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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人文科技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重慶 401524)
李士棻是晚清知名的藏書家之一,嗜書如癡。黎庶昌在日本搜羅唐宋逸書,匯編影印為《古逸叢書》,是書在晚清被視為可與宋本相仿的精品。黎庶昌與李士棻相識于曾國藩幕府,交情深厚,有同門之誼。因此,李士棻在得知此套叢書問世后,非常欣喜,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然而,在獲得此書的過程中,并非如其想象的那般容易,幾經(jīng)波折,以至李士棻在《申報》撰詩譏諷黎庶昌,引發(fā)文壇一場風波。本文擬梳理此一段文壇往事,并考訂李士棻所作《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1]卷五一詩的寫作時間、《乙酉元旦試筆八首·其一》[2]內(nèi)容之真假,并略及光緒年間《古逸叢書》流傳的版本。
李士棻(1822—1885),字芋仙,又作迂仙,晚年號天補老人、童鷗居士、二愛仙人、煉柔居士等,四川忠州(現(xiàn)重慶忠縣)人。少有才名,自十三歲始學詩,自言:“予十三齡發(fā)軔為詩,肄業(yè)文翁石室,受先師西漚詩法,與澤山同年有‘王李’齊名之目。”[2]題詞其收書藏書亦始于此時,詩《乞楊佩甫仁兄畫〈萬卷隨身圖〉》有言:“十三齡挾終身好,萬五籖拼厚價酬。”[2]此一愛好跟隨李士棻終生。即使晚年落魄上海,詩人念念不忘的嗜好還是書。李氏離世前撰詩《旅述八首》稱:“典衣先備買書來?!盵2]寫盡書癡情態(tài)。
《古逸叢書》是黎庶昌任駐日大使時所搜集整理的唐宋文獻,全套叢書共26種。除兩種外,皆為國內(nèi)未見之刊本。故而,當書癡李士棻知曉《古逸叢書》的存世后,欣喜非常。李士棻詩集《天瘦閣詩半》及《天補樓行記》中收錄有關(guān)于黎庶昌影印《古逸叢書》詩篇數(shù)首,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比較突出的一個案例。
目前學界對《古逸叢書》的研究比較透徹、全面,然論及此套叢書在當時的影響時,常會引用李士棻所撰《柬莼齋星使》[2]相印證,如:《楊守敬與〈古逸叢書〉之??獭穂3]417-420《楊惺吾先生年譜》[4]。然對李士棻相關(guān)詩歌的創(chuàng)作及系年尚未有專文研究。
以《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1]卷五一詩而言,其列于《天瘦閣詩半》卷五,為七言律詩。其前第三首詩,題為《庚辰中秋前十日,將往滬上,平江張衡翁賦詩作餞,并贈〈鐵瓶全集〉,賦此留別》[1]卷五;其后第二首詩,題為《庚辰九日,莫善征招同王石珊黎椒園宦莘齋黎祝衡趙筱容及善征之子梅城楚生偕游潘園,因題〈湖樓啜茗圖〉》[1]卷五。光緒庚辰年,為公元1880年。由前詩所標之“庚辰中秋前十日”至后詩所示之“庚辰九日”,在時間上有先有后,脈絡(luò)清晰,是否暗示李士棻《天瘦閣詩半》中所收之詩的編排順序是按照先詩體,依次編年而進行的呢?如果如此,前言贊頌黎庶昌收書之舉的《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一詩可否系年于1880年呢?答案是否定的。
依李士棻前述“庚辰”兩詩來看,他當是到達上海后知道黎庶昌印書的信息,亦即時間范圍當定于1880年八月至重陽節(jié)之間。其時黎庶昌應(yīng)該自日本回國,到達上海。因為,如詩題所示,黎庶昌是在出使日本時,搜采到中國稀有的唐宋文獻。而事實上,這既與黎李二人見面敘舊的時間不符,亦與黎庶昌出使日本的時間不符。
