。我說,不用。我和柯雨洛手拉著手出了小院,向海邊走去。海潮的聲音從遠(yuǎn)處滾滾而來。我看到涌起的巨浪有山高,仿佛要涌到天上去似的。海邊的游客還很多。有一個出租馬匹的馬場。路過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駝背小人走過來問我們,騎馬嗎?柯雨洛看了看我,我說,你要想騎,就騎一會兒??掠曷蹇戳丝刺?,黑壓壓地壓著海面,說,不騎啦,下次吧。駝背小人沮喪地去招呼別的游客。我們沿著海邊向棧橋走去。
天漸漸黑下來,起風(fēng)了。海邊的游客稀少起來。我們在棧橋上走著,海風(fēng)揭起她的裙子,她連忙拉下來。我說,我什么都沒看到??掠曷逭f,切,你還用看嗎?是不是都看夠了,厭煩了。我說,哪有夠???柯雨洛說,潑猴,又貧嘴。海水拍打著巖石的聲音,震耳欲聾。海水濺到棧橋上,柯雨洛躲避著,撞到我的懷里,我把她抱在懷里。我說,雨洛,我們做火車吧?柯雨洛問,怎么做?我說,你彎腰。柯雨洛說,你又要使壞。我說,不是??掠曷寰嫖艺f,不許使壞。我說,嗯??掠曷鍙澭?,我拉著她的裙子,我說,你是車頭,我是車尾,嗚嗚,一列火車從棧橋向大海開去……我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柯雨洛在前面跑著……我們像兩個孩子。這樣跑了一會兒,柯雨洛說,火車頭累了。我們停下來,抱在一起,親吻著……
父親起身去了趟廁所,回來的時候,有些搖晃,說,喝多了。我說,吃菜,要不晚上就別回去啦,在我這兒住一宿。父親說,不行,你淑芬阿姨會睡不著覺的。我說,哦。父親說,真的。從上次見到淑芬阿姨,我并不懷疑父親的話。那種相依為命是愛,我在心里這么想。我想起之前問過父親的話,我又問了一次,真的沒有性生活了嗎?父親變得緊張起來,四周看了看,說,別什么都說。我說,咋啦?人之常情啊。我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嗎?父親發(fā)現(xiàn)要是不回答我的話,我還會繼續(xù)大聲說的。我也確實(shí)看到鄰桌異樣的目光在瞅我們。道貌岸然之徒,我在心里罵了句。如果父親還不回答我的話,我會問得更大聲。父親身體探到桌面,幾乎要靠近我的耳朵了,我故意拉開距離,看著他翕動的嘴唇因?yàn)槲依_距離又閉上。父親又喝了一口酒,貼近桌面,輕聲對我說,有,一個月兩三次。我說,注意身體哦。我壞笑著。父親也笑了。兩個男人談?wù)撔允嵌嗝吹恼?,但父子之間談?wù)撔?,可能有點(diǎn)兒不正常。我想起川端康成的《睡美人》,那個叫江口的老人,那是另一種老年。我在心里面羨慕父親。此刻,我想柯雨洛了。只是不知道柯雨洛是否想我。即使她在短信里說,想我,但這遙遠(yuǎn)的距離讓我失落。是的,失落。我看了眼父親,說,我來瓶啤酒。父親問,你行嗎?我說,沒事。父親不吭聲。我喊服務(wù)員來瓶啤酒。服務(wù)員起開瓶蓋給我滿了一杯。那是一個中年女人,右臉上有一塊紅色胎記。我喊服務(wù)員的時候,我看她蹲在門外的臺階上抽煙。她聽見喊聲,連忙掐了煙,用鞋子碾了碾,進(jìn)來。之前和柯雨洛來吃飯的時候,沒看到過這個服務(wù)員,看樣子是新來的。我問父親要不要來一杯啤酒,父親說,我不能喝兩摻的。從父親的到來,直到我們坐在一起喝酒吃飯,這幾個小時里,我總覺得父親的目光在偷偷地看著我,好像我哪里出了問題似的。
其實(shí),從我辭職后,我在他眼里就有問題,再加上我離婚。我辭職的時候,我媽哭了,說,沒了國企的飯碗,以后,你可咋辦???我們的那點(diǎn)兒退休金還要養(yǎng)活自己,顧不上你啊……當(dāng)時,父親坐在一邊,臉色鐵青,不說話。我安慰我媽說,老天餓不死瞎家雀,我是受夠了那“囚徒”的生活。我媽說,誰又不是這樣呢?咋就你能……你說不干就不干了,有個工作容易嗎?就你們廠,很多大學(xué)畢業(yè)生和退伍兵要進(jìn)你們廠,二十萬塊錢都進(jìn)不去……你說不干就不干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媽,從他們家出來,我給李慶打電話,一起喝酒。李慶是我在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他在稅務(wù)系統(tǒng)工作。我是先認(rèn)識他弟弟李戡的。李戡是個詩人,有一年模仿海子臥軌自殺了。我是在李戡的葬禮上認(rèn)識李慶的。他們是孿生兄弟,他比李戡早出生五分鐘。我不知道望城寫作的人是否還記得李戡,但我一直記得。那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寫作的人的死亡。對我觸動也很大,死亡意識也在吞沒著我。是一個無盡的虛無空間。那些年,除了上班,我更多用寫作來抵抗對這個虛無空間的恐懼。我和李慶喝酒,再次講起李戡,他淚眼濛濛的。后來,我們談到了女人。