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海佳
(浙江大學 外國語學院,杭州 310015)
納博科夫的長篇小說《洛麗塔》從1955年出版至今,熱度不減。阿爾弗雷德·卡津稱納博科夫為20世紀最后一個偉大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伊哈布·哈桑認為他是對戰(zhàn)后小說最具影響力的先驅人物。其獨特的主題吸引了不少讀者的眼球,更刺激了讀者隱秘的好奇心。但其文學價值絕沒有因為其富有爭議的主題而減損,學界對作品本身的關注從未削減。其精妙的敘事技巧、獨特的語言風格等吸引了不少學者的關注?!堵妍愃返膬晌恢魅斯嗖睾吐妍愃男蜗笠恢笔茄芯康闹攸c。讀者通常認為兩人的形象構建依賴于敘述者以及背后的作者,但聚焦于心靈閱讀與嵌入敘事理論,可以發(fā)現(xiàn),亨伯特的心理狀態(tài)在微觀嵌入敘事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而洛麗塔的情感變化也在多個人物的宏觀嵌入敘事中完整地展現(xiàn)。微觀角度的分析使亨伯特細致入微的心理變化一覽無遺。宏觀角度來說,多個人物通過心靈閱讀構建的洛麗塔形象更加豐滿與復雜,實現(xiàn)了巴赫金意義上的“復調”。
心靈閱讀(mindreading),亦稱為心靈理論(theory of mind),是認知心理學范疇的一個重要概念,與所謂的“心靈感應”并無關系,其核心含義為“人們通過解讀他人的行為來推測其思想、感覺、信念和欲望”[1]6。心靈閱讀能力顯然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能力之一,這一能力受損的典型病癥便是自閉癥。除卻在日常生活中的用途,心靈閱讀也是文學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者通過心靈閱讀構建人物及故事,讀者借由心靈閱讀來推測人物情感、欲望以及作者的意圖。一方面來說,小說能夠“欺騙”我們的認知機制,賦予讀者在場感,使讀者進入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中。另一方面來說,閱讀過程中,讀者的心靈閱讀機制“時刻待命,觀察敘事中的環(huán)境變化,以期尋找輸入的條件”[1]10。心靈閱讀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機制,是構建虛構作品的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理論在小說研究中有過度泛化的趨勢——優(yōu)秀的小說從不同層面彰顯作者的心靈閱讀能力,也拷問讀者的心靈閱讀能力,甚至將這一能力推到極限。
嵌入敘事(embedded narratives)意為敘事中的敘事,也被稱為元敘事。巴思(John Barth)稱這種敘事策略為“故事中套著故事”[2]218。內爾斯(Williams Nelles)在《故事中的故事:敘事層次和嵌入敘事》一文中指出:“‘故事中的故事’又被稱為‘框架敘事’‘中國套盒’‘俄羅斯套娃’‘嵌入敘事’。它被廣泛地運用于任何文化背景、任何時期的敘事作品當中,幾乎成為了一種普遍的敘事技巧。”[3]79嵌入敘事是一個基礎的概念,在不同理論的關照下,可以對文本形成不同的解讀。盡管學界不乏對嵌入敘事的研究,但極少從認知科學的角度來解讀其中蘊含的認知機制及其對文本和讀者產(chǎn)生的作用。