1880年,黎庶昌尚在西班牙。1880年8月21日,《申報》第二版載有《奏調(diào)人員》一文,提及:“以黎庶昌派充二等參贊官駐劄西班牙國?!盵5]究其原因,乃1879年出使歐洲的公使陳蘭彬電奏清廷大力挽留黎庶昌,并獲準同意。當時,黎庶昌出任駐英、德、法參贊三年,駐期已滿,行將歸國擔任知府級別的實職。而陳蘭彬的挽留,使得黎庶昌又在西班牙馬德里擔任參贊兩年,直至1881年任滿才回國。據(jù)《遵義文史資料》所載:“(1881年)七月,(黎庶昌)自馬德里回華?!嗽拢瑲w至上海,即迎母吳太夫人居滬。與李士棻追敘舊游,謁鮑源深于龍門書院。二十八日,離滬赴京陛見?!盵6]78據(jù)此,李士棻與黎庶昌在上海見面的時間為1881年八月,而非1880年八月至重陽節(jié)之間。
其次,黎庶昌出使日本的時間也不是1880年,而是1882年。1881年11月8日(九月十七日),《申報》刊有《光緒七年九月初五日京報全錄》一文,其中載:“出使大臣黎庶昌稟請安?!盵5]此日期當為黎庶昌自滬出發(fā),到達北京上朝的日期。1881年12月11日(光緒七年十月二十日),《星使抵滬》一文方言及:“前日招商局之保大輪船由津抵滬,探得新簡,駐日本欽使黎莼齋觀察附輪而來,大約襜帷小住,即當遄赴東瀛也?!盵5]1882年3月5日,《東瀛來信》載:“昨接旅居日本人來信,云黎莼齋星使已于去臘二十六日(1882年2月14日)接印任事?!盵5]
此次出使,黎庶昌在日本未駐滿三年,即因母親過世請求回國,再次回到上海?!渡陥蟆吠瑯右部橇诉@一信息。1884年10月9日(光緒十年八月二十一日),《星使易人》載:“駐日本欽差黎莼齋星使刻以丁內(nèi)艱,開缺回籍守制。聞中朝已簡放徐君承祖為駐日星使矣。”[5]1885年3月8日(光緒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載《公館開喪》:“出使日本大臣黎莼齋星使之太夫人去秋仙逝,東瀛星使于去臘之杪,扶櫬回華,仍駐西門內(nèi)杜家灣公館,擇于今日開喪領(lǐng)帖。聞日內(nèi)即欲回貴州原籍安葬云?!盵5]則黎庶昌是在光緒十年臘月底歸國的??梢杂∽C的是《申報》1885年11月10日(光緒十一年十月初四日)所載《光緒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京報全錄》中之《徐承祖片》:“再,臣前奏帶隨員增生謝傳烈,于去冬隨臣東渡到國……”[5]據(jù)其內(nèi)容可知,徐承祖于光緒十年冬季去往日本,接替黎庶昌,擔任駐日公使之職?,F(xiàn)代學者戴東陽所著之《晚清駐日使團與甲午戰(zhàn)前的中日關(guān)系(1876—1894)》一書,[7]亦有詳細考證,可與《申報》之報道相印證。[注]據(jù)戴東陽著:《晚清駐日使團與甲午戰(zhàn)前的中日關(guān)系(1876—1894)》載:“徐承祖通過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荃致電清政府,定于(光緒十年)十一月初二日啟程?!币姇?97頁。“初四日辰初到長崎,初六日抵神戶?!钡?99頁?!俺跏?徐承祖)與黎庶昌輸交接事宜?!币姇?01頁?!袄枋齽t于十二月十八日(2月2日)冒雪離開東京,經(jīng)橫濱回國,當時他正丁憂?!币姇?03頁。此書中也提及黎庶昌之所以未能及時回國的另一原因,即朝鮮甲申事變的突然爆發(fā),引起中朝日三國錯綜的關(guān)系糾紛。
