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迪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河北 武漢 050024)
穆時英是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感覺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中國新感覺派小說在日本新感覺派中找到源頭,其作品也受到電影藝術(shù)的影響。當(dāng)時穆時英所在的上海擁有全國最出色的電影產(chǎn)業(yè)。穆時英是忠實的電影愛好者,也是最成熟的電影評論家之一,他善于從藝術(shù)的角度分析電影,他本人的小說中也能尋到電影手法的蛛絲馬跡。小說的主要任務(wù)之一是塑造人物,穆時英塑造人物的方法也受到了電影藝術(shù)的影響,筆下的人物有較強的電影化色彩。
在小說中,人物出場方式一般可粗略分為“自出式”和“引出式”。
“自出式”出場,就是讓人物直接出場,讓人物以自己獨特的外形、語言和動作等做“自我表演”。如趙七爺在魯迅《風(fēng)波》里的出場,是從七斤嫂的眼中引出來的,細致描寫了趙七爺?shù)纳硇?、衣著顏色;再如王熙鳳在《紅樓夢》中的出場,就是先有笑聲,后有語言。
“引出式”出場,指本該正面描寫某一人物,但作者故意作側(cè)面描寫,使此人物處于呼之欲出的情勢后才“應(yīng)境而出”。如賈寶玉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的出場,是冷子興與賈雨村閑談引出的,黛玉來到榮國府,也是先讓王夫人向黛玉介紹寶玉,又提到黛玉的母親對寶玉的評價,這才讓寶玉千呼萬喚始出來。
而在影視作品中,人物出場通過具體畫面呈現(xiàn),不管有沒有臺詞,都要人物做出行動,去說明自己。影視人物出場一般有兩類:一是行為出場。在電影中常見,主要是讓人物去實現(xiàn)一件事,并在此過程中有目的有方向地向觀眾呈現(xiàn)人物的特色、性格、來歷等等。觀眾形成的是直觀印象,比小說借助評語似的介紹更有沖擊力。二是臺詞出場。這種出場方式在電影中少見,多見于電視劇和舞臺劇、戲曲等。尤其是戲曲中,人物出場會“自報家門”,直接讓人物自己用語言介紹自己。
以小說的標準來看, 穆時英筆下人物的出場也大體屬于“自出式”的出場方式。但在上文所舉的趙七爺和祥林嫂的例子中,“自出式”的出場方式是可以包括肖像描寫、語言描寫的,雖然人物是直接出場,但并不是用動作去表現(xiàn)。有時會通過其他人物的眼睛去表現(xiàn),這就讓讀者和這個出場人物隔了一雙眼睛,沒有直觀的沖擊力。穆時英的作品中,人物出場的行動是最重要的,不少人物的出場幾乎沒有進行肖像描寫和語言描寫。他也不會對人物進行提前的介紹,而是把人物一下推到讀者眼前。他筆下的人物一出來就處于一個場景中,在行動著,具有很強的畫面感。更主要的是,他的作品常常省略敘述人,他自己是一個導(dǎo)演,讀者就像觀眾,鏡頭呈現(xiàn)的就是觀眾看到的,這種直接的看到不是經(jīng)過敘述人或者是別的人物的眼光,這一切仿佛就在觀眾眼前發(fā)生。雖然穆時英在寫作時已經(jīng)把表現(xiàn)出來的畫面進行了主觀化處理,并將他的感情融在里面,但人物的直接出場,而且是行為出場,不經(jīng)過敘述人的眼光,讀者會身臨其境,直接體會到人物的情感和心理,獲得一種類似于看電影的體驗。
