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 超
(中共重慶市委黨校 《重慶行政》編輯部,重慶 400041)
19世紀末20世紀初,大量日本人來華漫游,他們身份各異,觀察視角不同,所行之處有別,但在漫游過程中,卻不約而同地對漫游行為進行了大量且翔實的記錄。出于特定歷史背景及對來華日本人動機的考量,這一時期日本人對中國的觀察帶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因而,由具有權力話語意味的“看”所指向的“凝視”由此發(fā)生。凝視所建立的關系是自我與他者、主體與對象的關系,在權力話語下探討的“凝視”不再是簡單的“觀看”行為,而具有了主體性、交互性、社會性、文化性及政治性。19世紀末20世紀初來華的日本人對中國的凝視,既有權力操控下對中國社會之概覽,又有文化探尋導引下對文化母國的朝圣,還有男性欲望刺激下對女性中國和中國女性的覬覦,從意識形態(tài)意義、話語理論、性別權力三個意義層面構筑起對中國的認知,并最終完成自我主體身份的確證。
19世紀末,日本人來華或是背負著重大政治使命,或是單純?yōu)榱嗽L古尋史、飽覽河山,無論有著怎樣的出發(fā)點,這一時期的日本人所寫的中國游記對中國的記載均呈現(xiàn)出觀察之入微、筆觸之細膩、體察之仔細、思考之深入的特點,從而為我們解讀日本人的來華體驗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來華日本人的腳步橫貫東西、縱通南北,觀察視野涉及經(jīng)濟、政治、軍事、風俗、民族特性等方方面面,在充斥著權力色彩的凝視行為中,認知與想象、真實與虛構成為了焦點所在。
從世界范圍來看,第二次工業(yè)革命極大地促進了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資本主義爭奪市場經(jīng)濟主導權和世界霸權地位的競爭愈演愈烈。與此同時,中國正處于清政府統(tǒng)治晚期,它不僅游離于世界資本主義浪潮之外,更是這場生產(chǎn)力變革的極大受害者。資本主義國家的海外擴張使中國淪為了它們的殖民地,積弱積貧、故步自封的頹勢更是讓清政府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泥淖無法自拔?;诿髦尉S新帶來的身份轉(zhuǎn)變,來華日本人在這一時期對中國的凝視充斥著權力的機能。在全景式凝視下概覽中國社會,即把中國當作一個對象進行整體把握,通過漫游范圍和漫游線路兩個維度搭建起對中國的認知。
凝視建構起了來華日本人與中國的表征關系。首先,從漫游范圍來看,來華日本人在華游歷范圍極廣,從東部沿海至內(nèi)陸邊陲,從煙雨江南到塞北大漠,從繁華都市至寂寥鄉(xiāng)村均可見他們的游蹤,足跡幾乎踏遍了中國大陸的華北、川渝、陜西、河南、長江中下游等大部分地區(qū),正是這樣一種將中國對象化的親歷考察構成了日本人體認中國的基石。其次,從漫游線路來看,日本人的漫游路線可分為南、北兩條,由于受彼時交通條件的限制,來華日本人在漫游目的地的選擇上大同小異,南、北不同線路相應地導致漫游方式和漫游目的各具特色、各有側(cè)重。日本人在中國南方的漫游以水路為主,陸路為輔,主要考察了商貿(mào)發(fā)展、城市形象、沿途自然風光等情況。從上海港出發(fā)沿長江航道逆流而上,深入武漢、重慶等長江中、上游城市是不少人選擇的漫游路線。而來華日本人在中國北方的漫游與南中國的漫游則稍顯不同。中國北方是華夏文明的發(fā)源地和中華文明演繹的核心地帶,華北地區(qū)的北京、河北,中原地區(qū)的河南,以及再往西的陜西均是歷史厚重、人文薈萃之地,北京、天津、西安等城市是日本人常踏足之處。日本人在漫游中國北方的行程中,往往將凝視的目光聚焦于名勝古跡或具有歷史人文的景物上,陸路交通是漫游中國北方的唯一方式,這也直接導致日本人在中國南北所見風物的差異。
