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 慧
石民,光緒二十八年二月初十(1902年3月20日)出生,祖籍湖南新邵縣陳家坊鄉(xiāng)田里村,冊名堞更,字陰清,號影清,曾用筆名沈海、石沈海。父親石靜臣是清朝光緒年間的舉人,母親楊氏是舉人修職公的女兒。石民1922年畢業(yè)于長沙岳麓中學后,考入北京大學文科預科。1924年升入北大英文系,1928年畢業(yè),獲文學學士學位。1928年任上海北新書局編輯。1930年10月,與尹蘊緯訂婚。1931年春季,在南京舉行婚禮,婚后生有二女石純儀、石縵儀,一子石型。
1933年夏,石民舉家前往武漢,任國立武漢大學文學院外文系助教,教授“翻譯”課程。1938年,隨武漢大學西遷四川樂山。1939年秋季,因肺病惡化從武大離職返回老家邵陽治療。1941年9月4日,石民病逝,安葬在老家陳家坊窩塘沖的其父墓旁。石民逝世后,留下年輕的孀妻和三個年幼的孩子。戰(zhàn)亂時期,尹蘊緯帶著三個孩子,生活艱苦,在親友的幫助下,曾到桂林無線電廠、重慶交通大學、中國航空公司等處任職。1948年秋,尹蘊緯隨中國航空公司遷往臺南。不久,三個孩子也來到臺灣。石純儀臺灣大學畢業(yè)后到美國俄亥俄大學留學獲文學碩士學位;石縵儀留學美國獲碩士學位;兒子石型于臺灣“清華大學”研究生院畢業(yè),后獲得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化學博士學位。1993年,石型回到陳家坊將父親石民墳墓修繕,立碑刻字“詩人石民之墓”。
1924年,石民由北大預科升入英文系后,搬進馬神廟西齋。同年升入英文班的有一百七十六人,同級的同學有梁遇春、廢名、張友松(張鵬)、許君遠(許汝驥)、尚鉞等。升入本科后,石民頓感“得到了更多的自由。本來在那個時期,一般青年對于什么事都是請求解放的,憎惡一切束縛和強制,開風氣的北大自然要順應潮流,對于學生課內(nèi)和課外的生活,可以說是完全采取放任主義,宿舍里起居出入固然是毫無管制的,教室里上課缺課也可以悉聽尊便。加之北洋政府對于教育經(jīng)費是經(jīng)常地大量拖欠,大學常在風雨飄搖之中,教職員本身也都生活不安定,自然只求省事,所以你盡可以在每期繳費注冊之后去做你自己所要做的事,或什么事都不做,到學年終了你只管來應付考試,包你混得過去”。過多的自由會出現(xiàn)弊端,但也讓學生個性自由發(fā)展,有余裕憑自己的愛好去看書。雖然主科是英國文學,但石民的“志趣并不在于專門的英國文學或文字的研究,大半還是想借英文的媒介去研求我自己想研求的,了解我自己所想了解的,學習我自己所想學習的一些東西。而且因為得魚忘筌的緣故,對于這種外國文的練習所應為的說話和寫作,則簡直不屑措意,認為那只是鸚鵡和猴子的本領而已。我有的是‘學以為己,但求自得的呆子想頭,從沒有想到到后來在服務和應用上也有需要一些平凡本領的時候”。在此期間,石民對“法國近代的一些詩人,尤其是所謂象征派的,發(fā)生了一點特殊的興趣,而且在他們的影響之下,寫出了一些在當時很沾沾自喜的東西”?!斑@當然是課外的事情。但是,就是對于英國文學各方面的指點和引導,也還大半得之于課外,主要的就于小泉八云的幾大本講演集,他以一個熟悉東方事情的英國學者對東方學生講說英國文學,雖然無甚高論,卻能循循善誘。至于當時在課堂上所得,大抵只是指定讀物中所有的一些疑難之解答而已(這里應當感念的是陳通伯先生、林語堂先生、溫源寧先生、葉公超先生)”。當時在英文系任教授的有林語堂、葉公超、陳西瀅、溫源寧、徐志摩、黃晦聞、劉文典、劉毓盤等人,聽過的課程有:劉毓盤“詞選”徐志摩的“英國詩”葉公超的“十九世紀文學”黃晦聞的“漢魏六朝詩”和劉文典的“漢魏六朝文”等。石民在北大期間曾聽過魯迅的課。
石民自學生時代開始創(chuàng)作,在《莽原》、《語絲》、《奔流》、《駱駝草》等報刊上發(fā)表多篇詩歌、散文和翻譯等作品。1925年,石民開始發(fā)表詩歌,著有詩集《良夜與惡夢》,譯詩集《他人的酒杯》、《散文詩選》、《巴黎之煩惱》。
