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中國臺灣)
辛夷花結(jié)苞的時候,就表示快過年了。我記得清清楚楚,七歲那年的冬末,老祖太抱著我在庭院里曬太陽,她問我:猴齊天呀,你將來長大了要做什么?我說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給祖太用,而且每年過年要買很多很多的芋粿給祖太吃。老祖太笑得呵呵呵的,一直說:猴囝仔呀,你這嘴巴真能使得冬天開蓮花哪。說著,她站起來,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我,走到圍籬邊,摘下一朵黃色的小花苞給我,然后用那微微漏氣的語音告訴我:齊天啊,祖太給你講,這就是迎春花,過年又快到嘍。
那時節(jié),我念小學(xué)一年級,不太明白什么叫迎春花,只知道過年真的快到了,因為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念“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氐郊依?,阿母果真帶我去買了一套卡其服和一雙球鞋,我小心地收起來,擺在床頭,除夕夜眼睜睜地守著那套一年買一次的新裝和新鞋,舍不得闔眼睡覺。好不容易半眠半醒地熬到天光,立刻脫下舊衣服,那本來是二哥的,二哥傳給三哥,三哥又傳給我,滿心歡喜地?fù)Q上新衣裳,顧不得吃芋糅和甜糕,興沖沖地到處找玩伴。結(jié)果,幾乎所有的玩伴大約都和我一樣沒真睡著,在門外一叫,人就沖了出來,全是新卡其服裝、新黑色球鞋。
穿新衣對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孩子來說,是件大事。每天早晨,我拎著一個二哥傳交下來的書包到學(xué)校去,剛過完年那一陣子,總是很注意身上的新衣服,生怕弄臟了。有一天,老師要我們背誦《春天到》那一篇課文,一個同學(xué)把“春天到了桃花開,桃花開,朵朵紅,好像弟弟的臉兒那樣紅”一段背得前后顛倒,老師要打他屁股,他硬是不肯,自愿打手心,老師問他為什么?他直說褲子是新的哪,褲子是新的哪,老師執(zhí)意要打屁股,那同學(xué)急了,拔腿就跑,一面跑還一面嘁:李花開,朵朵白!老師,我背出來了,不要打新褲子啦!拜托啦!
九歲那年,鬧八七水災(zāi),連著好幾個月都吃泰國米和那些基督教會救助的牛奶粉、玉蜀黍等。由于收成不好,快過年時,家家都不怎么熱衷,采辦的年貨也都不豐沛,雞鴨少宰,年粿少蒸了,壓歲錢少給了,連帶地,鞭炮聲也稀疏多了。那真是一個很困苦的年關(guān),大人們雖然不明說,只在暗地里張羅著,我們這些小孩子仍然看得出端倪,所以,當(dāng)阿母聲明過年只買新衣服不買新鞋子時,我連哼都不敢哼,老祖太在飯桌上安慰我:猴啊,有新衣服穿就算不錯啦,祖太曾一件衣服穿八年哪。接著她又重提起當(dāng)年,小孩子們用面粉袋做衣服穿,天天打赤腳,用藺草籃當(dāng)書包的故事。我聽了直點頭,老祖太很高興,她說像我這么聰明的猴囝仔將來一定會娶到好媳婦;然后她問我:憨猴呀,你將來長大了要做什么?我說我要賺大錢買幾百雙最好的鞋子,還要買幾百斤蓬萊米天天吃。
再吃到蓬萊米時,我已經(jīng)快升上三年級了。當(dāng)時,小學(xué)生流行帶盒飯,在蓬萊米重又上市之后,我興奮地把盒飯放在草籃里,第三節(jié)下課,就忍不住拿出來炫耀一番。不料與我同桌的那個女生偏說我有蓬萊米飯沒什么了不起,她的地瓜簽飯才真正很好吃,爭著爭著,兩個人吵起來了。我一氣之下,罵她三八無藥醫(yī),她回罵我青仔橫亂開花,最后,我聲明永遠(yuǎn)不再幫她抓頭虱。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班上的男生幫女生抓頭虱時,別的人都只負(fù)責(zé)一個,我卻被老師處罰要負(fù)責(zé)兩個,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女生,我越抓越冒火,她卻嫌我手腳笨,還口口聲聲說我抓得不干凈,后來我偷偷抓了一把沙和在殺蟲劑里撤在她頭發(fā)上,這件事情她一直都不曾知道過。