李慶說他喜歡上一個女人,是有夫之婦,每次想到她和她男人睡在一張床上的時候,這心就刀割般。他手捂著心臟的位置,仿佛那里面真的有刀子在刀割。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李慶,我知道那是動物般的占有欲。只有喝酒。喝酒。喝喝酒,李慶給那個女人打電話,響了一聲,他說,喂。接著,就被掐斷。一陣陣忙音。李慶哭了,仿佛世界在他的電話里坍塌,一直延伸到他身體的坍塌。他哭。鼻涕眼淚的。燒烤攤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們。李慶罵了句,他媽的,看什么看?沒看過男人哭嗎?他的哭泣刺疼了我。我只好勸他喝酒喝酒??捱^之后,李慶提起想花錢給李戡出一本詩集。我表示同意。我還記得李戡的詩句,大海在上,天空在下,我們都是倒立的人,企圖來矯正顛倒的生活和世界。多么牛逼的句子啊。后來,我告訴李慶,我辭職了。李慶也一臉驚愕地看著我,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和李慶散后,我去洗浴中心找了個女人……我企圖在那個女人的身上,尋找男女關(guān)系的神性,在她的廟堂里,但我沒找到,沒找到。她的狐臭影響了我的性欲,我沒到達(dá)制高點(diǎn),就提前離開了包間。她只穿了個短裙,赤裸著上身,追出來問我的手牌號,我揚(yáng)起手腕上的給她看,她好像近視眼,再加上走廊內(nèi)燈光有些暗,她抓住我的手腕看著牌號。她的姿勢讓我很不舒服,那兩個人乳房傾斜著,隨時都可能淌到地上似的。她看完牌號,我匆匆逃離。我聽到她被服務(wù)員呵斥,不該跑到走廊里,要出來,也要穿戴整齊了。
那段時間,我處于一種焦慮之中,甚至懷疑得了抑郁癥。不寫作或?qū)懖怀鰜淼臅r候,我開始在大街上游蕩,像一條野狗。不僅僅是游蕩,而是在街拍。是日本的森山大道給了我引領(lǐng)。是的。還有深瀨昌久。那個拍烏鴉的人。他拍的《鴉》系列,給我治愈的效果。街拍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以前從來沒關(guān)注過這個座城市,也沒關(guān)注過這座城市里的人,他們對于我是陌生的,我更多囚禁在我的工廠生活之中。現(xiàn)在,我關(guān)注他們,成為他們……我的焦慮也多少得到緩解……我更加了解這個世界的真實(shí)……每按一下快門,我都在保存這個世界存在的一部分真相……
一天,我在街上閑逛、拍照,一輛黑色豐田大吉普車在我身邊來了一個急剎車,我都聞到瀝青路面和輪胎摩擦出來的膠皮味。我張嘴就要罵,只見從車窗里伸出來一個光頭,喊著,羅斯,羅斯。我看了看光頭男人,想,誰???那人說,咋不認(rèn)識我啦?我是袁軍?。∥艺f,啊,是你小子。我向車?yán)锟戳丝?,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了個女人。三十多歲。白色露臍裝,黑色短裙,兩條細(xì)長的大腿裸露著,皮膚白皙。袁軍說,上車啊,好久不見,去喝點(diǎn)兒。袁軍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那時候,他家就很有錢,他父親收購了望城的化工廠。化工廠是國企,這其中藏著貓膩,他父親被人舉報(bào),成了某個官員的替罪羊,進(jìn)了監(jiān)獄。他父親出獄的時候,袁軍叫了班里的同學(xué)去吃飯,整個明珠大酒店都被包下了。來了很多人,很多人,黑白兩道的。他們班就五桌。他父親在酒席上,提出金盆洗手了,以后的事情都交給袁軍打理。那時候,化工行業(yè)已經(jīng)跌入低谷,他們開始進(jìn)軍鐵礦領(lǐng)域。袁軍初三沒上完,就退學(xué)了。我那時候考了個技校。偶爾會從同學(xué)嘴里聽說,袁軍那小子發(fā)達(dá)了,有好幾座礦山,一天就三十多萬的收入。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我一只耳朵聽,從另一只耳朵就跑出去了。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不稀罕。我站在車下面說,改天吧。袁軍說,咋的,聽說你成了作家,就牛逼嗎?我說,這跟作不作家沒關(guān)系的。袁軍說,咋的,不稀罕我這樣有銅臭的人嗎?我說,靠。你在望城也是個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跟我這樣的落魄的人不怕丟份嗎?袁軍說,靠,上中學(xué)的時候,你就裝逼,獨(dú)來獨(dú)往的,現(xiàn)在,還這德行。我笑了笑。袁軍再次邀請說,上車吧,難道還讓我下車?yán)銌幔啃挪恍盼乙粋€電話,就有人把你綁了。我說,信。我上了車,聞到副駕駛座位上女人的香水味。我搖下車窗。袁軍介紹說,這是尤娜。