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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諾·拉圖爾
——為科學辯護的后真相哲學家

2019-02-28 02:19:32他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來解構科學家宣稱其權威的方式他的想法在今天能幫助他們重獲那種權威嗎
世界科學 2019年2期
關鍵詞:科學家科學

他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來解構科學家宣稱其權威的方式。他的想法在今天能幫助他們重獲那種權威嗎?

編譯 魏劉偉

1996年夏天,在巴西東南部舉行的一次國際人類學會議上,法國最著名、也是最為人所誤解的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被一位焦急的發(fā)展心理學家找到。心理學家有著一個微妙的問題,為此,他要求拉圖爾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某個瑞士風格的度假勝地的湖邊與其會面。這位心理學家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上面潦草地記了一些筆記,猶豫了一下,然后問道:“你相信現(xiàn)實嗎?”

有一瞬間,拉圖爾以為這是個笑話。的確,在打破傳統(tǒng)上對我們?nèi)绾潍@得真實知識的理解方面,他早期的工作比任何其他在世的思想家都做得更多。例如,長期以來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科學事實和實體——如細胞、夸克和朊病毒等——在被科學家發(fā)現(xiàn)之前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拉圖爾改變了這種想法。在20世紀70至80年代的一系列有爭議的著作中,他提出,科學事實應該被看作是科學探究的產(chǎn)物。拉圖爾說,事實是“網(wǎng)絡化”的;它們不依靠自身固有的真實性,而依靠產(chǎn)生它們并使它們易于理解的體制和實踐的力量。如果這個網(wǎng)絡崩潰了,事實也會一同崩潰。

即便如此,拉圖爾從未認為自己做過任何如此激進或荒謬的事情,以至于使人懷疑現(xiàn)實的存在。作為科學和技術研究或S.T.S.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拉圖爾認為自己和同事是科學的盟友。他告訴心理學家,他當然相信現(xiàn)實,他確信這場談話是個玩笑。然而,從此人臉上寬慰的表情中,拉圖爾意識到這個問題是認真的?!拔冶仨氉銐蚩斓馗淖兘忉?,以理解他把我看作怪胎這個事實,”他后來在談到這場遭遇時寫道,“還有他那感人的開放心態(tài),敢于私下和這樣的怪胎說話。在他看來,這個怪胎威脅到了整個科學大廈,這場對話對他來說一定是需要勇氣的。”

拉圖爾的對話者并不是唯一一個認為科學大廈受到攻擊的人。20世紀90年代中期是所謂的“科學大戰(zhàn)”的年代,在“實在主義者”和“社會建構主義者”(如拉圖爾)之間展開了一系列激烈的公開辯論,實在主義者認為事實是客觀和獨立的,而拉圖爾等人則認為這些事實是科學研究創(chuàng)造的。實在主義者擔心,任何在幕后進行爭論和妥協(xié)的暗示,都會幫助進步的敵人:神創(chuàng)論者、反疫苗者、地平主義者等各色人物。如果科學知識是由社會產(chǎn)生的——因而將是片面的、易錯的、有限定條件的——那怎么能不削弱它對現(xiàn)實的要求呢?在沖突最激烈的時候,物理學家艾倫·索卡爾(Alan Sokal)對拉圖爾及其S.T.S.同行的印象是:他們認為“物理定律只是社會慣例”,他們應該從他21樓公寓的窗戶中跳出去。

當時,科學大戰(zhàn)波及了學術圈內(nèi)外的許多人,如果他們注意到的話,這是一場激烈的學術爭論。然而,最近這些爭論開始看起來更像是后真相時代的序幕,在這個時代,整個社會都在被譴責。在過去的10年里,不僅反科學思想急劇上升——2017年,只有37%的保守派共和黨人相信全球變暖的發(fā)生,低于2008年的50%——而且各種形式的反動蒙昧主義也不斷涌現(xiàn),從網(wǎng)絡陰謀論到被廣泛討論的專家已死。唐納德·特朗普的當選似乎代表著這場認知腐朽的高潮。特朗普是一位為迎合自己的情緒而捏造事實、攻擊任何與他有矛盾的人的信譽的總統(tǒng)。“你相信現(xiàn)實嗎?”現(xiàn)在有一半的美國人想問總統(tǒng)和他的支持者們這個問題。