李士棻獲知黎庶昌在日本影印唐宋逸書,當在其出使日本之后。據(jù)前所述,李氏所作《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一詩,不可能系于1880年八九月間。
據(jù)李士棻《自記》:“去冬今春以后所作及舊作有漏印者皆載《天補樓行記》中,別為一編。”[2]也就是說,《天補樓行記》中所收的四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可以確定為自甲申年冬至乙酉年春,亦即公元1884—1885年。而《天瘦閣詩半》所錄之詩,則自1834年至1884年秋,橫跨50年。要具體確定其寫作時間,是有一定難度的,必須確定《古逸叢書》的成書時間、出版時間,以及李士棻可能聽聞此書存在的時間。
據(jù)黎庶昌《刻古逸叢書敘》所言:“書成,將斂其板,運致之官局,以與學者共之?!瓡捕倬?,二十六種,刻隨所獲,概還其真,無復(fù)倫次,經(jīng)始于壬午(1882),告成于甲申(1884),以其多古本逸編,遂命之曰《古逸叢書》。”[7]246時間署為:“光緒十年(1884)歲在甲申七月?!盵7]246然而,這一時間并非《古逸叢書》面世的時間。
1884年12月20日(光緒十年甲申十一月初四日),《申報》刊有《欽差前出使日本國大臣黎奏稿》,全文如下:
再,刻書雖非使臣所及,而日本同文之國,崇尚漢學,千有余年,墜簡佚文,往往而有,臣自八年春間,仿〔訪〕獲佚書古本多種,即命隨員楊守敬[注]楊守敬(1839—1915),湖北宜都人,字惺吾,號鄰蘇,清末民初著名歷史地理學家。經(jīng)紀刊刻,題為《古逸叢書》,其中頗有十余種,可補《四庫》著錄之遺。本年秋間,一律完竣,除將板片運交蘇州書局作為官物,聽人刷印外,理合附片具陳。
再,此次刻資,系由經(jīng)費存息及臣薪俸所余項下取給,亦有長崎廣商鐘仕良、何獻墀捐助之欵〔款〕,概未動支公項,合并陳明,伏乞圣鑒,謹奏。
光緒十年五月初十日[5]
然而,此書是否黎庶昌所述,至“本年秋間”才“一律完竣”面世呢?
根據(jù)《楊惺吾先生年譜》所載材料及綜合《申報》的相關(guān)報導(dǎo),筆者推測此套叢書正式完成的時間并非《敘目》所說之七月,而要更晚。黎庶昌于光緒十年八月十五日(1884年10月3日)所寫信函中提及:
本大臣現(xiàn)丁母憂,即應(yīng)奔喪回國,所有前此刊刻之《古逸叢書》,原擬俟一律蕆事后,以兩部奉贈。今時不能待應(yīng),先將已成之二十四種送上?!溆嗌杏卸N,嗣后由隨員張沅送交可也。[9]61
張沅為張裕釗之子,黎庶昌之女婿,其時任駐日公使館隨員。
但是,《古逸叢書》之名為國人所知的時間當早于《敘目》所言之七月。據(jù)《楊惺吾先生年譜》所記:“光緒甲申三月,宜都楊守敬倚裝書?!薄笆悄晁脑?楊守敬)差滿。五月束載所得古籍歸國,日友岡千仞及書估王惕齋同行。由上海到蘇州,始與李梅生識面,縱觀梅生及顧子山兩家藏品。旋赴黃岡教諭任,迎養(yǎng)母夫人于署中?!盵4]49據(jù)日本學者石田肇考證,楊守敬回歸的具體時間是光緒十年五月五日。[10]44也就是說,《古逸叢書》的影印工作在1884年夏五月間即已基本完成,其時楊守敬已經(jīng)攜帶20卷本《古逸叢書》回國。[注]1884年6月25日(光緒十年甲申閏五月初三日),《申報》第4版,首刊出售《日本古逸叢書》的廣告?!渡陥蟆匪瘡V告中僅二十種,其中多收宋本《孝經(jīng)》一種,缺完整版《古逸叢書》所收集唐字《老子注》、宋本《廣韻》、元本《廣韻》、宋本《南華真經(jīng)注疏》、唐本《天臺山記》、仿唐寫本《急就篇》及覆麻沙本《草堂詩箋》、《外集》、《補遺》、《傳序碑銘》、《目錄》、《年譜》、《詩話》等七種。否則《申報》無從在閏五月間即可刊登出列有詳細書目的銷售廣告。