這是羅斯。我和尤娜相互問好。尤娜回頭禮貌性沖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真像她的姓,是一個尤物,她裸露的鎖骨,像兩把刀子,在右側(cè)的鎖骨下面,還紋了一根羽毛,羽軸近乎紅色,像另一把刀子。她眉眼間的媚態(tài)讓人想強(qiáng)暴她。吃飯的時候,袁軍問我現(xiàn)在干什么?還在工廠嗎?我說,辭職了,在家寫字。袁軍說,要不要跟我干?我說,算啦,我過不了那種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我知道他們都是打打殺殺的主兒,靠打打殺殺來搶奪礦山。袁軍說,也罷,你如果缺錢的話,吱一聲。我說,謝謝。袁軍問到我的個人生活,我說,耍單呢。袁軍說,要是解決一時饑渴的話,可以找我,女人嘛。我說,算啦,一時饑渴,我有右手。袁軍笑了。袁軍對尤娜說,這個任務(wù)交給你,幫著物色一下,有沒有本分的,幫羅斯介紹一個。尤娜看了眼袁軍說,我不本分嗎?袁軍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別找那種花錢就可以操的……袁軍的語氣變得惡狠狠起來,透著寒氣。尤娜軟下來,她好像在腦子里物色著。袁軍叫服務(wù)員開瓶紅酒,我喝了一點(diǎn)兒。那是一個大包房,帶衛(wèi)生間的。喝到一半的時候,袁軍突然拍了拍尤娜,兩人去了衛(wèi)生間。我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我差點(diǎn)兒拿著相機(jī)過去拍照,但我忍住了。)過了一會兒,袁軍晃動著光頭,氣喘喘地走出來。我聽到衛(wèi)生間里馬桶沖水的聲音。袁軍沖著我笑著。我說,靠,你這不是饞我嗎?袁軍說,要不要你也……我說,你的女人我不碰。袁軍說,我只有哥們,沒有女人。我說,謝謝。這時候,尤娜從衛(wèi)生間出來,問,你們說什么呢?尤娜化了淡妝,涂了唇膏。我能聞到她身上袁軍的精液腥味。在她坐下后,屋子里都是那味兒了。我看出袁軍的疲憊,他點(diǎn)了支雪茄。尤娜坐在那兒,又問了句,你們說什么呢?是不是說我壞話了?袁軍說,羅斯說,他饞了,我讓他跟你來一次,他不干,他說你是我的女人,他不碰。尤娜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尤娜說了句,你以為誰都像你嗎?袁軍說,我怎么了?尤娜說,不說了,說多了,你又要罵我,又要吵架了,跟你這幾年,我看你的哥們里面,就羅斯算個人。袁軍壞笑著,啯了幾口雪茄,沒說話。我聽到噗的一聲,是從尤娜身體里出來的,不是屁。是從陰部發(fā)出來的聲音。她臉紅一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低垂。袁軍說,你們喝著,我迷糊一會兒。他脫了鞋,躺到沙發(fā)上,還說了句,羅斯,如果你真饞了,讓尤娜給你解解饞,我不在乎的。我說,你睡吧。袁軍很快打起呼嚕,我看到他腰間露出來的手槍,我哆嗦一下,張大嘴,收回顫顫的目光。我看了眼尤娜,對她比劃著,手作手槍的形狀,對著天花板射了一槍。我這樣做來表示我的驚訝,但尤娜好像見怪不不怪了。我又比劃著,我先撤了。她看著我,眼睛蒙了層水霧似的,沖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悄聲說,謝謝你。從包房出來,我還在想,尤娜謝我什么呢?遺憾的是,我真應(yīng)該拍下尤娜說謝謝我的時候表情,那是我用文字無法描述的。
過了幾天,袁軍給我打電話說尤娜給我物色了個女的。我拒絕見面,但袁軍態(tài)度強(qiáng)硬,還說這個女的,你一定會看上的,我都看上了, 多次想弄到手,可是人家烈女似的,我也沒了興致。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我想,我去見個面。這個女人就是柯雨洛。那天,她穿了件中式的長袍,帶紐襻的那種。是長袍還是長裙我沒問過。頭發(fā)挽了個髻,露出白皙的脖子。素顏。尤娜介紹說,這是她“姐姐”,她們合伙開了一家健身會館。我輕輕握了握柯雨洛的手,柔軟??吹剿谝谎?,我就怦然心動了??掠曷搴髞韱栁沂裁磿r候愛上她的,我說,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還是上次那個包房。好像那是袁軍專屬的包房。對于那次衛(wèi)生間里發(fā)生的事情,我仍記憶猶新,包括尤娜最后看我的那個眼神兒。吃了一會兒,袁軍和尤娜說,先走了,不給你們當(dāng)電燈泡,吃完后,記我賬上。他們走后,我和柯雨洛沉默了很長時間。從柯雨洛之前的眼神里能看出來,她不喜歡袁軍和尤娜。這也殃及到我。她安靜地吃著東西??梢哉f,在柯雨洛面前,我是自卑的。后來,是柯雨洛先說的話,說,你怎么跟他們混在一起呢?我反駁說,你不也跟他們混在一起嗎?