帕爾馬在《虛構的心靈》(FictionalMinds)中首次將心靈閱讀與嵌入敘事結合,探究嵌入敘事的產(chǎn)生機制與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認知機制。這個機制便是連續(xù)意識框架(the continuing-consciousness frame),是作者構建虛構的心靈所依賴的機制,也是閱讀他人心靈必不可少的機制。其運作過程中,大量現(xiàn)實世界的、結構化的知識會被引入,達到理解的目的。首先,作者能夠通過連續(xù)意識框架構建敘事與人物形象,甚至可以將人物的意向、欲望和情感嵌入敘述者或其他人物的情感中。其次,讀者可以通過連續(xù)意識框架閱讀人物的心靈——在《洛麗塔》中,盡管某個特定人物的信息并非集中呈現(xiàn),而是分散在不同的章節(jié)和不同人物的敘述里,也不妨礙讀者對人物的理解,因為讀者可以調動連續(xù)意識框架來將所有的信息點串聯(lián)成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敘述者對人物的心靈閱讀,人物對人物的心靈閱讀,人物對群體的心靈閱讀,群體對人物的心靈閱讀,共同編織嵌入敘事的網(wǎng)絡。這個網(wǎng)絡不僅僅是單層嵌入的,還可能多層嵌入,挑戰(zhàn)讀者的認知能力。
心靈閱讀與嵌入敘事的結合給文學評論帶來了豐富的啟示:讀者的心靈作為原域(source domain)投入故事世界的目標域(target domain),使得讀者直觀感受虛構心靈的精巧運作;將連續(xù)的虛構意識(有些人物意識可能信息量極少)構建成完整的人物形象,使得閱讀的過程不再是“讀者靜態(tài)的接受過程,而是更加動態(tài)的創(chuàng)造過程”[4]178;讀者總是趨向于通過閱讀獲得最大的認知體驗和信息量,這本質上挑戰(zhàn)了讀者心靈閱讀能力的極限,賦予讀者更大的閱讀快感。與以往的嵌入敘事研究不同,心靈理論視角下的嵌入敘事不僅包含了宏觀視角下“敘事中嵌套著敘事”,更有微觀視角下的“意向中嵌套著意向”“心靈閱讀中嵌套著心靈閱讀”,為理解作者的敘事手法、人物的情感變化以及讀者閱讀中的認知模式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嵌入敘事從宏觀角度看,可將關于一個人物完整的敘事嵌入到另一個人物的敘事中。從微觀角度看,可以將意圖和情感嵌入到意圖和情感當中。相比之下,微觀角度可以構建多層的嵌入式意向性(Embedded Intentionality)。嵌入式意向性是心靈閱讀中獨特的一部分,詹塞恩在《我們?yōu)槭裁撮喿x虛構作品:心靈理論及小說》(WhyWeReadFiction:TheoryofMindandtheNovel)中詳細討論了這個概念,其概念便是“人們追蹤敘事中多層意向的能力”[1]28。心靈閱讀本身便是二層意向,例如:“我認為A想要B”。同時,意向具有多層遞歸性(recursiveness),例如:“我認為A知道B想要C知道……”便是典型的四層意向。意向的層數(shù)原則上可以是無限的,但是我們的認知結構限制了這一趨勢。大部分人能夠有效處理三層或四層意向,雖然認知上已經(jīng)過載。但面對五層和六層意向時,大腦很難準確追蹤意向中的對應信息,甚至可能出現(xiàn)誤讀。文學中,有些文本晦澀難懂,往往就是因為多層嵌入意向的出現(xiàn)。嵌入意向不僅挑戰(zhàn)讀者心靈閱讀的極限,“同時也會將讀者的情緒推向邊界,使讀者情不自禁發(fā)笑或深受震撼”[1]31。不少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作品正是利用了多層嵌入意向,立足于人物意向的軍備競賽式累加,給讀者增加了閱讀難度。
于曉丹曾指出亨伯特形象的特殊性:“他雖然與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著某種關系,但他似乎對事業(yè)、職分、等級、權力等字眼所代表的現(xiàn)實性均不感興趣,他似乎更從不關心政治、宗教、社會問題或日常生活中的新聞事件?!盵5]75在納博科夫的筆下,亨伯特似乎只為追逐洛麗塔而活,但這并不意味著亨伯特的形象將趨向于扁平,他是作者構建的“極端個人化的、化了妝的藝術家,是一個從社會人的日常事務中解放出來的一種意識形象,這個形象敏于思而慎于行”[5]75,也是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中具有極強“自我意識”的人物。亨伯特的生活游離于“整體現(xiàn)實”和“個人現(xiàn)實”之中,兩個現(xiàn)實中形成的巨大張力,使亨伯特陷入困苦的泥淖,難以自拔。亨伯特關于自己精神困境的敘述往往累加了多層意向,仔細挖掘,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隱含的痛苦與掙扎:
“在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欲望、動機、行為等等的時候,我總陷入一種追憶往事的幻想,這種幻想為分析官能提供了無限的選擇,并且促使想象中的每一條線在我過去那片復雜得令人發(fā)瘋的境界中漫無止境地一再往外分岔??墒?,我深信,從某種魔法和宿命的觀點而言,洛麗塔是從安娜貝爾開始的?!盵6]19
在上述自白中,亨伯特試圖厘清自己戀童的根源?;厮萃陼r,大量的意向性嵌入其中,若將其中的意向層層分解,可得到以下五層意向:作者想讓讀者明白,亨伯特認為“在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欲望、動機、行為等等的時候,我總陷入一種追憶往事的幻想”為分析官能提供了無限的選擇”,“可是,我深信,從某種魔法和宿命的觀點而言,洛麗塔是從安娜貝爾開始的。”
通過將意向層層分解,暗藏在文字間的信息躍然紙上。首先,在這段內心獨白中,敘述者經(jīng)歷了三次情感轉向:第一次是“苦惱”。在“努力分析自己的欲望、動機、行為等等的時候”,作者為“總陷入一種追憶往事的幻想”而感到苦惱,以為追憶往事會“促使想象中的每一條線在我過去那片復雜得令人發(fā)瘋的境界中漫無止境地一再往外分岔”;第二次是作者感到苦惱的同時,覺得“為分析官能提供了無限的選擇”,認為回憶對自身的分析官能有益;第三次是敘述者堅定地得出的結論,即“洛麗塔是從安娜貝爾開始的”,認為自己戀童的根源是童年時代失去安娜貝爾所致。
這三次情感轉變,展現(xiàn)了亨伯特對“時間”的焦慮與誤解。安娜貝爾是亨伯特回不去的“過去的時間”,于是洛麗塔作為“現(xiàn)在的時間”便成了亨伯特回到過去、重溫舊夢的方式。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間注定無法彌合,所以當亨伯特強行將洛麗塔作為安娜貝爾的影子扯入他的個人記憶中時,“時間被殘忍地扭曲了,甚至被殘酷地扯裂了”[5]76。因為記憶無法召喚過去的時間,縱使亨伯特找到安娜貝爾的替身,她也只能在記憶中鮮活,而不能成為真正的現(xiàn)實。時間與現(xiàn)實的不和諧已然為兩人的未來染上了悲劇的底色。值得注意的是,亨伯特不僅失去了過去的時間,也失去了未來的時間。亨伯特的敘述在獄中完成,作為囚徒,他的未來便是監(jiān)獄的高墻和死亡。對亨伯特來說,他回不到過去也沒有將來,唯一擁有的便是記憶。在悲劇性的歸宿中,他找到了對抗時間的方法——敘述,將洛麗塔永遠地留在文字中,使她擁有超越時間的永恒力量。正如莎士比亞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詩中寫道:“你將在不朽的詩中與時間同在;只要人類在呼吸,眼睛看得見,我這詩就活著,使你的生命綿延?!盵7]68
同時,這三次情感轉變也將亨伯特的形象打造得更具體。雖然亨伯特罪行確鑿,但他并非一個心安理得的戀童癖罪犯。面對自己與洛麗塔的戀情,他的情緒百轉千回,焦灼與無奈隱現(xiàn)在文字中。同時,他的追問與反省引領讀者暫時超脫于他的罪行本身,而去思考罪惡的誘因和根源。亨伯特拷問了自身罪惡的本源——“宿命”,看似借口,卻解釋地恰如其分。亨伯特的罪行無需辯駁,但其原因可以有多種解讀。若從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來看,亨伯特的“本我”過于強大,沒有得到良好的規(guī)訓,追求欲望的即刻滿足,導致了犯罪行為。這或許是原因,但不是根源?!氨疚摇边^于強大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如果如此追問下去,是否只剩下“宿命”?“每一種悲劇都在編織該悲劇的民族周圍劃出一道魔圈圈著人和社會的發(fā)展,人會陷入不同的生存困境,即從一種生存困境走進另一種生存困境,從一道魔圈跳入另一道魔圈?!盵8]315兩人反道德的“畸戀”與道德高墻的碰撞如同以卵擊石,其本質展現(xiàn)的是詩性生存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殘酷處境,這便是亨伯特所說的“宿命”的黑白底色。亨伯特的自省實質上呼喚的是讀者關于詩性和宿命的反省。