“我認為我們很高興看到所有這些批評,因為我們是如此確信科學的權威,”拉圖爾在2018年春天回應道,“科學的權威將被分享,因為存在一個共同的世界?!崩瓐D爾2013年獲得霍爾伯格獎(被稱為人文諾貝爾獎),該獎項的委員會因其“對現(xiàn)代性的重新詮釋”將該獎授予他?!凹词故沁@樣一個共同世界的概念,我們也不必表達出來,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彼f:“現(xiàn)在,我們有一些人不再認為存在一個共同的世界。這當然會改變一切?!?/p>

那些擔心拉圖爾的早期工作會打開潘多拉盒子的人,可能會覺得他們的恐懼已經(jīng)得到了證實。事實上,左派和右派的評論員最近把我們的現(xiàn)狀歸咎于像拉圖爾這樣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這可能夸大了這個法國人的理論的影響力。這些批評人士指責:通過證明科學事實是所有人性過程的產(chǎn)物,拉圖爾——不管他是否有意——導致了一種奉行什么都可以的致命的相對主義,憤世嫉俗的保守主義者只會非常樂意地為自己的目的做出適當?shù)倪x擇。拉圖爾自己有時也擔心同樣的事情。早在2004年,他就公開表示擔心,他的關鍵“武器”,或對其夸張的模仿,正被“走私”到另一個極端,因為那些企業(yè)資助的氣候懷疑論者利用關于知識構建性質的論據(jù),播下了對氣候變化問題是否存在科學共識的懷疑的種子。

但拉圖爾認為,如果氣候懷疑論者和其他偽科學家已經(jīng)表明了什么,那就是傳統(tǒng)的事實圖像從一開始就不是可持續(xù)的。如果說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后真相時代與其說是拉圖爾思想的產(chǎn)物,不如說是對它們的驗證。就像一個人只在身體出了問題時才注意到他的身體,對于拉圖爾式的網(wǎng)絡在產(chǎn)生和維持知識方面所起的作用,只有當這些網(wǎng)絡受到攻擊時我們才會意識到。

從本質上講,這是拉圖爾的新書《回到現(xiàn)實》(Down to Earth)的前提,這本書是對當下后真相時代的一種富有啟發(fā)性和反直覺的分析。拉圖爾認為,記者、科學家和其他專家所未能理解的是:只有在得到共同文化、有信譽的機構、比較體面的公共生活以及比較可靠的媒體的支持的情況下,事實才能保持穩(wěn)固。隨著替代事實的興起,人們已經(jīng)清楚地認識到,一項聲明是否會被相信,與其說是取決于它的真實性,不如說取決于它的“建構”條件——也就是說,是誰在制造它,它是由誰來處理的,它是從哪些機構產(chǎn)生和被看到的。拉圖爾認為,更好地了解產(chǎn)生錯誤信息的情況及其根源所在,將會使我們更有能力與之做斗爭。

哲學家們傳統(tǒng)上承認事實和價值觀之間的區(qū)別——比如說,科學知識和人的判斷之間的區(qū)別。拉圖爾認為這是似是而非的。他的許多著作都試圖像他所寫的那樣,闡明“人類參與科學事實創(chuàng)造的歷史和科學參與人類歷史的歷史”。他曾經(jīng)說過,路易斯·巴斯德不僅像人們普遍所知的那樣,發(fā)現(xiàn)了微生物;而且他還與微生物進行了合作。這一說法讓社會學家和科學家都感到煩擾。