柯雨洛說,我是生意上的事情,那年健身會館缺錢,正好尤娜想干點(diǎn)什么事兒,袁軍就給她投了五十萬跟我一起開這家健身會館。我說,哦。在之前,袁軍介紹過我是作家。我那個臉紅啊。作家倒成了柯雨洛的話題。她竟然問我看沒看過一個叫《撒旦探戈》的電影。我說,在網(wǎng)上看過。柯雨洛說,據(jù)說是根據(jù)小說改編的,你看過那個小說嗎?我說,國內(nèi)還沒有翻譯過來吧,我也在留心這本小說??掠曷鍖ξ膶W(xué)和電影的熱愛,讓我感到意外。柯雨洛問,你的小說能改成電影嗎?我沮喪地說,不能。如果要改也是藝術(shù)片那種,沒有市場,沒有票房??掠曷逭f,票房并不說明問題。我說,可是,這是一個盲從的時代……這是一個娛樂的時代……人們失去了對藝術(shù)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柯雨洛嘆息著,說,那么,你呢?你在寫的東西呢?我說,我寫的東西更多是在抵抗這些,我想提供一個標(biāo)準(zhǔn)。柯雨洛笑了,說,天才都是給別人提供標(biāo)準(zhǔn)的。我笑,說,我不是天才。我更多是在記錄作為個人在這個時代的精神走向……以及作為個人在這個時代的內(nèi)心掙扎……透過個人,我來呈現(xiàn)這個時代的某一部分……不迎合、不妥協(xié),我企圖在小說里保存這個時代的肉身和靈魂……至于這個靈魂是什么?它可能是混沌的……蕪雜的……
柯雨洛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孤獨(dú)的,在文字里隨時準(zhǔn)備起義、又隨時準(zhǔn)備就義的人……聽了柯雨洛的話,我嚇一跳,頓生一種悲壯感,我盯著她長袍上的紐襻,像一只只眼睛,我想,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我們沉默。
后來,我們又說了很多共同喜歡的韓國電影導(dǎo)演。金基德。樸贊郁。李滄東。洪尚秀。我們吃完,去望溪公園走了走,買了谷物喂了鴿子,然后,一直走到紀(jì)念碑下面,坐了一會兒??掠曷逭f,好久沒來了,好像不是這座城市的人似的,上次來,還是中學(xué)的時候,清明節(jié)學(xué)校組織來的。
這樣交往半年多,我?guī)е业慕f本藏書“嫁”到她的房子里……這一切好像不是真實(shí)的,但確實(shí)發(fā)生了。我像活在一個夢游的世界之中……夢游,這也許是我個人生活的真實(shí)狀態(tài)。
父親吃完了,坐在那里,我問,吃完了嗎?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站起來,去服務(wù)臺買單。父親走過來拉住我說,我來。我說,我來吧。父親說,你不上班,寫字那點(diǎn)兒稿費(fèi),還是留著吧。我說,小瞧寫字嗎?父親說,不是。是我和你淑芬阿姨用錢的地方不多。再說,作為父親,這些年也沒幫過你什么,也幫不上你,你一個人蹦跶到今天,就讓當(dāng)?shù)臑槟阗I次單。父親這話說的,我都感動了。我說,好。就一次,下不為例。花了一百二十三塊錢。三塊錢被老板娘抹去了。一百二十塊錢。我把吃了一半的肉打包。出了閔筑居,父親說,那我回了,打車去火車站。我看了看時間說,還早呢,要不要上樓再坐一會兒。父親說,不了,看到你就行了。是啊,看到我就行了。這話說得我心里面酸酸的。四十多歲的人了,也算個大老爺們了,還讓父親惦念著。我說,這樣吧,陽光這么好,去河邊坐會兒。我們爺倆也好長時間沒見了。父親說,好吧。我們穿過小區(qū),過一條馬路,甬道旁邊是一大堆的繡球花和白樺樹。每次路過這里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陣陣涼氣。不知道為什么?白色的繡球花像花圈擺放在那里。幽暗的樺樹林內(nèi)卻沒有墳?zāi)?。我看到父親也怔了一下,快步走過去。到了河邊,我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河對面是一個叫“碧水云天”的小區(qū)。在夜晚的時候,“碧水云天”的水字和天字的霓虹燈壞了,不亮,只剩下碧字和云字。我甚至想用“碧云”兩個字寫一篇小說。我打包的肉掛在椅子旁邊的樹枝上。陽光落在我們的臉上,暖暖的,我看到父親閉上眼睛享受著日光的沐浴。我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我看了看眼前的河面,并沒有動物之類的死尸。那股氣味格外強(qiáng)烈,我椅子四周尋找著腐爛氣味的源頭。父親問,看什么呢?我說,有腐爛的味。父親翕動著鼻子說,我怎么沒聞到。我說,要不要換個椅子?父親說,算啦。這日光真好,把骨頭都曬懶了,不想動彈。我給柯雨洛回了個信息,說,父親來訪,我們剛吃完飯,在河邊坐會兒。吻。我等了一會兒,柯雨洛沒回。我刷了下微信,看到我被一個人踢出群。當(dāng)初也是他(一位作家)拉我進(jìn)群的。他還私信我說,觀察我在群里從來不轉(zhuǎn)發(fā)群里的內(nèi)容,還有我不對社會時事發(fā)言,像窗外一片沉默的葉子,所以抱歉。我笑了笑,刪了那條私信。我心想,朽窗,不會因?yàn)闃淙~的繁茂而嶄新。叫囂和戾氣改變不了什么。每個人的發(fā)聲方式不一樣。我用我的方式發(fā)聲。
