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近年來，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正頻頻示警，不斷挑動公眾脆弱的神經(jīng)。人們不禁感嘆：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我殺的又不是別人！”

2018年最后一月，當大多數(shù)人都沉浸在過往一年未實現(xiàn)愿望的小惆悵與新一年的小期待情緒中，湖南沅江發(fā)生的一起未成年人弒母案讓很多人震驚之余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12月6日，沅江市泗湖山鎮(zhèn)淅瀝瀝地下著陰冷的小雨，可讓人真正感到脖頸發(fā)涼的，是4日前鎮(zhèn)上發(fā)生的一件聳人聽聞的大事——一個12歲的娃娃揮刀殘忍砍死自己的親媽。

12歲的小志（化名）周五曠課，班主任兩天后把這件事告訴了小志媽媽。小志媽媽對小志曠課吸煙行為十分氣憤，管教中把小志的手機摔到地上。見到手機被砸壞，憤怒的小志立刻跑到廚房拿起菜刀向母親砍去。

將母親殺死后，小志沒有任何慌亂的情緒，抱著自己兩歲的弟弟睡了一晚，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直到第二天上午，鄰居去家里串門時，才發(fā)現(xiàn)發(fā)生了命案，小志媽媽全身二十幾處刀痕倒在血泊中。

因小志的年齡未達到法定年齡，不能進拘留所或者少管所，被釋放回家。得知這一消息后，小志家附近的鄰居間產(chǎn)生了不小的議論。很明顯，大人及孩子們對小志避之唯恐不及。讓人不寒而栗的不僅僅是小志極端的行為，更源于他殘忍弒母后的那一句——“我殺的又不是別人?！币舱且驗樾≈緩s母后的冷漠表現(xiàn)，小志就讀學校的同學家長強烈抵制其歸校就讀。

被小志所作所為驚嚇到的不只是當?shù)氐木用?，小志的事情在網(wǎng)上傳開后，全國網(wǎng)民一下子沸騰了?！罢鎸嵉匾娮R到什么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淪喪?！薄斑@樣的孩子長大后還得了？”“想說的太多，反而一時說不出話，法律、倫理、道德、人性……五味雜陳?！?/p>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一個12歲的孩子轉化為一個魔鬼？

隨著各路媒體對本案的先后報道，我們可以大致描繪出小志的成長環(huán)境。小志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老人歲數(shù)大了，再加上隔輩親，小志的任何要求老人們都是盡量滿足，從小依著慣著。就連小志犯錯，老人都不怎么在意。一次，小志偷了爺爺1000多元錢，爺爺非但沒管教，連一句批評都沒有。

小志媽媽因為生二胎，便回來跟他們爺孫同住。見到小志經(jīng)常抽煙、玩手機，小志媽媽便會言語管教孩子幾句。爺爺奶奶對兒媳管孫子的行為很是看不慣，經(jīng)常因此與小志媽媽爭執(zhí)。在爺爺奶奶的撐腰下，小志越發(fā)叛逆，不承想從小的驕縱有朝一日演變成今天的悲劇。

>>資深心理咨詢師、清華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特約講師荀焱 李天琪攝

也難怪事發(fā)后，同校學生家長會聯(lián)合起來反對小志回校就讀，小志在本村中都成了可怕的存在。一名鄰居回憶說：“昨天，警察帶這孩子回案發(fā)現(xiàn)場了解情況，他居然還在樓下笑……臉上沒有一點害怕的表情?！?/p>

“關系”

資深心理咨詢師、清華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特約講師荀焱從來不把近幾年發(fā)生的未成年人弒親人、校園欺凌看作偶然發(fā)生的事件，她認為結出這些惡果的是十幾年前種下的“因”。

事實上，荀焱接觸過的“問題兒童”不在少數(shù)。

十多年前，荀焱應邀到一家知名國際寄宿學校給學生開展一學期的心理輔導課程。來這所高中就讀的學生基本上都來自非富即貴的家庭，特殊中的特殊，學校將高一生中最調皮、最讓老師頭疼的一撥兒孩子聚到一起，攢成一個班，重點對待。