拉圖爾經(jīng)常說他從小就習慣于人類影響自然環(huán)境的方式。1966年,拉圖爾開始在第戎大學學習,在那里他對認識論產(chǎn)生了興趣——這是哲學的一個分支,關注如何創(chuàng)造知識——但即便在那時,他也開始懷疑自己所學的大部分東西“可能是錯的”。這些猜疑在隨后拉圖爾為了逃避服兵役,以法國維和部隊的名義在象牙海岸度過的那幾年中加深了。在撰寫博士論文時,他在阿比讓的一所技術學校教授哲學,并自愿從事法國政府委托的一項研究。他的任務是找出為什么法國公司在招聘“稱職”的黑人高管方面如此困難。拉圖爾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有缺陷的。他告訴我:“這個問題很荒謬,因為他們竭盡全力不讓黑人當高管。”在法國開辦的工程學校里,黑人學生被教授抽象的理論,而沒有接觸到他們期望使用的機器。后來,當他們無法理解技術圖紙時,他們被指控具有“前現(xiàn)代”“非洲”思維?!斑@顯然是一種族主義,”他說,“它隱藏在認知、偽歷史和文化解釋的背后?!?/p>

在阿比讓,拉圖爾開始思考,如果不把科學知識當作一個認知過程,而是將其看作一種由工具、機器和特定歷史條件促成的具體化的文化實踐來研究,結果會怎樣?如果它被獨立于教育、實驗室和工具之外進行研究,那么來自加州的科學家或工程師的頭腦是否比來自象牙海岸的科學家或工程師的頭腦看起來更“現(xiàn)代”或“理性”?

在離開第戎前往阿比讓之前,拉圖爾會見了生物學家羅杰·吉耶曼(Roger Guillemin),他因對大腦中分泌激素的研究而獲得諾貝爾獎。吉耶曼后來邀請他去位于圣地亞哥的索爾克研究所研究其實驗室,所以從1975年開始,拉圖爾作為一名參與者及觀察者在那里待了兩年,跟蹤在日常工作中的科學家們。

1976年,當他在新成立的科學社會學研究會的第一次會議上介紹他的早期發(fā)現(xiàn)時,他的許多同事被他一系列的黑白幻燈片嚇了一跳,這些幻燈片描繪了工作中的科學家,就好像他們是黑猩猩一樣。當時人們認為,科學家是唯一能夠代表科學權威發(fā)言的人;把這一學科——據(jù)說是現(xiàn)代社會的頂點——置于人類學家傳統(tǒng)上留給“前現(xiàn)代”民族的那種冷酷的審查之下,是一種褻瀆神明的行為。然而,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感覺。此前一年,在加利福尼亞,拉圖爾遇到了英國社會學家史蒂夫·伍爾加(Steve Woolgar),他對其非正統(tǒng)的做法很感興趣。伍爾加讓拉圖爾關注了其他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工作,比如邁克爾·林奇(Michael Lynch)、莎倫·特拉維克(Sharon Traweek)和哈羅德·加芬克爾(Harold Garfinkel),他們也開始把科學作為一種社會實踐來研究。而拉圖爾則邀請伍爾加與他一起在索爾克研究所研究靈長類動物。

他們在《實驗室生活》這本書的寫作中進行了合作,該書于1979年出版之后,成為新興的科學技術研究領域的奠基著作,并在學術標準上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功。這本書繼續(xù)挑戰(zhàn)了我們對如何創(chuàng)造知識的一些最根深蒂固的觀念。從來沒有人質疑科學家是人類,但大多數(shù)人認為,通過遵循科學方法,科學家能夠得出超人類的客觀事實。在此之前15年,物理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Kuhn)在他的暢銷書《科學革命的結構》中,通過展示歷史進步是如何被權變和辯論所支配的,大大削弱了對科學的輝格解釋。拉圖爾在吉耶曼實驗室的第一手觀察使傳統(tǒng)的科學觀看起來像是一部自私自利的小說。

