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奶奶是七爺爺?shù)男±掀?,就是說七爺爺還有一個大老婆,也就是我們的大七奶奶。從家庭分工上區(qū)別,我們也叫大七奶奶為當(dāng)家七奶奶,叫小七奶奶為紙活七奶奶。叫大七奶奶為當(dāng)家七奶奶是因為七爺爺家內(nèi)宅由大七奶奶掌管,叫小七奶奶為紙活七奶奶是因為小七奶奶不但針線活做得好,做紙活的手藝更精湛,四鄉(xiāng)八堡沒有不知道的。小七奶奶也因為她的一手紙活,讓益州鎮(zhèn)的人們記住了她。
七爺爺娶兩房媳婦并不是因為七爺爺多么富有,而是因為七爺爺?shù)牟逄珷敍]兒沒女,和七爺爺?shù)母赣H九太爺哥兒兩個守著七爺爺這么一根獨苗。但大七奶奶的肚子卻不爭氣,與七爺爺結(jié)婚15年也沒生出個一男半女來。五太爺萬般無奈,便想出了給七爺爺再娶一房媳婦的主意。按照益州鎮(zhèn)的習(xí)俗,五太爺為七爺爺娶的這房媳婦如果生了男孩,應(yīng)是他們老哥兒倆共同的后嗣,這叫“一支兩不絕”。
小七奶奶是五太爺從新京領(lǐng)回來的。給五太爺趕車的車?yán)习逶谒较吕飳θ苏f,小七奶奶是五太爺用五個饅頭換來的。領(lǐng)回來的當(dāng)天,街坊鄰居還有親戚朋友都過來看,看小七奶奶這個瘦得皮包骨的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族人私下里議論,說五太爺心眼兒小,想延續(xù)煙火,還舍不得花錢給自己侄兒娶個像模像樣的姑娘,而只是花幾個小錢兒買回來個逃荒的。五太爺聽了這話就說,懂個屁!吃過苦的孩子是最知道過日子的,經(jīng)過摔打的女人是最能生養(yǎng)的。這丫頭只是餓的,養(yǎng)些天就好了。
果真如五太爺說的那樣,養(yǎng)了兩個多月,小七奶奶的臉上就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五太爺便開始張羅為七爺爺納妾的事。
無論娶親、嫁女,還是納妾,這些事都需要向長房匯報的。長房輩分雖小,卻是嫡系,全族人必得尊重。長房三奶奶眼毒,一見小七奶奶就覺得小七奶奶氣質(zhì)不俗,像是讀書人家的孩子,便收了見面禮,還破例送了一對小金錁子。在這個家族,長房是不會參加納妾這樣的儀式的,這是長房的尊嚴(yán),破例送了對金錁子已經(jīng)給足面子了。五太奶、九太奶和小七奶奶走后,長房三奶奶嘆了口氣,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這孩子指不定是哪個旺族敗勢留下的,給老七做小可是白瞎了這閨女了。
給小七奶奶做了身新衣服,再把辮子挽成髻,請了幾桌客人,小七奶奶便住進(jìn)了七爺爺家的西廂房,成了七爺爺?shù)男±掀牛诖笃吣棠痰难劾?,小七奶奶只是個丫頭。辦喜事的那天,親友們都偷眼觀察大七奶奶,本以為大七奶奶會嫉妒,會不開心,可看到的卻是大七奶奶的滿面笑容,那樣子不像是七爺爺為她娶了位妹妹,倒像是她娶了兒媳婦——大七奶奶畢竟在這個大家族混了15年,見過些事面,所以臨事一點都不亂方寸。
喜事三天。送走了親友,大七奶奶就把小七奶奶叫到東廂房,問小七奶奶每月初幾換衣裳。小七奶奶不懂,大七奶奶就面露慍色,說,就是你每個月初幾來紅?!小七奶奶老老實實地告訴了大七奶奶。接下來,大七奶奶便開始給小七奶奶編排事做了:洗衣、縫補、刺繡、做鞋子……一樣又一樣。
漸漸地,小七奶奶便知道大七奶奶問她那個事兒的原因了。每個月在她身子干凈后第二天,或第三天,七爺爺便到她屋里住,住三四天便回東廂房住。小七奶奶并不在意,因為她感到七爺爺有些古怪。洗衣、做針線這樣的事小七奶奶都做得好,尤其是花樣描得新奇大方,較大七奶奶更勝一籌。婆婆九太奶常常拿小七奶奶剪的花樣給族里其他姑娘、媳婦看,送給她們做樣子。大七奶奶私下里和幾個要好的妯娌和侄媳婦嘮家常的時候就說,手巧的人多半花心,花心就是騷。說小七奶奶看上去平平靜靜,安分守己,那是會掩飾,騷不到臉上,這樣的小婊子更騷。
幾個月過去了,大七奶奶分派的活兒都沒難住小七奶奶,大七奶奶的心就庠庠的,好像沒著落似的。大七奶奶就在暗地里琢磨,既然小婊子能干,那就讓她多干些好了,累死你個小騷貨。于是,大七奶奶就常常笑吟吟地到大娘婆、嬸婆、妯娌、小姑的房里逛,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她們有沒有什么難干的活,像刺繡、盤花“拴馬疙瘩”之類。一旦有,大七奶奶便應(yīng)承下來,帶回家給小七奶奶做。一時合族人都夸大七奶奶心熱,和善,愛幫人。小七奶奶則整天沒日沒夜地做著大七奶奶帶回來的那些針線,常常累得頭暈眼花。漸漸地,人們就知道那些活計是小七奶奶做的了,于是在夸大七奶奶熱心的同時,也夸小七奶奶的活計,就連與大七奶奶交好的幾個妯娌都夸贊小七奶奶。結(jié)果,小七奶奶的針線活在這個家族內(nèi)眷里出了名,大七奶奶雖然領(lǐng)了些夸獎,心里卻非常不受用。但大七奶奶就是大七奶奶,從她意識到這些的那天開始,就經(jīng)常叫小七奶奶到她的房里,讓小七奶奶在她的房里做活。婆婆、妯娌或小姑們來,大七奶奶便會親切地、時不時地同小七奶奶嘮針線。小七奶奶的針線越是盡善盡美,大七奶奶越是要十分耐心地指導(dǎo),說:這里,應(yīng)該這樣這樣做,那里,應(yīng)該那樣那樣做,只有這樣這樣或那樣那樣,活看上去才精致板整之類。這以后,大七奶奶便不親自將她搜羅來的由小七奶奶做好的針線活送回各房,而是讓小七奶奶自己送。各房在夸小七奶奶針線的時候,小七奶奶總是要小心謙遜地補上一句:是大姐姐教我的。于是,各房在夸大七奶奶心熱、和善的同時,還夸大七奶奶大度。
