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

一

2014年11月，邵燕祥先生來深圳出席一個會議，我趁機(jī)把手頭幾本他的書帶到現(xiàn)場，請他簽了名。2016年10月間，他寄來了他的新著《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2017年6月，我翻檢舊書，發(fā)現(xiàn)還有幾本他的書：《綠燈小集》、《遲開的花》、《邵燕祥詩抄·打油詩》、《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和《沉船》，于是，修書一封，希望他簽名。我覺得麻煩先生，卻無以為報，便用朱墨抄了一幅小楷《心經(jīng)》夾在書中。沒想到先生外出，書信倒是家人代收了，等他回來卻遍找不到。我因好久未見回音，從郵箱發(fā)一詢問。他在復(fù)信中說：

倚平兄，您好！

今早接信后，即翻拙詩所說的“新紙堆連舊紙堆”，卻未發(fā)現(xiàn)來件。我們剛從外地回來，家里是有人收各類快遞和郵政信件之屬的，但遍找不著。這不是頭一回了。

不過，不要緊，您把那五六本書書名告我，我在幾年前給老房子刷墻前，把堆在室內(nèi)書架外“核心地帶”的新舊書物暫時存放別處，刷好墻后，無法還原，只得租了一方地下室收藏，其中有一些購贈友人剩下的樣書，相信能幫您補齊。

但您的手書《心經(jīng)》則不知何往，也許在下一次我大“整頓”時會從某處發(fā)現(xiàn)吧。您能安心寫《心經(jīng)》，必是細(xì)致之人，很難想象我這里亂成什么樣子。皆因我愛惜字紙，并及一切書報，舍不得隨手?jǐn)S去，如此日積月累，遂成趙樹理《羅漢錢》中說的：“舍不得，了不得。”現(xiàn)在書物成災(zāi)，家無隙地，常遭家人抱怨，而我只能“局部改良”，難以徹底革命，這是我從今往后解脫不掉的心理壓力。文人多向往“窗明幾凈”，有生之年，已不作此想矣。

您還有一份復(fù)印稿子在我處，放在“待辦”一堆中，看來也辦不成。近年雜文“難賣”，王春瑜兄多次組織過這套書，最近則不止一次落空（出版社老總答應(yīng)得好好的，但經(jīng)發(fā)行部門的市場摸底論證后，打了退票）。近他又與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談一票“生意”，據(jù)說只能做“隨筆”，不能打“雜文”的旗號了，雜文其將淪亡乎！您的書稿如有電子版，望發(fā)我一份，這樣尋出路方便些。

謝謝您發(fā)來地址，我這回把它好好記下，因為記憶力也退化得厲害了。

專此，不贅，不到處乞諒。順祝

夏安！

燕祥

2017.6.26

8月初，便得先生寄來的書六本，《邵燕祥雜文自選集》、《邵燕祥詩選》、《亂花淺草》、《沉船》、《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我的詩人詞典》。雖然我寄去的幾本沒有，但卻多了另外四本。彌足珍貴的是，先生除了題名之外，有的書上還寫了一些話，如在《我的詩人詞典》扉頁上，他用非常優(yōu)美的筆跡寫道：“此書所收有些‘舊體詩人，有些不常為詩界道及的人。原編篇幅超額，臨時不但撤稿（如一個名下多篇，便加刪減），而且‘撤人。一時恐難有改訂、修復(fù)機(jī)會了。深感遺憾。倚平先生鑒之。”在《邵燕祥雜文自選集》上，他題道：“此為當(dāng)年請朱鐵志代選之書，斯人已去，對書興嘆。”在《亂花淺草》上，他寫道：“此書廿年處篋中，臨寄深圳，始匆匆翻閱一過，發(fā)現(xiàn)錯漏不少，容有翻過未看部分，有錯尚未改正。請諒?！痹摃鵀樾斐潜辈邉澋碾s家雜憶叢書，為山東畫報出版社1997年出版。此書我收到后翻了一下，只見書中先生寄我之前這“匆匆翻閱一過”就有六處改正。比如改“文化會”為“文代會”，比如改“修辭正其誠”為“修辭立其誠”等?？磥磉@本書當(dāng)時有點粗制濫造，因為書中還有三處是打了補丁的——印出后發(fā)現(xiàn)有錯誤，上市之前貼上正確的掩蓋印錯的地方，還不包括先生自己看到的那六處。而在《我的詩人詞典》里，有臺灣詩人郭楓一條，其中生卒年月寫的是（1933—2006），先生把2006劃掉，在該頁的右上角注明：“責(zé)編好意，為我填查來信人的生卒年月，惜所據(jù)不實，致有差錯?！笨梢娝?xì)致認(rèn)真，這讓我深為感佩！

9月初，忽然又收到北京寄來的郵件，打開一看，真是讓我萬分驚喜，上次寄給先生的那五本書，他簽名寄回來了。找到了，確實找到了，書中夾有先生的一封短信：

倚平先生，您好！

您6月間寄我的五本書以及您恭抄的《心經(jīng)》，命我寫字的紙，在潛藏近三個月后，終于現(xiàn)身?，F(xiàn)將五本舊書先簽名奉還，寫字事請稍容時日。

