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萬民
一
整整打了一天一夜,我跟我的兄弟們共打死一百多個日本鬼子。到最后子彈打光了,刺刀拼彎了,大刀片子砍卷刃了,有的兄弟沒有大刀片子或刺刀,跟日本鬼子肉搏時只能用槍托砸,把槍都砸斷了。我手下本來有五十多人,現(xiàn)在加上我,也只剩下十八個了。一天一夜之間我們沒吃一口東西,沒喝一滴水,一直在拼命,這時又打退敵人一次進攻后兄弟們返回戰(zhàn)壕,已經(jīng)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
撤出去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徹底沒有,此時擺在我們面前的路只剩下兩條,一條是繼續(xù)跟敵人死拼最后都戰(zhàn)死,一條是放下武器當俘虜。我知道兄弟們是寧可死都不愿意當俘虜?shù)摹.斎毡救说姆敾钕聛淼目赡苄晕⒑跗湮ⅲ乙馐茇i狗一樣的污辱。可是我跟副隊長李光商量之后,還是決定帶著大家去當俘虜。這十八個兄弟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抗聯(lián)精英,活下去一旦有機會逃脫,都能在抗戰(zhàn)中發(fā)揮非常大的作用。敵人給我們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我和李光很快把兄弟們召集到一起,告訴他們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上級分配給我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敵人再沖上來時不要反抗,而是任憑敵人發(fā)落。張志堅立刻表示反對,說中隊長的意思是當俘虜?不行,絕對不行,我就算死也不當俘虜。
張志堅只有二十歲,在我這個中隊年齡最小,白白凈凈的臉上還有很明顯的孩子樣兒,平時大多數(shù)兄弟都喜歡跟他開玩笑,內(nèi)容大都是說他像個大姑娘。說他穿上花衣服站在女人堆兒里沒有人會認為他是男人,說他將來出嫁一定給他準備非常特別的嫁妝……每當兄弟們開類似的玩笑,張志堅都會特別不高興,大多數(shù)時候會跟兄弟們大喊大叫,說把他說成女人是對他的侮辱,有時甚至會跟兄弟們大打出手。張志堅反應(yīng)越是強烈,兄弟們就越高興,覺得玩笑沒有白開。事實上兄弟們大都非常喜歡張志堅,拿他開玩笑是把他當成了開心果??孤?lián)部隊大部分時間是活動在深山老林,生活極端單調(diào),最需要的就是開心果。不過張志堅雖然長相稚嫩,身體素質(zhì)卻非常好,腦子也比大多數(shù)兄弟靈活,打仗時不但勇敢而且能想出一些巧妙的點子。比如不久前就是他帶著幾個兄弟迂回到敵人炮兵陣地一側(cè),用手榴彈端掉了敵人的兩門山炮四門迫擊炮,否則我們的傷亡肯定會更大??孤?lián)戰(zhàn)士大都來自鄉(xiāng)村出身農(nóng)民,張志堅卻來自奉天,小時候練過幾天武功,家里有一個規(guī)模很大非常賺錢的商行。張志堅讀過好些年書,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據(jù)說毛筆字也寫得不錯,能背好多首古詞古詩。張志堅還有一種別人不具備的技能,就是駕駛汽車。
張志堅話音還沒完全落下,很多兄弟附和起來,都說寧死不當俘虜。李光說兄弟們,這是我跟中隊長的最后決定,也是最后的命令。我們知道當俘虜肯定會遭受侮辱,會過一種豬狗不如的日子,可是活下去的可能性卻是存在的。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現(xiàn)在說不清日本鬼子會把我們關(guān)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們會讓我們做什么,但有一點兄弟們一定要牢牢記住,就是以后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緊緊地團結(jié)在一起,要相互幫助相互照顧。一旦有機會我們就逃出去,繼續(xù)跟狗日的日本鬼子戰(zhàn)斗。李光挨個看了看十幾個兄弟,十分嚴肅地說兄弟們,有一句話我說在這里,就是我們誰都不能背叛,不能當漢奸。一旦發(fā)現(xiàn)誰當了漢奸,我李光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也會毫不留情地把他弄死。張志堅還想說什么,李光向他擺了擺手,說誰都不要說了,就這樣定了。見兄弟們都很不樂意,我接過李光的話頭,說兄弟們要弄明白,當俘虜不是啥丟人的事,沒辦法再打了就把武器放下,這是戰(zhàn)爭中的一種合理的法則。重要的是我們就算當俘虜,也要當?shù)糜泄菤狻?/p>
我知道張志堅和兄弟們都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已經(jīng)沒有時間說了,一陣腳步聲和呼喊聲很快逼近,接著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好幾十個日本關(guān)東軍士兵。他們沖到戰(zhàn)壕之上停下,槍口對著我們,嘴里亂七八糟地喊叫著。一個兄弟下意識地想把手中的大刀片子舉起來,幾聲槍響,好幾顆子彈打在他身上,那個兄弟只悶悶地哼一聲就不再動了。我大聲說兄弟們,別碰家伙,慢慢把手舉起來。兄弟們猶豫片刻,然后把手慢慢舉起。
二