一天,婆婆不慎把自己的寶貝煙笸籮弄裂了。這只煙笸籮是用紙漿塑的,婆婆本來想讓大七奶奶用麻線縫一下,然后再用時樣的花布糊裱一番也就算了,但大七奶奶像忽然想起什么,說這只煙笸籮已經(jīng)用了十來年了,舊得都讓人笑話了,不如讓小七奶奶把它毀了,重塑一個,而且米壇、面壇去年都生了蟲,加上雨水大,潮得變了型,剛好也一并毀了重塑。婆婆覺得大七奶奶說得有道理,而且覺得大七奶奶理家越來越勤快了。
大七奶奶把小七奶奶叫到自己房里,把婆婆那只已經(jīng)裂了口的煙笸籮給小七奶奶看了,吩咐小七奶奶再把四只面壇、米壇也一并毀了重塑。而且說這些活本來應(yīng)該由下人來做,但下人笨手笨腳的,做出來的東西粗糙得很,上不得臺面。說小七奶奶心靈手巧,做出來的東西肯定別致好看。
小七奶奶說她從來沒做過這些東西,也沒見過別人做,不知道怎么做。大七奶奶說,凡事都有頭一回,在這個家里,還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活呢,都得一點點問著學(xué)著做。最后,大七奶奶板著臉,鄭重地告訴小七奶奶,這些都是婆婆吩咐的。
大七奶奶并沒有告訴小七奶奶這些器物到底該怎么做,小七奶奶本來想問大七奶奶,但終于沒有問。她分明感受到,大七奶奶在有外人在的時候和自己蠻親近,一旦兩人相對,大七奶奶的臉就變得很冷。她知道大七奶奶時時處處在整治她,顯自己,但她得忍讓。她認(rèn)為自己忍讓久了,大七奶奶就不忍心再欺侮她了。
用紙漿塑器物是益州人的習(xí)俗。人們將平日里收集到的紙張用水浸泡后打成漿,沉淀陰干成泥狀后塑成盛煙葉的煙笸籮、盛精米白面的紙壇、夏天用的空心有孔的涼枕、冬天套在茶壺外面的茶焐子等各種器物,也有塑小動物當(dāng)擺設(shè)或供孩子們玩的。關(guān)于這些,小七奶奶一點都不知道。
小七奶奶本想向大七奶奶問一問這些東西怎么做,但她料定大七奶奶不會詳細(xì)告訴她。她想去問婆婆,但如果婆婆讓她去問大七奶奶呢?萬一婆婆問她為什么不去問大七奶奶,她又沒法回答。即使婆婆告訴她做法,如果讓大七奶奶瞧見,大七奶奶會以為自己在婆婆那里說了她不肯告訴之類的壞話……小七奶奶左右為難,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幸好有位嬸婆來串門,而大七奶奶又剛好不在家,小七奶奶便小心地向這位嬸婆詢問煙笸籮和紙壇子的做法。嬸婆拉著小七奶奶的手,認(rèn)真地端詳了一會兒,對九太奶說,這孩子手巧、勤快,人又老實厚道,九嫂可是有后??上砹?。然后就把這些紙器物的制作方法詳細(xì)地說了一便,還親自帶小七奶奶到后廚挑了一個可做煙笸籮楦子的小盆。
小七奶奶按照嬸婆說的,小心翼翼地將這些舊的壇壇罐罐打碎,又添了些平日里積攢下來的廢舊草紙,將它們重新打成紙漿。大七奶奶曾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過小七奶奶在哪兒學(xué)來的。小七奶奶說自己在收拾這些器物里的東西時剛好嬸婆過來,問她要做什么,她說自己只是想把這些東西翻成新的,可還沒還沒來得及向姐姐討問這些東西到底該怎么做呢,嬸婆就告訴了她。
大七奶奶說她整天忙這忙那的,倒忘記告訴她做這些器物的方法了,說你既然知道了,就按嬸婆說的做吧。大七奶奶再沒說什么,倒是婆婆叮囑小七奶奶,說紙漿打得細(xì)一些,做出來的東西才細(xì)膩致密,而且要放些麻線或棉花進(jìn)去,這樣做出來的東西才更結(jié)實耐用。
大七奶奶以為小七奶奶頭一次做這些東西,肯定會做得歪瓜裂棗的,這她就懶得管那么多了,站在“旱沿兒”瞧熱鬧就是了,反正做不好就讓小七奶奶重做。在婆婆的煙笸籮快要做好的時候,大七奶奶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小七奶奶說,在做胚的時候是要放些麻線在里面的,如果沒放,就要毀了重做,否則做出來的東西不結(jié)實。小七奶奶說當(dāng)初嬸婆還真特意說過這事,所以已經(jīng)加些麻線在里面了,請姐姐放心。大七奶奶忙說,我忘記告訴你這些了,今兒忽然想起來,就趕緊跑來告訴你,怕你再費一回事。你既放了些麻線在里面,我就放心了。話雖是這么說,大七奶奶的臉上卻是一副失望的表情。