這群孩子每天晚上睡前有個重要的儀式，不管男生女生，熄燈后他們會朝著宿舍的后山像狼一樣的吼叫。表面上可能是因為好玩兒、從眾，但荀焱從專業(yè)角度明顯感知這群孩子內(nèi)心的焦躁和壓抑。

走進叛逆兒童的內(nèi)心，對荀焱來說從來不是什么難事。相熟以后，孩子們漸漸對荀焱吐露心聲。叛逆孩子的故事荀焱見過不少，但是這些孩子的荒唐，還是讓她震驚不已。

荀焱上課時給他們每人準備了一個小日記本，告訴他們可以把一些心里話、小秘密寫進去。如果愿意，他們可以把日記本跟荀焱分享。一個19歲、多次留級的男孩兒在日記中寫道：“瘋癲的事情我什么都干過，激怒老師，毆打同學，吸食搖頭丸，嚴重傷人而多次轉學……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其實我長大后想當出租車司機，這樣我就能在開車途中聽到不同的人生故事，同時我也能給我的乘客帶來快樂。我特別厭惡自己，厭惡現(xiàn)在的生活。如果我不想著這個夢想，我就失去活下去的動力?！?/p>

一個女孩兒在日記中寫道：“盡管在外人看來，我跟不同男孩兒群宿的行為有多荒唐、墮落，而其實我只是在取暖?！?/p>

無望、狂躁、憤恨、羞愧、痛苦……荀焱好奇究竟什么樣的經(jīng)歷，導致這群十幾歲的孩子對生活喪失了任何期待。

有個內(nèi)向的孩子跟荀焱講，自己從小到大見父母的時間少得可憐，帶大自己的保姆不止一次家暴過他。荀焱問他為什么不告訴父母，男孩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緊張地直搓手。其實荀焱心中有數(shù)，那些腦門上貼著爹媽標簽的人并沒有與孩子建立所謂的“關系”。

荀焱告訴記者：“不要小看‘關系’這個詞！”

“為什么一些遭遇到熟人性侵、校園暴力的孩子沒有對父母講？”荀焱告訴記者，“如果沒有建立一種信任的親密感，哪怕是那些看似普通無異的家庭，孩子也決不會將痛苦向父母傾訴。在孩子眼中，出了事，他們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擔心父母能否接受最不堪的自己?！睘槭裁次覀兂３？吹剑揖吃胶玫暮⒆釉饺菀着涯?？人們常說，虎父無犬子，某些情形中，父母對孩子的期待無形中成為禁錮他們的枷鎖。

中國有句俗話叫“破罐子破摔”，荀焱在接觸“問題兒童”時，最關心的也是眼前這個孩子第一次“摔罐子”是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荀焱說：“家庭一定是首先應該反思的對象。不一定是父母，只要未成年人在童年時期感受過來自家庭的溫暖，都足以支撐一個靈魂不至于絕望?！?/p>

“青春期的孩子最大的情感需求來自同伴，已經(jīng)不同于幼年時期對父母之愛的需求?！避黛驮?jīng)在少管所接觸過很多誤入歧途的孩子，他們大多最后是在犯罪團伙成員身上尋求到這種溫暖。盡管關系再扭曲，但就是這種溫暖讓從未體驗過的孩子繳械投降、甘心墜入。哪怕他們知道自己的行為再不對，但是這種關系的存在讓他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心理學學到今天，荀焱越來越肯定“關系”存在的重要性。

“戾氣背后是什么？”

在采訪中，荀焱拋出了一個問題：“到今天，為什么表面上物質條件越來越好，但折射出的精神生活卻越來越荒蕪？”