如《空閑少佐》,少佐在第一段就已經(jīng)出場:“一點兒不含糊的,就在空閑少佐的后邊兒,手榴彈猛地炸了起來……神經(jīng)纖維組織那兒像一萬只蚱螞在爬著那么的難受。一陣冷,覺得血順著脊梁蓋兒往下淌。”[1]又如《圣處女的感情》:“低下了頭,跟在姆姆的后邊眼皮給大風(fēng)琴染上了宗教感,濺在濾過了五色玻璃灑到地上來的靜穆的陽光上面,是安詳?shù)刈哌M了教堂的陶茜和瑪麗?!盵2]再如《上海的季節(jié)夢》中劉有德的出場,也是這種出場方式:“徐祖霖倉皇地跨進金城銀行總經(jīng)理室的時候,劉有德先生還坐在華東輪船公司的總經(jīng)理室里邊,紅藍鉛筆,報告書,賬目,統(tǒng)計表,損益表,請客單橫七豎八地堆在桌子上面?!盵3]劉有德的名字在這之前從未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人物提到過他,他的外形、語言也未進行展示。他一出場,就處于一個總經(jīng)理室的環(huán)境,徐祖霖到劉有德的轉(zhuǎn)變仿佛鏡頭的切換,劉有德被推到觀眾眼前,讓觀眾直接去審視它。作者用環(huán)境表明他的身份,用桌面上亂糟糟的文件代表他的心亂如麻以及野心勃勃。人物出現(xiàn)得雖略顯突然,但他的行動和場景一并在表現(xiàn)著他的心理,而且人物一出來,鏡頭就對準了這個人物,故事也就開始了,不像魯迅《祝?!分邢榱稚┏霈F(xiàn)時她的故事還未開始。所以,“行為出場”除了能給讀者直觀的電影式的體驗,這種快捷的、直入主題的方式也有電影的藝術(shù)特色。
穆時英在《南北極》的集子中也有反例,如《黑旋風(fēng)》:“汪國勛!這姓名多漂亮,多響!他是我們的老大哥……他孝極了他的母親……”[4]。汪國勛的出場明顯屬于小說中的“引出式”。作者借敘述人之口介紹汪國勛的品行,人物沒有直接出場,是一種類似于評價式的介紹,沒有描繪出畫面,直白的敘述性語言不能對讀者形成直觀的沖擊力。這本文集是他最初沒有受到電影化影響的作品,這也證明,電影藝術(shù)對穆時英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所以,穆時英受電影藝術(shù)特征影響的小說作品中的人物,雖然可以屬于小說中人物的“自出式”的出場方式,但“自出式”的概念范圍很大,它可以是行為出場,也可以是肖像出場、語言出場,不能完全解釋穆時英獨特的人物出場方式,而用電影中的“行為出場”解釋則較為貼切,它伴隨著敘述人的消失,并在同時具有電影化的出場方式直觀、直入主題的優(yōu)點。
電影是光影的藝術(shù),訴諸于人的視覺。穆時英的小說中也常出現(xiàn)各種色彩,給人極強的視覺體驗。其中與人物有關(guān)的色彩常起到塑造人物性格、心理的作用,是對人物的一種暗喻,并且?guī)в兄饔^化傾向。如《紅色的女獵神》《墨綠衫的小姐》,人物衣服的顏色直接出現(xiàn)在題目中,證明不是可有可無的?!芭C神”的紅色衣衫和Senorita的墨綠衫、墨綠鞋一直在誘惑著男主,也刺激著讀者的視覺。濃烈的顏色充滿著誘惑性,這種誘惑性既是這些女性賦予這件衣服的,也是這濃烈的顏色帶給這些女性的。這種深色調(diào)的女性還有《白金的女體塑像》中的女病人也穿了一件暗綠色旗袍、《黑牡丹》中的舞女穿著黑色衣服。穿這種深色衣服的女性一般不會是未涉世事的小女孩,而是一個成熟、神秘的女人,它代表著一種性的誘惑。除了顏色本身獨有的含義,如紅色代表“女獵神”的野蠻等,這些深色調(diào)的顏色還有共同的特點:魅惑、神秘。
除了深色系,淺色系的運用也不在少數(shù)。如《圣處女的感情》中陶茜和瑪麗穿著白紗的睡衣,床也是白色的;《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中男主人公眼中不諳世事的女性穿著白綢的襯衫和嫩黃的裙;《五月》中最開始不會玩弄男人的蔡佩佩有粉紅的絲帶、白的裙子、綠的綢衫。淺嫩的顏色象征這些女性的天真、純潔,她們的感情簡單又隱秘,但是神秘度較之深色系的女性就少得多。
