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建培
(南京藝術學院 設計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漫畫”一詞由豐子愷先生于20世紀20年代初從日本引進,在其前有諧畫、笑畫、諷刺畫、滑稽畫等稱謂?!渡虾B嫛返闹饕髡哂腥~淺予、張光宇、張正宇,以及特約供稿人黃文農、魯少飛等,而與服裝有關的漫畫作者主要為葉淺予、魯少飛、黃文辳、徐進、方雪鴣等。以現在的觀點分析,葉淺予等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末的時裝畫,嚴格意義上很難歸屬到漫畫類別中,應該將其視為中國時裝設計畫的濫觴。《上海漫畫》創(chuàng)刊時,葉淺予才21歲,是漫畫版編輯,負責第一、四、五、八版的調度。他除了要創(chuàng)作連載漫畫《王先生》外,還在四、五版創(chuàng)作漫畫和女性時裝設計圖。文中從葉淺予的60余幅時裝設計畫,以及其他作者20余幅的時裝畫、漫畫中選擇了部分作品,試圖從另外一個特殊的角度窺探當時上海旗袍時尚發(fā)展及流變的線索,并以此來補充傳世旗袍實物及文獻研究上對設計歷史、設計觀念等方面存在的視野局限。
在諸多旗袍概念的界定中,“立領加盤紐”都被視為重要的旗袍元素之一。然而,近代旗袍的立領有哪幾種主要的形式;立領為何由高到低,甚至到無;立領發(fā)展中旗袍穿著者與設計者有何種觀念的碰撞……大多傳世旗袍由于制作年代不詳,難以準確回答上述問題,而很多歷史文獻和旗袍研究中也往往語焉不詳,如屠詩聘在《旗袍的旋律》[1]和《二十余年來婦女旗袍的變遷》[2]中曾記述:“民國十七年(1928年)時,革命成功,全國統(tǒng)一,于是旗袍進入了新階段,……領口也有特殊設計?!标P于20世紀20年代末旗袍衣領的變化,文中試圖從《上海漫畫》中尋求答案。
圖1為魯少飛的漫畫作品《領之改革》[3]。魯少飛在1928年就關注到旗袍領式與女性健康及穿著舒適的問題。圖1中寫道:“婦女裝束之改良,這幾年確有特殊的進步:束胸的惡習既逐漸除去了,四肢同時也得到行動自由的幸福,然而還有一個大的缺點,即是又高又硬的領子,予又嫩弱的頸子以磨難,這是不得不應有相當之覺悟的。”魯少飛在枚舉了服飾改良進步的同時,從旗袍改良與女性生理、心理發(fā)展的角度,提出了旗袍衣領存在的缺陷和必須改良的強烈呼吁。
圖1 領之改革Fig.1 Reformation of collar-band
同樣,黃文農在《開領和圍領》的漫畫作品中,也針對旗袍的領型提出了他的見解(見圖2[4])。由圖2可以看出,左側4位穿著的是開領旗袍,而右側一位穿著的是圍領旗袍。他在文字說明中寫道:“夏季衣衫,不宜圍領,假使出了汗,悶住了使你難受,奉勸諸位小姐、奶奶,以及太太,開領非但形式美觀,而且十分舒服,所以無論長袖旗袍,短袖旗袍,旗袍馬甲一律屏除圍領勿用……”最后他還揶揄地說:此圖最右面的一位女士,“她不愿意看電影了,原來她穿著的仍是筒形的圍領,她急著回家改制了?!币痪洹八敝丶腋闹屏恕?,是否巧妙地表達出當時女性對圍領局限的認識與改良行動呢?以上兩張時裝畫雖一幅是針對的高硬領,一幅是針對的圍領,但觀念同出一轍,即提倡穿衣不但要美觀、時尚,更要符合季節(jié)變化和注意穿著者的舒適度。結合《良友》《玲瓏》雜志中刊登的一些呼吁“服裝衛(wèi)生學”的文章,說明當時人們已經開始接受了西方服飾觀念,注意到服飾與人、與穿著者生理、心理的關系。
圖2 開領和圍領Fig.2 Open collar-band and close collar-band
圖3~圖5為葉淺予創(chuàng)作的與旗袍衣領相關的漫畫作品[5-7]。在圖3中展現的應該是當時較為流行的7款旗袍衣領的樣式。其中有使用三排盤扣的高硬領型1款;領下獨用一組盤扣的開領2款;圍領3款;還有立領加小翻領1款??梢钥闯觯簬в腥疟P扣的領型占比為1/7,表明起源于清末民初緊身短襖,帶有三排盤口的高硬領型已非當時的主流了;而圍領和開領各3種,各占3/7,說明1929年左右,圍領和開領流行的程度較高。
