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岸
黃泥灣人通常是在大年三十中午十二點以前吃團(tuán)圓飯的。日色近午,父母將年飯端上飯桌,一家老小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方桌邊時,還沒有劉得良的身影。
他的車被嚴(yán)實地堵在從縣城回竹園鎮(zhèn)的省道上,動彈不得。這年頭,咱中國就是車多,城里堵,鄉(xiāng)下居然也堵上了。從全國各地開回家過年的轎車堵塞在道路上,從車牌照上和聲聲緊逼的喇叭聲里展示著“殊途同歸”的焦慮與歡樂。
劉得良駕駛的是一輛江蘇牌照的寶馬越野車。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他在蘇州搞拆遷,發(fā)財了。他掏出手機,打給父親,爹,您和娘先吃年飯吧,別等我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車才能走呢。
爹說,好。爹剛說了好,手機里傳來娘的聲音,良子,就是等到天黑,咱家的年飯也等你回來再吃!
總算沒有等到天黑。緊趕慢趕,劉得良在下午三點多進(jìn)了家門。一家人的團(tuán)圓飯才正式開始了!
劉得良回老家過年,日程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0凑拯S泥灣的習(xí)俗,他要在正月初一給劉家自家人拜年,中午趕到舅舅家拜年;正月初二,他要帶著女人和孩子們?nèi)フ扇思野菽?正月初三,他要走馬燈似的給姑姑、姨媽、姐妹家拜年;正月初四,他就要離開家鄉(xiāng)返回江蘇了。
正月初一,拜年拜到大堂哥劉得旺家,已經(jīng)快晌午了。劉得旺七十出頭,精神頭還好,曾經(jīng)是黃泥灣的剃頭匠?,F(xiàn)在,年輕人都不找他剃頭,他只給村里幾個老頭服務(wù)了。劉得良一進(jìn)門,就掏出一支中華煙,替劉得旺點上了。劉得旺瞇著眼吸了一口煙,打量著他說,我說兄弟,你怎么跟個長毛賊似的?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嘛!
劉得良一摸自己的頭發(fā),嘿嘿笑了,說,在外面整天忙得腳后跟打屁溝子,顧不上呢。
劉得旺連忙喊老伴,倒水,我給兄弟剃頭。還沒等劉得良說什么,他就一把將他拖到一張椅子前,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了。
堂哥劉得旺正給他剃頭呢,劉得良的手機在兜里唱起歌來。他趕緊摸出手機一看,是舅舅的兒子打來的。
表哥,你走到哪兒了?菜都端上桌了,俺爸俺媽都在等你呢!表弟說。
快了,快了,我還在理發(fā),理完發(fā),一腳油門就到了。劉得良說。
劉得良趕到舅舅家,只見到了表弟、表弟媳婦和孩子們。
舅舅和妗子呢?劉得良問表弟。
表弟朝他爸媽的臥室一努嘴。
劉得良放下手中的禮物,一推門,走進(jìn)了舅舅和妗子的臥室。妗子一臉冷漠地在床邊坐著,舅舅臉朝里背朝外睡在床上。
妗子,我來給您和舅舅拜年了,我舅他怎么了?劉得良問。
妗子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出去和你表弟吃飯去吧。舅舅卻紋絲未動,仿佛睡沉了。
劉得良不知道如何是好,愣怔了一會兒,怏怏地走出了他們的臥室。
打劉得良記事時起,他就是舅舅的掌上明珠。過去,他家窮,舅舅能干,多少富裕一些,只要他登門,舅舅和妗子總是好吃好喝好伺候。他讀書的時候,有好幾回繳不起學(xué)雜費,還是舅舅掏的腰包呢。要不是舅舅支持,他早輟學(xué)了,也完不成高中學(xué)業(yè)。正是因為讀過高中,他的眼界和膽識才比早就輟學(xué)的同齡人高了許多,這也成就了他的今天。
舅舅和妗子的大恩大德他永遠(yuǎn)報答不完呢。每年他來拜年,舅舅和妗子都熱情如火,恨不得他的嘴巴再張大一些,多吃一些好吃的東西。今年這樣不冷不熱的,這到底是怎么了?
劉得良回到家里,爹問,你舅舅和妗子都好吧?他沒有吱聲。娘又跟過來問,你沒見到他們?他依舊沒有吱聲。
沉默了一會兒,娘突然醒悟過來,一指劉得良的頭,責(zé)怪地說,你看你這孩子!
爹也恍然大悟地罵道,你的腦袋叫驢踢了?咱黃泥灣的風(fēng)俗,正月不能剃頭你不知道嗎?正月剃頭死舅舅!難怪你舅舅他們要生氣了!
娘蠻橫地瞪了爹一眼,爹識趣地趕緊閉上了嘴巴。
劉得良正在家里懊惱呢,表弟打來了電話。表弟笑嘻嘻地說,表哥,我在手機里百度出來“正月剃頭死舅舅”這句話給我爸媽看了,這句話原本的意思是明朝遺民反清,不剃頭“思舊”,以訛傳訛變成了現(xiàn)在的“死舅舅”。我爸媽現(xiàn)在不生氣了,讓你晚上再過來,補你一頓好酒好飯呢!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天池小小說》
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