作者把自己對人物的想象外化成與人物有關(guān)的帶有主觀性的顏色,讓觀眾得到視覺的體驗而不是需要從文字上進行分析。電影中人物的服裝十分重要,不僅是款式,顏色也有著重要的作用。色彩在電影中不只發(fā)揮寫實功能,還具有造型功能和表意功能。不少導(dǎo)演會獨具匠心地夸大某種顏色,起到塑造人物的作用。比如電影《山楂樹之戀》,若把女主角的白襯衫換成其他顏色的衣服,就很難表現(xiàn)人物的清純。穆時英精心設(shè)計了重要女性的代表色,并形成了自己獨有的色系,人物所穿衣服顏色的多次出現(xiàn),給讀者留下強烈的直觀印象,在視覺上首先讓讀者獲得一種對人物內(nèi)心的辨別,這也正是電影所擅長的。
除了這些可見的、具有實在顏色的衣服等,穆時英還經(jīng)常把主觀化的顏色賦予有固定顏色的事物,或者是心臟等不能外化的器官。在《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中,女主人公吐出的煙是蓮紫色的;《PIERROT》中的女主人公有蔚藍的眼珠子和蔚藍的心臟;《圣處女的感情》中陶茜和瑪麗有白色的心臟。這些顏色與寫實的顏色一樣可以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如果說煙霧和眼睛的顏色還可以在電影鏡頭中表現(xiàn),但心臟則不能外化成視覺體驗。雖然這種描寫是小說中的技法,但這種將主觀感情外化的技巧卻受到了電影視覺化特點的影響。這是穆時英寫作時,將電影手法與小說手法結(jié)合的結(jié)果。
在電影中,鏡頭中的顏色要互相配合,或是進行對比。強烈的對比給觀眾的印象極深,可以突出人物特點,引導(dǎo)觀眾的注意。而且鏡頭常是移動的,所以顏色的表現(xiàn)也多變。穆時英在運用色彩時也常使用對比、變化的顏色。
對比可以是上面提到的深色系和淺色系的對比,暗喻不同的女性形象。同時這種顏色對比也可以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物身上。穆時英筆下的都市女性多畫濃妝,《白金的女體塑像》中女病人“嘴唇有著一種焦紅色,眼皮黑得發(fā)紫,臉是一朵慘淡的白蓮”[5];《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中的女人有黑眼珠子、紅膩嘴唇,還穿了白色襯衫。這種白臉、黑眼皮、紅嘴唇的濃妝強化了女性魅惑、神秘的特點。穆時英把女性的特征放大,完完整整地“畫”出一張吸引人的臉。顏色的對比也可以暗喻一個人不同的個性或者前后變化?!渡虾5募竟?jié)夢》中的瑪莎“在秋天,她是紫色的,感傷的;在冬天,她是黑色的,緘默的;在春天,她是嫩黃色的,溫柔的;在夏天,她是白色的,純潔的,熱情的,而且愛著我的。”[6]作者用諸多具有對比性的顏色刻畫了一個捉摸不定,引男子追求的女性形象,而且這些顏色同時具有了變化的特點。在更細微處,作者喜歡描寫人物眼睛的顏色,而且隨著人物心境的變化,眼睛的顏色也會發(fā)生變化。《紅色的女獵神》中的女性“有著大膽的,褐色的眸子,笑的時候有著詭秘的,黑色的眸子”[7];《上海的季節(jié)夢》里的李玲仙“在太陽底下有著明朗的褐色的眸子,在和男子講話的時候有著詭秘的黑色的眸子”[8];《Graven“A”》中的余慧嫻“有兩種眼珠子:抽著Graven“A”的時候,那眼珠子是淺灰色的維也勒絨似的……照著手提袋上的鏡子搽粉的時候,舞著的時候,笑著的時候,說話的時候,她有一對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9]。