日常的研究——他稱之為正在形成的科學——與其說是一種逐步走向理性真理的進步,不如說是一堆雜亂無章的觀察、不確定的結果和不成熟的解釋??茖W家們似乎并不像拉圖爾和伍爾加在《實驗室生活》中所寫的那樣簡單地發(fā)現(xiàn)事實,而是“被說服和說服”。在爭論不確定數(shù)據(jù)的過程中,科學家們預見了這樣一個現(xiàn)實:在某種本質意義上,他們總是在為事實辯護;然而,一旦他們的主張變成無可爭辯的陳述和同行評議的論文——拉圖爾稱之為現(xiàn)成的科學——他們就聲稱這些事實本身就能成立。也就是說,只有當科學界接受一些事實時,它背后的所有人類過程才會被有效地抹去,或者,就像拉圖爾所說的,被裝在黑匣子中。

20世紀80年代,拉圖爾幫助發(fā)展和倡導了一種新的社會學研究方法,稱為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盡管當時頗有爭議,但自那時以來,它不僅在社會學中被作為一種方法論工具,而且在諸如城市設計和公共衛(wèi)生等一系列學科中也被采用。從他對實驗室的研究中,拉圖爾看到了一個看似脆弱而孤立的項目——一個科學儀器、一張紙片、一張照片、一次細菌培養(yǎng)——是如何獲得巨大力量的,因為它周圍存在復雜的其他物品的網(wǎng)絡,被稱為行動者。一個事實在社會上越“聯(lián)網(wǎng)”(參與其生產(chǎn)的人和事越多),它就越能有效地反駁其不那么合理的替代方案。他認為,通常歸功于巴斯德的醫(yī)學革命,應該被視為不僅是醫(yī)生、護士和衛(wèi)生學家之間的關聯(lián),也是蠕蟲、牛奶、痰液、寄生蟲、奶牛和農(nóng)場之間的關聯(lián)??茖W是“社會的”,不僅僅因為它是由人執(zhí)行的;相反,科學之所以具有社會性,是因為它將許多人類和非人類實體聚集在一起,并利用他們的集體力量對世界采取行動和改造世界。

2018年3月,布魯諾·拉圖爾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的一家劇院為他的節(jié)目《內(nèi)在》進行排練,這是一場關于氣候變化的表演講座

2016年秋天,也就是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拉圖爾乘坐飛機從巴黎飛往加拿大卡爾加里,在那里他將發(fā)表一個關于“業(yè)已過時的自然觀念”的演講。飛行幾小時后,在格陵蘭島以西的巴芬冰原上空,他向窗外望去。他所看到的景象使他大吃一驚。那年北極正在加速融化。下面的凍土帶著裂縫,讓他想起了愛德華·蒙克的畫作《尖叫》中痛苦的面孔。

2018年3月,拉圖爾回憶道:“就像冰在向我傳遞信息一樣?!彼┲惶滓俗⒛康奈鞣?,在斯特拉斯堡一家約200人的劇院中發(fā)表演講,這是該市兩年一度的木偶節(jié)的一部分。盡管拉圖爾是國際知名的學術圈人物,但他的演講——一場關于氣候變化的反TED演講展示了一系列超現(xiàn)實的圖像和聲學效果——絕不是一份傳統(tǒng)的會議演講。在整個表演過程中,拉圖爾的身影隱藏在投影到屏幕上的圖像后面,因此他似乎被自己的PPT演示文稿吞沒了。其效果有點像觀看《難以忽視的真相》,就好像阿爾·戈爾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法國哲學家,說:“科學家、藝術家和像我這樣的社會學家開始提出我們稱之為——也許這太夸張了——一種新的宇宙學的東西?!?/p>

