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忠平(簡稱錢):華中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
于量(簡稱于):東南大學藝術學院博士后、副教授
時間:2018年7月6日
地點:武漢·錢忠平工作室
于:你是如何看待文人畫和匠人畫這兩個概念,如何界定兩者之間的邊界?
錢:這兩條線對我來說都很重要,總在嘗試文人和工匠這兩條脈絡何以有機地糅合一起。現(xiàn)在略重工匠這條線,從敦煌包括敦煌之前的,還有北魏、北齊的佛教造像,立體的造像和平面的壁畫同時關注。比如我畫人物,雖然畫的是平面的,其實總有一種雕塑感,雕塑感不是將它立體起來,而是指造型的某種意味。敦煌壁畫給我有重要的兩點感受和啟發(fā):第一點,水墨和色彩不矛盾,比如在有些洞窟里,重彩和單色水墨是融合在一起的,在水墨的邊上會有很多的重彩成份。第二點,工筆和寫意不矛盾。我覺得“細筆”和“粗筆”這種說法可能更貼切,按照壁畫的需要,該細的地方細,該粗的地方粗,兩者不對立、不矛盾。從本質上說,中國的傳統(tǒng)繪畫都是寫意的,不過,文人寫意更加強調了人格、修養(yǎng)、胸襟等,這只是淺層的形式上的一個區(qū)別。
于:我們總說多樣性,這無疑又表明藝術的多樣性在越來越少,融合之后,多樣性會越來越模糊,甚至每個文化的特性也在越來越模糊。
錢:文化上的多樣性這個很重要,英國人羅素說因為有多樣性這個世界才美麗,我信奉這個。中國繪畫原本有著一套完整的語言系統(tǒng)和方法論,這套系統(tǒng)今天在表達上是否還有效?這個是我要去做的。我從古代壁畫、版畫等藝術形式里借鑒和吸收很多手法,同時又有意回避一些手法,比如剔除明暗、寫實手法等,我總試著通過歸納來表現(xiàn)生動性以及鮮活的感受,盡量不啰嗦。
于:傳統(tǒng)的繪畫語言體系如今有效與否,我覺得還是因人而異。
錢:是的,而如果表達失敗,我多半愿意歸結為個人的能力不足,而不是這套語言系統(tǒng)的失效。
于:你當下面臨的核心問題是什么?
錢:核心問題還是傳統(tǒng)的繪畫語言體系在今天是否有效。而在面對這個核心問題時,其它問題也會伴隨而來,問題往往會挑逗你的一種狀態(tài),讓你有欲望的去畫畫,能在自身綜合素質的支撐下將問題搞明白。
于:其實我覺得最后表達出來,還是靠手上功夫,不過即便手上功夫跟不上,你還得盡量去表達出來。
錢:畫畫和個人的才情,以及對周圍事物的認知有著很大程度的關聯(lián)。一味地思考不能解決最終的問題,而這時有沒有感覺就變得至關重要,感覺一開始只是一種模糊的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但它一定要走在你的前面,引領著你。而我想的就是如何追上它,這樣可以讓我安靜下來,不那么浮躁。
于:我覺得你的性格是很理性的,能夠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來調理自己,不受外界干擾。
錢:我問過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運用了排除法,歸結到最后,發(fā)現(xiàn)就是畫畫。現(xiàn)在我很清楚,除了畫畫以外,其他事情都不太重要。現(xiàn)實會帶來情感上的沖擊,比如現(xiàn)實的災難、幸福的喜悅。這都會影響個人心情,畫畫的過程中會代入,可以充分地表達,也可以不表達,重要的是側重點在哪里。過去,中國畫所謂“畫學”,即說明繪畫有自身的脈絡關系,形成了譜系脈絡。我們需要讀懂這個脈絡。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局限性。我們上面的幾代人的局限性是非常清楚的,雖然他們只在那個局限性里做了一點東西,但那一點東西能夠做好已經(jīng)很偉大了。
于:隨著年齡、閱歷增加,才發(fā)現(xiàn)做好一點事很難,何況去做一件要緊的事情。
錢:我經(jīng)常調侃自己,只能在自己的局限性里頭掙扎,看看能不能做出點東西來。
于:畫畫其實也需要一個游戲的狀態(tài),玩的狀態(tài)。
錢:這個問題也有意思。游戲是有規(guī)則,是有規(guī)范的。一說到游戲就覺得可以隨便亂來,這個不對,游戲是要在規(guī)則之下,游戲才成立,它是認真的。只有在大家都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前提下,游戲才會好玩。
于:其實畫畫就是一種狀態(tài),不必去定義過多,各有各的道。
錢:比如說對于藝術語言,以前也很糾結,要不要畫寫生、要不要畫寫實、后來想清楚,就坦然了。一個人能夠做的事情其實挺少的。不在語言上創(chuàng)新,就用一種語言,能不能使這種語言能夠煥發(fā)出新的生命來,這個我覺得非常重要。保持自己的獨特性,同時又有當代的情緒,用當代的眼睛看見當下反映。這是我認為重要的“支點”。
于:對,其實還是自然而然。
錢:年輕的時候有一種逆反,覺得老一輩說的那些功夫在畫外,人格修養(yǎng)是老生常談,覺得腐朽。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沒錯,為什么沒有錯呢?畫畫最終的東西不是技術層面的,最后還是你人格的呈現(xiàn),就是畫面后面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人達不到那個水準,作品永遠上不去。
于:可怕的是發(fā)現(xiàn)在整體修養(yǎng)上跟不上,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錢:對。畫背后的那個人,最終決定了高度。這話一說出來,是不是說明我也老了。
于:沒有,你還很年輕的,也很安靜。你會非常合理地安排好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你以前畫過油畫,做過版畫,寫過文章,做過研究,為何全面放棄而轉到水墨上?
