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廷旺
安達欣喜地打量著它:它身材勻稱緊湊,油質(zhì)般的毛尖上閃著古銅色的光澤。四肢挺拔粗壯,又粗又長的大尾巴總是高傲地聳著。那碩大結實的大頭讓人感到威武的同時,也感到可愛。它眨動著大眼,目光像孩子的一樣亮晶晶的。它看安達注視著它,便搖擺著大尾巴跑過去,猛地站立,把兩個前爪搭在安達的胸上。
安達望著遠處茫茫的叢林,這個秋天應該是安靜的,也是輕松的——到了秋季,它已經(jīng)成年,有勇氣、有能力護衛(wèi)羊群與營地,也可以驅(qū)趕狼群了。
安達的心情就像秋日正午的陽光一樣灼熱與明亮,耐心地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
野外放牧,它安頓好羊群后,總是選一高處,舒展開身子,大頭枕著前肢,閉上眼睛,愜意地享用陽光。
安達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每年秋季,他總免不了提心吊膽,被狼侵擾的情景仿佛突如其來的一陣寒風,令他渾身打冷戰(zhàn)。
安達注意到它時,它如同一塊巨石紋絲不動,出神地望著遠處,冷厲的目光里涌動著可怕之光,表情里醞釀著勇氣與力量,兇猛與果決。
安達看到草叢中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與漸黃的牧草很快融為一體,消失了。安達心里一陣驚喜,他等待大半年的一幕終于出現(xiàn)了。
它就像一輛戰(zhàn)車,身后蕩起漫天塵土,吼聲隆隆地跑了過去。
那是一匹身材與它相仿的狼。大狼張著血盆大嘴徑直撞了上去,那副兇狠的表情分明要把它一記鎖喉。它扭動著身子,張著大嘴,不是攻擊大狼,而是轉(zhuǎn)身跑掉。
安達難以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幕,那凄厲的尖嚎聲和夾著尾巴逃遁的慘相,竟然發(fā)生在它身上。安達擲出布魯(蒙古族打狼的工具),布魯重重地砸在大狼頭上。大狼害怕了,轉(zhuǎn)身逃了。
它倉皇逃到安達腳下,大頭恨不得鉆進安達的褲腿里。安達又羞又惱,心里有股無名怒火,踢了它一腳。它看著表情復雜的安達,立刻變得低眉順眼,夾著尾巴,急三火四地走了,但它始終沒有看一眼狼逃跑的方向。那幾天,它都有意躲著安達。安達的怒氣漸漸消了。
后來,安達發(fā)現(xiàn),它不敢看他,他們四目相對,它會迅速轉(zhuǎn)移視線,匆忙跑掉。它跑走時,總是夾著尾巴。安達知道它害羞,沒有攻擊狼,沒有滿足主人的愿望,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冬季被柔和的春風和溫暖的陽光送走了,春天踏著不緩不慢的步子來了。
安達的目光無意中落到它身上,又看到了相似的一幕:它出神地望著附近——不知什么時候,附近出現(xiàn)了一匹瘦狼。
它怒吼一聲,劃動四肢,向狼跑去。安達目光里閃爍著驚喜。
瘦狼跑得很慢,也很猶豫。以它的速度,眨眼間就能追上瘦狼??刹恢裁丛颍胶髞?,它的奔跑速度越來越慢。
這時,從遠處跑來了一只黑牧羊犬。它愣住了,打量著遠遠而來的黑犬,又回望安達這里。它似乎看到安達一臉焦急,那不僅僅是因為黑犬搶先,它失去優(yōu)勢;更是盼望它做一次彌補,治愈安達的心病。它怒吼一聲,撲向瘦狼。
瘦狼翻過土丘消失了。它像瘦狼甩不掉的影子,也翻過了土丘,但又馬上退回到土丘上。
那只黑犬如風一樣翻過土丘,從土丘一側傳來激烈的廝殺聲。
安達跑上土丘,看到兩匹狼與黑犬廝殺到一處。
它完全可以與黑犬一起撲向瘦狼,瞬間就能把瘦狼咬翻在地。但它只顧嚎叫,失去了最佳時機。
安達滿心的希望就像被什么突然抽走了,心里空落落的,有著難以言說的滋味,忍無可忍,狠狠踹了它一腳。它竟然承受不住這一踹,翻倒在地,喉嚨里發(fā)出半聲嚎叫。它立刻意識到什么,閉緊大嘴,奪路逃走了。
冬天的某個夜晚,突然從蒙古包外傳來沉悶的吼聲。
剛剛躺下的安達翻身坐起,呆呆地望著如綢子一般的夜色,他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這么自信、這么有力量的吼叫了。那是屬于它的吼叫,有狼出現(xiàn)了。
安達看清眼前的情景時愕然了,與它格斗的不是狼,而是三個偷羊賊。他們用手里的武器死死抵住兇猛撲咬的它,顯得手忙腳亂。從深夜中持續(xù)不斷地傳來如雷般的吼聲——它一路驅(qū)趕著機動車,跑出很遠。
安達親切地召喚它,迎著它跑去。它從沉甸甸的夜色里跑出來,安達分明感到一團溫熱的氣息,隨后它將一對粗壯的爪子搭在他身上,直到得到他的愛撫,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秋天如約來了,正午灼熱的陽光不僅讓空氣變得暖烘烘的,也讓草地有了奇異的光澤。