三天后,我們十七個人一路輾轉(zhuǎn),被日本人運進了一條大山溝。我們乘的是卡車,車上有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關(guān)東軍士兵看守,臉上都現(xiàn)著頗有嘲弄意味的兇殘相。一路上兄弟們都不說話,張志堅更是一直把頭埋在兩腿之間一聲不響。車停下,日本士兵們押著我們下車,讓我們站成一排。我向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山溝兩邊大山高聳入云,山坡極其陡峭,樹木叢生。山溝一側(cè)的一片開闊地上有幾排很簡單的土房,土房后靠近山腳的地方有一個瞭望塔,上面兩個士兵守著一挺機關(guān)槍。我們來的方向有一道又高又寬的鐵絲網(wǎng),向兩邊一直延伸到山坡上,中間開有一個門,我們就是從那個門進來的。與那些房子相對的河灘中間上百人正在干活,干的什么我一時間還弄不明白。在那些人中間有很多關(guān)東軍士兵端著槍來回走動,對那些人進行監(jiān)視。
看了周圍的地形和眼前的形勢,我非常失望。很明顯,這是一個根本沒辦法逃脫的牢籠。沒有人在外面接應(yīng),我和兄弟們最終都會死在這里。重要的是我這個中隊是為大部隊打掩護,大部隊的撤退目標是過黑龍江進入蘇聯(lián)境內(nèi),如果大部隊撤退成功,那么在滿洲這邊,就沒有人知道有我們這支隊伍存在了,更不可能有人知道我們成了俘虜被運到這里了。這時又有幾個日本士兵和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人來到我們面前,士兵們用槍指著我們,翻譯官開始大聲說話。翻譯官說聽好了,從現(xiàn)在起,你們就要在這里為皇軍效力了。這里是金礦,你們的工作是從沙子里往出淘金子。你們好好干,皇軍是不會虧待你們的,會讓你們吃上飽飯,冬天天冷了會讓你們穿上棉衣服。你們以前跟皇軍作對,給皇軍造成很多麻煩,皇軍不殺你們你們要感謝皇軍。你們既然已經(jīng)成為俘虜,就不要有逃跑的想法,你們根本逃不出去。這里有好幾十皇軍守著,前后有好幾道鐵絲網(wǎng),兩邊的大山根本登不上去?;受姎⑷瞬徽Q?,誰不好好干誰想逃跑,立刻就會被殺掉。你們誰干得好,好好聽皇軍的話,皇軍還會給他獎勵。好啦,不多說啦,馬上干活吧。
我們被日本士兵押著來到工地,立刻開始干活。工地中間有一條河,不寬,水流不急不緩。日本士兵指定幾個工友對我們進行一番指導(dǎo),我們便開始沙里淘金。工友中有一個四十多歲,別人都叫他孫大哥。兩天后我跟孫大哥混熟了,從孫大哥那里,我了解到了這座金礦的大概情況。
我們所在之處位于通化以東近百公里,是在長白山深處。這座金礦由闖關(guān)東的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幾十年的開采歷史,九一八事變后不久就被日本人霸占了。工地所在之處向河的下游,十幾里范圍內(nèi)的沙石都已經(jīng)被歷代淘金者淘過。這里冬季漫長,有五個月河水會結(jié)成堅冰,那時不能淘沙,工作就變成了對沙石進行篩選。此時在這里干活的有近二百人。每天只要天亮到能看清東西足以干活了就得開始干活,一直要干到黑得無法干了才能停下來睡覺。每天只吃兩頓飯,主食只有兩樣,或玉米面窩頭或高粱米飯,副食都是白水煮菜,有白菜蘿卜茄子等等。近二百人就是住在那幾排土房里,里面有炕,但只有深冬之時天冷得足以把人凍死了才會燒一些火??簧箱伒牟皇强幌?,而是一層稻草。
孫大哥說他已經(jīng)在這里干一年多了,像他這樣能熬過一年而不死的,實在是少之又少?;钐郏缘锰?,環(huán)境太惡劣,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掉。寒冬之時有時一天就會死掉好幾個。每死掉一些日本人就會補充一些,干活的人始終保持在近二百人。幾排土房后停著一臺卡車,孫大哥說那是專門用來往外拉尸體的。
孫大哥所說很快得到了驗證,我們來到的第二天,就有兩個工友死在工地上了。日本士兵自己不動手,指定兩個工友像拖死狗一樣先拖到旁邊,然后一個日本士兵把卡車開到近前,由幾個工友把尸體裝上車,然后開出大門。接下來,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掉,死掉了,日本人就開上卡車拉走。我們來到這里的第十天,日本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又抓來十幾個人對這支勞動隊伍進行了補充。
日本人大概是怕我們十七個抗聯(lián)俘虜住在一起有所圖謀,晚上睡覺時把我們分到好幾個房間,讓我們跟其他工友混住。但因房間有限,每個房間都住有近二十人,還是有三個兄弟跟我住在一起了,一個是張志堅,另外兩個一個叫周玉明,一個叫吳五。睡覺時我跟張志堅挨在一起,我們經(jīng)常會說一些話。聲音得特別小,因為每時每刻門外都有日本兵監(jiān)視,一聽到說話聲,就會沖進屋又打又罵。張志堅經(jīng)常發(fā)牢騷,說我和李光的決定錯了,當時就不應(yīng)該向日本鬼子投降當俘虜。說現(xiàn)在這樣為日本人干活,受日本人欺侮,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不如死了好。張志堅說他當時還是有些力氣的,手上有一把刺刀,最少還能干掉一個日本鬼子。在那之前他已經(jīng)干掉五個,再干掉一個,就又賺了一個。張志堅說他現(xiàn)在特別想死,死了,也就不用受這種非人的折磨了,就可以平平靜靜地睡覺了。更重要的是,就不用為日本人淘金子了。我們每天都能淘出很多金子,那些金子能讓日本人造出很多武器,會有更多的人死在日本鬼子手中。