圖3 領口的樣式Fig.3 Styles of collar-band
針對旗袍衣領存在的問題,葉淺予在《高硬領在夏季應有改良》(見圖4)中,給女性讀者設計了4款不同的領式,其文:“高硬領在夏季應有改良,略擬四式如上,以備參考。”其旗袍領型的改良設計,主要針對的是當時旗袍“高硬領”對穿著者的束縛以及不舒適性,吸收西方服裝領口的樣式,將旗袍衣領改良為以敞開式為主,去除了緊縛頸部的盤扣,使領型呈現較為自由、舒適的敞開式,更適合女性夏季穿著。
圖4 高硬領在夏季應用改良Fig.4 High stiff collar used in summer should be improved
在圖5中葉淺予也非常犀利地指出了旗袍高領對穿著者舒適性的影響。他用文圖結合的方式指出:“高領子真是渾身最痛苦的部分”“這樣包得密不通風的領子,怎么不叫她難過呢?”對于高硬領旗袍的存放方式,他還嘲諷道:“對于保護那些高硬的領子,恐怕非那樣(單件平鋪)折疊不可,”即只能一件件平鋪存放。從這幅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漫畫中,可以推測當時女性對高領之“怨”的比例一定為數不少。1928—1930年是旗袍改良的新階段,屠詩聘所述的:“領口也有特殊設計”,在上述幾幅漫畫及葉淺予的設計創(chuàng)意中似乎都有呈現,這幾幅漫畫不僅反映了當時旗袍改良和創(chuàng)新中的中西融合,而且還反映出當時女性“亂穿衣”現象的彷徨、徘徊狀況。
圖5 最近的旗袍(局部)Fig.5 Latest cheongsam (part)
在一個時代的服飾變遷中,總會有某些群體扮演著時尚推動者的角色。在近代以前,中國服飾時尚的導向是由上而下的,統(tǒng)治階層是時尚的締造者和維護者;而近代以后,時尚的創(chuàng)造一反過往模式,顛覆為由社會中下層創(chuàng)造,由明星和女性活躍者引領,各種時尚媒介及媒體人則成為服飾發(fā)展的助推主力,甚至是制造者?!渡虾B嫛分嘘P于旗袍的時裝畫、漫畫每期可見,不僅對旗袍發(fā)展中出現的問題提出了真知灼見的看法,而且設計、創(chuàng)新了多種旗袍的款式、圖案,對近代旗袍的發(fā)展有著觀念變革和設計創(chuàng)新上的特殊貢獻。
圖6為1928年魯少飛關于旗袍改良設計的漫畫作品《時裝兩種》[8]。圖6中一種是西式連衣裙,另一種是長袖馬甲旗袍的改良。但其文字卻僅針對旗袍而論:“旗袍在今日之婦女界,其流行有意想不到的普遍。在從前,記得她之受‘批評’,似乎全都是以為她是埋沒女性體態(tài)美的一種過于直性的服裝,想不到經過幾度的變遷,反而超過短襖長裙的勢力。她之顯然的優(yōu)點,即在充分呈露出女性的曲線美。上面兩種式樣,即以此為根據,加以裁剪上的變動與組織上的XX(最后兩字暫無法辨認)。”由此可見,在1928年初,穿著旗袍的婦女已經超過穿著“短襖長裙”的人群了,旗袍已得到“意想不到”的普及和流行。其也已經從最初“排斥女性化的”“嚴冷方正的”的寬大直線式廓形,改良為能充分體現女性曲線美的現代時裝。在《上海漫畫》刊發(fā)的女性旗袍照片中,也可以看到此時期改良旗袍的多種樣式。
圖6 時裝兩種 Fig.6 Two kinds of fashionable dresses
在葉淺予的諸多旗袍設計圖中,不但有春、夏、秋、冬四季等不同樣式的,也有針對特殊人群的設計。文中選擇了葉淺予和其他作者的部分旗袍設計圖,從多角度對他們的設計觀念和表現方法進行綜述,同時就目前旗袍研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也提出相應的探討和觀點商榷。