每個意象都代表了一種觀看方式,不同的意象從不同的方面—政治、文化、教育、經(jīng)濟等領域—建立起了日本帝國對中國社會的監(jiān)視與控制。曾根俊虎出身軍旅,26歲第一次踏上中國領土,后來更是長期出差中國,基于身份的特殊性,曾根俊虎漫游中國的目的十分明確,即開展偵探活動,收集情報?!侗敝袊o行》是他于1875年在華收集情報的記錄。通觀全書,曾根俊虎重點關注了城郭、炮臺、兵營、兵丁等意象,從曾根俊虎選擇的意象上不難看出,他的凝視浸潤著濃烈的政治色彩。如漫游北陵時,他旋即聯(lián)想到中日兩國交戰(zhàn)時日方的作戰(zhàn)策略:“若與清國交戰(zhàn),攻占盛京時可先取此北陵,屯兵于此,在后面小山上建造望遠樓,配備哨兵,堵住吉林方面的要道,控制通往北京的通路,這可謂是上策。”[1]曾根俊虎的職業(yè)特性催生了他的中國觀察和中國思考,但更應該看到的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強大推力對個體認知的導向作用。教員身份的中野孤山在漫游時同樣站在了國家政治層面對中國進行整體評估,曾大力強調(diào)長江流域的重要地位:“決定中國五億生靈之生死存亡、影響世界列國之前途命運者,乃是那橫貫中國大陸之浩瀚洪流揚子江也……此地是世界置產(chǎn)興業(yè)之中樞,也是世界各國目光匯聚之流域。”[2]1揚子江流域擁有如此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因而,日本人漫游中國的動機自是不言自明:“我們?nèi)毡九c其是近鄰,而且人種相同,文字相近。我們以啟發(fā)東洋為天職,因此,應該說我們對其有啟發(fā)的義務。更何況我們期待的是維護東洋永久的和平,相互提攜,共同富強呢?!盵2]4來華日本人在華漫游的時間少則數(shù)月,多則經(jīng)年,且接觸人員眾多,幾乎囊括了中國社會各個階層,正是通過對中國南北大范圍、身體力行的游歷,通過對中國情勢的打量,來華日本人形成了對中國社會各方面的價值體認和話語邏輯構建。
中國幅員遼闊,城市數(shù)量眾多、類型多樣,對城市的凝視構成了來華日本人凝視中國的重要方面。在凝視城市時,來華日本人將關注的目光放在了城市的地理位置、市政建設、風土人情、民族特性等方面。地理位置、市政建設作為外在空間,建構了來華日本人對中國社會的認知;風土人情、民族特性則從內(nèi)部充盈了來華日本人的中國觀。通過對中國不同城市的外部和內(nèi)部空間,即城市面貌和人民特性的解讀,來華日本人重構了中國之城以及城中之人。
來華日本人對中國城市的凝視,既有較為客觀冷靜地展示出中國城市經(jīng)濟繁榮、文化燦爛的一面,也不乏用有色瞳孔緊盯中國社會落后野蠻的一面?!稒M斷中國大陸—游蜀雜俎》《燕山楚水》《中國游記》中均描寫過素有東方巴黎美譽的上海。作為“東洋第一大港口”,這里交通便利,商業(yè)繁榮,“街上總是熙熙攘攘的,往來的人摩肩接踵,似無立錐之地”[2]19。極力展示出了上海繁華昌盛的一面。面對古都北京,內(nèi)藤湖南不禁感嘆:“規(guī)模宏大,果然不愧為大帝國的都城?!盵3]37作為六朝古都的南京“建筑燦爛輝煌,絢麗奪目,極天下之壯觀”[2]22。事實上,來華日本人對中國社會的貶損遠勝于溢美。狹窄骯臟的城市街道令他們大跌眼鏡,中野孤山這樣寫到游歷蜀地沿途城鎮(zhèn)的感受:“街道上污水四溢,他們視而不見;屎尿遍地、塵埃飛揚,他們毫不在乎;食物上爬滿蚊蠅,他們懶得驅(qū)趕;對渾濁的飲用水,他們更是無所謂?!盵2]83無論是對城市、鄉(xiāng)邑等大空間的宏觀凝視,還是對酒館茶肆、店鋪旅館等小空間的微觀凝視,來華日本人都有意無意地擇其短處而渲染,擇其不足而嘲弄,如山川早水在漫游巴蜀時對中國的住宿大加抱怨,曾把中國的旅館比喻為豬圈[4]4;宇野哲人從塘沽上陸,甚至將塘沽民屋誤認為豬圈[5]。