由上可知,這些女性在高興時、和男子交流時都是黑色眸子,黑色充滿不可知性,有誘惑力和神秘感,宛如一口深井。而像余慧嫻抽煙時的淺灰色眸子,則有一種憂郁感。穆時英在《電影的散步》中將風(fēng)格演員分為兩類:一類是神秘的,讓人捉摸不定;另一類是性感的,開門見山式的。一般學(xué)者常將余慧嫻歸于第二類。如果按男性眼光來看,她的確是一個“旅行箱”式的女子,但在文中的“我”并沒有把她完全當(dāng)成一個旅行箱似的女子,反而是對她比較關(guān)心,而且余慧嫻也對別的男人把她當(dāng)做廉價品感到不忿。她的淺灰色的憂郁的眸子正說明了她的內(nèi)心,她有著自己的痛苦,并不完全是一個“旅行箱”,而且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讓人隨開隨關(guān)。這也說明穆時英并不是完全按照兩類女性形象去塑造女性的,他筆下的人物更復(fù)雜,更偏向神秘,而且在《電影的散步》中他也更傾向于贊美第一類神秘主義的女性。
眼睛顏色的變化描繪了人物復(fù)雜的性格,突出了她們面對男性時的特點,和自己內(nèi)心隱秘的感情,塑造了女性身上不同的個性。同樣,這種訴諸視覺的表達方法,變化著的具有對比性的顏色,也像電影鏡頭似的把人物放映在讀者眼前,讓讀者的感受更直觀、真切。這樣的顏色也像電影鏡頭一樣,極易抓住觀眾的注意,引領(lǐng)觀眾由顏色變化探知主人公心理變化。
電影鏡頭有不同的景別和多樣的拍攝方式。穆時英的小說中常用特寫和重復(fù)鏡頭的手法表現(xiàn)人物,引導(dǎo)讀者的注意。
電影鏡頭擅長表現(xiàn)生活的細節(jié),從細處把握整體。按景別來說,電影鏡頭可以給出人物的特寫,通常以人體肩部以上的頭像為取景參照,突出強調(diào)人體的某個局部,或相應(yīng)的物件細節(jié);突出頭像的局部,或身體、物體的某一細部,如眉毛、眼睛等,稱為大特寫,又稱“細部特寫”。在塑造人物時,穆時英常把“注意力”放在人物的臉部,突出眉眼和人物身上的裝飾,用精細的語言定格一個特寫或大特寫鏡頭。如《五月》中蔡佩佩的“速寫像”:“嘴角的那顆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兒的五顆梅斑是他不會忽略了的東西”[10];如《駱駝·尼采主義者和女人》中讓男主人公情不自已的女人“繪著嘉寶型的眉,有著天鵝絨那么溫柔的黑眼珠子,和紅膩的嘴唇”[11];再如《街景》中老乞丐的臉部特寫“臉是褐色的,嘴唇是褐色的,眉毛也是褐色的——沒有眼白的一張單純色調(diào)的臉,臉上的皺紋全打了疙瘩,東一堆西一堆的”[12]。穆時英用特寫細致地表現(xiàn)人物的面貌、神態(tài),從細節(jié)處看到整個人,讓讀者近距離地感知人物的特點或者魅力。他一筆一劃“畫”出人物的五官,正如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一樣清晰。而且在上文中,他專注于并且多次描寫女性眼睛顏色,也是一個大特寫。