事實上對當時那個決定,此時我也在懷疑是不是正確。當時我和李光是想讓兄弟們活下去,卻沒想到只是暫時的活,最終也只能是死。很明顯,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十七個兄弟都會死在這里。當時死了是壯烈的,光榮的,在這里被日本鬼子折磨死,意義確實有所不同。可是多多少少地,我還抱有一些希望,或者說,是強迫自己在張志堅面前裝出還有一點點希望。我告訴張志堅一定要堅持下去,不能輕易死。我們在這里堅持著活,其實也是一種戰(zhàn)斗。我好幾次跟張志堅強調(diào)過一句話,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說我們的大部隊如果能成功撤到蘇聯(lián),就肯定有打回來的一天。也許幾年后打回來,也許明天就能打回來。長白山一帶還有其他抗聯(lián)隊伍,說不定哪天會找到這里,會把我們解救出去。張志堅問我能不能把工友們聯(lián)合起來,尋找機會搶奪日本鬼子的武器,大家一起打出去。我告訴他那樣的可能性基本上沒有,因為日本鬼子根本不給我們串聯(lián)的機會,而且就算能奪下一些武器,打出去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很多工友都沒當過兵,對武器是完全陌生的,況且敵人的力量實在是特別強大。
三
我們來到金礦是在九月中旬,不到兩個月,長白山地區(qū)就開始下雪了,只一兩個小時工夫,河灘山嶺,包括那幾排土房,就都變成了白色。氣溫很快下降,河水中很快結(jié)了冰碴。山谷基本上是南北走向,之前大部分時間風是從南向北刮,這時卻變成了從北向南刮。從北向南刮的風像鋒利的刀,刮在臉上的感覺像是在從臉上一層一層地向下割肉。為了不讓我們凍死,日本人給我們發(fā)了棉衣。但那棉衣很薄,風一打便透。我們知道,日本人根本不想讓我們穿得暖和。穿暖和了,我們干活的勁頭就會下降。身上冷,拼命干活,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與寒冷相抗。
靠運動與寒冷相抗有一個前提,就是身體本身擁有熱量。可是我們伙食沒有絲毫改善,每天都是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每個人都已經(jīng)骨瘦如柴,根本沒儲存下任何熱量,很多人便堅持不下去,死掉的人就越來越多。我大致計算過,以前平均每天大約死掉兩個人,自從降下大雪天氣轉(zhuǎn)冷,平均每天會死掉四個。此時日本人已經(jīng)在很多地方把老百姓圈在一起居住,青壯年勞動力是想抓多少就抓多少,因而干活的人能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
某一天發(fā)生了一件讓我們非常震驚的事。這天日本人照例用卡車往外拉尸體,裝完四具尸體后車沒有馬上開走,幾個日本兵來到工地,見兩個工友坐在地上沒干活,不由分說,上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事實上那兩個工友身體非常虛弱,已經(jīng)沒有力氣干活了。很快,兩個工友就奄奄一息了。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國話讓張志堅和一個工友把那兩個人拖到卡車旁邊,張志堅說他們沒死,不能把他們當尸體拉走,一個日本兵冷笑兩聲,用刺刀在兩個人胸間各刺一刀,之后說死啦死啦的。張志堅拉開架勢想跟那個日本兵拼命,日本兵則端起槍瞄向了他的腦袋。旁邊兩個工友連忙把張志堅拉住,并連連向日本兵鞠躬,日本兵才把槍放下。
這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箾]睡著。土房里是完全徹底的黑暗。黑暗中,我覺得我正徘徊在死亡的邊緣。此時我已經(jīng)瘦得沒有人樣,把手放在胸間,能摸到自己的肋骨鐵一般又冷又硬。我知道張志堅也沒睡著。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張志堅不再跟我說話,而我,也覺得跟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可說了。所有的話都說盡了,重復(fù)已經(jīng)沒有必要。重要的是,我覺得我已經(jīng)沒有可能再給他以任何希望??墒牵蟀胍箍煲炝習r,張志堅捅我一下,說中隊長,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我說我理解你,我其實也要堅持不下去了。張志堅說中隊長,你承不承認讓我們當俘虜是一個錯誤決定?我說我承認。張志堅說我覺得也許就在這一兩天之內(nèi),我就會死掉。我說不會,你年輕,體格好,誰都有可能死,但你不會死。張志堅說我其實也不想死,可是我覺得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很想說你一定要活下去,但我知道那樣的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便沒再說什么。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越來越冷,河水完全被凍成冰后,我們的工作變成了挖沙子。我們把河沙從河床中挖出堆在河邊,把確定不含金子的較大的石塊從中揀出。沙石凍得非常堅硬,挖起來非常困難。特別是早晨剛開工時,要把表層已經(jīng)凍得像鐵一樣的沙石用鎬頭刨開,工作才能繼續(xù)。長白山深處深冬的氣溫大都在零下二十幾度,監(jiān)視我們的日本兵都穿了長大衣,戴上了皮帽子,我們卻仍然是薄薄的棉衣棉褲。
四