一只白色的鳥從河面飛過,我喊叫起來,鶴,白鶴。父親睜開眼睛,說,哪來的什么白鶴???是鸛鳥。那白色的鸛鳥悠忽飛過,不見了蹤影。起風(fēng)了,水面上的波浪猶如前進(jìn)的軍隊(duì),涌動著。那一刻,我有種想坐在電腦前寫字的沖動。我的手指下意識動了動,仿佛敲打在水面上。緩慢流淌的河水就是我的鍵盤。
高鐵列車從小區(qū)后面的山下經(jīng)過(我居住的小區(qū)總能聽到火車穿過的聲音和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像從我們的身體里經(jīng)過似的。父親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說,這火車多影響晚上睡覺???我說,習(xí)慣了,就好了。父親說,哦。像我這樣神經(jīng)衰弱的,要是晚上聽到火車的聲音是要睡不著覺的。不過,這河邊的陽光真好。我說,我還是喜歡海邊的日光。閃爍著日光的河面,猶如無數(shù)玻璃碎片組成。父親閉著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仿佛進(jìn)入了悠長的夢境。我知道他沒睡。我刷著微信,看到一個朋友(作家阿乙)說到契訶夫的小說《在莊園里》,他后面跟了一句話,秋天來了,先人還驕傲地活著,而我們像蒼蠅一樣紛紛落地而死。(“先人”,我理解是契訶夫,而“我們”我理解成我們這些還在寫作的人?!吧n蠅”是一個好意象。)這篇小說,我沒看過。我有的那個版本的契訶夫小說集里沒收入。我開始在手機(jī)上找。這時候,父親突然說,羅斯,你還記得老王嗎?我問,哪個老王?父親說,就是我們“老年聯(lián)盟”的那個。我說,有印象。怎么了?父親說,死了。我問,什么時候的事兒?父親說,半個月前。我說,哦。怎么死的?
一個人右手牽著一條小狗,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啊,他是一個獨(dú)臂。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驚訝,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
父親如是說:
父親說,那天,我和你淑芬阿姨去教堂做禮拜,我的手機(jī)突然響了,我跑出去接電話,是老馬打來的。老馬說,老羅,老王不行了。我說,咋不行了?老馬說,你和老嚴(yán)、老姚、老李說一聲,趕快過來吧?我問,你們在哪兒呢?老馬說,縣城醫(yī)院,你們叫輛車趕快過來,也許還可以見到老王最后一面。老馬電話里帶著哭腔了。我說,老馬你別急,我馬上去叫他們,我們一會兒就到。我沒跟你淑芬阿姨打招呼,就向海邊跑去。老姚看到我大汗淋漓的樣子問,咋啦?我說,趕快收拾漁具,跟我走。老王不行了。老嚴(yán)問,咋回事啊?我說,老馬打電話來說,老王不行了,現(xiàn)在縣城醫(yī)院呢,趕快的。老姚和老嚴(yán)收拾漁具,老李坐在那里沒動。我說,老李,你咋的?快點(diǎn)兒??!老李說,我不想去,我怕。我說,老馬說, 我們?nèi)ネ媪耍赡苓B老王最后一眼都見不到了。老李倔強(qiáng)地說,那我也不去。老嚴(yán)說,不去就不去吧,我們走。我們在海邊攔了輛三輪蹦蹦,來到縣城醫(yī)院。我們還是去晚了,看到老馬的時候,老馬說,送太平間了。父親哽咽了一下,繼續(xù)說,老馬帶我們?nèi)ヌ介g,老嚴(yán)和老姚有些怵了,在門外點(diǎn)了煙,狠狠抽著。那種心情可以理解,我和老馬先進(jìn)去的。只見老王身上蒙著白布。那人形沒變。他因半身不遂佝僂的右手仍可以看出來,還有他多年坐輪椅蜷縮的雙腿。太平間的老頭問,看看嗎?我說,再等等,外面還有兩人兒。我出去向老嚴(yán)要了支煙,他給我點(diǎn)煙的時候,手是顫抖的。我說,進(jìn)去看看吧。老嚴(yán)說,抽完這支煙。老姚眼睛看著別處。他目光的方向是一座遠(yuǎn)山。我抽完煙,說,走吧。我在前面,老嚴(yán)和老姚在后面。我對太平間的老頭說,看看。老頭揭開白布,我們都屏住了呼吸。老馬在旁邊哭著,之前,他就哭過了。兩眼紅腫。老王看上去很安詳,靜靜地躺在那里。那靜讓人心里面空落落的,透著涼。老嚴(yán)說,好,好,走了好,省得在這世上遭罪了。老姚在旁邊抹著眼淚。我突然恐懼起來,是的,恐懼,我感到老王躺在那里笑,是的,他在笑我們。