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母親都會重新認識我一次。
每一次都是從頭到腳的細致,像對著失散二十年的親人,需要反復鑒定我身上的DNA,才敢給一個身份。
這一次,她撥亂我的頭發(fā),逮住我新生的白發(fā),她伸出五指,揉開我抬頭時出現(xiàn)在腦門的漣漪,我骨節(jié)寬大的雙手逃不過檢驗,我腳后跟的紋路映入她的眼,她嘆我活得太粗糙,心野了,一副沒媽疼的樣子。
末了,是一句“我姑娘太遭罪了”。這句話濕答答的,帶著顫音,讓我無法抬頭,也不能落淚。
母親問我,為什么這個時候回家?
我支支吾吾,說不上太具體的理由。
母親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她察覺到,女兒越過春夏回來,必有蹊蹺。
我曾在很窮的時候回家鄉(xiāng),靠拿出旅行箱里的保健補品撐出一點點氣派。我藏緊辛苦,忙道著我在國外最好的那一面,父母在親戚面前擺上煙酒,誰也喜氣洋洋,誰也不說破。
臨走那天,我的賬戶里多出幾千塊,我的箱子里多出很多零食。我在機場的玻璃上照出自己的影,是不是虧待自己久了的人都長成這副心虛的模樣?表面上得意,而背地里的缺口都被父母一一堵上了。
轉(zhuǎn)眼就忘了。
我以為這一次忍住了自己的疲憊,還是被父母看穿了。我假裝悠悠然就有的體面,才撐住幾個時辰就破掉了。
我與母親一起看《奇葩說》,正巧那一期的辯題是“生活在外地,過得不開心,要不要跟爸媽說?”
我在心里鑿鑿地說:一定不告訴。
有辯手說:“你以為你不說,你爸媽就不知道嗎?”
有人再一次替我的父母說了話。
我在異鄉(xiāng)經(jīng)歷的苦與乏,他們一點不漏地都接住了。他們遭的罪,不比我少分毫。生活在德國的朋友告誡我:“千萬不要在最落魄的時候回家鄉(xiāng)?!彼f,幾年前留學異國,語言基礎太差,備受歧視,生存成本又太高,只能逼著自己一邊惡補德文,一邊在餐廳后廚刷盤子。那一年,睡眠壓縮到五個小時,拿一袋袋麥片活過早中晚,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熬不住,跟他說了再也不見。
人生跌到谷底,寂寞到只有和嘆氣的回音做伴。
他趁暑假,訂了一張回國的機票,電話里只說想爸媽。
爸媽見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孩子,你是不是過得不好?”
再名牌的衣服,裹著的是瘦削的身體;再燦爛的笑容,出現(xiàn)在缺乏睡覺的臉龐上;再貴的禮物,拿出來被人看見了皸裂的雙手;再精彩的異國,只能借著酒壯了膽子才說得出來。
他說,這世界比得過福爾摩斯的不是戀愛中的男女,而是你的父母。
而你千萬不要在落魄的時候回家鄉(xiāng)。
這些,我怎么一忘再忘呢?
整整一個月。我在家吃了別處不舍得吃的東西,發(fā)了別處不敢發(fā)的脾氣,逞了別處沒法逞的強。我打包好行囊,我就要走了,我又心虛了。
啟程前最后一餐是母親拿手的餃子,那餐每個人吃得格外慢,父母那健壯而迅速的胃口哪去了?我慢慢吃,慢慢想,原來他們也會假裝。
母親在我的行囊里裝滿零食,父親把酒給我斟滿,父母在無言中,用他們的喜換了我的悲,用他們的節(jié)省換了我的瀟灑,用他們的忍耐換了我的脾氣,最后,又用他們的眼淚換了我遠方的路。
為什么啊為什么,家一直在想著我,而我只有在落魄的時候才想起它?
(邱露嶺摘自微信公眾號“宛央女子” 圖/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