九太奶的煙笸籮和那些米壇、面壇做好了,上沿兒和底部一律用金粉畫著“卍字不到頭兒”的金邊兒,中間畫的或是大朵的牡丹、蓮花,或是飽滿的石榴、葡萄,用清油漆過,亮亮的,不但周正,而且新奇別致,放在炕上或擺在柜子上很打眼。大七奶奶心生嫉妒的同時,也在心里稱奇,暗想,這小婊子到底是什么來頭。漸漸地,大七奶奶把一些紙活也攬了回來,而且越來越多。小七奶奶白天忙著做這些東西,晚上還要點上燈忙大七奶奶攬來的那些針線,人就又消瘦不堪了。
半年過去,只見小七奶奶一天天地消瘦,并不見肚子上有什么動靜,五太爺、九太爺、五太奶和九太奶他們都有些著急,就請來鎮(zhèn)上最有名的先生給小七奶奶把脈。先生說并不打緊,只是身子弱了一些,不會影響懷孕。
長房三奶奶專門為這事過到九太奶這邊來坐坐,見小七奶奶的手已經(jīng)被紙漿泡得紅腫皸裂,就對九太奶說,不是侄媳婦我編排嬸子的不是,嬸子若是想要個干活的下人,隨便到鎮(zhèn)上雇一個就行了,若想要孫子,這么個要法可是不行的。九太奶雖然明白長房三奶奶的意思,可心里卻說,哪個媳婦不干活?為了要孫子,難道還要我這老婆子給做了小的做小不成?九太奶同時在心里抱怨小七奶奶窩囊,沒用,連自己的男人也哄不上身,更感嘆自己前輩子不知做了什么孽,生了七爺爺這么個憨貨。
七爺爺?shù)拇_是這個家族中有名的憨貨。讀私塾時,先生讓學(xué)生每天背兩句 《三字經(jīng)》,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但只開頭這兩句,七爺爺記起來就費勁,“性”和“習(xí)”,“近”和“遠(yuǎn)”經(jīng)常竄地方。有一次先生有事要出門,臨走時告訴學(xué)生們寫“大路上,人行走。或坐車,或騎馬”二十遍。七爺爺只記一“車”一“馬”兩個字,其余忘得一干二凈。眼見先生就要回來了,自己卻一個字也沒有寫,七爺爺就急得腦門冒汗。族里淘氣的兄弟、侄、孫就找七爺爺?shù)臉?,要他去園子里摘瓜果給大家吃,大家替他寫那些字。年齡大一些了,先生教他們寫文章。七爺爺?shù)奈恼聫膩矶际莿e人代寫,付出的代價也千奇百怪,這就要看代他寫文章的人的需要了。夏天有要七爺爺扇扇子、摘瓜果的,冬天有要求用七爺爺?shù)牟惫W屿墒值?,還有拉屎要七爺爺在一旁給看狗看豬的。
不要以為七爺爺記性不好,百無一能,七爺爺也有七爺爺?shù)慕^活。全家族百十號人每個人的屬相、生日,乃至出生的時辰他都記得。更絕的是,七爺爺最擅長盤問親戚,張三的妹子嫁給了王家莊的李四李四的侄媳婦是小劉莊倪五的妹子倪五的小舅子媳婦應(yīng)該叫張三兒子什么,這樣的問題別人聽著都頭痛,但七爺爺不但記得住這些關(guān)系,而且眨眼工夫就能弄明白兩個八桿子打不著的人之間的關(guān)系。
七爺爺十六歲時娶的長他三歲的大七奶奶,不過,在七爺爺看來,結(jié)婚也不過是和族里侄子或兄弟們玩“住家看狗”的一次實戰(zhàn)演練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結(jié)婚當(dāng)天發(fā)生了新郎與親友帶來的孩子為燃放地上的鞭炮爭得面紅耳赤這樣的笑話。
七爺爺做丈夫半年多了還不懂男女之事,大七奶奶沒辦法,就循循善誘,讓七爺爺成了男人。完事后七爺爺就不住地笑,連聲說,“嗯,有意思有意思。好玩好玩?!鄙踔猎诰盘珷斁盘潭荚诘娘堊郎舷肫饋磉€一面一個人笑,一面自言自語,說“有意思有意思”,駭?shù)么笃吣棠碳t了臉,趕緊把他拉到東廂房,囑咐他,說這種事萬萬不能對別人說,七爺爺才不再提起。
娶了小七奶奶以后,大七奶奶私下里鄭重告訴七爺爺,說她是正室,正室應(yīng)該管著側(cè)室。睡覺這樣的事正室有優(yōu)先權(quán),什么時候去西廂房一定得聽她的。七爺爺就理解了:大七奶奶是長工,小七奶奶是短工。不過,七爺爺所以愿意和大七奶奶在一起,是覺得大七奶奶的身體他更熟悉一些,也更懂他,不像小七奶奶躲躲閃閃,哆哆嗦嗦地不順當(dāng)。
本來,九太奶以為大七奶奶和小七奶奶會一起爭七爺爺?shù)膶?,那樣,她們兩個照顧七爺爺就會一個比一個周到,不想讓大七奶奶占了上風(fēng),不出苗的堿甸子偏偏占著種和犁。九太奶也曾經(jīng)把七爺爺叫到跟前,囑咐七爺爺要多到小七奶奶房里住,可沒幾天,七爺爺又回了東廂房。九太奶這個氣呀,一個勁地在心里罵小七奶奶不中用,怎奈幫腔上不了臺。
小七奶奶也不是不急,她尋思自己若是給七爺爺生個一男半女的,她在這個家里的處境就會好些。七爺爺在她屋里時,小七奶奶也努力對七爺爺好,但畢竟臉皮薄,放不開。七爺爺總琢磨他自己關(guān)心的那些沒用的事,小七奶奶對他的這些好似乎都沒往心里去。一天晚上,小七奶奶好不容易把七爺爺弄上身,剛要到妙處,不想七爺爺漸漸地不動了。小七奶奶正疑惑,只聽七爺爺說,“白天聽人說鄭四嬸子的親家胡掌柜的二女婿孫福貴被胡子綁了票,這孫福貴和長房三嫂的娘家是不是同宗?我得去東屋問問?!闭f著就下來了。等七爺爺從東屋回來,抱著被,眼淚汪汪的小七奶奶這一夜就再沒讓七爺爺近過身。
發(fā)生這件事以后,小七奶奶常常在心里感嘆自己命苦,她不再指望七爺爺什么,只一心一意地做大七奶奶為討別人好攬回來的針線活和紙活。九太奶就罵小七奶奶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只知道鼓搗那些壇壇罐罐。