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身上突然沒了力氣,要不是老馬攙了我一下,我可能就栽倒在地上。這是我沒想到的,我咋會這樣。從太平間出來,老嚴(yán)問老馬,咋回事?老馬揉著紅腫的眼睛說,老王讓我推著他來縣城,你們都知道老王好那口,這次,我們沒去舞廳而是去了那女人的家。我們在菜市場買了熟食和酒。我們在女人家里喝酒。老王這次很慷慨,先讓我摸。我就摸了一會兒。等我摸了后,老王讓女人把他推到里屋去,回頭對我說,你過完癮了,就在外屋,好好喝酒吃肉。我說,好。我聽到里面脫衣服的聲音,之后,就聽不到聲音了。直到我聽見那女人的尖叫聲,才沖進(jìn)去,只見女人拿著個床單遮著裸體站在床邊,我問,怎么了?她哆嗦著說,他……他……他……我上前,喊著,老王,老王。沒有聲音,我伸手試了試鼻息,沒了。送到醫(yī)院,一番搶救,也沒……老馬蹲在地上嗚嗚哭著。老嚴(yán)說,別哭了,人都死了。想想怎么辦后事吧?他好像沒兒沒女,再沒什么親屬了吧?老姚在旁邊說,沒聽他說起過。老嚴(yán)說,那就由我們“老年聯(lián)盟”送他上路吧。我仍舊處于恐懼之中,總聽見老王在笑。你淑芬阿姨給我打電話問我,去哪兒了?我說,老王走了,在縣醫(yī)院呢。你淑芬阿姨問,要我過去嗎?我說,算了。老李沒來,你去給做頓飯,保姆回村里了。保姆的兒子在工地上出事了,被送回來了。你淑芬阿姨說,好。這時候,天黑下來,還不是晚上,是要下雨。黑云鋪天蓋地而來,閃電,雷聲滾滾,雨落下來。我們躲在破舊的太平間門口,那木窗框都朽爛了。一些樹葉落在窗臺上。老姚說,我們回去吧。老嚴(yán)說,這么大雨怎么回?老姚說,我討厭這里面死人的味。老嚴(yán)說,看來是老王讓我們多陪他一會兒,好吧,我們就多陪他一會兒。老馬仍蹲在地上抽泣。老嚴(yán)踢了老馬一腳,說,別哭了。雨水漫過來,我們又往門口里站了站。那個看太平間的老頭端著茶缸子喝水。他的身上透著一股濃重的陰氣。他看到地面上的雨水越來越多,走出去,拎了兩袋沙子堵在門口。我給他敬了支煙,他嘮叨說,這太平間也要取消了,以后都去新修的殯儀館。殯儀館要和火葬場合并,到時候,我也就失業(yè)了。你們啥關(guān)系?。克噶酥柑稍谀抢锏睦贤鯁?。老嚴(yán)說,老哥們。他羨慕地說,不易啊,這年頭,還有你們這些老哥們。那天傍晚,我們把老馬留下守靈,接著是我,老姚。老嚴(yán)負(fù)責(zé)辦理死亡證明之類的事情。三天后,老嚴(yán)找車,把老王的尸體拉到火葬場,火化了。我跟著把老王抬進(jìn)去后,沒敢在里面看,我出來,抽煙,看著一縷煙從煙囪冒出來,我心一陣抽筋兒,我心想,一個人就這樣沒了,沒了。我眼淚忍不住就流出來了。聽老馬說,是老嚴(yán)幫著撿的骨。把老王的骨灰安葬什么地方也成了問題,后來,還是老嚴(yán)說,歸于大海吧,他也會和我們一起釣魚。那個時候,只有老嚴(yán)是一個有主意的人。我們就把老王的骨灰撒到我們釣魚的那片海水里。你淑芬阿姨和老李也到場了。我們站在岸邊看著老嚴(yán),一把把把老王的骨灰撒到海水里。從那之后,我們在海邊釣魚,我總是聽見老王在海水里喊著我的名字。我問老嚴(yán)老馬他們是否聽到老王的喊聲,他們都沒聽見,嚇得我一個星期沒去釣魚,整個人也病怏怏的。來看你之前,我夢見你了,我先是夢見我從一棵樹上摔下來,掉在地上,鉆進(jìn)泥土里,然后,你慢慢從地底下長出來,越長越大,直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早起后,就跟你淑芬阿姨說,我要來看看你。她說要陪我過來,我說還是我一個人來。你淑芬阿姨說,也好,你們父子好好說說話。她臉色嚴(yán)肅,轉(zhuǎn)身,站在耶穌像前默默禱告……
……這不,我就來了,父親說。
那個獨(dú)臂人牽著小狗又轉(zhuǎn)回來,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
父親從衣兜里翻出來一個東西遞給我,是存折。父親說,這是我這么多年攢下的血汗錢,留給你吧。十五萬。還有五萬,我給你淑芬阿姨留著。我說,我不要。你這算什么?遺囑嗎?父親說,我當(dāng)年在軋鋼廠公墓買了五塊墓地,也算投資,給我留一塊,剩下的你賣了……如果你淑芬阿姨老了那天,愿意跟我一起,就一起,你媽,算我對不住她啦……我說,靠,還真是遺囑???父親說,算是吧。這十五萬塊錢,你拿著。我拒絕。父親眼含著淚說,我知道這么多年讓你在軋鋼廠受苦,我也沒辦法幫你,后來,你辭職,讓自己過上自由生活,但這樣的自由生活,你可能是快樂,但也是恓惶的。錢你拿著,會用得著的,再說,雨洛……你們是否有將來,我看不出來……我心想,是啊,我自己也沒看出來。父親說,我回去了。我說,我送送你。父親說,不用,我打車去車站。臨上出租車的時候,父親再次把那個存折推給我。我只好收下,說,好好的,老羅,到了,給我電話。父親說,好。