對中國國民的凝視構成了來華日本人衡量中國文明程度的又一標尺。來華日本人筆下的中國人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社會底層民眾,如長江三峽的纖夫、出賣苦力的勞動人民、藝妓、娼妓等。另一種是中國上層社會人士,這一階層又分為兩個不同群體,一是位高權貴的官宦,二是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面對不同凝視對象,來華日本人采取了不同凝視策略。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階層與身份的二元對立是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在來華日本人眼中,底層中國人大都形容猥瑣、面目可憎、不愛干凈、不講衛(wèi)生,來華日本人始終與底層中國人保持距離,言辭中滿是鄙夷:“說到苦力的風習,令人觸目驚心。他們手腳的皮膚很特別,是由污垢堆積而成的。他們瘡疥滿身,襤褸蔽體……其情景之惡心,無人不為之震驚。”[2]5-6來華日本人對中國人特性的判定往往以偏概全,急于下定論。凡遇到不喜清潔、不講衛(wèi)生的中國人,日本人就得出“華人不講清潔衛(wèi)生、隨地大小便、亂擦鼻涕、到處吐痰”[2]7的結論。
凝視不僅僅局限于觀看和描述,更多地是一種社會關系的體現(xiàn),既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有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地位卑下、粗野無知的底層中國人臣服于來華日本人的凝視目光之下,正是通過對凝視客體充滿控制的凝視,凝視主體的文明和富足得以確立,與之相反,風度翩翩、謙和博學的精英階層博得了來華日本人贊許的眼光。如果說對底層民眾的凝視使得凝視客體始終處于被動局面喪失了自我,那么對中國士紳、知識分子階層的凝視則達成了一種雙向互動—凝視與反凝視。
凝視既包含政治及欲望的凝視,又包含文化性的凝視。與凝視的政治性相比,凝視的文化性更多地體現(xiàn)出一種貼近與疏離并存的文化心理;與凝視的欲望性相比,凝視的文化性則體現(xiàn)出一種探尋與回歸的朝圣心態(tài)。從地緣關系上看,中國是日本的政治異鄉(xiāng);從文化紐帶上看,中國是日本的文化故國。因而,來華日本人的漫游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文化子國對文化母國的朝圣心理。與帝國對中國自上而下的俯視視角有所不同,以文化探尋為目的的凝視更多地呈現(xiàn)出仰視的姿態(tài)。
中日文化交往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在長期的歷史演進中,日本社會生發(fā)了接近中國的文化心理。為學習和研究中國文化,日本曾多次派遣隋使、遣唐使團及留學生、學問僧到中國學習,學成后返回日本時均攜帶了大量漢籍與佛經(jīng)。明清時期,到日本開展貿(mào)易的中國商船常常攜帶大批中國書籍到日本出售。尤其清代赴日貿(mào)易商船帶到日本的書籍數(shù)量眾多,內(nèi)容豐富,涉及經(jīng)、史、子、集等不同門類,并且還有大量佛經(jīng)、碑帖、地方志等。除直接從中國輸入漢籍,日本還曾通過朝鮮搜求中國書籍,據(jù)史料記載,日本曾經(jīng)派遣使者到朝鮮求得《資治通鑒》《朱子大全》《朱子語類》等著作。