張志堅開始發(fā)生改變,是在十二月的某一天。這天我們正在干活時,翻譯官來到了我們中間。翻譯官應(yīng)該是中國人,但跟所有日本人關(guān)系都不錯。他每隔一兩天就會到工地上得意洋洋地巡查一番,目的大概是讓我們知道他的存在。正當翻譯官大搖大擺趾高氣揚地四處看時,張志堅突然放下手中的鐵鍬,來到翻譯官面前,跪下,說翻譯官老爺,救救我。張志堅的舉動不僅讓我們愣住了,把翻譯官也弄了個不知所措。張志堅給翻譯官連連磕頭,一邊磕一邊說翻譯官老爺,救救我,救救我……翻譯官很快緩過神,說你……你這是怎么回事?張志堅說翻譯官老爺,我愿意為大日本皇軍效力,而且我特別怕死,請你跟皇軍說句話,我不想死,想為皇軍做更多的事。翻譯官說就你這個熊樣,能為皇軍做什么事?張志堅說皇軍和翻譯官老爺想讓我為皇軍做什么事,我就為皇軍做什么事。翻譯官說得了,還是干你的活吧。張志堅說請翻譯官老爺告訴皇軍,如果皇軍讓我為他們做事,我會把抗聯(lián)的一些情況告訴他們。
張志堅的行為毫無疑問是赤裸裸的背叛。在我的印象中張志堅雖然年紀小,意志卻是很堅強的,我曾想過一些人為了活命有可能會背叛,卻從來沒想到第一個背叛的竟然是張志堅。張志堅的行為旁邊的幾個兄弟都看到了,他的話大家也聽到了,眾人眼中很快噴出了怒火。如果不是三四個日本兵就在旁邊,肯定會有幾個兄弟撲上去把他撕個稀巴爛。
翻譯官對得到抗聯(lián)的情況還是感興趣的,帶著張志堅向土房走去。順便提一下,把守工地的日本關(guān)東軍士兵大約四十人,也是住在土房里,只不過他們的土房比我們的土房要溫暖得多。這四十人為首的是一個中尉,姓中田,三十左右歲,是一個個子很矮的車軸漢子,臉上全是硬邦邦的橫肉,鼻子下一撮又黑又臟的小胡子。中田中尉自己住一間屋子,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待在屋子里。翻譯官帶著張志堅,很快進了中田中尉的屋子。
接下來一邊干活,兄弟們一邊向我投來或疑問或迷惑或憤怒的目光??谷章?lián)軍是一支特別的隊伍,人員復(fù)雜,沒有任何后勤保障,東北地區(qū)環(huán)境惡劣,群眾基礎(chǔ)差,抗日聯(lián)軍面對的是這樣的形勢,就比關(guān)內(nèi)的抗日武裝要艱苦無數(shù)倍,這就需要每個人都有堅強的意志。所以自從九一八事變后抗日聯(lián)軍出現(xiàn),內(nèi)部整頓就一刻沒有停止過,真正一心一意堅持斗爭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最恨的就是叛變。此時眼睜睜地看著張志堅明目張膽地叛變投敵,而且卑躬屈膝丑態(tài)百出,兄弟們就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李光小心翼翼地朝我這邊走幾步,小聲問我怎么辦。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便沒有回答李光。李光說必須想辦法把他除掉。我覺得如果那樣日本人很可能對我們下毒手,朝李光搖了搖頭。
我知道李光和兄弟們害怕張志堅泄露抗聯(lián)的機密,對這方面我卻并不擔心。因為就算張志堅知道一些東西,此時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主力部隊向蘇聯(lián)轉(zhuǎn)移,相信日本人已經(jīng)心知肚明。還有幾支小隊伍在深山老林打游擊,此時是在什么地方活動,隊伍的各方面情況如何,張志堅根本就毫不知情。就算張志堅把心思挖空,日本人從他嘴中也得不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我擔心的是張志堅的行為對兄弟們的情緒產(chǎn)生影響,之后會有更多的人為了活命而叛變投敵。還算幸運,幾個月過去了,工地上已經(jīng)死掉好幾百人,我們十七個兄弟卻還都在。這些人數(shù)年間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跟日本鬼子周旋,體質(zhì)非尋常人所能比,堅持的時間就會長一些。
這天晚上張志堅仍然是回到我們所住的屋子,仍然是跟我挨著睡覺。好幾次我想把他掐死,最后還是忍住了。我問他是不是怕死了,他說是的。我說我們打了那么多仗,你雖然年輕卻從來沒怕過死,現(xiàn)在怎么怕了?張志堅沒有回答,用被子蒙了頭不再出聲。這時我非常違心地告訴自己要理解張志堅,他還是一個孩子,在時刻都會面臨死亡的情況下產(chǎn)生恐懼,似乎也說得過去。但我已經(jīng)暗下決心,一旦有機會逃出去,一旦回歸抗聯(lián)隊伍,一定要毫不猶豫地把他清除。
五
接下來的幾天張志堅經(jīng)常去中田中尉的屋子,眾日本兵漸漸的不再對他橫眉立目。也就是說,張志堅已經(jīng)初步得到日本人的信任,或者說,日本人已經(jīng)開始對他產(chǎn)生好感。
數(shù)日后翻譯官來到工地,宣布由張志堅擔任工頭。翻譯官把一件大衣披在張志堅身上,往他手里塞一條皮鞭,告訴他一定不能辜負皇軍的期望,要把近二百人管理好。張志堅立刻變得飛揚跋扈,把鞭子揮幾下,大聲說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亡國奴,從現(xiàn)在起就都得聽我的了。誰干活時偷懶,誰不聽話,我就打他三十鞭子。誰想逃跑,我會立刻告訴皇軍,皇軍會立刻把他槍斃。一個兄弟很氣憤,哼了一下,張志堅聽到了,目光緩緩地轉(zhuǎn)向那位兄弟,說你哼什么?敢再哼一下嗎?那位兄弟不但又哼了一下,還朝張志堅吐出一口濃痰。張志堅大怒,揮起皮鞭,劈頭蓋臉地朝那位兄弟抽去。幾個兄弟上前想把那位兄弟護住,旁邊的幾個日本士兵一陣呼喝,朝眾人舉起了槍。我知道日本人隨時都有可能開槍,連忙把幾個人喝住。張志堅繼續(xù)對那位兄弟進行鞭打,足足打了三十鞭子。打完,張志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大聲說看到了吧?哪個不服我,就是這樣的下場。那三十鞭至少有一半是抽在那位兄弟頭上,此時那位兄弟的臉已經(jīng)血肉模糊。張志堅似乎還覺得不解氣,說完那句話后還在那位兄弟身上踢了一腳。
