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瑞翎 云南能源投資集團
我很小就知道紅糖的來歷——從甘蔗到糖塊的所有故事。美好的故事在廣袤的田野上年復(fù)一年地發(fā)生著。
那時候我常獨自蹲在田埂上玩耍,研究各種花的結(jié)構(gòu)。我知道甘蔗是怎么生出來的。播種甘蔗并非像麥子、稻谷那樣迎風(fēng)播撒種子,而是這樣的:牛拉著犁鏵在前邊走,身后犁出一道溝。農(nóng)民執(zhí)著一根甘蔗,邊走邊砍。砍下的小截兒準(zhǔn)確地掉泥溝里。牛在犁下一趟溝時,翻起來的泥土剛好蓋住原先這道溝。真是自動化呀!不久,褐色的土地上就會冒出小苗,形成巨大的陣營。大人們分散在田間薅草,大聲講話,還有人唱調(diào)子。
甘蔗的行列逐漸壯大。肉眼根本就看不出它們是怎么長大的。每一株甘蔗都像一個兵,葉子就是利劍,完全可以割破人的喉嚨。鋪天蓋地的甘蔗兵排列在空曠的原野,利劍交錯連成一片,無比壯觀。大風(fēng)掀動,發(fā)出轟鳴,越聽越像黃河大合唱。一個人的內(nèi)心是什么樣子,他聽到的甘蔗森林就是什么樣子。甘蔗開花很像蘆葦。我只見過一次甘蔗開花。老祖母說,不是旱到極點,甘蔗是不會開花的。我在童年時代就開了這個眼界,還真不容易。
田野的荒地上,大人們在打土坯,砌一溜很長的灶,支起七八口大鐵鍋。一旁有木樁和金雞納樹枝搭成的窩棚。這就是說,榨季要開始了。太陽高高興興地照著。甘蔗和作燃料用的灌木枝葉源源不斷地運來,堆成兩座小山??諝庵袕浡鹈鄣南銡?。柴油機叭嗒叭嗒地響著。管榨機的師傅一根接一根地掭甘蔗。甘蔗水像小河,從機槽里流出來,淌滿大缸。幾個壯小伙光著上半身,拎著桶吆喝,一路小跑,把甘蔗水運到糖鍋里去。我在一旁羨慕。凡是大人我都羨慕。那時我拼命地想長大,想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缸邊那位舀了半瓢甘蔗水給我。我發(fā)現(xiàn)甘蔗水并不怎么好喝。還不如手握一截甘蔗親自嚼。甘蔗被牙齒碾軋,出水,同時嘶嘶地吸,本身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我曾因吸的力度過大,被母親笑話說:“后頸窩都要吸通了。”
7口糖鍋云騰霧繞。越往里的那口鍋,糖水越稠。熬糖師滿頭是汗,執(zhí)著大瓢——瓢柄足有一丈長。他就用這瓢來調(diào)度各鍋的糖汁,掌握著它的老嫩。顏色偏黃,那就是嫩了;顏色偏紅,那就是煮老了。老嫩就在火候、調(diào)度和師傅的一念間??諝饫锵銍妵姷摹]有嗅過的人永遠不知道熬制紅糖的香味有多美妙。大地和陽光的養(yǎng)分全釀在里邊了。讓人無論如何也要找一根小棍子挑起糖汁吃一口。我以我誠實的童年發(fā)誓:這種稀糖吃起來遠沒有聞著香。熬糖師把沸騰的稀糖舀進巨大的木桶。桶有嘴巴,如同壺嘴。我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茶壺。兩個壯漢小心地抬著這把大壺“斟茶”。茶杯就是星星般密布地面的糖模子。
比較有浪漫情懷的熬糖師會騰出功夫來做糖菩薩、糖獅子。而這些浪漫師傅中最浪漫的那位,才會做糖斑鳩。因為做糖斑鳩是要費些工夫。得事先用竹篾編一個鳥骨架,連著個長長的提籃把手。師傅拎著這把手,放進糖桶里浸一下,提起來晾一陣,再浸,再晾,一層一層包裹下來,一只肥胖笨拙的糖斑鳩在甜蜜中誕生。它同糖獅子、糖菩薩一樣,是擺設(shè)物。人們買去干啥呢?放在桌子上玩賞一段時間,而后切碎了做包子?或者把糖斑鳩掛在墻上,人睡覺的時候看著它,半夜餓醒了爬起來啃一口?
榨坊的遠處,地面密布著長方形的窖坑。甘蔗渣被填進坑里,擂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日夜發(fā)酵。發(fā)酵的甘蔗渣蒸出來的酒是當(dāng)?shù)氐摹懊┡_”。我那時聽父親講“茅臺酒”,還以為是“茅塘酒”。所謂茅塘,即茅坑是也。也就是廁所糞坑。這令我詫異。比聽到廣播里說“剛才水火油響,北京時間八點整”還要詫異。后來我于回憶中頓悟,“剛才水火油響”其實是“剛才最后一響”、茅塘酒其實是茅臺酒。這時我已經(jīng)長大了。各地已經(jīng)完成包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成為歷史。廣袤的田野由眾多“責(zé)任田”構(gòu)成。以前,集體開展生產(chǎn),大家分散在田間,彎腰、低頭、薅草、談笑、唱調(diào)子,這樣的勞動場面再也看不到了。農(nóng)忙不再是從前的農(nóng)忙,而是各忙各的了。
多年以后,故鄉(xiāng)的榨坊已經(jīng)不見,但市場上紅糖仍然不少。家鄉(xiāng)的糖市,街道兩邊停了很多農(nóng)用車,都把車尾朝著人。車廂篷布半遮著成垛的紅糖。也有用竹籃子盛了,擺在街道上賣的。我沒有找到一尊糖菩薩和糖獅子,更別說糖斑鳩了。母親告訴我,這些年各個村都有熬糖的專業(yè)戶。農(nóng)民種出甘蔗,要么賣給私人熬紅糖,要么賣給國家造白糖。我說,我曾在城里小賣部見過一種白里透黃的玩意兒,賣主說是紅糖。母親說,其實那是用白糖做出來的假紅糖,連糖塊上的顆粒狀結(jié)晶都看得出來。我說,甘蔗生了兩個孩子,白糖是女,紅糖是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