拉圖爾說,我們可以站在后面遠遠地觀察大自然的想法是一種幻想。這就是融化的冰原給他的信息。他對斯特拉斯堡的觀眾說:“我在飛往加拿大的飛機上的活動實際上對我所看到的自然景觀產(chǎn)生了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再也沒有外部了?!鼻∪缙浞值氖牵跉W洲多個城市并將在紐約進行的演出命名為《內(nèi)在》(Inside)。他繼續(xù)說,在我們目前的環(huán)境危機中,我們需要一種新的地球圖像——不存在空中樓閣的觀點,而且我們總是與我們的觀點的形成有牽連。隨著人類紀的出現(xiàn),科學家在世紀之交提出了一個新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人類已經(jīng)成為一種地質力量,拉圖爾認為人類和非人類在共同行動,而地球對這些行動有所反饋的觀點,現(xiàn)在聽起來是一個常識?!八娴氖侨祟惣o的思想家,”為拉圖爾服務了40年的法國出版商菲利普·皮格納雷(Philippe Pignarre)告訴我,“法國的許多科學家最初不喜歡他,因為他像對待工人一樣對待他們,而他們被認為與真相有著特殊的關系。但現(xiàn)在他們反而在利用他的成果。他是那些想要思考世界的人的領袖?!?/p>

《內(nèi)在》大量引用了他的新書《回到現(xiàn)實》中的內(nèi)容,該書自2017年秋天在法國發(fā)行以來,一直受到高度贊揚。他寫道,科學家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理性經(jīng)驗主義的視角來看待對氣候變化的否認問題的,而理性經(jīng)驗主義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他們的職業(yè)幾個世紀;許多科學家將他們的領域局限于科學領域,認為不宜在政治問題上發(fā)表意見,或在情感上發(fā)表言論來表達緊迫感。盡管支持全球變暖的證據(jù)由來已久,但一些科學家仍然認為,否認主義的問題可以通過越來越多的數(shù)據(jù)和更多的公眾教育來解決。與此同時,政治學家已經(jīng)表明,所謂的“非理性”個體,尤其是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某些情況下,在面對與他們相矛盾的事實時,實際上會更加堅定地堅持自己的觀點。拉圖爾非但沒有指責特朗普的支持者和氣候否認論者的非理性,反而認為,將科學事實的正當性本身當作說服力是站不住腳的。在這方面,《回到現(xiàn)實》將他給阿比讓工廠的工人和加州科學家?guī)淼纳鐣W分析擴展到反科學選民的頭腦中,考察了共識是如何由被傳播者的價值觀和當?shù)厍闆r決定的。

拉圖爾認為,如果科學家對科學如何真正發(fā)揮作用——作為人、政治、機構、同行評審等都發(fā)揮作用的過程——保持透明,他們會更有能力說服人們相信他們的主張。他說,氣候學家們必須認識到,作為大自然的代表,他們一直是政治行動者,他們現(xiàn)在是一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斗人員,戰(zhàn)爭的結果將對地球產(chǎn)生影響。他告訴科學家們,如果他們不再假裝“其他人”——氣候變化的否認者——“是那些從事政治的人”,而你們只從事“科學”的話,我們面臨的形勢會好得多。在某些方面,新的努力,比如“為科學游行”(March for Science)試圖強調(diào)科學在決策中所起的(或應該發(fā)揮的)不可或缺的作用,而支持科學家和工程師競選公職的像“314行動”這樣的團體,正如“為科學游行”的口號之一所說,是當今科學家對他們所需要的一種遲來的重要的承認,走出實驗室走上街頭。當然,這種對政治的擁抱所固有的風險在于,否認氣候變化的人會抓住對科學所涉及的任何社會因素的承認,從而使其更加不可信。在《紐約時報》的一篇專欄文章中,一位地質學家辯稱,“為科學游行”將強化持懷疑態(tài)度的保守派的觀點,即科學家是一個利益集團,并將他們的數(shù)據(jù)、研究和研究結果政治化,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就是2009年臭名昭著的“氣候門”發(fā)生的原因。當時,英國領先的氣候研究中心東安格利亞大學的科學家之間的往來電子郵件遭到黑客攻擊,暴露了與拉圖爾在《實驗室生活》中所記錄的同樣的混亂的辯論。氣候懷疑論者認為,這證明了科學家并沒有真正發(fā)現(xiàn)氣候變化,而只是簡單地操縱數(shù)據(jù)以符合他們的先入之見。當然,這一事件并沒有如科學和技術研究學者所希望的那樣,使公眾更深入地了解正在形成的所有好科學的爭議和談判。