除了人物的臉部特寫,穆時英也不放過其他能表現(xiàn)人物的地方。他經(jīng)常給出的特寫還有人的鞋和腳。如《墨綠衫的小姐》中“在墨綠色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腳踝”[13];《Graven“A”》中也多次提到余慧嫻的腳是“兩只黑嘴的白海鷗”[14]。人物的腳和她們的臉在文中男性看來,都是可以誘惑人的東西。此外,人物身上裝飾品的特寫也同樣起著強調(diào)人物特點的作用,《黑牡丹》中的舞女頭上“白色的康納馨”一共被提到了五次,突出了人物的舞女身份,強調(diào)了她的迷人,同時純潔又憂傷的白色康納馨也是人物的象征?!栋捉鸬呐w塑像》中的女病人“一副靜默的,黑寶石的長耳墜子,一只靜默的,黑寶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15],這些首飾都被重點提及,不通過近距離的特寫鏡頭是難以描繪得如此清晰的。黑白兩色給人冷冰冰之感,讓人物顯得更加神秘,讓文中的“醫(yī)生”有心而不敢妄為。所以,特寫在穆時英的文章中,不僅可以清晰地表現(xiàn)人物細節(jié)特征,發(fā)揮鏡頭似的引導(dǎo)性作用,還具有深刻的含義。
特寫鏡頭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就是細節(jié),其他的小說家也有類似于特寫的描寫,但如穆時英這般運用特寫數(shù)量如此之多、如此密集的還是少見。他不把特寫鏡頭單純地當(dāng)成一種表現(xiàn),而是用它去塑造人物的內(nèi)心。
穆時英還經(jīng)常運用重復(fù)的鏡頭,表現(xiàn)人物心境,具有一閃而過的鏡頭無法擁有的特殊作用?!督志啊分小罢鹃L手里的紅旗,爛蘋果似地落在地上”[16],這個“紅旗”的特寫在文中出現(xiàn)了兩次。紅旗落下,是火車開動的信號。第一次出現(xiàn)時,是主人公背井離鄉(xiāng),淚別親人;第二次出現(xiàn)時,是他心灰意冷、對生活已經(jīng)絕望,躍身于車軌之下時。爛蘋果似的紅旗暗示著這個無法使人謀生的世界的荒唐和骯臟,它的起落象征著主人公的命運波折。就像電影《看不見的客人》中多次出現(xiàn)的鋼筆和表,具有象征性。再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季潔拗火柴的鏡頭出現(xiàn)了兩次,而且第一次是著重描繪的。重復(fù)的鏡頭有力地表現(xiàn)了人物內(nèi)心的掙扎迷惘,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舉動也反映了人物神經(jīng)質(zhì)的內(nèi)心。唯其是重復(fù)的,才能讓讀者印象深刻,也才能取得深刻的含義。如果《看不見的客人》中的鋼筆和表沒有重復(fù)出現(xiàn),就很難讓人記住,也很難說這些道具具有象征意義。
穆時英的描寫具有畫面感,運用多樣的鏡頭化手法,讓人物立體起來,把畫面真真切切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穆時英代表的新感覺派在全盛期時,電影在上海市民的娛樂生活中占據(jù)了很大比重。穆時英等人的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當(dāng)時熱映的好萊塢電影的影響。好萊塢電影具有娛樂化的特點,擅長表現(xiàn)都市男女在燈紅酒綠的酒吧、舞廳等場所紙醉金迷的生活,而且多愛情題材。穆時英小說中的人物也多處于都市中,多有著孤獨空虛的心理,是高度物化的人群,在面對異性時也顯示出了放縱的情欲,放縱中又有著難以言表的愁悶。像《墨綠衫的小姐》《駱駝·尼采主義者和女人》《紅色的女獵神》等眾多小說都從或只從都市中的兩性關(guān)系入手,去表現(xiàn)男女主人公,只有少數(shù)如《街景》這樣的小說只有男主人公。穆時英的價值觀也由男女兩性關(guān)系中得以窺見一二。