圖7為1928年葉淺予創(chuàng)作的漫畫作品《黑白圖案》[9]。圖中文字說明為:“夏天的衣料當然以白的為宜,但有許多人不喜歡穿得太素,于是就有加印花的必要,可又不能太復雜、太濃厚,我們若是把圖案布置得妥當,則十分雅致,上四式即其舉例?!泵駠院?,女性服飾的色彩從傳統(tǒng)的“紅綠及其他原色為尚者,”改變?yōu)椤爸貜蜕?,多鳶紫灰青等淡色,極雅素之美?!盵10]即女性服飾色彩已由“濃烈”轉變?yōu)椤扒逖拧?。葉淺予的旗袍色彩設計觀念亦順應了這種時尚的變化。在旗袍織物色彩的選擇、圖案的運用上也突顯了其獨到的見地,這大概與他在上海三友實業(yè)社(1912年由陳萬年、沈九成、沈啟涌在上海四川路士慶里創(chuàng)辦,先生產金星牌蠟燭,后生產三角牌毛巾、毛巾毯、羅紋帳、自由布等)布匹部當過實習生、廣告部畫過廣告,以及在花布印染廠畫過花布稿的經歷有關[11]。葉淺予在上述文字中還提到印花問題,在20世紀20年代末,上海的手工臺板漿料印花和機械印花工業(yè)都得到相應的發(fā)展,但從圖7中的圖案來看,使用手工臺板的型版漿料印花加工較為適合。然而當時衣料開片后的定位印花是否能很好地實現葉淺予的設計,尚需通過傳世實物分析進行考證。
圖7 黑白圖案Fig.7 Black and white pattern
圖8為葉淺予的漫畫作品《時裝4種》[12]。圖8與圖7在旗袍的廓形設計上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圖8更多針對旗袍的裝飾細節(jié)設計提出了4種方案(從左至右)。第1幅針對“高圓領”,提出“是全身最受束縛之部分,非得把她解放開來”,為此,他設計了一款敞開的西式翻領(背面)。但在葉淺予的另一幅作品《新秋之裝》中(見圖9[13]),6款旗袍衣領的設計上偏偏都是“圍領”。雖然葉淺予認識到了衣領的問題,但“圍領”的時尚潮流讓他又不得不暫時“屈從”。第2幅針對的是袖,他設計了一款非常時新的開口喇叭長袖旗袍,指出“長袖能更呈露其(婦人)幽嫻的態(tài)度”,這種袖型應該是借鑒了西方連衣裙的樣式。此幅的領型也是敞開式的,似乎與第一幅有呼應之勢。第3幅是針對姑娘們的短袖旗袍。建議在“股際(設計)折疊的寬帶,飄動時,則生美趣”。第4幅為一款專為婦人們設計的旗袍。其袖口和下擺使用了黑白相間荷葉邊。這種下擺加用荷葉邊的款式,在旗袍初興時期曾有過流行,但葉淺予的荷葉邊設計則是由后環(huán)繞至前,在旗袍的前下擺處形成一個渦旋形圖案??梢娙~淺予雖非服裝設計科班出身,但從接觸的大量西方服飾信息以及對當時服裝潮流的觀察中,很好領悟了服裝與穿著者、設計與美感呈現的關系,對當時服裝的發(fā)展、旗袍的改良起到了一種觀念上的引領作用。
圖8 時裝4種Fig.8 Four kinds of fashionable dresses
圖9 新秋之裝 Fig.9 New dresses of autumn
圖9的旗袍設計,從整體廓形設計上看似乎沒有什么特別新潮的變化,但它最大的設計亮點則在旗袍的下擺。其中有平擺、弧線擺、圓角擺、魚尾形擺、齒形貼布擺、流蘇擺,這些新穎的下擺設計,在目前各界收藏的傳世旗袍實物中,后3種下擺幾乎很少見到,亦或是尚未發(fā)現。在方雪鴣的一幅《時裝畫》作品中,同樣也出現了類似的下擺設計(見圖10[14])。但在當時的旗袍時尚中,這些下擺是否受到大眾的青睞,還是只是設計師一廂情愿的創(chuàng)意,且需要進一步探討。
葉淺予的漫畫作品《舞女之裝》如圖11所示[15]。他從國人社交的久受束縛,到當時時尚男女對跳舞的“群趨”之勢,提出了跳舞要“精神愉快”,舞女的裝束要有“美感”,為此設計了3款“飄拂有致”的“大袖寬擺”旗袍。從袖形、變化的下擺、到胸襟的裝飾都透露出他對旗袍的唯美追求,對生活的關注與熱愛。從民國的文獻資料來看,舞女的服飾在當時是很多時髦裝束的源頭,也有人形容舞廳是時裝的展廳。葉淺予在《上海漫畫》中也曾用了兩整版的篇幅,對當時舞女的服飾進行了介紹。
圖10 時裝畫Fig.10 Fashion illustrations
圖11 舞女之裝Fig.11 Dresses of dancing girls