一些人可能會把這一令人沮喪的事件看作是放棄對科學家們更公開的好斗態(tài)度的理由。拉圖爾沒有。盡管回歸到英雄般的科學視野可能是令人愉快的,但像這樣的攻擊——利用我們文化中長期存在的政治辯論和“無可爭辯”的科學之間的分歧——并沒有消失。畢竟,當氣候學家以謹慎的語氣談論這些事實,承認他們的置信區(qū)間時,懷疑論者就會宣稱自己是科學的保護層,宣稱這些事實還不夠確定,他們自己的偽科學也必須被考慮進去。然而,當著名的氣候科學家以充滿激情的信念陳述他們的事實時,氣候懷疑論者卻指責他們有政治偏見。這一有毒的循環(huán)進一步侵蝕了拉圖爾長期以來認為是站不住腳的經(jīng)典科學觀。

“這是一個重要的政治時刻,”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說,她是一位描述了反科學思想興起及其激發(fā)的親科學動員的著名女權主義S.T.S.學者和科學哲學家,“但這也是一個不再回到非常傳統(tǒng)和糟糕的認識論的重要的時刻,即科學知識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為什么以及如何堅持它。布魯諾在提出這些論點時表現(xiàn)出了難以置信的創(chuàng)造性和強烈性。我們需要展示這場氣候爭議的破產(chǎn),但不能掩蓋這樣的事實:科學是一套具體的實踐,而不是大寫的科學?!?/p>

位于阿爾薩斯-洛林的孚日山脈,是拉圖爾最近訪問過的一個臨界區(qū)天文臺的所在地

拉圖爾告訴我,隨著對其專業(yè)知識的攻擊的增加,一些科學家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經(jīng)典的科學觀點——假設事實本身就能表達自己,并因此將被所有公民以同樣的方式解讀——“不會讓他們恢復原有的權威”。在2017年的一次采訪中,曾在國會任職16年的物理學家小拉什·霍爾特(Rush Holt Jr.)將“為科學游行”描述為一個轉折點,他說人們正在意識到,“他們需要捍衛(wèi)讓科學變得繁榮的環(huán)境”。

無論他們是否意識到這種認識論的轉變,人們越來越普遍地聽到科學家們將其學科描述為一種“社會事業(yè)”,并指出他們的科學記錄的力量、他們建立共識的努力以及他們的研究人員的良好信譽。一些人甚至開始接受這種觀點,即他們對世界的事實陳述充滿了判斷和警告——用拉圖爾的話來說,“陳述事實和敲響鐘聲是一回事?!甭?lián)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最近一份報告的語氣非常嚴峻,該報告談到,需要“社會各個方面發(fā)生迅速、深遠和前所未有的變革”,這標志著與其以前工作的重大背離,因為這向科學界展示出,他們“在描述其發(fā)現(xiàn)的含義時,終于放棄了謹小慎微”,正如記者大衛(wèi)·華萊斯-威爾斯(David Wallace-Wells)為《紐約》雜志所寫的那樣。

幾年前,在法國實業(yè)家和一位氣候學家參加的會議上,當拉圖爾聽到這位科學家不是根據(jù)無可指責的科學權威,而是通過向他的聽眾展示他的秘密來為自己的研究結果進行辯護時感到震驚,這些秘密包括“參與氣候分析的大量研究人員、復雜的數(shù)據(jù)核實系統(tǒng)、文章和報告、同行評估原則、龐大的氣象站網(wǎng)絡、漂浮的氣象浮標、衛(wèi)星和確保信息流通的計算機”。相反,這位科學家說,氣候否認主義者沒有這種體制架構。拉圖爾意識到,他正在見證一個巨大的修辭轉變:從科學家呼吁大寫的真理,到吹噓強大的網(wǎng)絡,因此,真理一直是被建立起來的。

