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的紡車聲是我童年的催眠曲。每夜響起的紡車聲單調、沉悶、哀怨……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買布要用布票。農民也用布票,農民將用布票買的布叫洋布或者細布,許多農民不喜歡細布,覺得細布不結實;還有相當一部分農民雖然有布票,但不買布,因為沒錢買。沒有布怎么辦?自己動手。
從“棗芽發(fā),種棉花”開始,到棉花摘下歸倉這些地里環(huán)節(jié)先忽略不說,從軋花去籽到成衣所有的環(huán)節(jié),基本上都是由像我娘這樣的農村婦女完成的。
那時棉花都由生產隊統(tǒng)一種植,棉花摘下后,由生產隊送到軋花廠去籽,這個環(huán)節(jié)是由機器完成的,籽棉成皮棉后,大部分上繳,少部分再分給各家各戶,這時已經是初冬。每家首先要彈棉花,一是讓棉花蓬松,二是去除棉花里的灰塵雜物;然后做棉卷——紡線——漿線——織布——染布,最后做成遮體御寒的衣服,這些環(huán)節(jié)全部是由婦女完成的。如果哪個環(huán)節(jié)有延誤,男人、孩子就不能隨季節(jié)更衣,那么女人會感到很丟臉。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娘紡線的日子。紡線從初冬開始,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白天娘要下地干活,晚上要坐在紡車前紡線,每天晚上如此。
我們那里是1976年才通上電的。冬日的寒夜、昏暗的油燈、紡車的“嗡嗡”聲構成了我童年最難忘的印象。在紡車的“嗡嗡”聲中,我進入夢鄉(xiāng),當半夜被尿憋醒時,眼睛沒有睜開,依然聽到的是“嗡嗡”的紡車聲,睜開眼看到的是娘坐在紡車前紡線時映在墻壁、屋頂上的高大身影。這個身影已經深深鐫刻在我的大腦中,幾十年來不時在我眼前浮現(xiàn),讓我記住了母愛,記住了歲月的艱辛。
在漫漫寒夜,豈止我娘在忙碌!在狗都懶得叫的山村之夜,當你從每家門前經過,哪家的窗戶不透出昏暗的燈光?哪家不傳出“嗡嗡”的紡車聲?有一個明星說過,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這話太矯情了,應該是做女人難,做農村女人更難,做那個年代的農村女人難上加難??!
在漫漫長夜中,陪娘紡線的是那只可愛的花貍貓。娘紡線時,左手捏著棉花卷一前一后,像毛茸茸的老鼠在動,這大大激發(fā)了花貍貓的好奇心,它就不知疲倦地去抓棉花卷,經常把棉花卷抓亂,娘舍不得打它,就把它抱在懷里,花貍貓一會兒就睡著了,還呼嚕呼嚕打著響亮的鼾聲。
娘歇下的時候很少。如果我借到了一本小說,不看完就茶飯不思,這時娘就把油燈讓給了我,她早早睡覺。娘有一天晚上是一定不會紡線的,那就是在正月的一天是老鼠娶親的日子,老鼠娶親是晚上,人是不能打攪的,這一天娘不紡線,早早睡覺。這一天沒有了紡車的“嗡嗡”聲,反而睡不好,但是也不敢動,擔心驚了老鼠娶親的隊伍。
一直到了來年清明前后,紡線的工作才結束,經過一個冬天的勞作,一個個錐形的線團子裝滿了好幾筐,就像一個個白饃饃。接著就開始漿線,如果要織床單,床單有圖案,那么在漿線后,先將一部分線染成藍色、黑色等。到了收割麥子前夕,一般全部的布就織好了。我們全家從上到下、里里外外穿的是這些布,床上鋪的蓋的也是這些布。
這些布可以說是娘用汗水浸出來的,每當下連陰雨時,我一般都赤腳,怕鞋子被漚爛。上山拾柴火最費鞋子了,因為腳踩在沙石上,每走一步,鞋底就與沙石摩擦,發(fā)出“刺刺啦啦”的響聲,聽到這響聲,就想到了“嗡嗡”的紡車聲,就仿佛看到了娘因為納鞋底而粗糙的手,我覺得這響聲不是鞋底與沙石摩擦出來的,而是我的心在與沙石揉搓。
上高中時,我穿的鞋子、褲子、上衣,鋪的床單、蓋的被里都是娘織的粗布,而且無一不是娘親手縫制的。有一次,學校舉行廣播操比賽,要統(tǒng)一穿白襯衣、藍褲子,老師在隊列前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能不能將“老漢衣”換掉,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隊列中唯一穿粗布,而且是傳統(tǒng)的高領子、用布縫制的梅花扣子,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異類,臉一下紅了,恨不得鉆到地縫里。
回到家里,我對著娘大發(fā)脾氣,說再不穿“老漢衣”了,太丟人,我也要穿買的衣服或者縫紉店里做的衣服。娘一下變得手足無措,好像犯了什么過錯??吹竭@情形,我馬上后悔了,覺得自己太不懂事。以后,每當開運動會,因為服裝問題,我都借故請假。因為我克服不了虛榮心,也不愿意向別人借。
1980年,我上了大學,緊接著弟弟也考上了大學,大學四年,我再沒有穿粗布,但一直穿布鞋,鋪的仍然是娘織的粗布床單,工作后,我才有了第一雙皮鞋。
包產到戶前后,布票不用了,我和弟弟上大學后也都不穿粗布了,而且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們那里再沒有種棉花,我娘的紡車閑置了,織布機也閑置了。那輛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紡車收起來掛在屋檐下,風吹日曬雨淋,透著一種滄桑感。
1988年,我回家探親,忽然發(fā)現(xiàn)那臺紡車不見了,我急忙問娘紡車哪里去了,娘平靜地說當柴火燒了。我心頭一下涌出了失落感,就說太可惜了,留下做紀念多好。娘說:“有啥留的,聲音還沒有聽夠?”這時我多么再想聽聽那“嗡嗡”的紡車聲??!但是,“嗡嗡”的紡車聲從村莊永遠消失了。
作者簡介
李云輝,山西人。大學畢業(yè)后來疆工作。新疆昌吉日報社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