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
嬌兒不孝,嬌狗上灶。
東志望著滿臉可憐相的兒子,眼睛縫橫出一把刀。刀光閃爍,好端端的氣氛中給逼出來幾分殺氣。
通常在武俠小說里才會出現(xiàn)的殺氣。
緊跟著殺氣的,是妻子那副堪比女俠的嘴臉,大過年的哈,不準你兇兒子。
兒子是我的寶貝。妻子大手一攔,做格擋狀。深色羽絨服晃蕩著,倒真像楊志當年賣的黑樸刀。
寶貝,誰又不拿他當寶貝呢。
頓了好久,后半截話才從東志滿口的酒氣里噴灑而出。都跟你說好多次了,慣兒如殺兒。你不知道???
兒子歲數(shù)不算太小,是可以看懂武俠小說的年紀,自然,也能琢磨透父母的心思。
東志將酒咽下,一同咽下的是滿口辛酸,酒經(jīng)過喉嚨往下滑,沉到胃里,仿佛有火在燒。
不燒燒怎么過呀。
這日子,過的太滋潤了,滋潤得叫人心中無端生出恐慌。
門前日漸稀疏的田壟便是最好的佐證。
而妻子對待自己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則是最好的旁證。
要換往年,妻子會帶著孩子跟自己回來嗎?
答案是確鑿的,不會。
連兒子都知道大聲嚷嚷地叫“NO”,我不要回去,在這兩年,卻靜悄悄地換成妻子口頭的“YES”。
得虧了自己這兩年生意場上的順風順水。
一念及此,東志的頭便就著酒勁搖晃起來,那話咋說的?
我驕傲!
換往年,妻子可不會心甘情愿地圍坐在火塘邊烤火,妻子是喝純凈水長大的城里人,又是多年用來蘇水洗手的醫(yī)生,傲嬌著講究著呢。
井水致癌。
而此刻,妻子嬌嫩的小手正提拎著水瓢,朝壓井口灌水。爹呢?
他呀,閑不住,總不是跑哪塊地里去了。
趴在廚房半開合的窗前,朔風迎面而來,東志撓了撓被酒糊弄后不太靈醒的腦袋,其間,娘手上就沒停歇過。
東志的抱怨也沒停歇過,妻子畢竟是外人,不在人前嚼父母口舌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沒停歇過的抱怨,一直埋在東志心里。
如同爹,總愛把那些破爛藏在犄角旮旯里。
真的有點不靈醒呢,東志記得幾年前帶朋友回老家玩,飯吃到一半時爹居然牽著牛,扛著犁具回來了,當時朋友就打趣道,東志,看看你爹,比你精神頭可好多了。
哼,老了就該有個老人的樣子。
朋友驅(qū)車而去,留下臉被打得啪啪響的東志,和被東志一頓數(shù)落后更加灰頭土臉的爹。
東志在鄉(xiāng)里可放過話呢,要讓父母,過上地主般的生活。地主會放牛犁地?
被打過臉后的東志下了狠心,當即把田租了出去,他要讓父母無田可種。
無田可種,你倆就好好的在家里享福,這年頭,還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么。
倒真有。
父親將剝開的橘子放到孫子嘴里,一臉笑意。
東志知道父親在說啥,但那只是村頭六叔的酒后妄言。
你六爺爺?shù)脑捝傩拧?/p>
東志板著臉,告誡父親,別當著孫子的面說這些迷信的東西,白鱔,又稱小龍, 神乎其神傳了這么多年也沒人真正見過。
凡事要講究科學依據(jù)。
孫子不小了,要給他樹立正確的價值觀!
還有,不能慣孫子,縱容他就是殺他。借著沒完全去根的酒勁,東志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全吐了出來。
對于這個爹,他是再也不能由之縱容了。爹卷起袖子摔門而出也得說,錯了就是錯了。
包括跟爹隔代親的兒子。
瞪著滿臉可憐相的兒子,東志氣不打一處來,爸也是從你這階段過來的,不要以為擠出兩滴眼淚就能滿足你的任何要求。
東志曉得,正月里捉鱔魚無異于水中撈月,更何況是白鱔,簡直天方夜譚。
沒有了爺爺?shù)谋幼o,兒子“哇”地哭了起來。
看吧,嬌兒不孝,嬌狗上灶,老祖宗的話沒錯,都是你平時慣的。
東志數(shù)落起妻子,連同一向和稀泥的母親,都壓不下火,正月里吵架傷運氣咧,母親抱著驚惶未定的孫子坐下,火塘里的火焰漸熄。
天黯淡下來,如窗外由明亮過渡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天氣。
爹,是在五更天進的家門。
總不是又縱容自個去茶館打麻將了,老賭鬼,家里每回吵架你都偷偷跑出去,腦子怪靈醒咧。
娘打著趣,伸手去攙爹,沒料到攙出了一手的顫抖,月亮冰冷冷的懸在天上,爹的身體,卻比月光還要憔悴冷冰。
五十年不遇的寒冬呢!
妻子眼尖,扒開父親腳邊的魚簍,那是一條白生生的鱔魚,在月光下,蜷縮成一團,像個襁褓中的孩子。
東志突然想起六叔那后半句俚言,白鱔于冬,蜷于蟒洞。
白鱔于冬,蜷于蟒洞。
按理說,爹這么靈醒的人應該是知道這典故的,甚至更先于自己,究竟是什么縱容了他這雙老寒腿有了下河尋找蟒蛇洞的膽量?
東志望著隱入云層的月亮,時間已爬過六更。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