小七奶奶做的紙器物越來越好了。這時,活不用大七奶奶攬,自己就找上門來了。七大娘要做線笸籮,八大娘要做線板子,十一嬸子家五嫂要做襪底板,接上手了。一般要做東西的都要多送些草紙來,有空時,小七奶奶就嘗試用那些余下來的紙槳捏些人物和動物,但人物都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動物則一律呆頭呆腦。大七奶奶照舊扔給小七奶奶一些針線活,而且催要得很緊,嘴上卻說,妹子手巧,人緣又好,俗話說“巧人是拙人的奴”,讓妹子受累了。
九太奶眼見七爺爺歲數(shù)一天天地大了,可小七奶奶的肚子還不見動靜,就拉下老臉來對大七奶奶說,你要讓老七多到西廂房住,以后老七若是再賴在你屋里,你就把他攆到西廂房去。西廂房里的若是生個一兒半女,你老了的時候也有個上墳燎紙的不是?你進(jìn)門都十五、六年了,那事兒就讓著點,等西廂房肚子里有了就好了。
大七奶奶聽了就紅了臉說,娘,看您說的,我這都什么年齡了,還計較那事兒!不是我心眼兒小,只怕是西廂房里的不給老七好臉子看。
九太奶聽了就問七爺爺,七爺爺說,什么好臉子賴臉子,與我什么相干?我又不吃她的飯。
九太奶一時沒了主意,就到長房討三奶奶的主意。長房三奶奶聽了九太奶的一番絮叨笑得岔了氣,說,這長房可真是什么心都得操。
九太奶從長房那出來,眉開眼笑,那樣子就像得了什么妙方。
九太奶偷偷叫人給自己的大閨女捎口信,要大閨女回來一趟。
九太奶的大閨女回來時大七奶奶剛好不在家,娘兒倆就在上房嘀咕了一陣子。等大七奶奶回來,九太奶的大閨女就對大七奶奶說,這次回來是專門求妹子幫忙的,說婆家那邊活多,婆婆對針線活又極挑撿,自己實在忙不過來,就回來請大妹子過去。大七奶奶說她的活計還不及小七奶奶一半,不如讓小七奶奶過去。九太奶的大閨女剛想說那邊的活不是裝老的就是陪嫁的,需用一個全命人,但忽然想起大七奶奶不生孩子,就咽了回去,然后裝作很私密的樣子對大七奶奶說,她?她哪行!你怎么就不想想她的身份呢?大七奶奶聽了這話,就覺得很受用,于是兩個人就親親密密地又嘮了好些私嗑。
九太奶的大閨女在臨走的上一天晚上一個人來到西廂房悄悄對小七奶奶說,東廂房里的我可接走了。明兒起,老七可就歸你一個人了,這回可就看你的了。老七正經(jīng)事不著調(diào),你得想招兒攏住他。兩個人被窩里的那點事兒別窩窩囊囊地放不開,自己男人面前野一點浪一點怎么都不為過。只要你給咱們這支子人生個帶把兒的,續(xù)上煙火,往后有你好日子過。
小七奶奶站在炕邊的地上低著頭紅著臉擺弄著自己的衣角嚅嚅著。九太奶的大閨女是個急性人,一見小七奶奶這副樣子火就上來了,厲聲說,我說的話你明白不明白?!小七奶奶打了個激靈,接著就一個勁地點頭。九太奶的大閨女就摔了門,扔下句:真是個窩囊廢!就回上房了。
大七奶奶被接走后,九太奶就對七爺爺說,東廂房的不在家,你以后要天天到西廂房睡。凡事順著點那小的,你比她大。九太奶不敢對兒子說出實情,因為一旦說了實情,七爺爺就可能告訴給大七奶奶,那樣大家都難堪。七爺爺心實,這樣的事干了不止一回了,兒子啥樣九太奶這當(dāng)媽的心里最有數(shù)。
七爺爺聽了九太奶的話就點頭,說自己不會和女流之輩一般見識的,不會打架。九太奶聽了就嘆氣,然后無奈地擺手,說快去吧快去吧。
小七奶奶想盡辦法與七爺爺恩愛,但終究還是遮遮掩掩,笨手笨腳,或詞不達(dá)意,倒是七爺爺慢慢明白了小七奶奶的心思,就把大七奶奶教過的花樣使了出來,讓小七奶奶真正體會到做女人的好,漸漸地,小七奶奶也就放得開了。
有時兩個人完事后,小七奶奶就伏在七爺爺?shù)男馗险f話,說我是你的女人,你要護(hù)著我,護(hù)一輩子。七爺爺就很男人地說那是自然。地里有租子,餓不著你。族上人多,外人誰也不敢欺負(fù)你,你啥也不用怕。小七奶奶就親了親七爺爺?shù)哪?,流了些眼淚,七爺爺抿了抿嘴,感覺咸咸的。這時七爺爺也覺得小七奶奶好,但怎么個好法他說不清,反正和大七奶奶不一樣。
為了把事一次辦磁實,過了兩個月,九太奶又授意自己的二閨女從大閨女家把大七奶奶接了去。這時大七奶奶就明白兩個大姑姐接她的用意了,雖有些難為情,卻又不好意思說什么,就一任她們安排了。
小七奶奶肚子里終于有了好消息。一天吃早飯,小七奶奶吃著吃著就捂著嘴往外跑,剛跑到堂屋就“哇”的一聲吐了,樂得九太奶扔下飯碗就跑去長房三奶奶那里報告這個好消息?;貋砭蛧诟榔郀敔?,說西廂房里的想吃什么你就給她弄,娘給你拿錢。到了晚上七爺爺就問小七奶奶,小七奶奶說只想青海棠吃。誰想七爺爺聽完就爬到長房三奶奶家的園子里去偷,被長房三奶奶家里的人當(dāng)外人抓個正著。長房三奶奶聞聲趕到時,家人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七爺爺,正在為七爺爺松綁。長房三奶奶看著火把下的七爺爺,又氣又笑又罵:你個憨貨,明天我叫人把樹鋸了送過去。黑燈瞎火的,若是摔個好歹,你這爹還當(dāng)不當(dāng)!