拉圖爾一生中最大的矛盾之處在于,他取得了一種偉人的地位,盡管他的許多工作都試圖證明,智力勞動絕不是一種單獨的努力。在過去的20年里,他被公認為當代哲學家中最具創(chuàng)造性和影響力的人物之一,不僅因為他對科學的激進態(tài)度,而且因為他對現(xiàn)代生活的廣泛研究。他的幾十部著作中包括對法國最高法院的民族志研究,對宗教演講難題的贊歌,關于巴黎街頭的多媒體“歌劇”,以及一部關于自動地鐵系統(tǒng)故障的對位調(diào)查——部分是由地鐵本身講述的。這項工作激發(fā)并感染了從文學學者、面向對象的哲學家到管理理論家和神學院的每一個人。

與大多數(shù)哲學家不同,對他們來說,思考是一種久坐不動的活動,而拉圖爾堅持要檢驗我們所認為的世界與世界本身的區(qū)別。實際上,他已經(jīng)進行了50年的實驗,在此期間,他在圣地亞哥的索爾克研究所、亞馬遜雨林和肯尼亞的熱帶稀樹草原收集了數(shù)據(jù)。這一永無止境的研究的當前階段使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他的全球抱負相稱的領域。拉圖爾最近環(huán)游了世界,觀察那些研究在所謂的臨界帶——從低層大氣延伸到植被、土壤和基巖的地球的薄薄的一層——上的氣候變化影響的科學家們。根據(jù)地質學家的說法,這是“極其重要的”,因為它是陸地生命得以繁榮的唯一地方。正如拉圖爾在斯特拉斯堡的演講中所說,“我們關心的一切,我們所遇到的一切,都在這個小小的臨界地帶中?!彼麑@一臨界帶的興趣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信念,即公眾對氣候科學的更深入理解將更準確地顯示氣候科學是如何形成的,否則它的社會層面就會變得混亂不堪。

在參加斯特拉斯堡木偶節(jié)的前一周的一個下午,拉圖爾會見了說話溫和的地球化學家杰羅姆·蓋爾阿爾德特( Jé rme Gaillardet)和景觀建筑師亞歷山德拉·阿雷尼斯(Alexandra a ré nes),拉圖爾曾將后者描述為當代哥白尼,他們在巴黎地球物理學研究院見過面,而該研究院是法國地球和行星科學的頂尖研究機構之一。他們?nèi)司奂谝黄?,討論他們?yōu)榭鐚W科雜志《人類紀評論》撰寫的一篇論文。

拉圖爾在法國科學院第一次認識了蓋爾阿爾德特和阿雷尼斯,他是那里的名譽教授,并擔任研究主任。在領導法國臨界帶觀測站網(wǎng)絡(C.Z.O.)的蓋爾阿爾德特的指導下,拉圖爾訪問了非正式組成國際C.Z.O.網(wǎng)絡的200多個地點中的幾個,并對其中的科學家進行了采訪。他已經(jīng)成為臨界帶圈子中的名人,參加決定未來研究的會議,談論地球上這個高度異質的區(qū)域,與環(huán)境科學家發(fā)表論文(發(fā)表在《科學》雜志上),并鼓勵科學家將人類作為一個變量納入他們的研究中。

作者們圍坐在蓋爾阿爾德特辦公室的圓桌旁。它裝飾著一個方程式白板、教學巖石、地球化學教科書和一個永無止境的旋轉桌球。這篇論文的想法是在拉圖爾告訴蓋爾德特說,臨界帶的標準表述是“一場徹底的災難”之后出現(xiàn)的。相對于標準的臨界帶僅僅表示為一層薄層地球圖像,他們提出了一種新的表示形式,即地球上最脆弱和最危險的區(qū)域——臨界帶是人們關注的焦點。