錢:那個時候一直在用那幾個方式來探索如何表現(xiàn)中國味、東方味。后來發(fā)現(xiàn)與其如此,不如直接用毛筆和墨、宣紙來表現(xiàn),不更直接嘛,何苦繞一個圈子。后來又寫文章、做研究,發(fā)現(xiàn)問題說得再明白,但若畫沒有呈現(xiàn)自己的思想、想法、感受出來,沒有任何意義。
于:脈絡越來越清晰了。
錢:清晰了是因為我剔除掉了原來不清晰的,就是年輕時受到的那些誘惑的東西。油畫也可以直接表達,后來發(fā)現(xiàn)油畫的直接表達還不如中國畫的直接表達,中國畫的直接表達不如書法。書法實際上是直接表達最好的一種方式。
于:書法現(xiàn)在已作為你個人修煉的一種方式了。
錢:中國畫很重要的一個基因其實就是書法的基因,不管是文人畫、工匠畫里面都有書法的基因。
于:你對書法的理解很深刻。
錢:我調侃自己寫字是畫素描。別人可能不理解,但道理都是一樣的,是通的。
于:通過書法訓練也可以提高修養(yǎng)。
錢:最基礎的東西,就是最高級的東西。
于:你的作品總有現(xiàn)世的煙火味,不過又離我們那么遠。
錢:一個藝術家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現(xiàn)實一定是會對他有某種刺激而有所表達,但不能在沒有語言的情況下去表達?,F(xiàn)實和語言,我希望這兩個正好為50%的對比?,F(xiàn)實過多,會缺乏意味。而語言過多則失于概念化、程式化。最好的狀態(tài)是50%之間的糾纏。我的畫面中情緒上是現(xiàn)在的,但語言是過去的,兩者的結合。另外,語言有一種連貫性,雖然過去的語言和現(xiàn)在的語言會有不同,但語言它是貫通的。我不能清晰地說繪畫中間的語言是什么樣,但是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于:語言具有深遠意味,能和現(xiàn)實之間產(chǎn)生一種主觀和客觀的焦灼狀態(tài)。
錢:所以我不會太向寫實這方面走,也不會完全的概念化,讓語言大于現(xiàn)實。就是組建在50%之間的一種糾纏,達到一種平衡。面對現(xiàn)實寫生的時候,很容易被客觀的東西給引過去,需要跳出來,陌生化一些,然后主觀一下,可能更有味道。駕馭它,又反作用自己的時候,能有這種狀態(tài)就非常好。
于:其實還是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一種表達方式。
錢:我的造型方法在努力舍棄近代西方素描方法。在“徐蔣體系”里面,總是運用線和光影來表現(xiàn)立體感。可是立體感不是畫的本質。我需要的是空間感,而不是立體感。中國山水畫中不追求石頭、樹的立體感,而追求是咫尺千里的深度層次感、空間感。這是我的體會。
于:你的繪畫題材豐富多樣,圖式感也很強烈,那么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又會是怎樣的狀態(tài)?
錢: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構圖、形象、色調會掂量了很長時間。而只有情緒飽滿后才會動筆。腹稿的時間會很長。還有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圖片,將其在腦子里反復掂量,再與現(xiàn)實因素聯(lián)系起來重新再建構畫面,就不會完全受制于圖片。此與“搜盡奇峰打草稿”或者“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