小七奶奶知道七爺爺為她偷海棠的事后,看著七爺爺那副憨相,愛也不是氣也不是,一個勁地用小拳頭捶七爺爺?shù)募?,接著又是一串眼淚。七爺爺見了,就喜歡得不行,兩個人就滾到炕上去了……
有些事七爺爺懂。沒事的時候他和小七奶奶掰著手指算日子,算孩子什么屬相,哪個月生。如果是哪一天哪一時辰,孩子的八字占什么,這些七爺爺都明白。什么“財帛耗散”呀,什么“聰明乖巧”呀,“奸狡計謀”、“多疑改悔”呀,這些還真讓小七奶奶對他刮目相看了。
七爺爺說孩子屬狗,小七奶奶沒事時就用紙漿認(rèn)真地塑了兩只小狗。奇怪的是,這次小七奶奶塑的小狗不再呆頭呆腦了,刷上黃褐色的染料栩栩如生,動感十足。七爺爺就很少出門和族里的侄子們玩了,一心在家里看小七奶奶塑這些東西。七爺爺讓小七奶奶再塑幾匹馬,幾頭牛,最好能拴兩掛車。小七奶奶就又塑些馬和牛。這些馬和牛個個雄勃勃的,十分傳神。
大七奶奶聽說小七奶奶懷上了孩子,就說自己在外面快半年了,家里面本來活就多,如今小七奶奶肚子里懷了孩子,不能讓小七奶奶累著,所以得回家照顧著些。兩位大姑姐這時如釋重負(fù),就把大七奶奶送了回來。
大七奶奶回到家,見了小七奶奶就笑吟吟地走過去,拉著小七奶奶的手說,我不在家這幾個月,妹子你可是有功了。小七奶奶聽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那感覺就像吃著碗夾生飯。好在大七奶奶再沒往下說就回了東廂房。
傍晚,九太奶又把七爺爺叫到跟前,叮囑七爺爺從今天起,要七爺爺回東廂房住,再不準(zhǔn)碰小七奶奶。七爺爺就抱怨九太奶一會兒一個令。九太奶沒辦法,只好告訴七爺爺原因。七爺爺雖然點頭,可嘴里卻說,咋這么多說道!
晚上,七爺爺想弄大七奶奶,大七奶奶故意給七爺爺個后背,而且還用被裹緊了身子。本來大七奶奶是想惹一惹七爺爺,調(diào)調(diào)七爺爺?shù)奈缚冢煤盟┮凰┢郀敔敚幌肫郀敔斠姶笃吣棠滩豁憫?yīng),一點都沒在意,翻過身去,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大七奶奶氣得“唿”地撩起被子,一個人呆坐了很久,最后對著呼呼大睡的七爺爺罵了句,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也睡了。
小七奶奶塑的器物、動物、人物好得出了名了,以至族里人和親戚們拿了些草紙來向大七奶奶討要這些器物。大七奶奶就說,你們倒會求人,就知道我面子矮,不會拒絕。也是,你們?nèi)羰侵苯尤ヒ?,西廂房那悶葫蘆還真沒準(zhǔn)不給你們好臉子呢。也有外人要出錢買的,大七奶奶就說,你這可是瞧不起我們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在乎錢嗎?大七奶奶就不要錢,賣個人情也就算了,這些人就送大七奶奶些點心呀,緞子鞋面呀什么的。只是小七奶奶身子一天天重了,每天既要弄這些紙器物,又要做大七奶奶交待的針線,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了。
在這個家族里,長房三奶奶是最具俠義心腸的。長房三奶奶知道小七奶奶和大七奶奶之間的事后,就裝作沒事串門兒,過九太奶這邊來察看。三奶奶先到東廂房,和大七奶奶放開了說些玩笑話后,一起來到九太奶的上屋。九太奶問長房三奶奶,說你三嫂今天怎么得閑?長房三奶奶說哪里是閑,是因為忙才過來的。說自己的娘家媽年紀(jì)大了,沒事就惦記著安排自己百年之后的事。說自己這輩子兒女多,洗洗涮涮,不知污了多少凈水,老媽怕死后喝臟水,所以前兒讓自己的大姐過來商量給她老人家扎個紙牛,預(yù)備著老了的時候用……早就聽說咱們家西廂房里的妹子有這手絕活兒,就想明天把妹子接過去,幫著我們姐兒倆裱糊裱糊。雖然我們弄的是紙扎的活,不是紙塑的活,但想這些手藝應(yīng)該是相通的,就這么著,今兒就來請九嬸子的示下來了。九嬸子盡管放心,不讓你兒媳婦做什么重活的,就是在一旁給掌握著點兒。等過些天完事了,就把你兒媳婦連同肚子里的崽子都給你好模好樣地送回來。
九太奶巴不得長房三奶奶把小七奶奶接過去,免得小七奶奶在家里受氣挨累,就滿口答應(yīng)。其實,長房三奶奶的心思九太奶早就猜出來了,一時內(nèi)心里對長房三奶奶充滿感激。
傍晚,九太奶過到西廂房這邊來,跟小七奶奶說了長房三奶奶要接她過去的事。小七奶奶聽了就犯了愁。九太奶就追問,心里罵小七奶奶愚,十杠子軋不出個屁來,若不是下身管用,就真的沒啥用項。
在九太奶的再三追問下,小七奶奶才把犯愁的原因說出來。小七奶奶說長房三奶奶家的人個個都是有身份的,也最講究體面,可自己連身兒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怎么過那邊去。
九太奶就上下打量一回小七奶奶,這才想起從小七奶奶過門兒,還真的沒再做過一身新衣裳。九太奶就埋怨小七奶奶說,你也是的,在大家里過日子,臉皮薄就撈不著。你自己不為自己想著,難道總讓我這當(dāng)婆婆的為你撐口袋?一樣的兒媳婦,我就是一句話不說,還要落個偏呀向的呢。說完就出去了。
不一會兒,大七奶奶拿了件半新的衣服過來,冷著臉對小七奶奶說,這些年來,我身上也沒添什么東西,這身衣服我沒怎么舍得上身,你改了穿吧。咱們家,錢都在婆婆手里,你委曲了也怪不得我的。再者,自家門里過日子,穿得妖里妖氣像個官太太似的那哪里還像個過莊稼院日子的人!轉(zhuǎn)而又說,妹子你真不錯,我不在家你出息了,攀上長房三嫂這個高枝兒了。說完扔下衣服就走了。
小七奶奶熬了一夜,又是掐邊兒,又是收袖,總算把衣服改得合了身。
第二天一早,長房三奶奶就派兩個兒媳婦把小七奶奶接了過去。兩個媳婦陪著小七奶奶剛進(jìn)長房三奶奶的院,長房三奶奶就迎了出來。待進(jìn)了上屋坐下,兩個媳婦都出去了,小七奶奶就問長房三奶奶紙活在哪里做。三奶奶就笑,說你個傻人,我跟你直說了吧,哪里有什么活,那點活我家大姐自己早做完了,別人伸手幫忙她還信不著呢。我接你過來,是想讓你過幾天清閑日子。整天在你們那邊,吃不好,睡不好,別別扭扭的,怕壞了你的胎氣。小七奶奶聽了就一個勁地點頭,眼里汪了好多淚,心里熱熱的。
長房三奶奶看了看小七奶奶的衣服,覺得有些眼熟,接著馬上就明白過來了,知道那是用大七奶奶的舊衣服改的,但三奶奶權(quán)當(dāng)不知道,說,以后你在這邊,吃跟著我,想吃什么就跟嫂子我說。住和我家大姐一起。大姐信佛,是個居士,有文化。你跟她住,和她聊,會明白很多道理,以后再經(jīng)歷什么事就看得開,放得下了。小七奶奶就說難得嫂子為我想得這么周到。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三奶奶一見趕緊止住她,說,你若是這樣,我還不如不了呢。說完就帶小七奶奶去西跨院看她娘家大姐。
小七奶奶被長房三奶奶領(lǐng)進(jìn)屋時,三奶奶的姐姐正手拈一根線香,用線香挑著書頁,翻看桌上的一卷經(jīng)書。經(jīng)書已經(jīng)泛黃,下面還鋪著一方帕子。三奶奶向自己的姐姐介紹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九嬸家的七妹妹。三奶奶有意隱去了那個“小”字。三奶奶的姐姐就放下香,合了經(jīng)書,微笑著說,你不說我也猜到了。接下來就拉著小七奶奶的手,要小七奶奶炕上坐,問多大了,娘家還有什么人。小七奶奶說十八了,但說到娘家時,搖搖頭哽住了。三奶奶的姐姐就感到自己問得有些唐突,這時三奶奶趕緊把話題岔開,指著地上扎好的一頭小牛對小七奶奶說,妹子你看咱家大姐這手藝怎么樣?