這天夜里大概半夜時分,跟我和張志堅一起住的周玉明和吳五把張志堅狠狠地打了一頓。他們踢他的肋骨,踩他的腿,砸他的頭,掐他的肉,各種各樣打人的手段都用上了。張志堅不反抗,用被子包了腦袋,任憑他們痛打,只是嘴里發(fā)出一聲聲慘叫。那叫聲在極端的黑暗中十分凄厲刺耳,聽上去叫人毛骨悚然。站在外面的日本兵肯定聽到了,可是沒有進來阻止。我也沒阻止。我覺得應(yīng)該讓張志堅明白,背叛是要付出代價的。
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我明顯地看出張志堅穿衣服動作很緩慢,伸胳膊動腿時疼得齜牙咧嘴。走出屋子時,我看出他已經(jīng)瘸了。
張志堅當上工頭后我們的勞動強度沒有什么改變,如果說有改變,應(yīng)該是活干得更多了。在工地上巡邏監(jiān)視的日本兵減掉好幾個,但張志堅十分盡職盡責,眼光隨時能照顧到整個工地,發(fā)現(xiàn)誰稍有懈怠張口就罵揮鞭就打。張志堅打人時會有日本兵過來為他撐腰,發(fā)現(xiàn)誰稍微現(xiàn)出一些抵觸情緒,就會對那個人刀槍相向。這時張志堅又會點頭哈腰地向日本兵求情,讓日本人不真的動刀動槍。
有一天張志堅讓翻譯官向中田中尉建議,晚上給各個屋子多燒一些火。出乎預(yù)料,中田中尉竟然同意了。之后,眾人所住的屋子比之前暖和了一些。
到這時,我和李光都對張志堅叛變的動機產(chǎn)生了一些懷疑。難道他是想用這樣的特殊方法,對兄弟們和工友們進行保護?如果是那樣,我們就應(yīng)該跟他進行配合,把這個冬天熬過去,把以后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日子熬過去,盡可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勝利的一天。我們都知道我們活下去的希望十分渺茫,但我們都堅信勝利的一天一定會到來。
正當我和李光對張志堅的看法稍有改變時,張志堅卻做出一件讓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的事。某一天翻譯官又來向我們宣布,說張志堅暫時不當工頭了。我問張志堅干什么去了,翻譯官說張志堅會開車,從現(xiàn)在起,那輛往外送尸體的車就由他開了。翻譯官朝我們很陰很冷地笑了笑,說所有人都不愿意開那輛車,中田中尉一直想找一個中國人開,但中國人愚蠢得很,沒有人會開車,張志堅會,還愿意開,這個美差自然就落在他頭上了。我說是張志堅自己要求的?翻譯官說是的。
這時我堅信,張志堅是真的叛變了,而且已經(jīng)叛變得無可救藥。這天夜里,周玉明和吳五又把張志堅痛打一頓。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張志堅每天都開著那輛死亡卡車往外運尸體。很多時候,都是他把尸體親自裝到車上。開始的幾次有兩個日本兵押車,一段時間后日本人已經(jīng)對張志堅完全信任,就不再派士兵一起去了。張志堅基本上不再到工地干活,沒事的時候會坐在離工地幾十米遠的一塊石頭上,呆呆地看著我們。兄弟們和所有的工友都不再理張志堅,張志堅跟我們也不再說話。如果說有所接觸,就是到夜里,周玉明和吳五經(jīng)常會把他痛打一頓。
這天下午氣溫非常低,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近零下三十度。正干活時,張志堅來到李光旁邊,突然間把李光推倒在地。李光本來已經(jīng)非常虛弱,這時摔得非常重,就再也起不來了。我們都知道,只要倒在地上起不來,就意味著生命所剩無幾了。可是我們不想放棄,還想盡最后的努力對他進行挽救。在我的中隊李光年齡最大,參加抗聯(lián)時間最長。我是兩年前當上中隊長的,從那時起,李光就是我的副隊長。李光在戰(zhàn)斗中總是出現(xiàn)在最危險的地方,平時對兄弟們特別關(guān)心,在兄弟們心目中跟我有著一樣的威望。對我來說,李光則是最為知心的老大哥。我不想失去這位精神支柱一般的兄長。我喊來兩個兄弟,想把李光抬回土房。
可是,兩個兄弟要動手時,被張志堅攔住了。張志堅揮動皮鞭,說干什么?不準抬。一個兄弟說狗日的張志堅,你如果還有一點點良心,就讓我們把他抬到屋里去。張志堅說不行,不是睡覺的時候,誰也不準回屋。我說張志堅,他之前對你一直不錯,你還是救救他吧。是你把他推倒的,他這樣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張志堅說那又怎樣?你們以后,說不定都會死在我手里。
幾個日本兵跑過來,用生硬的中國話喝令兄弟們散開,然后在李光身上踢了兩腳。見李光沒有反應(yīng),一個日本兵舉起刺刀,便想朝李光胸間刺下。千鈞一發(fā)之際張志堅把日本兵的刺刀推到旁邊,說別別別,別刺他。日本兵一腳把張志堅踢倒在地,把刺刀頂在張志堅脖子上。張志堅跪在日本兵面前,說皇軍,聽我說,中國有一種說法。日本兵說什么的說法。張志堅磕了兩個頭,見翻譯官就在不遠處,招手讓他過來。翻譯官來到近前,問出了什么事,張志堅說翻譯官老爺,我說,你告訴他。翻譯官說說吧。張志堅說中國有一種說法,像這樣快要死的人,就不能再用刀子殺他。這個時候他的靈魂已經(jīng)離開肉體,會看到誰對他動了刀動了槍,之后成了鬼會緊緊地纏在那個人身上,最終會把那個人纏死。翻譯官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將信將疑,但還是把張志堅的話翻譯給了日本兵。日本兵想了片刻,慢慢走開。