就在記者與荀焱上一次開會相遇到本次采訪的一個月間，全國范圍內(nèi)發(fā)生的未成年人惡性傷人事件不止三兩起。預謀犯罪、殘害同學、殺死親人……在我們還停留在前兩年一些孩子冷血虐待貓狗的記憶中，新聞報道中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恐怖。

涉事未成年人的殘忍、戾氣背后是什么？荀焱認為影像催眠“功”不可沒?！艾F(xiàn)在的孩子特別是男孩兒，對暴力、血腥電子游戲、視頻毫無抵抗力，你別說孩子，成人玩得都爽，不可自拔?！避黛驼f。

荀焱告訴記者，在人的大腦中，情緒腦接收影像所產(chǎn)生的記憶遠遠強于理性腦。換句話說，影像的刺激遠遠深于理性刺激。再加上認知腦后天發(fā)育，原始快感一旦形成模式，對大腦產(chǎn)生限制，將導致一個人的理性認知嚴重受阻?！皣庥捌姆旨壷贫龋袊浆F(xiàn)在都沒成型。少兒影片中不適合有矛盾沖突的存在，像《熊出沒》在美國被定級為TV14級（不適合14歲以下兒童觀看），《喜羊羊》動畫在國外也不被認可為低幼兒童觀看。也是在呼吁多年的情況下，我們才有了《熊熊樂園》的播出?！?/p>

荀焱基本上每年都會做一個簡單的測試，她會給一群孩子做一個心理投射試驗。今年一次公開課上，某中學高二兩個班八十多名學生和他們的父母一同出席。在這堂課上，荀焱設了一個小情境：有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特別相愛，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男人轉身發(fā)現(xiàn)女人變成青面獠牙的女鬼?？吹窖矍靶膼鄣呐俗兂晒恚腥说牡谝环磻鞘裁?？

現(xiàn)場的家長們基本脫口而出的是“跑”，學生中女生大多喊“抱住她”，男生中呼喊“弄死她”的比例尤其的高。

荀焱給記者解釋：“這是一個心理投射實驗，實驗中人當下的第一反應是他在親密關系中發(fā)生沖突時的本能反應是什么。不僅僅限于與配偶的關系，也適用于親子關系。說抱住她的女生表明她們格外需要情感的呵護，對情感的需求度比較高；說弄死她的人大多喜歡用暴力等極端的方式面對沖突；說跑的人是回避的做法，這一想法很常見，在這個極端的情景實驗里也可以被理解?！?/p>

荀焱每年都做這個測試，十多年前喊“弄死她”的男孩兒還沒有那么多。當天在場超過80%的男孩兒都高喊這一做法，荀焱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的孩子確實比以前戾氣多了很多。

但荀焱并不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在游戲上，視其為洪水猛獸。她堅信：“所有出問題的背后，一定不是因為某一樣東西。”

“放手讓孩子去體驗”

“所有扭曲的靈魂背后一定有一個破碎的童年，同時伴隨著創(chuàng)傷性事件疊加導致?！辈贿^即便如此，荀焱認為，對于這種“欠缺”型來說，不足為懼，后續(xù)發(fā)生的一段溫暖的關系或多或少能修復心中的溝壑。

“缺失還好辦！缺少父母的關愛，后續(xù)給他（她）持續(xù)的關愛，建立一種長久的聯(lián)系，相對來說更容易去修復。要保持一定的量和持續(xù)性，雖然很難說根本修復，但也能達成一定的修復量?！?/p>

>>東方IC供圖

但同樣是不當?shù)慕甜B(yǎng)，對于從小在溺愛中長成的冷漠型人格，比如弒母案中的小志，荀焱對其并不持樂觀態(tài)度。荀焱表示：相比于關愛缺失，我更擔心溺愛。缺失好補，未來總有機會填補空缺，但對于從小缺少悲憫心理的溺愛很難扳。我一直很提倡在小學開展諸如“你今天為爸媽做了什么”“今天干了哪些家務活兒”的課程。不溺愛的前提是建立規(guī)則感，適當約束，揍孩子、罰站那不是管教。