小七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立著一頭扎好的紙牛,旁邊還有一個牛童。牛和牛童皆憨態(tài)可掬,恬靜自然,且渾然一體,全然不會引起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倒讓人聯(lián)想到牛的主人定是一位無疾而終、和善慈詳?shù)睦咸?,而且老太太在另一個世界里過著恬靜安逸、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這感受是小七奶奶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小七奶奶問,大姐的紙牛怎么做得這么好。三奶奶的大姐就微笑著平靜地說,世間百技,只要我們用心去悟,技技皆可通神。接著又說,按說,作為佛門居士,我本不該過問這些紙牛紙馬的事,怎奈我母親非常關(guān)心自己去后之事,我也就隨順母親,盡些孝道。
三奶奶的大姐是小七奶奶見過的最美的美人,平靜安詳,美麗卻不嫵媚,脫俗卻又親切,讓小七奶奶有一種在自己親姐姐、甚至是自己生身母親身邊的感覺。
小七奶奶在長房三奶奶這邊住了下來,一日三餐都跟著三奶奶吃。三奶奶頓頓都讓后廚多做幾個菜,每頓飯三奶奶還要逼著她多吃半碗。閑時,小七奶奶除到其他侄媳婦屋里坐坐,就喜歡和三奶奶的姐姐在一起。三奶奶的姐姐總讓小七奶奶感到這世間的一切是那樣的親切詳和。從三奶奶的姐姐那里, 小七奶奶懂得了 “四諦”、“五蘊”、“六度”,以及什么是念佛之“念”等好多學(xué)問。三奶奶的姐姐也非常喜歡小七奶奶,說小七奶奶有慧根。
大七奶奶時不時地也做做樣子,過來探視小七奶奶,問需要什么,她好從那邊帶過來。見小七奶奶養(yǎng)得又白又胖,大七奶奶就在心里恨恨地說,我就不信你小婊子就不回那邊去了!不過,大七奶奶真切地感覺到小七奶奶的身上有一種自己不具備的東西,具體是什么她說不清,但她肯定,小七奶奶身上有些東西讓她莫名其妙地心生敬畏。
小七奶奶臨盆的日子快到了,長房三奶奶就不再留小七奶奶了。臨回去的頭一天晚上,三奶奶的姐姐和小七奶奶聊到很晚。她告訴小七奶奶,世事滄桑,不過是鏡花水月。不管經(jīng)歷什么,或榮或辱,或苦或樂,或順或逆,都是生活,都絲毫不影響一個人去領(lǐng)悟人生。就如猜謎,只要去悟,無論什么樣的謎面,都會引領(lǐng)你找到謎底……聊過了,三奶奶的姐姐就讓小七奶奶先睡下,她自己則冥坐一夜。
三奶奶一大早就過到西跨院這邊來,交給小七奶奶一張100塊銀元的票子。小七奶奶執(zhí)意不要,三奶奶就急了,說快收下,我一大早過來,就是怕過會兒都起來了,人多眼雜的讓什么人看見。別以為這是我們這邊伙里的,這是我自己的私房錢,我在娘家有20坰地呢,是我爹留給我的,所以這錢你放心收下,將來自己用著方便。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小七奶奶等孩子滿月就到外面換成硬貨,兵荒馬亂的,黃的白的都比紙的靠得住。
小七奶奶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生了,是一對男孩。七爺爺辦事就是磁實,小七奶奶生孩子時,七爺爺握著家里的一塊老懷表守在門口,聽到孩子的哭聲就跑回屋查康熙字典給孩子起名,過一陣子又一個孩子出生他卻不知道。別人說起來時,七爺爺就臉紅脖子粗地犟,說不礙事,肯定是挨著的兩個不同的時辰就是了。接下去就不顧別人,自己一心一意地翻字典。七爺爺說他記得學(xué)里先生過去教過兩個字,一個是三個“土”摞在一起,一個是三個“水”摞在一起,忘記怎么念了,他得找出來,這兩個字正適合他的兩個不同時辰出生的雙胞胎兒子。大七奶奶背地里狠狠地對七爺爺說,瞧把你們美的!
