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英法聯軍一把火將萬園之園——圓明園燒掉,成為國人心頭永久之痛。基于如此慘重的打擊,清政府痛定思痛,開始謀求“自強求富”,開展洋務運動。借洋務運動之東風,西學不斷涌入,其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摩擦沖突也日益明顯,最終演化升級為1867年的“同文館之爭”。
風云緣起
重溫“同文館之爭”,當從同文館的創(chuàng)辦談起。伴隨洋務運動之步步深入,興辦新式企業(yè)的地方督撫們逐漸意識到單純培養(yǎng)外國語言文字人才,遠遠不能滿足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應將培養(yǎng)范圍擴及西方天文算學、火器輪船制造之術方面。
而甫任江蘇巡撫不久的李鴻章更是不滿于中央推行新政舉措的過于遲緩,數次上書總理衙門,催促其早下決斷。同治五年八月二十四日(1866年10月2日),朝廷諭令精于數學算術的南海鄒伯奇、海寧李善蘭赴京師同文館報到,以資差委。這無疑傳達了一種訊息:京師同文館開始搜求算學人才,以籌備添設天文算學館之用。至此,同文館課程變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
高潮迭生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五日(1866年12月11日),奕上折正式請求在京師同文館添設天文算學館。十二月二十三日(1867年1月28日),奕再次上書,進一步充分陳述添設天文算學館的理由,并煞費苦心地預計了社會上可能出現的反對意見,逐一加以辯駁。同治六年正月二十一日(1867年2月25日),奕又奏請以“老成持重,品學兼優(yōu),足為士林矜式”的徐繼畬為總管同文館事務大臣。以上三折皆順利得到諭旨批準,添設天文算學館之議似乎一帆風順,未遇太多阻滯。
二月十五日(3月20日),保守勢力主將大學士倭仁披掛上陣,上折表示反對添設天文算學館。他登場亮相,不啻是保守勢力對奕等洋務官僚發(fā)起的總攻。
倭仁開篇直奔主題,擺出了自己的立論基調:“竊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笨芍^陳義甚高,持論甚正。然后他又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述。首先,倭仁認為諸如天文、算學不必師事夷人。其次,夷人是我國宿敵,斷不能忘此深仇大恨。倭仁立論緊扣“夷夏大防”之傳統(tǒng)信條,以此展開攻勢,切中了洋務派的要害。以倭仁的地位與學養(yǎng),其言其論足以聳動輿論,朝廷對之極為重視。在奏折呈上的當日,兩宮太后即召見倭仁。同時,將倭仁奏疏交由總理衙門處理。三月初二日(4月6日),奕上奏了長長一折,重申添設天文算學館之緣由與苦衷。針對倭仁的洶洶攻勢,弈諸人避實就虛,繞開其奏折中關于“師事夷人”的追問,而是大倒苦水,申明自己公忠體國之心。此外,奕還指明了倭仁奏疏言論的危害所在:“不特學者從此裹足不前,尤恐中外實心任事不尚空言者亦將為之心灰而氣沮?!?/p>
未等總理衙門奏折的墨跡變干,倭仁就于三月初八日(4月12日)急匆匆再上一折,雙方的第二回合之較量由此開端。篇首,倭仁繼續(xù)抓住奕等人不愿回答也無法回答的“夷夏大防”問題做文章。繼之,倭仁又對奕折中指責自己的言論會阻礙同文館招生一事進行辯解。倭認為奕此言實在過激。在篇末,倭仁拋出其最后通牒:“總之,夷人教習算法一事,若王大臣等果有把握使算法必能精通,機器必能巧制,中國讀書之人必不為該夷所用,該夷丑類必為中國所殲,則上可紆宵旰之憂勞,下可伸臣民之義憤,豈不甚善。如或不然,則未收實效,先失人心,又不如不行之為愈耳?!?/p>
面對倭仁的又一波攻勢,奕等人的確感到些許措手不及。好在他們陣腳未亂,主持地方洋務的督撫們也紛紛致函總理衙門,加以聲援,希望“朝廷堅持定見,不為浮言,則事可有成”。經過一番商討,奕等人于三月十九日(4月23日)呈上一折一片,以示回應。針對倭仁關于添設天文算學館有無完全成功之把握的質問,奕等人承認:“臣等只就事所當辦,力所能辦者,盡心以辦,至成敗利鈍,漢臣如諸葛亮尚難逆睹,何況臣等?是此舉之把握,本難預期。”明顯底氣不足。然而,奕等人話鋒陡然一轉,抓住了倭仁原奏中“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一句之破綻,吹響了反攻的號角。
奕進一步發(fā)問:既然倭相折中認為天下定有精通天文算學之才,那么想必他心中也已有了中意人選。所以還懇請朝廷命令倭仁“酌保數員,各即請擇地另設一館,由倭仁督飭,以觀厥成。若能如此辦理,更屬兩得之道,裨益匪淺,彼時臣衙門原請奏辦之件,即行次第裁撤”。此建議立即得到諭旨允準。雙方的爭論達至最高潮。奕成功地置死地而后生,轉守為攻,將壓力一并推到倭仁身上。
此時的倭仁已呈騎虎難下之勢。三月二十一日(4月25日),倭仁無奈地奏稱“并無精于天文算學之人,不敢妄保”。這也預示著經過兩回合的鏖戰(zhàn),倭仁已無計可施,敗下陣來。此刻,兩宮太后(當然以西太后慈禧為主)的立場也漸趨明朗,站在了奕等人一邊。既然兩宮的態(tài)度已經明確,倭仁的厄運也隨之降臨。先是朝廷一再對其為難,奕等人也有些得意忘形,繼而落井下石。根據《翁同龢日記》,三月二十四日(4月28日),倭仁上朝請辭,與奕口生齷齪,“幾至拂衣而起”。同朝為官,奕如此意氣用事,步步緊逼,實在有失風度。
余波未已
倭仁的退場并不代表論爭的結束,恰恰相反,倭的狼狽遭遇卻激起了保守人士的一致同情,不少人紛紛上書表示聲援與支持,真可謂高潮雖過,余波未已。反觀洋務派一方,自從擊退倭仁之后,便無心再與其他保守臣僚多作糾纏,而是著手經營同文館事業(yè)。
以奕等人于同治六年十一月初五日(1866年12月11日)上呈奏疏為始,至周星譽六月十七日(1867年7月18日)進折言事為終,“同文館之爭”橫跨兩年,延續(xù)八月,總計二百一十九天。細數這二百余天的論爭,一浪接一浪,跌宕起伏,頗有值得回味之處。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在推行改革政策之前,必定會綜合考慮種種不利因素,以制定能夠最大限度減少阻力的方案,步步為營,爭取盡可能多的盟友,而不是樹敵無數,從而保障改革的順利進行。而奕等人確實欠缺火候,自始至終,一種焦慮的情緒在他們心中翻涌,其舉措相對于當時社會的整體知識水平和思想狀況而言,實在是顯得過于激進與粗率。而保守一方執(zhí)著于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與虔誠,也是合情入理之事,畢竟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扎根于此、受益于此,要他們承認自己文化上面的缺陷,否定自己存在的價值,從頭學起,不但是困難的,更是痛苦的。何況他們提出的一些關系中國文化的深層次問題,也是值得時人與后來者認真思索的。最終,論爭雙方兩敗俱傷,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論戰(zhàn)。
(摘自“中國知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