科學家雅克·辛德勒向拉圖爾展示了一臺重力儀,它測量所謂的臨界帶的重量變化。根據(jù)拉圖爾的說法,我們所關心的一切,我們所遇到的一切,都在這個小小的臨界帶中

在我們巴黎會見后的第二周,拉圖爾前往斯特拉斯堡西南兩個小時車程的位于阿爾薩斯-洛林的孚日山脈,去觀察蓋爾阿爾德特和其他科學家在斯特倫巴赫臨界帶觀測臺工作的情況。斯特倫巴赫——法國最早的C.Z.O.之一,最初成立于1986年,目的是為了測量酸雨的影響。近年來,有200英畝的山坡森林配備了傳感器和一系列高科技設備,此地已成為研究氣候變化對水化學、土壤含量和植被影響的重要場所。

隨著拉圖爾的出現(xiàn),像蓋爾阿爾德特這樣的實驗室已經(jīng)開始研究環(huán)境的變化,并充分認識到人類和非人類、社會和自然是不可分割的,它們緊密地結合在一個相互影響的網(wǎng)絡中。這不是簡單的哲學猜想。正如拉圖爾長期以來所堅持的那樣,與許多環(huán)境研究人員一樣,臨界帶的科學家們自己也參與到了其研究的周期性過程之中:其他人利用他們的研究來改變他們所測量的環(huán)境,進而挑戰(zhàn)了科學家作為被動的自然世界的無私觀察者的傳統(tǒng)形象?!拔艺J為我們與布魯諾所做的不僅僅是簡單的組合,”蓋爾阿爾德特告訴我,“它改變了社會科學和地球科學的思維方式?!?/p>

我們到達了山頂,在那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低矮的混凝土掩體。里面是觀測臺的重力儀。它是一臺藍色的圓柱形機器,它通過跟蹤引力的微小變化來測量更遠處的山下集水區(qū)所收集的水量的差異。它所連接的舊戴爾電腦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打開。在我們等待的時候,一位和藹可親的地球物理學家,雅克·辛德勒(Jacques Hinderer),向我們解釋了獲得精確數(shù)據(jù)的一些困難。蓋爾阿爾德特一直盯著拉圖爾,直到拉圖爾臉上流露出一種喜悅的神色,以確保他能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jié)。

當電腦終于開機時,它的屏幕上顯示了一個簡單的動畫——不同寬度的綠色波浪在藍色的背景下起伏。準確地說,它們代表了海浪和潮汐的引力效應。但這些波動也讓我想起了拉圖爾對地球人類紀的描述:“一個活躍的、局部的、有限的、敏感的、脆弱的、顫抖的和容易被激怒的圈層。”他全神貫注地站在小顯示器前?!霸阪谌丈矫}中居然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這種感覺很美妙,”他說,“在這里,整個地球都變得敏感起來,非常感人?!?/p>

如果拉圖爾的批評者那天在場,他們可能會覺得這個場景有些奇怪——科學崇拜者的老對手跪在科學的祭壇前。但他們會錯過的——他們一直都錯過的——是拉圖爾從未試圖否認重力的存在。他一直在做一些更不尋常的事情:試圖重新描述人們了解這些知識的條件。

我們擠進了這間小小的混凝土房間,就像拉圖爾一直看到的那樣,我們看到的不是物體本身,也不是精神上的表征,而是科學技術允許我們看到的東西。在拉圖爾看來,這是唯一可以看到的方式。他一次又一次地認為,重力是由科學家的勞動和專業(yè)知識創(chuàng)造出來的,政府為他們的教育提供資金,為緩慢的計算機提供的電力,把重力儀運送到山頂?shù)目ㄜ?,把讀數(shù)轉換成運算和清晰圖表的地球物理學家,等等。沒有這個網(wǎng)絡,我們就看不到那些隱形的波動。有一段時間,拉圖爾恭敬地站在屏幕上滾滾的波浪面前。然后他就像是在欣賞一個新生的孩子一樣對聚集在一起的科學家們說:“真漂亮——你們一定感到很驕傲?!?/p>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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