念過了“日歷日歷,掛在墻壁”那一課,迎春花又開始結(jié)苞了,堂姐也準(zhǔn)備著結(jié)婚,就在過年前三天舉行典禮。嫁妝是用牛車運到堂姐夫家的,牛車上載著一個大衣櫥,兩張?zhí)珟熞?,一部五十西西機(jī)車,一架收音機(jī),一架縫衣機(jī),一座梳妝臺,一個針線箱,另外還有一個紅漆馬桶和一只小牛犢,村里的人都說嫁妝這么多,真是好命喔;堂姐嫁過去之后,聽說風(fēng)光得很,因為左鄰右舍就只有堂姐夫家有收音機(jī)可以聽歌仔戲。
堂姐出嫁后的幾年里,村中逐漸有了大變化,農(nóng)家紛紛改種甘蔗,村道拓寬了,鋪了柏油,公共設(shè)施也慢慢多起來,聽說是臺灣的糖和香蕉遍銷全世界,賺了好多錢:鄉(xiāng)公所時常派人來指導(dǎo)村里的人兼做各種副業(yè),加上新品種的作物有了改良,收成比以往加倍好,逢到過年,年糕蒸得比以前多得多,小孩子被派去磨糯米時,口里雖然喊累,心中卻很高興。好多人家灶屋里的木柴換成煤球,舊燈泡換成日光燈。
五年級那年,我終于有了一套很漂亮的新花衣服;大哥買了一部機(jī)車,天天都騎出去招搖,而且經(jīng)常都會在飯桌上吹噓,聽口氣,好像有了機(jī)車以后,全村的女孩子都愛上他了;每天三餐,很少再看到飯里有地瓜簽;村里的古井水,變成洗衣專用,煮飯都用自來水了。
六年級那年過年前,我們修老房子和豬舍,又重蓋了一間新廁所,從此孩子們不準(zhǔn)再蹲在水溝墻角拉屎。為了慶祝豐收,除夕當(dāng)天,村里舉行家畜比賽,村長在頒獎時大概是高興得昏了頭,竟然鼓勵大家要把豬養(yǎng)得跟村長太太一樣胖才好。后來,聽說村長有好幾天走路都有點跛,因為村長太太跟他大打了一場。
升上初中那年,村里破天荒舉辦春節(jié)臺北游覽團(tuán),回來后,那些參加過的人都神氣得要命,天天開口就是“我在臺北時……”、“我剛從臺北回來,那里的人……”,尤其是村長,那年元宵節(jié),他到我家來聊天,直說都市里的人如何富裕,如何光鮮,然后他提起自己是如何的“進(jìn)步”,還說整個游覽團(tuán)就只有他會使用抽水馬桶等等。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連老祖太都說看不出他這個小時候天天逃學(xué)的臭頭囝仔如今這么有出息。不過,根據(jù)許多人后來的說詞,村長其實也和大家一樣,看見抽水馬桶就傻住了,據(jù)說到臺北后,首先倡導(dǎo)蹲在抽水馬桶上的就是他。過年后不久,有一次三叔特地問他這件事,他很不高興,三叔不識相,又問他抽水馬桶的水是從哪里來的。村長更不高興了,他說問這種問題的人簡直是莊腳檳榔樹,沒到外頭走動過,抽水馬桶是從古井里抽水出來的,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p>
1963年,我念初二,在城里頭一次見到電視機(jī),那時候真是對新東西著迷萬分,每天中午用餐時間,總是偷偷溜出學(xué)校,跑到附近一家電器行看卡通波派。電器行老板好威風(fēng),打開電視機(jī)之前,都要故意嗯嗯咳咳的,看看門口站著等候的一大堆老老少少,慢條斯理地扭轉(zhuǎn)開關(guān),指東指西地吆喝觀眾退后一點,退后一點,我們這些觀眾也都很聽話,從不敢回頂他。我羨慕得不得了,回家跟哥哥姐姐們商量,打算建議阿母在過年時買一部電視機(jī),商量的結(jié)果,二姐和大哥想出了主意,派令我先去向老祖太撒嬌,我跑去摘了一捧迎春花,還殷勤地在老祖太頭發(fā)上插了兩朵,然后委婉地說明電視的新奇和好處。老祖太聽了半天,從懷里摸兩個五角銅幣給我,叫我趕快去買,還吩咐我找了錢記得拿回來。二姐和大哥改叫我去向祖父說,祖父給我纏得不耐煩,要我去向阿母講,我跑進(jìn)廚房,囁囁嚅嚅地說明心意,阿母一巴掌打過來,祖父看見了,把阿母訓(xùn)了一頓。