張志堅把已經(jīng)只剩下一口氣的李光扛起來,像裝其他尸體一樣扔在車上,然后上車開走。我和兄弟們都想上前阻止,但好幾個日本兵一直用槍對著我們,我們也就只得眼睜睜地看著。
這天夜里,周玉明和吳五又一次打了張志堅,比之前任何一次打得都狠。以前我從來沒阻止過,但也從來沒對張志堅動過手腳。這次我卻沒閑著,也加入了痛打張志堅的行列。我別出心裁,狠狠地掐張志堅身上的肉。以前打張志堅時張志堅總是連聲慘叫,這次卻一聲不吭,只是用被子蒙了頭,把身體縮成一團。
雖然張志堅沒喊沒叫,在外面監(jiān)視的兩個日本兵還是覺察到了動靜,踢開門沖進屋,喝令我們停下來。一個日本兵用手電照著,把張志堅蒙在頭上的被子揭開。這時我看到張志堅臉上全是鮮血,因為劇痛,身體顫得如同篩糠的篩子。張志堅掙扎著起身,給日本兵跪下,一邊慢慢磕頭,一邊說皇軍,救我,別讓我在這里住了。兩個日本兵大概是聽懂了,把張志堅架起來,走出屋子。
六
那次我們把張志堅打得很重,中田中尉對他很照顧,怕他被打死,安排他跟幾個日本兵住在一起了。張志堅在那間屋子里躺了好幾天,之后才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張志堅不但是往外運送尸體的司機,同時還成了監(jiān)工。此時的張志堅幾乎變成了心狠手辣的惡魔,拿了皮鞭在工地上到處轉(zhuǎn),對兄弟們工友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最讓我們難以忍受的是他還經(jīng)常對我們進行嘲笑。有一次他無緣無故地在我頭上抽了一鞭子,見我對他怒目而視,獰笑著說怎么著?不服?你和你的這些王八蛋兄弟一直都想逃出去繼續(xù)跟皇軍作對吧?別他媽的做夢了。你們要是不真心投降皇軍,很快都會死在這里。你們要是想活著,就學(xué)學(xué)我,實心實意地為皇軍做事。我說張志堅,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張志堅說我這叫識時務(wù),你們都他媽的是愚蠢的王八蛋,根本就看不清形勢。你們不是一直想把我打死嗎?別他媽的做夢了。從現(xiàn)在起,你們別想再碰我一指頭。倒是我,想打你們就打你們,想罵你們就罵你們。我會一個一個把你們打死,然后把你們拉到山里喂野豬。
張志堅說到做到,對我和十多個兄弟越來越狠。有一天兩個兄弟實在沒力氣了,趁監(jiān)工的日本兵沒注意在工地上坐下想休息片刻。張志堅看到了,飛快地沖過去,對兩個人揮起皮鞭便打,一邊打一邊破口大罵。罵他們是愚蠢的豬,是不識時務(wù)的癩皮狗。我知道這兩個兄弟這幾天健康情形非常不好,時刻都有死掉的可能,這時被張志堅痛打,就更容易猝死,連忙喊了幾個兄弟想過去把兩個人救下來??墒菐讉€日本兵比我們動作快,在我們之前沖到那里,把我們攔住了。張志堅不但用皮鞭抽,還用腳在他們身上踢。只幾分鐘,兩個兄弟就不再動了。張志堅停下手腳,蹲下用手在兩個人鼻子上探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說死啦,死啦,你們這兩個一直跟我作對的王八蛋,終于死啦……
張志堅自己扛起一個兄弟,讓兩個日本兵抬起另一個,朝運尸體的卡車走去。三個人把兩個人裝上卡車,然后由張志堅開車,運往不知道什么地方。是的,我們從來都不知道死掉后會被運到什么地方,想來那里已經(jīng)積尸如山了。
這天夜里周玉明和吳五小聲跟我商量,說要想辦法把張志堅除掉,否則會有更多的人死在他手里。事實上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是同時我知道,這件事很難辦成。因為此時日本人對張志堅已經(jīng)非常信任,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對他不利,勢必會為他撐腰。周玉明說他非常后悔,早知道張志堅會變成這樣,就應(yīng)該趁他住在這里時把他弄死。最終,我們?nèi)齻€人還是研究出一個方案,就是趁張志堅在工地上監(jiān)工時對他進行突然襲擊,用鐵鍬或鎬頭把他砸死。我和周玉明吳五都知道那樣日本人勢必會對我們大開殺戒,可是為了挽救更多的兄弟和工友,我們覺得就算死掉幾個,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我們便實施我們所制定的方案。快到中午時,趁日本兵不注意,周玉明和吳五發(fā)起突然襲擊,把張志堅撲倒在地??墒谴藭r張志堅體力比周玉明和吳五強得多,兩個人沒能把張志堅壓住,而是被張志堅推到了旁邊,這樣接下來砸死張志堅的程序便不可能進行了。不遠處的日本兵聞聲沖過來,舉起刺刀刺向周玉明和吳五的胸口。張志堅示意日本兵不要刺,慢慢起身,說皇軍,你們的不要動手,我來對付他們。幾個日本兵相互看了看,轉(zhuǎn)而對其他人進行監(jiān)視,任由張志堅對付周玉明和吳五。張志堅一邊對二人連踢帶打,一邊十分得意地說就憑你們倆還想打死我?做夢去吧。你們一直把我往死里打,但是我命大,活下來了。今天不是你們打死我,是我打死你們。我把你們打死,然后拉出去喂老虎,喂野豬。
最終,張志堅把周玉明和吳五打得幾乎斷氣,然后讓日本兵幫忙,把兩個人裝上卡車送往拋尸處。
之后經(jīng)常有人被張志堅痛打,打到不省人事后,由他開著車運走。有時是我的抗聯(lián)兄弟,有時是其他工友。同時有一件事我隱隱注意到了,就是因為夜里火炕比之前熱了一些,被凍死的人比之前少了。我大致算了一下,死在張志堅手下的,已經(jīng)比因凍累而死的人多。但總的說來,死人還是比以前增加了。