中國文化典籍是日本人重構演繹中國的神器,通過閱讀中國的文化典籍,日本各階層關于中國的知識體系和價值認知得以形成。尤其在7世紀30年代江戶幕府實行嚴厲的禁海政策后的兩個多世紀里,日本人從未踏足中國半步,書籍所承載的建構中國形象的功能顯得愈發(fā)重要。阿斯特莉特?埃爾曾這樣評價文學作品在生成文化記憶的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文學是集體記憶的一個強大的媒介—不管是作為個人記憶的媒介框架或是作為文化集體記憶的存儲和傳播媒介。”[6]傳入日本的中國文學作品,不僅促成了日本人的中國認知的形成,而且其扮演著集體記憶的角色傳至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文化觀念中,而這樣一種基于他者形塑所建立起的想象性認知,勢必會影響到個體對真實中國的感受和體驗。
無論是自我書寫形成的形象還是他者形塑產(chǎn)生的形象,形象始終具有強烈的烏托邦色彩或者意識形態(tài)色彩。在進入中國腹地之前,來華日本人依托傳入日本國內(nèi)的中國古代典籍建構了關于中國的知識體系,存在于書本觀念的中國形象被不斷加工、想象、重構,最終以一種集體想象物的形式根植于日本的文化觀念之中,并影響著他們凝視的角度和姿態(tài)、對凝視目標的選擇和甄別等。
“構成日本的中國形象之‘內(nèi)核’的,首先是文學、尤其是詩歌之中的中國形象?!盵7]入華的大部分作家,如山川早水、內(nèi)藤湖南、桑原騭藏、芥川龍之介、竹添進一郎、宇野哲人等均十分了解漢學。內(nèi)藤湖南自幼受漢學熏陶,摯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犊际酚斡洝返淖髡呱Ts藏大學時主修漢學科,研究生階段學習東洋史,史學功底極為深厚。芥川龍之介自幼愛讀《唐詩選》等中國古典文學,對中國懷有向往與憧憬之情。宇野哲人深受中國文化熏陶,專攻中國近世哲學史。通過閱讀文化典籍,踏入中國國土的日本人在特定時空中關于中國的知識框架得以形成,他們一方面負載著文本中國留下的深深烙印,一方面試圖用現(xiàn)實中國來印證文本中國,因此,他們的凝視具有強烈的文化性和朝圣心理。
于來華日本人而言,朝圣訪史的凝視源于對古典詩意中國的迷戀,源于尋找日本文化根基和血脈的沖動?!懊髦我詠?,日本一方面看不起現(xiàn)實的中國,另一方面對古典世界中的中國極為尊崇?!盵2]144誠如內(nèi)藤湖南在《日本文化史研究》中指出的那樣:“要想知道日本文化的根源,就必須先了解中國文化?!盵8]當來華日本人從書本中國進入現(xiàn)實中國時,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常常能夠喚醒他們通過文本建構的關于中國的前認知,想象的中國知識體系常常與游記構成垂直向度的互文關系。乘船沿長江逆流而上眺望南京港時,中野孤山在文中寫道:“待輪船開近一看,才知這就是歷史上名不可沒的南京城。南京城仍然保留著明朝莊嚴的身影,氣勢宏偉。城墻蜿蜒數(shù)十里,令人追憶其當年的興隆盛旺。”[2]12山川早水在《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中提及的作品數(shù)量眾多,如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陸游的《入蜀記》、范成大的《吳船錄》、袁枚的《游黃山記》以及竹添進一郎的《棧云峽雨日記》等。[4]竹添進一郎是近代中日建交后最早到我國西部地區(qū)漫游的日本人,在入蜀之前,他曾熟讀過陸游的《入蜀記》和范成大的《吳船錄》,每每觸景,往往會牽動此前生成的中國認知。