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方
在廣袤的、具有中國味道的竹林和稻田中央,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碉樓直沖云霄,很像歐洲古堡被拆分的一部分被放置于此,也有點像戰(zhàn)爭片里的炮樓——鐵桶一樣的樓體門窗窄小、沒有陽臺。
順著嚴肅緊張的樓體向上看,卻發(fā)現(xiàn)了團結活潑的半圓形拱頂、流線型雕花,猶如希臘、羅馬等地的浪漫建筑元素大聚會。
這洋味十足的高大建筑,孤零零地杵在低矮的、青磚翹檐的普通民居群里,毫無依傍,毫無羈絆,違和得令人震撼——開平碉樓的建筑特點,正是它在違和中處處顯示出斬釘截鐵的合理性。
2007年,開平碉樓與村落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成為廣東第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也是年輕的文化遺產(chǎn)——僅僅百年歷史。
這里最漂亮的碉樓是瑞石樓,有著“開平第一樓”稱號。它坐落在一個小村落的邊沿,周圍有四五家村民,此外就是無邊的稻田和竹林。
瑞石樓的管理很另類,沒有售票處也沒有游客中心,只有一位帶著鑰匙的老伯——瑞石樓的第四代長孫,他負責導游和講解,門票二十元。
如果你質(zhì)疑導游的身份,那么老伯會篤定地帶你進樓,讓你看看堂屋墻壁上的家族老照片,他本人赫然在列。他身上那一串黃銅制的老鑰匙,也散發(fā)著日久年深的自信。鑰匙和門上的黃銅大鎖,是建房時配好的,已用了一百年。
瑞石樓庭院逼仄,是一條圍著樓的過道,大約幾米寬。
打開黃銅門鎖,一幅原汁原味的嶺南民居圖展開在眼前。一明兩暗的格局,堂屋迎門放著條案、八仙桌和太師椅,兩旁的槅扇門里分別是主臥室和書房,主臥室里放著雕花大木床和雕花梳妝臺、臉盆架子。碉樓的西式外表下,藏著地道的中國芯。
瑞石樓共九層,據(jù)說是按照廣州六榕寺六榕塔的層數(shù)建造的。一至六層住人,七至九層是觀景臺和瞭望臺,最上面的半圓形樓頂是更樓。
從二層開始,每層樓梯間都有一個小小的洗手間,里面放著一個實木馬桶。一個雕花槅扇門隔開樓梯間和樓層小客廳,小客廳與樓梯互不打擾。圍繞小客廳的,有四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間是廚房,其余是臥室。如果一間臥室住兩個人的話,整個瑞石樓能住三十多人,是五世同堂的容量。
小客廳的擺設根據(jù)每層主人的身份而不同,比如,二層住著長輩,二層小客廳里擺放著太師椅、祖宗牌位等;四層住的是沒出門的小姐,四層小客廳的窗子下多了一個藤條編織的美人榻,方便女孩子們刺繡、談心。細密的藤條被磨得微微發(fā)白,似乎還承載著百年前的淺笑和害羞。
每層都有一個廚房,這是因為開平經(jīng)常有澇災,為防水患,每層設置一個廚房,無論水淹到哪一層,全家都有飯吃。碉樓這直沖云霄的款式,似乎是為防止洪澇做好了準備。
沒有陽臺,直到頂樓才有瞭望臺,而瞭望臺顯然也不為欣賞風景,四周圍墻上規(guī)則地布滿射擊孔。在瑞石樓半圓形拱頂?shù)乃慕?,本該憑欄迎風的地方,卻建有突出樓體的四個“燕子窩”,對碉樓的前后左右形成全方位火力控制。開平無論大小碉樓,頂層都設有射擊孔,且每座碉樓都是槍械、火炮、銅鐘、警報器、探照燈一應俱全。
廣東開平碉樓
碉樓里的溫馨祥和,其實也會脆弱得如同風雨中的小花。
據(jù)開平縣志記載,1912年至1930年間,開平較大的匪劫事件約有71宗,殺人百余,擄耕牛、其他財物無數(shù),而碉樓的主人往往首當其沖。資料上寫道:“他們往往一夕數(shù)驚,夜不能寐。一旦強敵來犯,還要帶著家眷逃離碉樓,外出避難”。
鴉片戰(zhàn)爭以后,開平許多地區(qū)的貧苦民眾或被“賣豬仔”,或作為契約華工離開家鄉(xiāng),去美國、加拿大等地淘金,他們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掙到錢后,首先想到的是回國操辦“三件事”:買地、建房、娶親。他們建造的,就是碉樓。
建好碉樓后,大部分碉樓主人又匆匆上路,留在碉樓中的女人獨自撫養(yǎng)孩子長大。如果是男孩,成年后也將踏上父輩的天涯路,依舊留下婦女和兒童守在碉樓。
有一個家庭,妻子在丈夫蓋房娶親時見了丈夫一面,之后丈夫遠走美國。丈夫一直攢不夠回家的路費,兩人幾十年沒有再見面。后來,兩人取道香港見了一面,妻子回到家鄉(xiāng)兩年后,溘然長逝,夫妻倆一生只見面兩次。
建好碉樓后,大部分碉樓主人又匆匆上路,留在碉樓中的女人獨自撫養(yǎng)孩子長大。如果是男孩,成年后也將踏上父輩的天涯路,依舊留下婦女和兒童守在碉樓。
在開平的一千多座碉樓中,別離和流徙的故事比比皆是。
自力村碉樓群,電影《讓子彈飛》的主要取景處,這里的不少碉樓上著鎖,主人已舉家出國或者去外地定居,有的早已失去聯(lián)系,留下一座無主空樓。令人費解的是,大部分空蕩無人的碉樓里,家具和生活物件齊全,連廚房的鍋碗瓢盆都一一擺放整齊,保持著主人臨走時的狀態(tài),好像覺得主人只是臨時離開,會隨時返來。但物件上的厚塵,又揭示出經(jīng)年無人光顧的真相。
在某個碉樓的一扇窗下,放著一個小小的梳妝臺,梳妝臺上有一個發(fā)黃的香粉盒,粉盒隨意放在伸手可得處。這粉盒顯然屬于一位少女,也許是一位少婦。她也許去投奔丈夫,也許去投奔父兄,也許還帶著嗷嗷待哺的娃娃。
一別經(jīng)年,她可曾想起這個小小的梳妝臺,和那沒來得及收起的粉盒?可曾想起過小窗外那一叢搖曳的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