當嚴酷的寒冬即將結(jié)束時,留在金礦上的兄弟已經(jīng)只剩下我一個了。其他人除了張志堅叛變投敵,都已經(jīng)被張志堅運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喂了野獸。我自然已經(jīng)無力對付張志堅,同時僅存的一點點希望也完全消失了。這時我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非常差,身上沒有力氣,經(jīng)常發(fā)燒,眼前時常會出現(xiàn)迷迷茫茫的畫面。我知道,我很快就該跟這個世界告別了。
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覺得自己當初讓兄弟們當俘虜?shù)臎Q定確實錯了。我想讓兄弟們活下去,可是最終,卻沒有一個能夠活著。當初如果戰(zhàn)死,該有多痛快,現(xiàn)在竟然是被日本人在一個無恥的叛徒的幫助下折磨而死,又是多么屈辱。還有,當初戰(zhàn)死了,張志堅就沒有機會叛變,他在我心目中就會一直是一個惹眾兄弟喜愛的堅強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
第二天,我在工地上昏過去了。那時隱隱約約地,我看到張志堅朝我走來,臉上似乎洋溢著得意的笑。
七
迷迷蒙蒙地,我看到了一片硝煙,看到了成千上萬的兄弟舉著槍喊著殺聲,向日本鬼子發(fā)起了沖鋒。畫面慢慢變幻,我看到一片大山,山上是茂密的森林,一支雄壯的隊伍唱著嘹亮的歌,踏著白白的冰雪前行。畫面又不知不覺地變幻,我看到了張志堅,看到他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惡鬼,正在向我飛快地撲來。接下來,畫面沒有了,眼前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再接下來,我看到一片淡淡的亮光,接著聽到有人在說話。那個人是在叫我,說中隊長,你終于醒了。
我慢慢睜開眼,很快看到一張臉。那是李光的臉。沒錯,就是李光的臉。李光正瞪著眼看我,目光中充滿了關(guān)切,充滿了驚喜。我說李大哥,我們終于在陰曹地府相見了,兄弟們也都在這里嗎?李光笑了笑,說這里不是陰曹地府,是凡間,不過,兄弟們基本上都在。
這時圍上來好幾個人,每張臉都是我特別熟悉的,都是我無數(shù)次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加兄弟。幾個人見我醒了,同時歡呼起來。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所在之處確實不是陰曹地府,而是實實在在的人間。是在夜里,我是躺在一鋪十分溫暖的炕上,旁邊點著一盞油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坐起來,卻被李光按住了。李光說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現(xiàn)在剛醒,需要休息,還是躺著吧。我只好繼續(xù)躺著,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我們真的都沒死?
李光嘆了口氣,說我們有十四個人沒死,現(xiàn)在都在這里。我說我們?yōu)槭裁礇]死?李光說我們都錯怪張志堅了。我說快說,怎么回事。李光說這還不明白?他是用那樣一種特殊的方式,把我們救出來了,還救出好多工友。那次他把我拉出來,中途停車,把我扔在路邊了。之后是一個打獵的把我救到家里,我也是昏迷好幾天,然后活下來了。我思前想后,覺得張志堅有可能是想用這樣的辦法救兄弟們出來,便每天去那里等。跟救我一樣,每次張志堅都是把只是昏迷卻還沒死的兄弟或工友放在路邊。現(xiàn)在好了,你出來了,我們再休整一段時間,就可以繼續(xù)跟日本鬼子戰(zhàn)斗了。你抓緊時間把身體養(yǎng)好,然后我們把那座金礦端掉,把張志堅救出來。
我靜靜地想了片刻,說李大哥,你是說我們在這里的是十四個人?李光說是的,周玉明和吳五被張志堅送出來時狀態(tài)特別不好,最終沒活過來。隊長不要難過,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只失去兩個兄弟,應(yīng)該算是不錯的結(jié)果了。
此時我們是在離金礦大約二十公里的一個小山村,村里只有十幾戶人家,大都是獵戶。當初李光被張志堅送出,身體恢復(fù)后來到這里,把這里當成了我們的根據(jù)地。張志堅拋尸的地方離金礦大約五公里,是一條又狹窄又隱秘的小山谷。
接下來我們一方面休整,一方面派出一些兄弟四處偵察,希望能與抗聯(lián)游擊隊取得聯(lián)系。終于,我們聯(lián)系上了一支有三十多人的隊伍。這支隊伍一直隱藏在大山里,準備熬過嚴冬后向北進發(fā),過黑龍江進入蘇聯(lián)境內(nèi)尋找大部隊。我覺得我們所在的隱藏在大山深處的小山村還算安全,就把這支隊伍接到村中。如此一來,我們就形成了一支近五十人的隊伍,具備了一定的戰(zhàn)斗力。
十幾天后,我們攻破那座金礦,全殲了駐守在那里的四十多名日本兵,救出近二百名工友,可是我們找遍金礦的所有角落,都沒找到張志堅。向工友們詢問,眾人都說已經(jīng)好幾天沒看到張志堅了,而且那輛往外運尸體的車也不見了。此時工友們提起張志堅,提起那輛車,仍然恨得咬牙切齒。兄弟們都想向張志堅表示感謝,此時找他不到,都很著急。大家聚在一起猜測張志堅去了什么地方,最后一致決定尋到拋尸處,看看在那里是否能找到一些線索。
開采那座金礦是日本關(guān)東軍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日本關(guān)東軍方面很少有人知道那座金礦的存在,就連我們駐扎的那個小山村的村民,也都不知道有那座金礦存在。折磨死那么多人,日本方面自然不能大張旗鼓,拋尸處就極為隱秘。但我和李光帶兄弟們循著車轍,很快還是找到了。