[9]桑原騭藏的《考史游記》最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凝視的文化性色彩,桑原騭藏曾于1907年來華留學,在留學的兩年時間里,他先后到洛陽、長安、山東、河南、內(nèi)蒙古、江南等地旅行,《考史游記》詳細地記載了桑原騭藏在中國山東、河南、陜西、內(nèi)蒙古探訪的一些重要史跡。[10]桑原騭藏有著較為深厚的漢學和史學功底,獲得不同于書本中國的直觀性體驗和取得相關實證材料成為他入華的目的。出游目的的明確性決定了他在凝視對象的選擇上具有非常強的針對性,他到訪之處均是中華文明的薈萃之地,所關注的對象也較為單純,主要包括古建筑、陵墓、碑碣等,這些聚焦點與經(jīng)典文本中描繪的“中國形象”不謀而合。
視覺與權力。主體與欲望是貫穿凝視話語的核心所在。凝視行為過程所具有的復雜的政治性關系、權力性關系是探討這一問題的關鍵。來華日本人分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建構起凝視中國的性別權力意識—對女性中國的掠奪性凝視和對中國女性的占有性窺視。從宏觀上看,來華日本人在凝視中國時將日本帝國男性化,將對象中國女性化,試圖實現(xiàn)男性日本對女性中國的全面控制,實質(zhì)上是集體無意識下侵略擴張心態(tài)的外顯;從微觀上看,男性作家在漫游途中的凝視行為,尤其是對中國女性的凝視反映出男權文化對女性的強力壓迫。
凝視是具有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的觀看,將“中國女性化”或“中國他者化”體現(xiàn)出凝視行為的性別權力邏輯。來華日本人的漫游以及漫游中的凝視行為是一種私人化的個體行為,但究其實質(zhì),是國家機器、相應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深層邏輯操縱著凝視行為的發(fā)生。凝視行為的私人化與凝視動機的同一化錯綜復雜地統(tǒng)一于來華日本人的漫游之中。
來華日本人對女性中國的掠奪性凝視首先體現(xiàn)在對中國國家身份進行女性化。“女性中國”的身份實際上是來華日本人對中國的重構,換言之,日本制造出了“女性中國”。來華日本人通過賦予地理中國以陰性色彩,以及賦予政治中國以弱者身份,一外一內(nèi)兩相結合制造出了“女性中國”形象。首先從賦予地理中國以陰性色彩這一角度來看,來華日本人的漫游往往集中于風景秀美的中國南方,雖然中國北方也留下了不少日本人的行跡,但多集中于歷史文化名勝,日本人的游蹤極少深入自然風景瑰麗雄奇之境。因此,在來華日本人的認知結構中,自然中國明麗秀美、溫柔多嬌。芥川龍之介在游覽西湖時,曾將西湖比作“中國美人”[11]72,內(nèi)藤湖南也曾評價西湖為“柔美的西湖”[3]160。西湖景色秀美天下皆知,早在千年之前蘇東坡就發(fā)出過這樣的感嘆:“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保ā讹嫼铣跚绾笥辍罚┯梦魇┲财┪骱啊R约讶擞髅谰笆姑谰皫狭诵詣e色彩,是審美領域內(nèi)男性意識對女性控制的投射,“中國美人”意指西湖之景絕佳,從深層看,是來華日本人對地理中國女性化的一個縮影。
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給中國強加上性別邏輯構成了來華日本人制造“女性中國”最為關鍵的一環(huán)。19世紀末期,中日社會狀況形成鮮明的對比,日本“大陸政策”的終極目標是征服亞洲、稱霸世界,控制中國、掠奪中國是日本晉升東亞霸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日本自視為東洋各國的“導師”,將自身意識形態(tài)視為東亞各國理應遵守的普適性價值,試圖達到政治上控制東亞各國的目的。