大七奶奶說,用兩個不認(rèn)識的字給孩子取名別人沒法叫,不如取個順溜點的名兒,孩子好養(yǎng)。就按輩分起了兩個名字,大的叫福祥,小的叫福瑞。小七奶奶為了“隨順”大七奶奶,說就用姐姐起的名吧。大七奶奶本以為小七奶奶會在起名的事上同她爭,沒想到小七奶奶就這樣輕易地依了她,這反倒讓她覺得沒什么滋味了。
孩子生下三天,九太奶請長房三奶奶過來吃喜面。三奶奶當(dāng)著大家的面送九太奶20塊銀元,算是隨個份子,又偷偷地給九太奶10塊銀元,叮囑說,小七兒這孩子命苦,這是自己個人的一點心意,平時九嬸子就用這個錢給小七兒買點吃的用的吧。九太奶就替小七奶奶謝長房三奶奶,說他三嫂你這心?。∪棠逃指魉痛笃吣棠毯托∑吣棠堂咳艘黄ド系鹊木勛?,還特意說,如今你們都當(dāng)媽了,將來還要一起當(dāng)婆婆,得穿得講究些。大七奶奶自然知道三奶奶的用意,小七奶奶更懂得長房三奶奶的良苦用心。
過了幾天,有傳聞?wù)f鎮(zhèn)上鬧鼠疫了,而且族里人都說長房三奶奶染上了,是腺鼠疫。說是柜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老鼠,三奶奶的大兒媳婦知道不好,就不讓別人靠近,自己找了把長桿木銑準(zhǔn)備把死老鼠弄走,剛好被三奶奶撞見。三奶奶說你們年紀(jì)輕輕,染上了孩子就沒媽了,自己孫子也有了,也算圓滿了,就奪了銑,到灶上弄了些帶火的灰一點點往死老鼠那兒鋪,最后把死老鼠弄走了,但三奶奶自己還是染上了病。有人猜是老鼠身上的跳蚤沒燒死,蹦到三奶奶身上咬了三奶奶染上的。小七奶奶聽到這消息不顧一切地哭著跑到三奶奶這邊來,說三嫂我要跟你走。三奶奶知道自己這病不好,早就自己把房門從里面拴上了,對窗外悲痛欲絕的小七奶奶說,別說傻話,好好活著,孩子要有個疼他們的媽。小七奶奶就更哭得厲害。三奶奶就罵小七奶奶沒出息,白費了大姐的苦心教誨,哭沒了奶,兩個孩子吃什么。幾個侄媳婦都哭著上來勸,拉。小七奶奶說她回去就給三奶奶塑老牛。三奶奶說小七兒你還在坐月子,若是作下個什么病根兒,你還讓不讓我閉眼!再者,老牛得自己的閨女做。小七奶奶就連哭帶喊地說,三嫂,你就是我娘!
小七奶奶回到家不顧身子虛弱,拼命地弄紙漿。她想給三奶奶做個大的,可是紙漿不夠,就把以前做的,包括那幾頭小牛在內(nèi)的動物、器物、人物全都砸了,打成紙漿,扯了舊衣服包灰做楦子,一面哭,一面沒日沒夜地塑。為了讓塑上去的紙漿干得快,白天就到毒日頭下做。足足用了四天四夜,紙牛和牛童終于都塑好了,活的一樣,只是牛和牛童的眼神和表情一律悲悲切切,牛像叫街的牛,牛童像沒娘的孩兒,連不懂的人都說,小七奶奶這是用上心了。
長房三奶奶過世后,小七奶奶再沒做過紙活。
孩子快一周歲了,大七奶奶提出按祖輩的規(guī)矩,孩子應(yīng)該歸她撫養(yǎng),叫她媽,叫小七奶奶姨。說孩子跟著小七奶奶名不正言不順,將來找媳婦都難。小七奶奶就蒙了,自己的骨肉卻不能叫自己媽,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一時心如刀剮一般。大七奶奶私下里還說小七奶奶命硬,剛攀上長房三奶奶這個高枝兒,就把人給妨死了,所以孩子不能跟小七奶奶。小七奶奶本指望七爺爺能給主持個公道,不想七爺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不管,孩子歸誰都是我兒子。在這件事上,小七奶奶真不知道該不該“隨順”大七奶奶,只是抱著兩個孩子沒日沒夜地哭。九太奶和九太爺也不肯給拿個主意,兩下就這么僵持著。
忽然有一天,鎮(zhèn)上又有傳聞,說一戶人家挖井,挖出了兩只銅盆大的蛤蟆,一黃一黑。挖井的人被驚呆了,這時兩只蛤蟆說話了。黃的說,休笑我蛤蟆黃,窮人要長洋。黑的說,休笑我蛤蟆黑,富人要吃虧。一時間,全鎮(zhèn)人無論貧富,都慌恐不安。
小七奶奶聽了這傳聞就想,自己算是窮人還是富人呢?若不是三奶奶給了自己100塊銀元,自己沒有一分私房錢。這回自己有了,是不是預(yù)示著自己又要吃虧,受委曲呢?
孩子歸誰,叫誰媽的事還沒個結(jié)果,土改工作隊就來了。地被分了,接著就挖浮財。九太爺、九太奶抗拒革命,致使七爺爺?shù)难粯屚凶釉业脧澆幌拢盘珷?、九太奶和大七奶奶這才把銀元、綢緞交出來,包括長房三奶奶隨份子的20塊銀元和囑咐九太奶給小七奶奶買些吃的用的那10塊銀元——九太奶奶一塊都沒舍得花。小七奶奶那兒什么都沒交,鎮(zhèn)上的人也知道她那兒不會有什么浮財,就放過了小七奶奶。
土改工作隊里的一個老光棍竄進(jìn)小七奶奶的西廂房,說小七奶奶也是浮財,應(yīng)該分給他,理由是他連一個老婆都娶不上,七爺爺憑什么娶倆。
小七奶奶聽了氣紅了臉,從炕上抓過剪刀對著自己的脖子,一邊罵一邊喊叫,說再不走開她就死給工作隊看,那個家伙就趕緊溜了。
沒幾天,七爺爺家的房子也被分了,一家人被塞進(jìn)了一個倉房里。倉房的主人原是給七爺爺家耪青的。
事情并沒結(jié)束。又過了幾天,工作隊的人來到七爺爺家住的倉房,對全家人說,一夫一妻是新社會的政策,不管大的小的,反正得走一個。七爺爺挨了槍托子后,再什么事都不敢吱聲了。九太爺和九太奶看了看地上站著的兩個兒媳婦,最后咬咬呀,讓小七奶奶離開了這個家。
帶著一個裝滿柴草灰的麻袋,加上一卷做楦子用的破布和幾只舊盆碗,沒有一滴眼淚,小七奶奶離開了這個家,住進(jìn)了鎮(zhèn)子上一戶買賣家的破倉庫。