八
金礦的拋尸處是在一條很狹窄的山谷,山谷中間的密林深處有一個巨大的坑,幾百具尸體扔在坑里,已經(jīng)亂七八糟地疊壓不知道多少層。氣溫低,表層尸體大都沒有腐爛,一個個面目仍然十分清晰。
很快,我們在坑旁邊找到了那輛卡車,接著在車旁邊找到了張志堅。張志堅盤膝而坐,一動不動,表情看上去很平靜。我快步上前,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推了他一下。張志堅沒有回應(yīng),慢慢倒在旁邊,身體的姿勢卻沒有任何改變。我在他脖子上摸一下,感覺摸到的不是人的肉體,而是寒冰。這時我知道,張志堅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兄弟們圍上來,看著張志堅的遺體,都呆呆的不知所措。過了片刻,李光上前在張志堅的衣服里翻尋,終于從他緊貼胸口的口袋里找到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鋼筆。李光把本子翻開,看到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
最后兩個兄弟已經(jīng)送出去快到一個月了,估計就在這幾天,兄弟們肯定能把金礦打掉。我特別想見到兄弟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繼續(xù)跟兄弟們一起打鬼子??墒?,我又特別害怕再見到兄弟們。因為我已經(jīng)沒臉再跟兄弟們見面了。這個本子和鋼筆是我從一個日本鬼子那里偷來的,相信我寫的這些東西兄弟們能看到。我不奢求兄弟們能原諒我,只請求能把我埋起來,不要讓我一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從進入金礦那天起,我就開始觀察各方面形勢,最終判斷只有用非常特別的辦法,才能讓兄弟們逃出來。我想了好幾天,終于有了一套計劃。我的計劃是假裝叛變,做一些壞事,讓弟兄們恨我打我,讓日本人信任我,最終爭取能開上那輛往外運尸體的卡車。我開上卡車后不久日本鬼子就不再派人跟車了,他們不是信任我,而是對我進行了威脅。中田中尉說如果我趁機逃跑,他就把在礦上干活的人通通殺掉,而且不論我跑到哪里都能把我抓回來殺死,還說要查明我是哪里人,把凡是跟我有親戚有關(guān)系的人都殺掉。沒有日本鬼子跟著了,我開始往外救人。我決定先把李光大哥救出來,因為李光大哥做事細致,判斷力強,出來后身體恢復(fù)了,會對之后出來的兄弟和工友進行接應(yīng)。
我用這樣的方法把兄弟們救出來,兄弟們有可能會原諒我,可是我卻無法原諒我自己。一是我無數(shù)次像狗一樣給日本鬼子下跪,磕頭,覺得自己非常無恥,特別沒有骨氣特別惡心。我覺得我的靈魂非常骯臟,非常卑鄙,喪失了一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應(yīng)有的尊嚴,玷污了抗聯(lián)的聲譽。我曾經(jīng)告訴自己那樣做是為了救兄弟們的命而迫不得已,但最終,我覺得這樣的理由并不充分。作為一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yīng)該向日本鬼子低頭。
二是我打了兄弟們,打了很多工友。這是我的計劃的一部分,只有把人打昏,讓日本鬼子以為死了,我才有機會把人運出來??墒俏疫€是覺得不應(yīng)該打兄弟們。特別是打周玉明和吳五我下手重了一些,把他們運出來放在路邊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快要斷氣了。那天特別冷,我知道,他們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他們活下來了嗎?如果活下來,當然最好了。如果活不下來,就是我害了他們。雖然他們打我也是我計劃的一部分,可是因為他們好幾次差點把我打死,我還是對他們產(chǎn)生了仇恨,打他們打得重,是因為我想對他們進行報復(fù)。
我特別想繼續(xù)活下去,想繼續(xù)跟兄弟們一起戰(zhàn)斗,最終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墒俏覍嵲跊]有勇氣活下去了。我忘不了我曾經(jīng)多次給日本鬼子下跪磕頭,忘不了曾經(jīng)對兄弟們大打出手。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我那樣做一方面是想把兄弟們救出去,另一方面,是我確實怕死了。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特別怕自己變成一具死尸,被日本鬼子像運死狗那樣運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喂了野獸。我那樣做到底是為了救兄弟們,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弄不明白了。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叛徒。當了叛徒,怎么還有臉活下去呢?所以,我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有來世,我會跟兄弟們堂堂正正地做兄弟,不論遇到什么情況都會把腰桿挺直,做一個真正不怕死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