綜上所述,可以確定李士棻寫作《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一詩的時間當為1884年。
接下來,需要討論的是,李士棻是何時知道此套《古逸叢書》的存在,并賦詩贊頌此舉的。是在1884年夏天,楊守敬回國之時?還是在這年冬天,黎庶昌回上海之后?這也關(guān)系《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一詩,是否為《天瘦閣詩半》所收錄的創(chuàng)作時間最晚的作品。
《古逸叢書》全套共收書26種,計200卷,裝訂為56冊。其中,除《日本見在書目》為日本人藤原佐世所輯,《尚書釋音》為武昌張廉卿所收藏外,其余均為國內(nèi)亡佚而復(fù)見于日本的古籍。叢書初印時,選用日本一流刻工精心鐫刻,用日本視為上品的美濃紙印制??逃≈?,突過前古,一時海內(nèi)震動,被收藏家視同宋元本。葉昌熾記其刻書:“初印皆用日本皮紙,潔白如玉,墨如點漆,醉心悅目?!盵注]現(xiàn)貴州省博物館藏有黎庶昌胞弟黎庶諴(字和民,另號夏軒)所收藏之初印本。據(jù)龔正英《古逸叢書》載:“(是書)第一冊扉頁附光緒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黎庶諴親筆字條一張,內(nèi)容系本書裝訂順序的說明。”(見,《貴州省博物館藏品志1》第303頁。)“光緒二十五年”為1903年。此套書是否為初印本實有待考證。據(jù)《黎庶昌全集1》卷首《前言》所說:“此書(《古逸叢書》)東京初刻為美濃紙本,尤為學林所重,幾與宋槧元刊等視?!碛泄饩w中遵義黎氏日本東京使署影刊本。黎庶昌任滿歸國時,將這部叢書的全部板片帶回,交與江蘇官書局,受到國人重視,然其摹印遠不如前?!?見書第6頁。)此處提出“光緒中遵義黎氏日本東京使署影刊本”與“初印本”并非同一個版本。初印本成書于1884年,而后者所刊印時間未見提及。另據(jù),《中國出版年鑒2003》第443頁介紹:“貴州人民出版社‘古逸叢書’,2002年出版。本書影印原藏沙灘掘〔拙〕尊園‘光緒十年甲申遵義黎氏刻于日本東京使署’之‘古逸叢書’秘藏珍本,按其原貌出版……”光緒十年,即為1884。若此說正確,則所謂的“光緒中遵義黎氏日本東京使署影印本”即為“初刻本”。然筆者推測,據(jù)黎庶諴扉頁之字條所署時間,其所藏版本當非初印本,而可能是黎庶昌二次出使日本后的刊本。惜未有確切證據(jù)。據(jù)(日)石田肇:《古逸叢書》的刊刻及刻工木村嘉平史略,載:“黎庶昌為《古逸叢書》所撰《敘目》,書首扉頁背面有‘光緒十年甲申遵義黎氏刊于日本東京使署’刊印記?!币姟顿F州文史叢刊》,1992年03期,第41頁。另,前引《黎庶昌全集》之《前言》所說尚有失誤之處:即《古逸叢書》的板片,并非黎庶昌任滿歸國時帶回。黎庶昌1884年八月回國并非“任滿歸國”,而是因為母喪申請回國。此事黎庶昌在《丁亥入都紀程》中實有說明:“七月初七日,襲侯(曾紀澤)轉(zhuǎn)商政府諸公。以為使臣在洋丁憂,向無成例可循,又未便援期滿回京宮門請安之例,宜具呈聲明緣由,總署據(jù)以請旨為定?!币姟独枋返?55頁。其書版歸江蘇官書局(即蘇州書局)后,摹印遠不如前者。黎庶昌在《刻古逸叢書敘》中說:“余使日本之明年(1882),得古書若干種,謀次第播行,屬楊君星〔惺〕吾任??獭!瓡桑瑢科浒暹\致之官局,以與學者共之?!盵8]246
這些都說明,黎庶昌并沒有將《古逸叢書》視為珍品,不以示人。反而,自籌款項刻板影印,并將書板交付官局,以期天下有此同好之人皆可得而觀之。因此,此套叢書一經(jīng)成書,就示諸公眾,人盡可知。
