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葉子楣愛好收藏瓷器,對古玩字畫頗有研究,家中藏品甚多。最近,聽說維多利亞州的淘金古鎮(zhèn)淑芬山要舉辦一個拍賣會,電視上一閃而過的畫面吸引了葉子楣,雖然只是那么一眼,她卻覺得那圖像上的一個瓷瓶好生眼熟。
葉子楣今年已92歲,祖上是滿清貴族正黃旗。她從小就看過祖父的各種古玩字畫,深深地著迷于此。1945年,家中遭變,19歲的她輾轉跟隨父母親人通過新加坡抵達達爾文,最后才在墨爾本定居下來。最令他們一家人痛悔的是,祖上幾代傳承下來的古玩,經(jīng)過國內的戰(zhàn)亂與家族命運的變遷,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幾十年,葉子楣一看到有中國物件的影子就跑去拍賣會,陸陸續(xù)續(xù)地買回了一些東西。每天,看到這些擺在異國他鄉(xiāng)家中的物件,帶著歷史的滄桑,氤氳著歲月的煙塵味,葉子楣經(jīng)常一件件摸過去,又摸過來,自言自語地說:哎,這要是乾隆爺知道了,大清國的寶貝都流落在外了,那心里該多難受!這件,哎呦,這可是康熙帝用過的瓷碗呢……
葉子楣將這些視為珍寶,但是她那些在澳洲出生長大的子孫完全不把這些當回事,還時常說她是想念舊社會和正黃旗的特權,那是八旗子弟的作風。葉子楣每次都會嚴肅地說:你們懂什么!
周六早上不到5點,她就起來了。拍賣會在上午10點才開始,她早早地練完了氣功,梳洗打扮完畢,就催促孫子早點出發(fā)。葉子楣的心思一直在淑芬山。19世紀初葉到中葉,這個小小的淘金古鎮(zhèn)上曾有過來自于世界各地的淘金者,亞洲、歐洲、非洲等。葉子楣一邊看著外邊層層后退的風景,一邊想著淑芬山的環(huán)境背景,這樣一想就有些昏昏沉沉地靠在座椅上。
拍賣會在小鎮(zhèn)的一套老房子里,里邊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一些人。葉子楣是拍賣會上的常客,這些年幾乎有中國的東西出現(xiàn),她就會到場。因此,她一進來,立刻有一些熟識的人上來打招呼。鋪著紫色金絲絨布的展臺上,已經(jīng)擺滿了一些要拍賣的物品。葉子楣仔細搜尋了一圈,怎么也沒找到那個在電視上一閃而過的物件的影子。
拍賣會開始后,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陸續(xù)拍了出去。比如印度的銅高腳杯、中國近代南方的一些卷紙畫、英國18世紀的蠟臺等等。葉子楣等的那件東西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壓軸戲,等吧。果然,當拍賣師將最后一件拍賣品拿出來后,葉子楣的眼睛只掃那么一眼,就幾乎失態(tài),她暗自做了一個深呼吸。那件青花瓷瓶呈葫蘆狀,大小適中、做工飽滿、蒼勁、細膩而又雍容,一條云龍盤臥,氣勢恢宏,宛若真龍,給人一觸即發(fā)的動感。葉子楣的眼前閃現(xiàn)出幼年時期,祖父的書房里那個云龍瓷瓶,祖父視若珍寶,不止一次地說:這是咱們家祖上的榮耀,想當初祖上在平定藩王叛亂時立過大功,康熙爺特意將自己收到的貢品賞給了他。這件珍寶一直都是咱們葉赫那拉家族的傳家之寶。聽祖父這樣說,葉子楣多次想用手摸摸,但祖父發(fā)現(xiàn)后,都狠狠地打她的手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你碰壞了怎么辦!
以后葉子楣總算找到了祖父不在的機會,將云龍花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抱在胸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個夠。青花云龍瓷瓶的底部,有“康熙御制”四個楷體字。只可惜,祖父去世后,家道衰落,那件青花云龍的花瓶不知怎么就失蹤了。父親臨死之前,對此還不能暝目,說自己對不起列祖列宗,是個不孝子孫。因此,葉子楣這些年都一直在尋找家族中失落的寶貝。
拍賣師捧著這件云龍花瓶介紹它的情況,果然是康熙年間的御制,是從香港過來的,開價是30萬澳元。葉子楣聽到后,還是不放心要求仔細查看一番。待得到允許,她走到近前,將云龍花瓶里外地檢查一遍后,發(fā)現(xiàn)瓶身的云龍圖案,尤其是瓶底的四個特有的楷體字,跟自己腦海中的完全一樣。這件東西原本是一對,據(jù)說當年康熙爺對此愛不釋手,一個留下,另外一個賞賜給了自己的愛將,也就是葉子楣的祖上。葉子楣的心里一陣激動。
她最終以45萬澳元的價格拍到了手,孫子一臉的疑惑:奶奶,您哪還有這么多錢???
葉子楣很快就將云龍花瓶抱到了自己家,擺放在博古架上,忍不住淚水橫流。她對一直陪著自己的孫子說:你幫我把這幾十年收集的東西,都認真地打包,小心裝箱里。這些都是國家的珍寶,原本就屬于國家,它們就像我一樣,離開母親的懷抱太久了,也該回歸了!
那個晚上,葉子楣,走了。
她走得無聲無息,表情安詳,嘴角依然帶著淡淡的微笑,如同熟睡了一般。
家人按照她的遺囑,將她苦心收藏的東西連同她的骨灰一起運回了北京。
(選自2018年10月30日澳大利亞《聯(lián)合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