它舒展身子,大頭枕著前肢,進入夢境。它的身子越來越魁梧結實,跑動時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它已經(jīng)三歲了,是它一生中最為輝煌的年齡。
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打破了寂靜,隨后鋪天蓋地而起的牧羊犬的怒吼聲震得陽光支離破碎。它猛地站起,神情焦慮地望著傳來吼聲的方向。只有狼才能引起牧羊犬如此興奮、兇猛的怒吼。
它站在那里,表情漠然,目光混亂,身子僵硬。
安達一眼發(fā)現(xiàn)呆立的它,飛身跑去,一腳蹬在它身上,仿佛它就是那匹可惡的狼。
它如夢初醒,匆忙間瞄了一眼安達,縱身向狼撲去。它跑出了驚人的速度,一下拉近了與狼的距離。它兇猛如虎的樣子大大激發(fā)了同類的信心與勇氣,無數(shù)個身影裹挾著陽光與塵土向狼碾壓而去。
安達緊握雙拳,身子戰(zhàn)栗,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它凌空一躍,像一座山壓倒了狼。確實有一個身影騰空而起,張著血盆大嘴砸了過去,隨后對方發(fā)出失魂落魄的尖嚎。但跳起的不是它,而是倉皇而逃的狼。
狼的突然反擊給它造成了致命的一擊,它翻倒在地。
它頻頻劃動著四肢,源源不斷地制造尖嚎。它的行為只能讓狼得寸進尺,在沒有撲中它后,狼又跳起,血盆大嘴沖著它的脖頸咬了下去。那是它的軟肋。
槍聲響了,大狼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它身上。它竟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嚎叫,久久不散。
它躺在地上,發(fā)出類似小犬般奄奄一息的呻吟聲。它渾身濕濕的,既有狼血,也有它的尿液。它的怪異行為惹得同類屏息凝視,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它。
安達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它身上:“沙松!”
“沙松”在蒙古語里是“雜種”的意思。
一連多天過去了,安達都沒有看到它,安達心里十分愧疚。一天黃昏,安達終于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安達,卻轉(zhuǎn)身跑開了。它身子弓著,尾巴夾在兩腿間,挺拔的四肢變得彎曲了。它一直生活在附近,只是不敢見安達,才始終沒有露面。安達心里五味雜陳。
它依然照管羊群,工作起來依然負責、嚴謹,但它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總是低垂著大頭,弓著腰,尾巴下垂。它的目光很少看別處,總是注視著地面。即使面對羊群,它仍是這副態(tài)度。它好像遇到了傷心事,有著揮之不去的愁緒與痛苦。
安達心疼極了,親熱地招呼它。它沒有回應,但那輕輕抖動的耳朵暗示著它已經(jīng)聽到了。安達向它走去,它卻跑開了。安達多次接近它,它都有意躲著安達。
什么都變了,但唯一不變的,是它對看護羊群依然盡職盡責。安達盡自己的所能改變它,讓它變得快樂,變得強壯,它還年輕,正處在一生當中的黃金期。
它卻越來越蒼老,行動遲緩,已經(jīng)有半年的時間不能照顧羊群了,甚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長時間趴在那里不動。
秋日里的某一天黃昏。它終于站了起來,舒展開身子,蹬動四肢,引頸伸脖,長時間地注視著遠處,好像要來一次遠游。
安達在一塊洼地里發(fā)現(xiàn)了它。它的姿勢難看極了,身子側躺在那里,大頭艱難地想要枕在前肢上,卻沒有力氣。它的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但目光還算明亮,羞赧地注視著某個方向——那里是主人的房子。
它離去的這天正是它出生的那一天,它整整活了七年。對一只牧羊犬來說,七年是它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
安達想了很長時間,最終把它埋在洼地里。那塊洼地與四周融為一體,明年會長滿牧草。
(秋水長天摘自《讀友》 圖/兜子)
詩劇
冬日在靜止不動的天空中,
藍色的反光早已消逝。
燈光隱退。
生活的喧囂行將消失,
下雪時辰在寂靜中誕生。
雪花緩慢地掉落在簡易戲臺上,
落在長條形的帶子上,
空曠的小樹林,骯臟的攔路桿,
圍巾帽把塑像包裹得嚴嚴實實。
在死絕的林蔭道之上,雪花王國開放,
留下一道道明顯的痕跡。
人們在屋子里呼吸著蒸汽,
要走進白色的花園多么可怕。
——[俄]波普拉夫斯基 《冬日在靜止不動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