石民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法國象征派詩人波特萊爾的影響,以抒寫直覺為主,詩意朦朧,語言晦澀,注重暗示和隱喻,充滿想象的跳躍,被歸于象征詩派。他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詩集《良夜與惡夢》,由上海北新書局1929年1月初版,1929年11月再版,收入短詩二十一首、散文詩八首、譯詩九首。這些詩歌均創(chuàng)作于他北京讀書期間。僅從詩集題目上看,《良夜與惡夢》和《惡之花》就有幾分神似,詩集的扉頁上也引用了《惡之花》初版第六首《燈塔》之末節(jié)。
1928年,石民畢業(yè)后,為了職業(yè)的問題彷徨了許久,最后得到上海友人的來信,邀請他去擔任北新書局編譯的職務,他覺得此職與他頗相宜,因而馬上就答應了,“于是浮海南下,開始了較長期的筆墨生涯”。石民在北新書局期間,參與編輯的刊物有《北新》、《青年界》等,在北新書局出版了詩歌集《良夜與惡夢》、《他人的酒杯》(譯詩)、《散文詩選》(譯詩),參與北新書局“英文自修叢書”、“英文小叢書”、“英譯漢文名著選”、“自修英文叢刊”等書的譯注工作以及中學教科書的出版工作。
1933年8月,從北新離職后,石民到武漢大學任文學院外文系助教。與北新書局編輯的忙碌生活相比,武大優(yōu)美的環(huán)境讓他心靈舒展,在珞珈山“可以遠望長江,近瞰東湖,天寬地闊,風清氣爽,頗能使局促的心靈得到開展,煩郁的精神得到疏散”。在武大,石民為文學院外文系三年級講授必修課程“翻譯”,每周二小時,一年授完,課程指導書要求“本學程研究翻譯之方法,多作翻譯之練習,間及譯本之校對與批評”。石民與陳源合授,課程并不繁重,還合編了《翻譯》教材,時年月薪一百四十元。石民在北大讀書期間,陳源為英文系主任兼教授,為其授業(yè)老師。石民到武大,與時任武大文學院院長的陳源成為同事,二人私下來往密切,石民多次為陳源夫人凌叔華主編的《武漢日報》文藝副刊《現(xiàn)代文藝》撰稿。授課之余,石民重新體會到讀書之樂,他的閱讀樂趣“大半是在線裝書方面”。閱讀心境隨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在以前某一時期,我曾經(jīng)慣愛從近代文學里面去看種種觸目驚心的‘人間變相,當作一種賞心樂事,如今我所向往的卻是一種靜觀自得的超然境界,這是可以從中國詩里面得到的”“因了清代漢學家?guī)撞坎┣⒕珜彽摹?jīng)解之啟發(fā),我發(fā)心細讀所曾讀過和未曾讀過的幾部正統(tǒng)經(jīng)典”。不由得感慨“人生實在是一種盛夏的行役,陽光的激射夠使你目眩頭昏,體熱心煩,你總巴不得到樹蔭之下休息休息罷。所謂離開現(xiàn)實,可以說就是一種‘歇陰的辦法”。在武大度過五年的教書生活,石民自認為是“比較安適寧靜的五年”。1938年初,因戰(zhàn)事緊張,石民隨武大西遷四川樂山。1939年秋,因肺病嚴重后不得不返鄉(xiāng)治療,他仍懷念在武大度過的時光。
石民的一生大都在邵陽、長沙、北京、上海、武漢、樂山等地度過。早年求學在長沙和北京,求職在上海,教書在武漢和樂山,其間結識了不少良師益友。大學同學有梁遇春、廢名、張友松、許君遠、張文亮等,其中廢名、梁遇春二人與他感情甚篤;在上海認識魯迅、李小峰、趙景深、胡風、朱企霞、韓侍桁等人,其中魯迅對他在文學上多有指導,并通過魯迅認識在上海的一批文人;在武漢與樂山教書期間,與陳源、凌叔華夫婦及武大同事多有往來。
