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魚
作為官二代,托了文學家父親庾肩吾的庇蔭,庾信的文學啟蒙生動而隆重。據說他15歲時就成了蕭統(tǒng)編輯《文選》的秘書,而后又到蕭綱身邊做文字工作——蕭綱比蕭統(tǒng)更小清新,擅寫神秘又性感的愛情——“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
有個好出身的庾信又接觸到了當時最好的詩人,所以他很早就懂得聲韻的清麗、對仗的嚴謹、用典的婉轉。這時的他,寫點稍顯輕佻的情詩再合適不過。他有一首《結客少年場行》,寫盡頭少年風華,“結客少年場,春風滿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擲潘河陽。隔花遙勸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定知劉碧玉,偷嫁汝南王?!?/p>
有才情,有地位,有美人在懷,有好友在側,他簡直不能更春風得意。然而好日子總是過得太快,金陵城破,庾信出逃江陵投奔蕭繹。不過他很快就被派往北周,一去不得回,然后國恨家仇斟滿,呈現文學史上“庾信文章老更成”的狀態(tài)。
其實庾信在北周的日子并沒想象中的那么窘迫。他并非南朝皇族,不遭嫉恨,且早有才名,沒文化的北周皇帝巴不得有個如他般的大才子在身邊撐場。只是人到中年、客居異鄉(xiāng),才華成了他活下去的籌碼,再不能像少時那么恣意,于是顯得倦怠。后來他又寫《對酒詩》,就干巴了很多,純粹是驅使文字、應酬場面,還有點想醉卻又清醒的無聊,“數杯還已醉,風云不復知。唯有龍吟笛,桓伊能獨吹?!?/p>
比起少時喝酒作詩,庾信后來的應酬詩多數不走心。出差要寫,見客要寫,過節(jié)要寫,祭祀要寫,搬家要寫,蓋房要寫,寫到讓人看見題目就想略過。倒未必是源于國恨家仇的抵觸,大概他經歷得多了,對表達難免生出一種疏倦,不再有無所畏懼的好奇,也不再有非說不可的欲望??上р仔疟臼呛玫奈娜?,也有易感的心腸,他那潦草的表達更是一種無言的悲哀,用他后來在《擬詠懷》里的一句說,就是“壯情已消歇”。
他做了很大的官,說起來卻沒什么好得意的。他只想回家,卻屢屢不得。比起同樣被敵方扣留的蘇武,庾信的使命就是到北周做外交工作,跟他的朝廷并沒多大差別。況且,在庾信的時代,跨國做官與仕宦新朝一樣,都成了不算新鮮的事。更何況,在江南,梁陳易代,早已換了人間。
不過,因為羈留“外國”,對于許多別人不敢說、不能說或說不清的倦怠,庾信總有一個出口——思鄉(xiāng)。他可以把現實里消磨殆盡的意氣變成一個夢,掛于他心中依然柔軟精致的故鄉(xiāng),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哀江南賦》就是其中最完整的一個。中間隔著慘痛變亂、連綿山河,他回不去了。但又因不可到達,那個愿望就更甜美,更是一種妥帖的慰藉。
人到中年,志得意滿,江淹不在乎自己是否“才盡”,但庾信還有芒刺在背。無盡的客旅生涯讓他如骨鯁在喉,他始終被驅使著,在對故鄉(xiāng)一遍又一遍的還原和重新想象里練就一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