《申報》于此事的反應(yīng)可謂非常神速。1884年6月25日(光緒十年甲申閏五月初三日),《申報》第一次刊登出售《日本古逸叢書》的廣告,其中大力贊美此套叢書:“遵義黎星使以所得日本逸書及宋元古本屬宜都楊惺吾先生??罱^倫,見者色驚。茲有友人攜得初印本各數(shù)部……”[5]此后,則一一羅列了叢書的具體的書目及售價。與此前《申報》刊登的售書價格相比,此部叢書的單種售價比較昂貴,全套20種共計售價五十五元六角。
此條廣告中還提及:“宜都楊惺吾先生以所藏漢唐古碑,擇其最有名者數(shù)百種,在東洋縮印,遠出萬廉山百漢研碑之上,茲寄來十余部……”。[5]此處不免令人遐想,《申報》出售的《古逸叢書》各數(shù)部究竟是哪位闊綽又高貴的友人所攜得?李士棻后來所作《柬莼齋星使》一詩前即以長篇序言,情辭激烈地譏諷所謂的“達官貴人”:
莼齋在日本??扑我葚ビ喾N,其全帙多踰百本。頃以老、莊、荀三子見贈,求窺其全,則云:“在東京曾印多部,已為達官貴人紛紛索取盡矣。”現(xiàn)在莫善征大令方集工匠于上??h署,先印五十部,然后以書板歸蘇州書局。此五十部者,亦必為達官貴人計。而達官貴人視其全帙,竟無殊于奇珍異物,必得而后已。莼齋亦不能不如其意以副之,而后無意外之患。甚矣,達官貴人日勞勞于民生國計,猶復(fù)分其心,以先獲新書為快。[2]
是《序》中提及的莫善征,即莫祥芝。[注]莫祥芝(1827—1890),字善征,號九莖,別號拙髯,莫與儔第九子,其時為上海縣道臺。此人與李士棻關(guān)系密切,李氏詩集中多有提及此人。據(jù)黎庶昌所著《李芋仙墓志銘》之《附記》可知李士棻在上海逝世后,是由“上??h知縣莫君祥芝經(jīng)紀其喪”[8]199。由此,亦見兩人關(guān)系之親密。結(jié)合李士棻在上海時,與《申報》主筆王韜、何桂笙、錢昕伯、黃式權(quán)等人的親密關(guān)系,筆者推測李士棻在《古逸叢書》到達國內(nèi)之后,即經(jīng)由私人關(guān)系親密的《申報》主筆及上海知縣獲知此書,甚至得見此書,當不為過。
而且,據(jù)黎庶昌自述,《古逸叢書》在編排體例和印刷方法上采取了“刻隨所獲,概還其真”的原則。“概還其真”大概也是最讓書癡李士棻對此套叢書尤其動心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黎庶昌此編書思想與李士棻有不謀而合之處。
縱觀《天瘦閣詩半》及《天補樓行記》中李士棻描述收書之樂的詩篇,尤其是晚年得獲某書或重獲舊書時表現(xiàn)出的急于傾訴的表現(xiàn),[注]如《滬肆購得未見書多種,因憶往在都中豐城徐稼生師嘗為予題齋額曰:“不廉于書之室。”予每從廠肆得佳書必以進師。時曾湘鄉(xiāng)師每來師寓,見予案上精本,往往攜去,且柬予曰:“好書不可獨享,肯以珍秘供饞眼,德莫大焉。亦為爾惜福,非為豪奪地也?!苯窦部嗉m纏,床頭金盡,藏書且與俱盡,不免乞貸,累人廉隅,隳矣。追維師訓,感嘆彌襟》《得李眉生同年蘇州人日書,復(fù)承以〈楞嚴蒙鈔〉見贈,書云:每年必溫誦遺經(jīng)。去歲則讀三傳一過,甚熟。又云:年來恒產(chǎn)大半為市井輩假借耗蝕。殊堪嘆恨,因寄一詩索和》《胡君碧澂過予滬寓,以其尊人愚園居士六十自壽詩屬和,并贈所刊馬氏〈段注撰要〉》《陳哲甫中翰頃使日本,寄書系詩抵予滬寓,言往在揚州,得予于何廉翁,逢人說項,予固未知也。讀其詩,知君愛予之深,撰句申懷,兼期良會》《張子明仁兄頃在鄂渚購得〈巾經(jīng)纂〉一書,書首有“忠州李芋仙隨身書卷”印記,知為予舊藏本,乃賦二詩,并其書五冊,緘寄滬寓。此與十年前,向梅修同年得予所藏《說苑》于武昌市上事適相類,致可感也。君言秋以為期,必歸華亭,過滬見訪,予當謀一鴟,盡醉極歡,藉答嘉貺,冀定石交》等。不難推測《黎莼齋君出使日本,搜采唐鐫宋鋟善本書廿余種,影刊行世,皆中國希有者》一詩的寫作時間當為1884年夏間,亦即楊守敬歸國后,《申報》連載售書廣告之時。而其詩中之內(nèi)容亦可作為互證,詩曰:
郘亭不見見莼齋,江左文游往日偕?;⒐?jié)麟符新出使,珠盤玉敦舊同儕。近來風雅將誰屬?老去煙花強自排。東國書多唐宋本,及時搜刻快人懷。[1]
“虎節(jié)麟符新出使”一句,實已點明黎庶昌在此時尚在日本任上,還未回國。
《古逸叢書》除日本東京初印美濃紙本、蘇州書局官印本外,還有光緒中遵義黎氏日本東京使署影刊本。而李士棻所提及莫善征所刊之本,目前未見有相關(guān)資料提及。由上述《柬莼齋星使》之序言推測,黎庶昌補贈李士棻的實為《古逸叢書》的初印本。[注]據(jù)前注可知所謂光緒中黎氏日本東京使署影印本是否為初印本未能確定。此處筆者所據(jù)材料為《黎庶昌全集》中之《復(fù)出使美日秘大臣張》之信札,其中提及:“《古佚叢書》無有存者,并鈔目奉閱?!ハ膹?fù)因請祠事,降鐫三級?!脑率娜??!币姇?65頁。此“張”,即張蔭桓(1837—1900),字樵野,廣東南海人。光緒十一年(1885),出使美、西、秘三國?!渡陥蟆饭饩w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1885年9月5日)第2版載:“日前傳聞周筱棠大銀臺已授美日秘使臣茲查此事,……以張樵野觀察承其乏云?!奔磸堥砸按藭r才被提名為美日秘大使。而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885年12月31月)張蔭桓還在國內(nèi),本日《申報》第3版載《星軺赴粵》:“昨晨出使美日秘大臣張樵野星使由滬上行轅起節(jié),道營廳縣各官次第親詣送行,星使乘輿排道至招商局金利源碼頭乘坐小火輪船駛抵吳淞口,換坐英公司輪船前往嶺南,度歲至明春在香港會齊參贊隨員翻譯等官,擇吉出洋,先赴美國?!庇纱丝芍?,張蔭桓索要《古逸叢書》要晚于李士棻逝世之時。參考黎信中所言“請祠”而“降鐫三級”事,則可知此信寫作的具體時間為1889年。據(jù)《李鴻章全集·請開復(fù)黎庶昌處分片》知:“(黎庶昌)前于光緒十四(1888)年六月間,因奏陳祀典措詞失當,部議降三級調(diào)用?!庇缮鲜鲎C據(jù)可知,黎庶昌在與張蔭桓信件往來時尚未提及自己手中還有其他刊本,則李士棻所獲之贈書當為初印本。因為其中所提之《老》《莊》之書,當為集唐字本《老子注》和宋本《莊子注疏》(又名《南華真經(jīng)注疏》),此兩種并未見之于《申報》所刊載之售書廣告中。
至于黎氏何時贈書給李士棻,據(jù)《申報》所登《正月九日得莼齋手札,許以〈古逸叢書〉全部見贈。又云在東京為予所撰墓銘頃復(fù)增之、減之,用韓子銘柳之例,期可以傳芋仙足矣。有不必諱者,正以紀實見交厚也。古誼可佩,復(fù)為一詩志感》詩題可知,當為1885年農(nóng)歷正月九日之后,或即為《天補樓行記》中所收詩中所提及的正月十九日,因為前述《申報》1885年3月8日(光緒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第4版所載《公館開喪》已言明黎庶昌于此日在上海所居之公館內(nèi)開喪,并將于日內(nèi)回貴州原籍。
而《乙酉元旦試筆八首》曾刊載于《申報》,時間為1885年農(nóng)歷正月初六日。由前述可知,李士棻所作《乙酉元旦試筆八首·其一》頷聯(lián)所言“又是一年新樂事,添看廿種好叢書。黎莼老頃以唐宋逸書見贈”[2]一句,實乃李士棻個人之誤會,以為黎庶昌會饋贈全部《古逸叢書》26種。也因此才會有李士棻在收到三種贈書后,憤而作《柬莼齋星使》詩之舉。當然,最終李士棻得償心愿,而此句也無改動之必要,得以保存于詩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