我處要加固樓房墻體，必須清理陽臺上（必亦波及室內(nèi)）的新故紙堆，我室內(nèi)的寫字臺早不用來寫字，亦堆滿書報無（按：此字似有訛，未識）章。您6月來件在寫字臺一角上發(fā)現(xiàn)，當(dāng)是家人代拆后比較重視，放在“高處”的。……瑣細(xì)不贅，找回來就好。此亦我家人所謂“肉爛在鍋里”，沒有外流也，一笑！

兄抄經(jīng)的小楷絕佳，佩服！

北京近日乃有秋意，不復(fù)溽暑蒸人。南方似還在雨區(qū)中。順頌

秋安，重在安字！

燕祥上 八月卅一晚

信是寫在一個藥品說明書的背面，足見先生是怎樣的物盡其用，也讓我知道書是如何匿而復(fù)現(xiàn)的。這五本書中，有兩本是上次他給過的，但他不因已經(jīng)給過而留下，且又題字在扉頁上。在《沉船》上，他見我此書購于2005年，于是寫道：“此八十年代初所為，今已無此細(xì)寫耐心了。倚平得書，亦已十二年，恐作為讀者，眼光亦已不同?！痹凇墩异`魂》上，題下：“倚平/請披閱我的靈魂/曬在太陽下/讓風(fēng)日清掃那靈魂皺褶里的污垢吧。”《邵燕祥詩抄·打油詩》是一本格律詩集，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收入了先生1958—2001年所做的格律詩，至于為何書名又要叫“打油詩”呢？他在序言中說：“我以為，在我的寫作生涯里，首先是自由詩，寫了大半輩子，雖有很多敗筆，其中畢竟有我的夢、我的哀樂、我心中的火與灰;其次是雜文，是我的思索、我的發(fā)言，數(shù)量大，十里選一，也還不無可取;最后，才是我原先只是寫給自己，或頂多是二三友人傳看的格律詩——我叫它‘打油詩?！薄拔野炎约旱脑娊小蛴驮?，主要是緣于對中國源遠(yuǎn)流長的詩歌傳統(tǒng)的敬畏。在令人高山仰止的詩歌詞賦大家和他們的作品構(gòu)成的眾多高峰面前，我雖不因妄自菲薄而氣餒，但終保持了不敢妄自尊大的一點自知。我不敢妄言對中國的詩歌及其格律進(jìn)行‘革命，連‘改革亦不敢輕言，我怕褻瀆了幾千年來著名和無名詩人的心血創(chuàng)造，也怕褻瀆了歷代知音讀者的切膚會心。在這方面，我可以算是個保守派?！币虼苏f，叫“打油詩”，是先生的自謙。書中有非常精彩的詩句，如，寫于1985年的《贈友人》：“年少頭顱擲未成，老撐俠骨意縱橫。長空萬里書何字，鴉雀無聲雁有聲?！比?，1997年賀韋君宜八秩大壽的詩句：“已經(jīng)痛定猶思痛，曾是身危不顧身。”像為楊益憲先生祝壽時作的《祝壽打油七絕句》中這樣的詩句：“漫云人老要張狂，還是壺中日月長。笑臥沙發(fā)人未醉，酡顏猶似少年郎?！薄伴T前有雀一羅收，酒后無聊且打油。一枝苦辣酸咸筆，銷他中外古今愁。”像《戲詠五次文代會》：“盡是作家藝術(shù)家，出恭入定靜無嘩。不愁百萬成虛擲，安得金人似傻瓜。已驗幾回詩作讖，可知何日筆生花？掌聲拍報平安夜，大會開得很好嘛！”最后兩句，以口語入詩，倒是很像打油了，但詼諧有趣，讀了必有笑聲。先生在書上題字曰：“倚平閑時翻翻，可知無須在傳統(tǒng)詩與新詩間保存藩籬?！边@句話可以看作是邵老師的新舊詩觀。邵老師在簽名處特意寫上“又逢丁酉”，且在“丁酉”二字旁加了著重號。我知道，距1957年他因言獲罪的上一個丁酉年，又一甲子了！而《遲開的花》是一個小三十二開本的薄薄的詩集，是當(dāng)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紅葉詩叢”的一種，1984年11月出版，曾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先生題詞仍謙虛地題寫：“此集于八十年代獲獎，是有些溢美與過譽的?！倍毒G燈小集》則是人民日報出版社“百家叢書”之一種，開本和薄厚與《遲開的花》差不多，收入的是邵先生1986年上半年所寫的雜文。對這本小書，他寫道：“此書原來所收多些，書名《若為自由故》，出書前夕恰遇‘運動，經(jīng)姜德明兄以社長身份搶救，抽去若干篇，易名如此。燕祥，二〇一七，九月。轉(zhuǎn)瞬三十年前事矣。”這段話使我明白，原來此書之出版，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