圖12為1929年葉淺予創(chuàng)作的漫畫作品《冬日袍式》[16]。其中的文字說明寫到:“今年冬天的袍式,沒有多大的變動,只在鑲邊滾條及種種邊飾上力求美觀,本圖所示三式,即舉其例也?!庇纱丝梢?,葉先生此圖的設計是根據當時流行滾條和邊飾的變化來創(chuàng)作的。從圖12中左右兩幅旗袍還可以看出,1929年旗袍的長度比起1928年似乎下降很多,下擺已降至膝下甚多,袖口大小適中,開口的袖式西化傾向明顯。如果說這還不足以說明1929年初旗袍已開始呈現變長趨勢,葉淺予同一時期的另外兩幅作品中幾件長款旗袍,應該可以作為此時期旗袍下擺變化的另一旁證(見圖13[17]和圖14[18])。在圖13的6款旗袍中,2款已經長及腳踝,2款在小腿中間,還有2款也在膝蓋之下。圖14的3款旗袍的長度都在腳踝稍上。圖13的另一設計特點在于其很好地表現了旗袍款型與面料之間的關系,這6款旗袍的面料圖案,為后人了解當時面料的時尚款式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圖15[19]為葉淺予先生時裝畫作品中最具形式感的一幅,也是最有設計創(chuàng)意的作品之一。它以“蛇”為主題,在兩件旗袍披風的皮領設計上巧妙運用了蛇的造型和韻味,其他3幅則是通過人物的造型和面料的紋樣以及不同面料的搭配使用,表現了蛇所具有的孤傲、野性、S形的體態(tài)等,充分體現了此設計現代性和時尚性。
圖12 冬日袍式Fig.12 Dress style of winter
圖13 時裝6款Fig.13 Six pieces of fashion dresses
圖14 新秋之美Fig.14 Beauty of new autumn
圖15 以蛇為主題的時裝畫Fig.15 Snake-themed fashion illustration
圖16為葉淺予圍繞旗袍和短馬甲所做的一組設計[20]。馬甲古稱襠,又稱為緊身、背心。門襟的變化非常多,有大襟、琵琶襟、八字襟、一字襟、對襟等。在圖16中,除左邊一款還能看到有傳統(tǒng)門襟的影響以外,其他的馬甲設計均為對襟,在穿著方法上也打破了傳統(tǒng)馬甲的閉合狀態(tài),其中兩件吸收了西方背心敞開的穿著方式。在馬甲的款型上同樣打破了傳統(tǒng)馬甲上緊下松的格局,長度稍短,腰部略收,下擺緊扣臀部。中間一款馬甲的后邊下擺還設計為燕尾形,足見西方服飾觀念對葉淺予的影響。
圖16 時裝漫畫Fig.16 Fashion illustrations
圖17[21]和圖18[22]為1930年葉淺予設計的兩組“新裝”。這兩組設計,應該是改良旗袍的“再改良”,是旗袍元素和西方連衣裙的一種巧妙創(chuàng)新結合。這兩組設計的共同特點為:旗袍式的立領和袖式,但腰部以下皆是西式長裙,裁剪方法為上下分段裁剪,非常典型的中西融合袍服。這樣東西合璧的女士袍裝,在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的上海非常流行,是女士們對西方服飾追求的另一種體現方式,也被稱之為“別裁派”旗袍。這種旗袍大多為影星、貴婦、大家閨秀們社交時穿著,還偏重于和西式服裝搭配。
圖17 新裝束1Fig.17 New dress No.1
圖18 新裝束2Fig.18 New dress No.2
文中列舉的1928—1930年間的18幅漫畫,看似關注的只是旗袍變革中的某些細枝末節(jié)問題,實質是從另一種角度揭示了近代服飾設計從“重物”到“重人”的觀念轉折,同時也顯現出西方服飾文化對中國近代服飾發(fā)展無處不在的影響。
以圖證史的研究方法,目前頗受各類史學界所樂道。此中的“圖”既可以是歷史照片、也可以是各種器物上的圖像裝飾,當然也可以是插圖和漫畫等。文中列舉《上海漫畫》中的一些與旗袍發(fā)展相關的漫畫作品、文字表述,旨在通過它們解讀、獲取一般歷史文獻和傳世實物中難以洞悉的旗袍改良信息,勾陳出媒體人是如何看待、參與近代時尚變革的歷史史實,也是近代服飾史研究更多還原到當時社會文化語境之中的一種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