為了生活,小七奶奶又開始做她的紙塑了。晚上做,白天拿到鎮(zhèn)上賣。小七奶奶惦記自己的兩個兒子,就偷偷地,每個月托靠得住的一個侄媳婦往家里捎1塊銀元,說是賣那些紙塑的器物、人物、動物賺的。只有小七奶奶自己知道,這些銀元是長房三奶奶送她的那100塊銀元里的,被她藏在灰里,用麻袋帶出來的。
從那年起,每次游街、批斗、辦學(xué)習(xí)班什么的必有七爺爺。小七奶奶知道七爺爺?shù)难苓^傷,就惦記著偷偷去看七爺爺。一次,小七奶奶去看七爺爺時,七爺爺正和幾個同樣的人拴在一起站在雪地里剝麻桿。七爺爺見小七奶奶來了,眼前一亮,說,我給你說個事兒:你記不記得前年伍家四姑夫家那個不著調(diào)的表弟了?分浮財他分到了賓州吳大姥爺家的小三姥姥,你說這輩分都差到哪去啦!小七奶奶聽了轉(zhuǎn)身就走了。這時,小七奶奶并不生七爺爺?shù)臍?,她覺得七爺爺沒心沒肺到這程度,她真的可以放心了。
在一次又一次運動中,小七奶奶也曾被揪出來挨過斗,理由是,她是封建殘余。挨斗時的小七奶奶和平時一樣非常聽話,讓怎么著就怎么著,只是批斗會開完回到住的地方就把門拴得死死的,而且身邊就總要備一把剪刀。益州鎮(zhèn)的人還算厚道,再后來就不再批斗小七奶奶了,理由是,她雖做過封建殘余,但她同時也是受害者,算是階級姐妹。
兩個孩子漸漸大了,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就常常一起去看小七奶奶。小七奶奶從孩子嘴里知道了些家里的消息,公公、婆婆相繼去世了。七爺爺上墳時告訴兩個兒子將來七爺爺、大七奶奶、小七奶奶死后埋在哪,怎么埋。七爺爺說,按規(guī)矩,小七奶奶在最外面,然后是大七奶奶,最里面的是七爺爺。小七奶奶聽了就告訴兩個孩子,說,你們?nèi)羰悄锬c子里爬出來的,認(rèn)我這個娘,就別讓我進(jìn)祖塋,我不去擋那個西北風(fēng)。說著當(dāng)場就把耳朵上的一對小銀耳環(huán)摘下來分給兩個兒子留作紀(jì)念,并說自己下輩子絕不托生女人。
兩個孩子讀了幾年書,長到十七歲的時候就入社干活了。起初是“半拉子”,然后是“七厘股子”、“八厘股子”,最后“頂整的”。由于益州鎮(zhèn)土地肥沃,人又勤勞,所以到年終幾乎所有的人家都能把“留糧”領(lǐng)回去,而且還能分一點現(xiàn)金。兩個孩子領(lǐng)得平生的第一份工錢后,首先想到的就是給小七奶奶買吃的。他們買了4瓶水果罐頭和幾包點心去看小七奶奶。小七奶奶看著地上站著的兩個“生牤子”一樣結(jié)實的兒子,深感安慰地笑了,笑得很甜,也很平靜。她留下一瓶海棠罐頭,其余的堅持讓兩個孩子帶回去給七爺爺和大七奶奶。
七爺爺打開兩個兒子買回來的罐頭也有些激動,說,“這么多年了,今天總算見‘回頭錢兒’啦!”他拿來一只小碗,倒出些汁來推給炕上盤腿坐著的大七奶奶,說,“你也算行了——借人家的樹歇陰涼,你就對付著喝點兒湯吧?!甭犃似郀敔?shù)脑挘笃吣棠痰男姆路鸨痪玖艘幌?,覺得渾身像披了冰一樣冷。她沒有動七爺爺推給她的小碗,甚至沒有看一眼,只是慢慢將臉轉(zhuǎn)向窗外,繼而淚流滿面。從這一天起,一直到死,大七奶奶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兩個孩子成家后都要接小七奶奶回去,但都被小七奶奶平靜地拒絕了。小七奶奶說這么多年來自己一直一個人住,習(xí)慣了。
小七奶奶一直都靠做紙塑維持生活。后來塑的東西,尤其是動物、人物,皆平易安詳,從容淡定,且有金石之聲,讓人無端地生出一種歸屬感來。
小七奶奶是在益州鎮(zhèn)提倡火化那年先于七爺爺和大七奶奶去世的。臨死前,小七奶奶為自己塑了一個白色的紙壇,告訴她的兩個兒子她死后骨灰就放在這個紙壇里。兩個兒子說,現(xiàn)在政府只是提倡,并不是非火化不可。小七奶奶對兩個兒子說,聽娘的,隨順政府。大兒子說應(yīng)該是響應(yīng)。小七奶奶說那就響應(yīng)吧。
一天,小七奶奶對來看她的孫子說,奶奶要走了。孫子不明白,就問奶奶你去哪?小七奶奶就說,去該去的地方。孫子回家把這些話告訴了小七奶奶的兒子,兒子心里就預(yù)感到了什么,趕緊跑過去看,只見小七奶奶穿戴整齊,靜靜地躺在土炕上,歿了。
小七奶奶的兩個兒子遵照小七奶奶囑咐過的,響應(yīng)政府號召,遺體火化后把骨灰裝進(jìn)小七奶奶為自己做的那只紙壇中,又把紙壇放進(jìn)他們另外為自己生身母親做的一口松木棺材里,還把小七奶奶塑的那些器物、人物、動物選一些出來放進(jìn)棺材作陪葬。兩個兒子按照小七奶奶的意愿,請人在松花江邊選了塊地安葬了小七奶奶,沒埋入祖塋。本來還想為小七奶奶立塊碑,怎奈全族人誰都不知道小奶奶姓什么叫什么,于是只好作罷。
1995年夏,松花江發(fā)洪水,小七奶奶的兩個兒子就叫上人,準(zhǔn)備把小七奶奶的墳遷入祖塋,可把墳挖開后,十多個男丁下去抬,棺材卻紋絲不動。最后沒辦法,只好又重新埋上。1997年夏,松花江又發(fā)洪水,這次小七奶奶的兩個兒子決意要將小七奶奶的墳遷入祖塋,但當(dāng)他們帶人趕到那里時,墳已經(jīng)不見了。附近的漁民說,早上,他們見小七奶奶的墳被洪水裂開,里面的紙塑器物等挾金石之聲傾泄入江,其中有只白壇子,樣子很像畫上畫的北京北海公園的白塔,在水面上盤桓許久,最后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