石民與梁遇春不僅同級同系,而且還同宿舍,但大學期間他們并沒有什么來往。1928年,大學畢業(yè)后,梁遇春旋即被聘至上海真茹的暨南大學任教,石民也到上海北新書局任編輯。在上海期間,兩人往來密切,幾乎每星期來往一次,一起交流文學上的心得。石民對與梁遇春的友誼記載道:“厥后來滬,他在真茹(那時有人嘲笑地稱他為‘口含煙斗的白面教授,其實他只是一個助教而已),而我則住在租界的中心,他鄉(xiāng)遇故知,自然格外覺得親熱。雖則相距頗遠,我們幾乎每星期總是要來往一次的。他是一個健談的人,每次見面真是如他自己所說的‘口談手談。有時讀了什么得意的文章,或?qū)懥耸裁吹靡獾奈恼拢偸呛芨吲d地翻出來給我看,往往桌子上堆滿了他所翻開的書本。他于書可以說是無所不讀,甚至于《聯(lián)語匯編》和《燈謎叢話》之類都能引起他的玩味。他具有廣博而且明確的理解,這是姝姝自悅的我所不及的。在對談時,自己往往有一個思想在腦子里模糊得不能明白地表達因而期期艾艾覺得很窘的時候,他大抵能夠猜出我的意思而給我點破一下或竟直接地代我說了出來。那一年余的友誼生活在我真覺得是生平快事。后來他就往北平去了?!保ā锻鲇蚜河龃骸罚?930年2月,梁遇春北上,任北京大學英文系的圖書館管理員兼助教,兩人之間仍舊書信不斷,梁遇春有多篇文章和譯著在北新書局出版。1932年6月25日,梁遇春因患急性猩紅熱病故,年僅二十六歲。梁遇春去世后,石民與廢名搜集、整理梁遇春遺著編成散文集《淚與笑》,并分別作序文。石民曾用筆名沈海,將梁遇春寫給他的信題名《秋心小札》發(fā)表以示紀念,“秋心去世后,我于悼念之余曾經(jīng)有意搜求他與各友人的信札,打算連同我自己所保存的一些編印出來,因為他的信是那么明白生動地表現(xiàn)出他這個人”?,F(xiàn)存有梁遇春致石民信四十一封,也是石民精心保存后遺留的幸存物,是二人之間友情的一個見證。
石民與廢名也是北大同學,二人之間的書信往來至今尚未被發(fā)現(xiàn)。但從梁遇春信中,可知這三人之間的關系最為熟稔。廢名創(chuàng)辦《駱駝草》時,常催石民與梁遇春寫稿,被譽為“駱駝草三子”。石民編輯《北新》和《青年界》時,他們二人也有投稿??梢娙酥g友情之深。廢名曾在《斗方夜譚(十)》中寫道:“我有兩位相好,均是六年之同窗,大概誰都可以唱它一出獨角戲,誰也不光顧誰,好比我同他們的一位寫好契約借一筆款竟料到居然是大碰一個釘子,其人現(xiàn)在海上,好像是(姓)沈名海,說起來真是怪相思的,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三千弟子誰個不知,誰個不曉,如今是這一個冰天雪地孤孤單單的剛剛游了一趟北海回來。還有一位,若問他的名姓,是一個愁字了得。話說這一字君,很受了我的奚落,就因為這一個字,但目下已經(jīng)是四海名揚,大有改不過來之勢了。天下事每每悲哀得很,我與一字君幾乎一失千古,當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六小時,我缺課他遲到不算,然而咱們倆彼此都不道名問姓,簡直就沒有交一句言,而他最是愛說話的,就在馬神廟街上夾一本書也總是咭咭咶咶,只不同我同沈海,我時常囑耳而語沈海曰:‘這個小孩太鬧!而在最近三日我同一字君打了兩夜牌,沈海君遠不與焉。沈海君最近丟了詩人不做,要‘努力做一個庸人,(來信照錄)這才引動了今夜我談話的雅興。”其中,“沈海”即石民,“愁字了得”為梁遇春。三人之間彼此相知,梁遇春在致石民信中曾下斷言:“莫須有先生說過:‘你愁悶時也愁悶得痛快,如魚得水,不會像走投無路的樣子。糟糠之友說的話真不錯,我為之擊節(jié)嘆賞者再。這仿佛都證明出你是具有徹底的青春,就是將來須發(fā)斑白,大概也是陶然的,也許是陶然于老年的心境了。這未免太說遠了?!甭?lián)系到石民后來的心境變化,確與友人所言相符。三人同窗多年,廢名善寫小說,石民專攻詩歌,梁遇春在小品文上多有成績,他們平日里不僅互相交流友情與文事,寫信告知彼此近況,還互相提攜、幫助,這份友情令人動容。