老祖太聽見祖父嘮嘮叨叨,踮著小腳走過來,把祖父訓(xùn)了一頓,她嘀咕著說祖父這個孩子從小就愛嘴碎,真是猴囝仔長不大。從此,我再也不敢提這件事,一直到初三那年家里買了電視機(jī)為止,可惜的是,老祖太沒能親眼看見電視,過年時,祖父在老祖太靈位前上香,我捧著幾朵迎春花放在桌上,祖父凝視著迎春花,流淚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祖父掉眼淚,他撫摸著我的頭問我:憨猴呀,你將來長大了要怎樣報答祖太?我說我要在庭院里種滿迎春花,祖父搖搖頭說:憨齊天呀,你祖太不希望這個,只要你將來能好好做人,娶個好媳婦,生養(yǎng)好子孫,年年好生活,祖太就會高興了。
高中三年,我都住在臺南,在那三年里眼見得一切發(fā)展,確實使我這個鄉(xiāng)下孩子詫異,城里的馬路一條比一條新,房子一幢比一幢高,電鍋、電冰箱等等新奇東西一下子就出現(xiàn)了,路上的車子不斷增多,家家戶戶的器具也好像不花錢買似的經(jīng)常添加。過年,多半的家庭都不再蒸年糕了,因為市面上有成堆成堆的制成品;爐灶不用了,煮飯煮菜有電爐電鍋;漂亮的新衣服到處都有,穿新衣再也不稀奇;年菜豐豐沛沛的,過了元宵還吃不完。村長每年春節(jié)都要辦旅游團(tuán),旅途不再是定點來回,而是半島、環(huán)島,甚或是香港游,大家都穿著西裝打領(lǐng)帶,回來之后,也一定都有談不完的見聞和自己的英雄事跡。高二那年春節(jié),我到老村長家拜年,他的健談一如往昔,臨出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陪著笑對我說:齊天啊,抽水馬桶的水不是從古井里抽出來的,是自來水,是自來水。我說:村長現(xiàn)在還會不會蹲在馬桶上?他說,這是什么話!坐得四平八穩(wěn)看報紙,也拉得出來。走到門口,他說:明年我打算去香港走走,對了,齊天啊,我去年在臺北……
當(dāng)完兵,我北上念書,在臺北一住就是六年。在這六年里,我挑過沙石、洗過汽車,也當(dāng)家教,大學(xué)畢了業(yè),在一家私立中學(xué)教書;快放寒假時,我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們說起自己小時候的過年情形,順便說起克難時代的種種,勉勵他們不要太奢侈,要珍惜上一代辛苦開創(chuàng)出來的成果,并且要他們寫一篇作文,題目是“過年”,其中有一個學(xué)生是這樣寫的:
“……聽楊老師之言,那么,克難時代不是乃太難過了矣?若不穿皮鞋,吾是不敢出門的,何況帶草籃上課去乎焉?……迎春花吾亦很愛它也,但是吾不知它是什么樣子焉?……”
去年過春節(jié),我提早回到新營,為的幫三妹籌備結(jié)婚典禮,她買了這件又買那樣,添置了一大堆嫁奩,大約百貨行、電器行和家具行里有得買的物件她都買來了。阿母為她選購了一臺新力彩色電視機(jī),她還不滿意,說是要增你智遙控的看起來“最過癮”,我數(shù)說了她兩句,舉出小時候的困苦生活和老祖太一件右開襟衣衫穿八年的故事給她聽,況且過年大家都要花錢,須知勤儉為成功之本……她聽了很不樂意,辯說過年期間百貨大減價,應(yīng)該趁機(jī)多買一些東西,一轉(zhuǎn)頭又去央求阿母為她買地毯,說是要厚一點的那種。大哥說,夠啦夠啦,以前在日本殖民時代……大妹說,晚生幾年真是不錯哪,想當(dāng)年我嫁給你們大妹夫……
二妹說,早知道當(dāng)初就慢點嫁人,光景一年比一年好嘍……最后,我說,今年過年不給三妹壓歲錢了。三妹說,哼,將來誰要是嫁給四哥一定很沒意思,四哥這種人老古板、青仔樣,丑人多作怪。我說,承蒙夸獎。三妹說,免禮,壓歲錢拿來就行啦!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新世紀(jì)散文家:阿盛精選集》)
本輯責(zé)編 楊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