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強
《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被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成為師生喜愛的經(jīng)典篇目。這篇游記精巧別致,文短意長,值得仔細玩味。但我們不少老師備課時對該文的研究缺少深度,教學(xué)中自然是淺嘗輒止;有的老師對該文意蘊的解讀僅僅停留在作者的身世遭遇,最多也只分析到作者的情感變化。筆者以為僅此止步,還只是停留在表層,僅僅觸及文章的皮毛與骨肉而已,并沒有深察到文章的真正靈魂。
柳宗元在本文難道僅僅是講述自己曾在永州的一次西山游歷的過程?難道僅僅是告知讀者自己在游歷過程中的心情和感受?顯然不是。我們只有把文章與作者生活態(tài)度、生命理想以及彼時人生遭遇結(jié)合起來,作深層觀照,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他為文的深遠用心。
仔細研讀該文可以發(fā)現(xiàn),本文所寫的永州眾山,眾山中異特的西山,都不是純?nèi)坏目陀^景物,而是人格化了的景致,是人化了自然。文中有象征和隱喻,有曲筆和寄寓,切不可囫圇吞棗,食而不知其味,也不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般匆匆將其帶過。西山之游其實是一次靈魂之旅,柳宗元在這次“宴游”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西山景致中找到了知音。文章在人與自然的相互比附中寄托著作者的人格精神和生命理想。
一、逆境生存的堅韌
作者被貶荒涼偏僻的永州,正是人生失意之時,挫敗頹廢、消極厭世、憤世嫉俗本是正常的情緒反應(yīng)。對于一個有用世之心的人來說,生活于如此逆境之下,其痛苦郁悶自不待言。然而,柳宗元既沒有選擇屈原的絕望自沉,也沒有選擇陶潛的田園歸隱,更沒有選擇阮籍的窮途而哭。作者有自己的排遣方式——遍訪奇山秀水:“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彼x擇的是在風(fēng)景里尋覓自然之美,在山水間尋找生命慰藉。他明白“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道理,不頹唐,不激憤,而以一種高雅的方式維護著做人的尊嚴,用生命的堅韌捍衛(wèi)著高潔的情操。選擇如此的抗?fàn)幏绞?,不能不說是緣于人格中的堅韌。
二、偏好異特的獨立
作者雖遍訪永州山水,“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但對凡山俗水卻未多留意,而獨喜西山之“異特”。何以如此?概因“異特”之人遇到“異特”之山,二者因“異特”而投緣,因“異特”而互成知己。如此,西山之旅堪稱一次發(fā)現(xiàn)之旅:柳宗元發(fā)現(xiàn)了大自然間一座“不合群”的山,“知是山知特立,不與培嶁為類”;他也發(fā)現(xiàn)了人世間一個的“不合群”自己,正道直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山川秀美異特卻無人賞識,亦如士人懷才而不遇。西山遭人冷落,無人欣賞,但沒有改變其傲然于世的姿態(tài);自己遭人貶謫,無人器重,同樣不能改變傲然獨立的風(fēng)姿。如此說來,西山豈不是人化了的自己?自己豈不是固化了西山?二者彼此欣賞,相互慰藉,情投意合。對西山“異特”如此偏好,無疑正緣于他人格中追求獨立的因子。
三、行必有終的執(zhí)著
旅程猶如人生。文中在寫游覽眾山時有如下記述:“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痹趯懹斡[西山時又有如下記述:“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弊x到上述文字,一定可以想見一路游覽所伴隨著的艱辛困苦。然而,縱然這里山高、林深、溪回、泉幽、石怪,縱然登西山要“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然而為美好事物所吸引,一切皆在所不辭?!盁o遠不到”“窮高而止”就宣示著他的骨子里的堅毅執(zhí)著??梢韵胂?,在危惡仕途上,在與群小周旋中,境界兇險,何嘗小于旅途?遭遇困厄,又何嘗想到卻步?在旅程中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如此這般執(zhí)著如一,在人生旅途中對理想真理的堅守也一定百折不回。如此行必有終的態(tài)度,正昭示著作者人格中那份彌可珍貴的執(zhí)著。
四、頓悟人生的豁達
西山之旅與其說是一次自然之旅,不如說是一次精神之旅,靈魂之旅。如此,方能讀出作者的人生頓悟。我們來看文中的兩處文字:“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我們可以從前一處文字讀出作者窮西山之高而獲得了精神和審美上的滿足。登高望遠,心境為之開闊;把酒臨風(fēng),憂悒因此釋懷。作者站在山巔,對世事萬物的審視就有了特別的視角,同樣,站在歷史的高度,對人生的理解也有了不同的體驗。心胸一旦放大,曾經(jīng)的不幸遭遇,眼前的沉浮悲歡都微不足道了。這與蘇軾在《定風(fēng)波》所寫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人生感喟就有暗中吻合了。在這樣一種心態(tài)驅(qū)使下,“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就順理成章了。此時此刻,作者身心完全化解在無邊的大自然里,感受到與眼前世界冥然融合解脫與心凝形釋的超然。的確,他終于在這次精神之旅中安頓了自己一直惴惴不安的靈魂。柳宗元上下求索,四處突圍,從“小我”升格為“大我”,從郁郁寡歡升華為超拔豁達。
山水是一面鏡子,鏡子里映照著西山風(fēng)光,更折射出作者的人格精神。作為作者,心靈與山水一旦相遇,他借以傾訴了身世周遭,歷經(jīng)了情感跌宕,也收獲了靈魂洗禮。作為讀者,我們何妨順著作者留于文中的情感足跡,借山水這面鏡子的投影,去鑒照一個真實的靈魂。
作者通聯(lián):江蘇通州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