除了溺愛，現(xiàn)在教養(yǎng)孩子過程中荀焱看到更多的還有過度關注?！坝袥]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很多的小孩兒有腸胃系統(tǒng)的毛病，還有一些孩子很早就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整日心事重重。現(xiàn)在一家就一個孩子，即便開放二孩后，這種對幼兒的關注度也同樣如此密切。很少有人懂得這樣一個道理——過度關注等于剝奪，在這種時代，孩子們?nèi)鄙俚恼莻€人體驗。”

在荀焱看來，冷的體驗、餓的體驗、受輕傷的體驗并非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相反，兒童時期很多讓家長頭疼的毛病都是大人護著、寵著、慣出來的。

“要肯定孩子的力量！現(xiàn)在的家長怕沖突，總是過度干預，一方面擔憂自己孩子受傷，一方面也擔心傷到別人孩子。有一位媽媽曾咨詢我，她的寶寶快上幼兒園了，她怕孩子在幼兒園被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教孩子還手。我告訴她的是，其實還手或者無動于衷，我們都應該尊重孩子的選擇。孩子被打，要讓他知道不同的反應都是可以接受的。一味將成年人的教育思想灌輸給他，會造成孩子的心理負擔，潛意識告訴他——你沒有做好，沒有保護好自己，是你沒用。這才是最可怕的，有的孩子就不想還手，那也是本事。中國人教育中有太多的否定，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讓孩子明白，我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任何反應都是正常的，因為這才是我?！?/p>

荀焱建議，父母首先應該肯定孩子的做法。不論是打回去，還是無動于衷，抑或是逃跑，都是對的。要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問題，肯定之后，再去跟孩子一起尋找可能的其他辦法。

讓孩子去體驗，也是荀焱教育她自己孩子的方式。荀焱的兒子耀耀上幼兒園時，班主任極其嚴厲，常常給孩子留過多繁重的作業(yè)。一天，班主任又下達了一個艱巨的任務——抄寫漢字七頁田字格之多。要知道，對于五歲的孩子，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耀耀一邊哭一邊寫，即便耀耀爸心疼地說替他寫，耀耀也不同意，一個人一筆一畫寫到后半夜。荀焱在一旁無條件支持耀耀的選擇，陪他寫到最后。

談到家長輔導孩子做功課，最后輔導到崩潰，荀焱笑談：“不要低估孩子的力量！做父母要真實，別裝。首先你要明白，父母無法做到孩子完全想要的那樣。你的真實的情感反應不會對孩子造成創(chuàng)傷，恰巧這也是建立一種連接的方式。孩子能感受到家長恐慌的背后實際是你在為他好。只要不是極端猶如泄憤、虐待性的摧殘，都是沒問題的。家長要放輕松，要知道那種因為監(jiān)督孩子寫作業(yè)‘咆哮’‘瘋狂’的爹媽所養(yǎng)出的孩子成為罪犯的可能性很低?！?/p>

“犯罪的畢竟是個例，大多數(shù)的孩子出問題不會走到那一步。我經(jīng)常跟人講，孩子小時候鬧騰不是事，別等他安安靜靜很多年，一直到青春期，問題一下子都爆發(fā)出來，打你個措手不及。有的媽媽找我哭：我的孩子小時候多乖啊，怎么現(xiàn)在變這樣了！青春期叛逆的孩子實際上就是在宣稱要自己的掌控權。你從小多放權給他，讓孩子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多做主，到后期就不會爆發(fā)那么多的矛盾了。”

在愉快的氛圍中，結束了對荀焱的此次采訪。不論是話題內(nèi)還是話題外，從荀焱身上記者得到了很多關于教育的啟示。未成年人教育問題不是件小事情，也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期待孩子們越來越好的我們是否首先要反思，我們的教養(yǎng)方式是不是孩子們真正需要的。也許，教育路上，最不怕多的就是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