甲午戰(zhàn)爭的獲勝是日本實現(xiàn)“大陸政策”的重要步驟,《馬關條約》的簽訂使日本得以肆無忌憚地掠奪中國?!斑@條鐵道是為從大冶鐵山運出磁鐵礦而專門修建的。我國今后要靠這些鐵礦來制造軍艦和槍炮……這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2]15面對本國的掠奪行為,來華日本人自然是認同的,并由衷地產(chǎn)生民族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而這種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正是基于自我身份的轉(zhuǎn)換,即由掠奪對象到掠奪主體的身份轉(zhuǎn)換。作為掠奪主體,來華日本人在凝視中國時常常關注殖民者留下的殖民符號,如租界、領事館、西式學堂、教堂等。來華日本人對殖民符號的“看”暗合了這一時期殖民帝國的國民心態(tài)和國家政策。在中日交往史上,對象化中國是日本借以擺脫中國影響獲得與中國對等的主體地位的一大策略,同時也揭示出日本中國觀的演變機制。
通過將地理中國陰性化和政治中國弱者化兩相結合,日本制造出了“女性中國”,體現(xiàn)出政治權力的性別邏輯。在搭建出的男性化的主體帝國和女性化的他者中國的二元對立中,“男性化”與“女性化”賦予凝視以性別意識,“主體帝國”與“他者中國”賦予凝視以權力操縱的主客關系。構建具有參照性的“女性他者”中國形象,并與日本帝國形象形成鮮明的強弱對比,從而確認男性帝國主體的身份地位,實現(xiàn)全面操控中國的野心。
自古以來,男女關系就不平等,凝視與性別的差異密切相關,將帶有鮮明主體性和權力關系的凝視理論運用在長久以來不平等的性別關系上,能更加深入地探討凝視的性別意識和權力機制。在消費時代,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更容易在權力的碾壓下淪為被消費的對象,承受被權力改造的命運,成為打開身體的政治經(jīng)濟學大門的鑰匙。19世紀末20世紀初,漫游于中國境內(nèi)的日本人在性別意識的主導下,對中國女性的身體和精神進行了雙重把控,在盡情釋放對中國女性身體的窺視欲望的同時,還扮演著審判官的角色,對中國女性進行道德審判。
在漫游中國的旅途中,中國女性成為了日本男性欲望的投射對象。日本男性作家對中國女性身體所進行的占有性凝視,構成了凝視中國女性的第一個層面。出現(xiàn)在作家筆下的大量女性,實際上暗藏著這些男性作家對女性的占有性心理。漫游巴蜀之地時,中野孤山用極為細膩的筆觸描繪了蜀地女子的眉眼、肌膚、聲音等,在他眼中,蜀地女子“姿容絕麗,眉畫遠山之綠,膚凝芙蓉之露,花唇一動,鶯聲入耳”[2]75。在“看”與“被看”的關系之中,中野孤山扮演了凝視主體的角色,蜀地女子則被轉(zhuǎn)化為具有鮮明視覺特性的客體,與其說蜀地女子被當作美女進行欣賞,不如說被賦予物性,被男性當作精美之物觀察品鑒。“這種觀看集中表現(xiàn)在過分完美的表現(xiàn)女性外表,抽離其精神與個性,將其物化為圖騰式的物品……”[12]中野孤山曾將蜀地婦女與滿洲婦女在容貌上進行對比,在他看來,蜀地婦女“臉部輪廓分明,面色紅潤,鼻梁高而不尖,眼睛明亮,嘴大小適中,頭發(fā)漆一般烏黑、絲一般細柔,天生麗質(zhì)”[2]149。而滿洲婦女“臉部扁平,臉色蒼白。眼睛雖然明亮,但卻是闊嘴”[2]149。在凝視目光的聚焦下,女性身體被嚴重切割,女性的其他特征和精神特性被抽離干凈,進入凝視主體視野中的僅剩一張臉,通過對局部特征的聚焦,女性被迫淪落為失去深度的景觀,經(jīng)由對女性的物化,從而滿足了男性凝視主體的欲望。女性在這種單向性凝視的壓制下深陷男性權力的牢籠,其自我被抽空,處在一種失語狀態(tài)中。