石民和魯迅自1928年下半年開始通信認識,相互往來密切。自1928年7月4日石民開始給魯迅寫信到1936年7月19日魯迅為石民代收生活書店稿費十五元止,魯迅為其校閱稿件、介紹稿件、寄贈書籍、代領稿費及往來通信的記載,共達五十七次。1928年下半年,石民到上海北新書局任編輯,經(jīng)常去魯迅家中拜訪,魯迅對其多有文事上的指導。石民詩集《良夜與惡夢》剛出版不久,即奉送魯迅。1929年2月26日,魯迅當天日記記載:“夜得石民信并《良夜與惡夢》一本。”同年10月26日,許廣平生下海嬰,石民與章衣萍、吳曙天、李小峰、蔡漱六等同訪魯迅,贈送嬰孩用品。魯迅知石民喜愛波特萊爾,特地將崔真吾替他買來的法文版《惡之花》托張友松、黨家斌帶給石民。即1930年1月9日,魯迅日記記載:“晚修甫及友松來,托其以原文《惡之花》一本贈石民?!边€曾寄贈石民兩本《藝苑朝華》。可見魯迅對后學的提攜與關切。1930年9月17日,石民參加由“左聯(lián)”為魯迅舉辦的荷蘭西菜館的祝壽晚宴。1930年11月至12月,短短一個月中,魯迅曾五次陪石民到上海的日本醫(yī)生平井博士私人診所就診,并幫他翻譯。1934年,石民因需款治肺疾,擬將所譯法國波特萊爾散文詩《巴黎之煩惱》版權售與北新書局未成,乃托魯迅設法。魯迅預付其稿費二百五十元,后將譯詩集介紹給上海生活書店,并于1935年4月出版。1935年4月25日,魯迅致黃源信,詢問:“《巴黎的煩惱》,不知書店何以還未送來,乞便中一催?!贝藭r《巴黎之煩惱》已經(jīng)出版,但生活書店尚未送給魯迅,因而魯迅請黃源幫忙催促。次日,黃源訪魯迅并攜來《巴黎之煩惱》二本。魯迅收到《巴黎之煩惱》版稅后,多次通過胡風轉(zhuǎn)給石民。日記中記載石民曾致魯迅十四封信,魯迅寫給石民的書信有十七封,遺憾的是,至今這些信件尚未被發(fā)現(xiàn)。
石民與胡風很早就認識了,到了上海二人聯(lián)系才多了起來。應石民之稿邀,胡風在國內(nèi)及日本留學期間,以“谷非”、“光人”、“張光人”名字在《北新》、《現(xiàn)代文學》、《青年界》上發(fā)表多篇文章,其中包括詩歌、譯文以及各國的文藝出版情況和作家情況譯介等。胡風從日本回國,路過上海時曾兩次住在石民家中。胡風記述:“我1929年去日本前認識他,1931年夏和1932年冬回國,都在他家住過。……1933年我回上海時,他已到武漢大學教書去了。”又在自傳中寫道:“取得慶應大學學籍是在1931年春。當年暑假回國了一次,想從湖北教育廳領到一名(筆)官費。到了上海,住在友人石民家里。石民是去日本前在上海認識的,他專業(yè)英國文學,在北新書局當編輯。我到日本后曾為他編的《北新》半月刊寄過稿,如《夕陽之歌》和日本作家生田春月自殺的報道?!?932年冬季,胡風從日本東京回國,曾在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高福里石民家后樓住了數(shù)日。后來,胡風在上?!白舐?lián)”工作期間,與石民仍常有往來。1935年初,石民因出版《巴黎之煩惱》一事,先寫信給胡風,托他請魯迅幫忙出版。胡風后來對此事記載:“他在北新書局出版過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散文詩《巴黎之煩惱》譯本,是世界名著,但讀者少。他走后,李小峰不再印了。也許他離開北新是和李小峰鬧了矛盾的,甚至可能他給李信,李也不理他。他給我信,附一信給魯迅,請魯迅幫他向北新交涉取得這本書的紙型(在北新等于廢物),并幫他介紹到別家去出版。他在北新時原和魯迅認識,現(xiàn)在托我轉(zhuǎn)交,大概是擔心以這種事務麻煩魯迅,怕魯迅不理他。但后來魯迅熱心地幫他交涉,取到了紙型,還幫他交涉生活書店出版,還代他取版稅轉(zhuǎn)寄他。他抗戰(zhàn)前病亡。”1941年,石民逝世后,胡風在桂林曾收到尹蘊緯的來信,請胡風幫忙出版石民遺譯稿《憂郁的裘德》,胡風交與三戶圖書出版公司出版,“但沒有等印出,日寇就占領了桂林,恐怕原稿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