他關(guān)上車門的瞬間,我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我站在路邊,膝蓋酸軟,眼睛盯著出租車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我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來,點(diǎn)了支煙。我在想父親描述的那個夢,他像種子一樣鉆進(jìn)泥土里,長出來的是我。我不禁愴然。我掉進(jìn)泥土里那天會長出什么呢?什么都不會長出來。泥土仍舊是泥土,而我只是一顆沉默的種子,隱藏在泥土之中。悲。涼。我扶著膝蓋站起來,酸疼的膝蓋讓我隨時都可能跪在地上。我向小區(qū)走去,進(jìn)了門,下意識看了看二樓那家的窗戶。窗簾緊閉?;氐娇掠曷宓姆孔永?,我倚靠在沙發(fā)上,我變得焦躁起來。我還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問,到火車站了嗎?父親說,到了,在等著檢票。我說,好,到了,打電話給我。父親說,好。父親的聲音變得蒼老很多。父親說,你一個人也要注意身體。我說,知道。撂了電話,我想抽煙了。從褲兜里拿出來的只是一個空煙盒,我的煙抽完了。我懶得下樓去買,從煙灰缸里找了半截?zé)?,點(diǎn)著,啯了幾口,陣陣苦味。我扔到煙灰缸里。膝蓋疼,我用手揉了揉。盯著四壁的書籍,這些我二十幾年來唯一的財(cái)產(chǎn),卻堆放在別人的房子里,隨時都可能隨我被驅(qū)逐出去,而居無定所。我陷入失落之中。我仿佛看到那些書籍里面的人物在跟我一樣,是沮喪的。
我掏出手機(jī),在便簽上續(xù)寫日常的一些句子,這也是我平時的自我訓(xùn)練,我要保持對文字的敏感。
十七,他被黑夜敗壞了身子,從此一蹶不振。十八,秋近殺。拼命寫作。疼。虛無中安置我們的靈魂。中年。十九,九月。第十天。屬于我一生的閃電還沒有擊中我的心臟。那些落在地面的灰塵也落進(jìn)我的身體里,肺里。沉積物。二十,做一個缺席者,你只代表你自己,你是你而已。局外人而已。二十一,隨著光的移動,某一位置的影子注定消失。物。固定。影子將在沒有遮攔的情況下,第二天的同一時間出現(xiàn)。近乎還魂。
寫了幾個句子之后,我變得安靜下來。我沉浸在句子的那種情緒之中。我回到我。我把父親的存折夾在那本《皮》內(nèi),當(dāng)成了書簽。我想起父親帶來的那條魚,從沙發(fā)上起來,跑到廚房。因?yàn)閽暝枥锏乃倭撕芏?,它半個身子露出水面,張著嘴呼吸,像是在求救。我連忙把盆放到水龍頭下面,接滿水,它又恢復(fù)了生機(jī),但那個盆的容積還是太小,不能讓它自由游動。我想到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水桶,感覺要比這個水盆大很多,我去拿來,接了水,把魚放進(jìn)去??粗兊米杂珊芏啵倚睦镆彩娣?。這時候,我才想起了飯店里打包的肉,還掛在河邊椅子旁邊的樹枝上。我下樓順便在樓下超市買了煙,去河邊,看到那打包的肉還掛在樹枝上,我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抽煙。河水在緩慢流淌著。這條河叫太子河。因燕國太子在荊軻刺殺秦王失敗后,流落到這里,而得名。只是傳說。那只白色的鸛鳥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又飛過來,向著下游。我坐了一會兒,一對情侶挽著胳膊從面前經(jīng)過,我充滿羨慕。那女人高跟鞋,裸露著腳踝,我突然有了欲望。
涼亭如是說:
黑云是滯重的,從天空壓下來,我仿佛聽到大海的呻吟。其實(shí),我也感覺到來自黑云的重量,我在茍延殘喘。這也是我在這里少有的一次。差不多五十五年了,我在這里,盡管多次被翻新,但我的心早已老邁。我不知道那些黑云要對大海做什么?大??裨昶饋恚@朔恐?,企圖把半空中的黑云裹挾進(jìn)海水之中。但海浪怎么翻涌,向上,都無法觸摸黑云的身體。那么撕碎黑云的身體,也僅僅是那些海浪的夢想。白色的海浪是大海的牙齒。
雨,是的,雨要來了。
一道閃電切割黑暗,接著,滾滾的雷聲在云層里響起。受閃電切割的黑云,瞬間又愈合了。我轉(zhuǎn)移注意力,看到一對男女在棧橋上親吻。對于親吻,我見怪不怪了。這么多年。甚至有更驚心動魄的。也許是為了轉(zhuǎn)移對黑云的關(guān)注,我無聊,才關(guān)注他們這一對男女的。因?yàn)橛陮⒅?,海邊也只剩下他們兩個還在棧橋上。在雨到來的時候,他們會來到我的懷抱里的,會的。那樣,我就不會這么無聊,我可以做他們的觀眾。雨,快來,雨,快來。我在心里說。雨瞬間就來了,好像聽到我的話似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砸下來,他們分開彼此的嘴唇,拉著手,向我跑過來。在跑到我懷抱里的時候,我聽見那個男的在詛咒雨。落雨后的天空,黑,近乎夜。