中野孤山還將凝視的眼光投向整個中國的裹足之風。蜀地女子之難見與裹足之風密不可分?!叭绱耸竦嘏樱[身閨閣,難以得見。風采俊爽、凜然威風之士為數(shù)不多。此乃入蜀沿路的實態(tài)。婦女纏足,終日閑居,擦脂抹粉,無所事事,這就是自古以來的蜀風?!盵2]75蜀地女子雖美,卻鮮有與之匹配的俊士豪杰,加之裹足所造成的行動不便,使得蜀地女子終日隱身于閨閣深院之中,這樣一種情況使中野孤山的自由凝視受到了一定的阻礙,然而,纏足婦女的蹣跚步態(tài)極大地補償了婦女隱身閨閣所造成的損失,在被病態(tài)畸形的審美吸引后,中野孤山得出結論:“看慣之后,覺得她們的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盵2]149纏足通過對女性身體部位的強制性改造來實現(xiàn)男權意志,毋庸置疑是中國古代社會男權審美觀對女性戕害的一大罪證,三寸金蓮緣于社會權力機制對女性身體的控制和塑形,并在男女兩性關系中被賦予“性”意味,從而成為男性欲望的投射目標,成為男權社會對女性壓制的身體表征。中野孤山認同并大力贊揚禁錮女性自由的病態(tài)審美,大膽地袒露自己的男性欲望。事實上,雖然日本承襲了中國不少社會風俗,但始終把吸食鴉片和婦女纏足視若流毒,避之不及。當親眼得見纏足的中國婦女時,他們的獵奇心理得到了極大滿足,纏足所帶來的病態(tài)審美也使他們在凝視纏足女子的過程中獲得了極大的視覺快感。
作為中國情趣的一大象征,風月場所是來華日本男性必去的場所之一。他們或是懷著尋花問柳的動機,或是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大部分都親臨過中國的妓院酒肆,并在游記中或多或少有所提及。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游記》詳盡記載了他與友人在上海小有天酒樓聚會暢飲的情景,生動詳細地刻畫了他“看”過的美人。某次,芥川龍之介和朋友共進晚餐,招來藝妓作陪,芥川龍之介統(tǒng)稱她們?yōu)椤澳蠂廊恕?,他在文中將女人比喻為飯菜,而作為男性主體的芥川龍之介一行人則是即將享用飯菜的食客:“就像飯菜一道一道不斷地端上桌子一樣,美人也一個一個地紛紛接踵而至?!盵11]39美人陸續(xù)到來,芥川龍之介對其一一評頭論足,評論全都基于對女性外表物性的凝視。隨后,在朋友的帶領下,芥川龍之介參觀了藝妓的住所,凝視目光從單純地對婦女外貌的打量延伸至了藝妓的個人生活空間,體現(xiàn)出凝視權力的擴張。對藝妓視覺中心主義的凝視實質(zhì)是男權中心主義的集中爆發(fā)。凝視主體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占據(jù)著空間,凝視對象被迫進入凝視主體所在的空間,成為了被消費的客體,不可避免地忍受著在場凝視主體的目光干擾,她們不僅是男性觀看的對象,同時還被自己觀看,在權力的操控下,自覺迎合、遵從男性的主體權威,淪為符合凝視主體意愿的被馴順的身體,隨時準備著被占有、被壓抑、被規(guī)訓。
基于當時日強中弱的社會背景及日本“脫亞入歐”的政治心態(tài),來華日本人在凝視中國時有意暴露展示中國社會落后衰敗的一面,在刻畫中國的民族特性時也極盡挖苦嘲笑之能事,大肆揭露中國人民族特性中的陋習弊病,但也應該看到學識淵博、心懷天下的中國精英階層獲得了來華日本人的認同性凝視。在帶有權力機制的觀看下,日本藉由落后、衰敗的他者中國完成了自身文明進步、強盛的主體身份確證。對來華日本人而言,對中國的凝視沖擊了他們關于中國的前認知;對日本國民而言,反饋到國內(nèi)的游記一方面為他們打開了了解中國的窗戶,另一方面在相當程度上塑造了他們的觀察視角、觀察對象和觀察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