雖然穆時英小說中的男男女女都患有孤獨放縱的都市病,但男女的病因卻不盡相同。男性各有各的痛苦,如《夜總會中的五個人》中胡均益為金錢而愁,鄭萍為愛情而愁,季潔為哲學(xué)問題而愁,繆宗旦為職業(yè)而愁;再如《上海的季節(jié)夢》中李鐵侯、徐祖霖、劉有德等人為事業(yè)、金錢、地位而焦頭爛額或野心勃勃。女性的都市病因卻多集中于愛情或和愛情有關(guān)的方面,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的黃黛茜所愁之事就是自己的年齡和容貌,這是她獲得愛情或放縱生活的資本;再如《墨綠衫的小姐》中的女主人公也是為了愛情而喝醉,又倒在另一個陌生男子懷中;更有《Graven“A”》中的余慧嫻、《黑牡丹》中的舞女更是不得不在愛情交際場中周旋,難以擺脫,也難以尋覓真愛。
這不同的病因與穆時英如何看待男女兩性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好萊塢電影中女性多作為展覽的對象,女性的肉體美、行為美都在鏡頭的展示下一覽無遺,而不管是影片中的男性還是觀眾席中的男性都被他們的美吸引著,同時評價著她們。穆時英的小說初看是女性作為主導(dǎo),她們選擇、玩弄著男性,《被當(dāng)做消遣品的男子》的題目看上去男性似乎就處于劣勢,《紅色的女獵神》《上海的狐步舞(一個斷片)》中的女性也把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中,有的還擁有眾多的秘密情人。小說中也有很多表述女性身體美、以情色誘惑男性的片段。但小說的敘述角度卻是從男性視角出發(fā),小說中的“我”,也就是敘述者,多是男性,女性的身體美、魅惑,都是在男性眼中看到的,而女性所誘惑的對象也是男性,她們?yōu)槟行远?、為獲得男性的愛情而愁。
另外,小說中女性的心理描寫極少,她們似乎只是一具具美麗而沒有靈魂的肉體,如《白金的女體塑像》:“一個沒有羞慚,沒有道德觀念,也沒有人類欲望似的,無機的人體塑像”;再如《Graven“A”》中開頭將余慧嫻的身體詳盡地展示為一幅地圖。女性眾多的外貌、神態(tài)和動作描寫也正說明了在男性敘述者的眼中,她們也只是一些“人體塑像”“石膏模型”,是沒有內(nèi)涵的,盡管她們的內(nèi)心會像余慧嫻、“黑牡丹”一樣,不滿于自己被當(dāng)成一個廉價品、洋娃娃,但并沒有男性會去關(guān)注她們的內(nèi)心。相比來講,男性的心理描寫更多。如《紅色的女獵神》中時刻都在展示“我”遇到紅衣女人的欣喜和欲望,其他涉及到兩性關(guān)系的作品中,男性也一直在心里品評、思考著對面的女性,眾多的心理描寫也證明了女性在實質(zhì)上處于被選擇、被看的地位,男性才是真正的評委,掌握著女性晉級與淘汰的權(quán)利。好萊塢的電影把女性置于被觀賞的地位,穆時英小說中也因其影響形成了表面上女性開放自主,實質(zhì)上一切為男性服務(wù)的兩性關(guān)系。
穆時英不僅是電影藝術(shù)的研究者,還把多樣的電影技巧和電影中的價值觀帶入了自己的作品中,使自己的小說具有了電影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電影藝術(shù)興起的時代,穆時英抓住了時代特點,用新穎的手法使自己筆下的人物有了獨特的“行為出場”的方式,有了屬于自己的色彩,又用特寫和重復(fù)鏡頭細致地描摹都市人的苦樂和病態(tài),這樣才有了他筆下不可替代的、立體的、視覺化的人物形象,也因此他才得以吸引眾多讀者,成為一代“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