我也成了他們唯一的避難所。女的說,不錯,別抱怨了,有這個涼亭不是很好嗎?在這里感受一下雨中的卡爾里海,也別有一番情趣。男的點(diǎn)了支煙,想坐下來,地面上四個石鼓形狀的石凳,他的屁股貼上去一下,像被燙了似的,說,真涼。這里變成了他們的世界。我傾聽著他們的呼吸。這樣,我才不那么無聊。我聞著女人身上的氣息,是我喜歡的氣息,不輕佻。這樣的女人我見得不多。雨大,潲進(jìn)來,風(fēng)帶著涼以及海水的氣息進(jìn)來。女人說,冷。整個宇宙都處于雨的傾瀉之中,只有我這里是雨進(jìn)不來的,被黑暗和雨封閉著。閃電。雷聲。襲擊著我,仿佛要摧毀我似的,但我不怕,這么多年了,我仍在這里,像是卡爾里海的守護(hù)神。海面上有一艘船在航行,船上的燈火猶如大海的一只眼睛。女人在轉(zhuǎn)著圈,四處看,不時躲避著潲進(jìn)來的雨滴。風(fēng)讓每個雨滴都充滿力量,打在柱子上,我都有些疼了。男人吸著煙,好像某一個調(diào)皮的雨滴落在他的煙上,熄滅了火,他再次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燃,細(xì)小的火苗猶如一顆羸弱的心臟在跳動。如果能生一堆火就好了,男人說。女人說,這大雨的都濕漉漉,去哪兒弄柴火?。磕腥苏f,我只是說說。女人從男人的嘴上拿過煙說,我也來一口,暖和一下。她抽煙的姿勢真優(yōu)雅呀!但只吸了一口,就還給男人了。女人說,這雨什么時候能停呢?男人說,我也不知道。女人說,要是這一宿都不停可怎么辦?男人說,總不能在這里呆一宿吧?那樣的話,我們就冒雨回去。閃電照亮女人裸露在裙子外面的大腿,透著瓷光,令我心旌搖動。男人又點(diǎn)了支煙,說,這個涼亭,我在這里住的時候,也很少來,有一次發(fā)生了一件駭然的事情。一個女孩和男友在這里親熱,被女孩的前男友看見,那前男友兜里帶著一把刀,好像是跟蹤而來,他一刀就把女孩的男友刺傷了,好像是扎到要害,血哧出來,女孩男友倒在地上。圍觀的人都嚇壞了,噤聲。女孩前男友把女孩強(qiáng)暴了,女孩竟然高潮了,發(fā)出那種高潮來臨的尖叫,直到前男友釋放之后,從女孩身上下來,一刀割了自己脖子上的動脈……這件事后來上報(bào)紙了,很多人都譴責(zé)女孩,而我認(rèn)為那是來自身體的本能……是本能……男人說的事情,我也記得。當(dāng)時,那個女孩的尖叫和表情我是厭惡的,但后來,我理解了。閃電讓我的部分明亮起來,又稍縱即逝。風(fēng)裹挾著雨撲進(jìn)來。女人說,我冷,你抱抱我。男人抱住女人。我聞到了一種氣味,來自他們的身體。他們親吻起來,男人褪下褲子,撩起女人的裙子,褪下她的短褲,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里……女人扶著柱子……閃電照亮男人蒼白的屁股。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女人的喘息聲,讓宇宙變得安靜下來。但閃電和雷聲,還有雨并沒有停下來。他們就像是亞當(dāng)和夏娃在伊甸園里的交媾……我感到我的身子都軟了,隨時都可能坍塌下來似的……雨連接著海天……渾然一體……宇宙再一次處于混沌鴻蒙狀態(tài)……他們?nèi)怏w碰撞的聲音被雷聲和雨聲淹沒……
……我真沒出息,想到和柯雨洛那次在海邊涼亭的做愛,竟然濕了。有人從面前經(jīng)過,我羞澀地低下頭。坐在日光里,我整個人都老了似的。我拿起掛在樹枝的肉,回去了。我下面黏糊糊的,不舒服,我沖了個澡,在浴室里,我聽見手機(jī)響了,赤裸著跑出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猶豫接還是不接,最后,還是接了,我聲音很大,問,誰???對方說,我是你淑芬阿姨。我的語氣軟下來,說,你好淑芬阿姨,有事嗎?父親已經(jīng)坐火車回去啦,應(yīng)該到了吧?我身上的水珠順著身體滑落。淑芬阿姨說,我在車站,你父親不行了。我說,什么?淑芬阿姨說,你父親不行了。車長說,車上的乘客都要下光了,只有你父親還坐在椅子上,他說了句,老人家該下車了,可是,你父親不吭聲,他試探了一下,你父親已經(jīng)沒有鼻息了。淑芬阿姨的聲音帶著哭腔。我說,不可能,他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淑芬阿姨說,你過來吧。我說,好。我身體顫栗著,我感覺下面的東西竟然硬起來。我沖進(jìn)浴室找到毛巾擦著身上的水,我想到了那條魚,穿好衣服后,拎著那個裝著魚的紅色水桶下樓,叫車,向火車站而去……向卡爾里海而去……
……我的父親,死了。
感謝羅斯(化名)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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