通過將嵌入的意向分解,亨伯特的形象不再只是一個罪惡的符號,反而愈加飽滿地矗立在眼前。同時,讀者也在層層深入亨伯特的內心,暫時拋卻他罪犯的身份,追問小說的深層意蘊。若只是粗略地閱讀這段文字,讀者也能將其中意思把握個大概,但是亨伯特坎坷的自省路程、作者極力呈現(xiàn)的邏輯遞進關系便被忽略了。
嵌入式意向性在構建多面形象的過程中功不可沒。在前文的例子中,讀者層層深入亨伯特的內心,暫時拋卻他罪犯的身份,呼喚心底的悲憫,但在這個例子中,亨伯特的形象被徹底顛覆。在這段文本中,嵌入意向不止于上述例子中的五層,達到了六層,將讀者的心靈閱讀能力推向極限。亨伯特帶著洛麗塔周游美國時,在入住旅館時遇到了一些問題:
“……不知怎么,由于我在那個安靜的、富有詩意的下午十分挑剔地四處采購,我竟然想起了具有“著魔的獵人”這個吸引人的字號的旅館或客店,夏洛特在我獲得自由前不久偶然對我提過這家旅館或客店。憑借一本旅行指南的幫助,我在布萊斯蘭那個僻靜的小鎮(zhèn)上找到了它,從布萊斯蘭到洛的營地開車要四個小時。我本來可以打個電話,但又怕自己的嗓音可能會失去控制,講出一些吞吞吐吐、低沉嘶啞、很不流利的英語,就決定發(fā)一份電報,訂一間明天晚上的雙人房。我是一個多么滑稽、笨拙、猶豫不決的白馬王子啊!要是我告訴我讀者我在擬定那份電報的措辭時感到十分為難,他們有些人準會對我大肆嘲笑!”[6]170
這段文字可以分解出兩組嵌入式意向性。第一組為四層嵌入式意向性:我在布萊斯蘭那個僻靜的小鎮(zhèn)上找到了那個我突然間想起的夏洛特對我提過這家叫作“著魔的獵人”的旅館。第二組為六層意向:作者想讓讀者知道亨伯特覺得他們有些人會嘲笑“我決定發(fā)一份訂一間明天晚上的雙人房的電報,鑒于我怕自己的嗓音失去控制”的行為。
第一組是亨伯特在訂房之前回溯往事的片段,在這個片段中,從亨伯特追溯“著魔的獵人”的記憶源頭到找到該旅館,意向性被累加到第四層,使得名為“著魔的獵人”的旅館成為了這組意向的重中之重,其目的正是為了推動第二組嵌入意向的發(fā)展。圍繞著旅館,作者將亨伯特隱秘的欲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二組嵌入式意向性圍繞著電報和旅館展開。亨伯特訂房時的猶豫踟躕:想訂房,但“怕自己的嗓音失去控制”,于是便決定發(fā)電報,但是做下決定后又覺得有些人會嘲笑他的笨拙。這一段蜿蜒曲折的心理活動展現(xiàn)了亨伯特的焦灼與彷徨,激發(fā)了讀者的同情。但同時,隱含讀者現(xiàn)身了。嘲笑亨伯特笨拙的那些人暗指戀童癖慣犯。只有深諳犯罪手段的慣犯才會覺得此刻的亨伯特笨拙可笑。此時此刻,本想將自己塑造成“滑稽、笨拙、猶豫不決的白馬王子”的亨伯特露出了戀童癖的丑惡嘴臉,而所有粉飾罪行的語言都成了“不可靠敘述”。前面處心積慮累加的五層嵌入意向,妄圖將讀者帶入同情與諒解的圈套中,在隱含讀者的映射下,反而折射了亨伯特的罪惡行徑。亨伯特對自身的邪惡思想缺乏控制,雖知道這樣的行為不光彩,但堅持為自己開脫,稱之為“詩人的氣質”。甚至在訂房時以“埃德加”為名,暗指埃德加·愛倫·坡。愛倫·坡與自己十四歲的表妹結婚,亨伯特援引愛倫·坡的例子正是想為自己正名,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直到第六層意向,讀者才幡然醒悟,讓我們咬牙切齒的罪人亨伯特不過是作者操縱的產(chǎn)物。但是大部分讀者都會停留在第五層意向中感受敘述者對文本的操控,只有將嵌入敘事層層剝開,跳進到第六層,方可領略作者的精妙敘事。
亨伯特的不可靠敘述也好,偽裝也罷, 都將亨伯特的形象從平面推向復雜?!昂嗖氐碾p重身份被相應賦予了兩個使命:一是為他在謀殺審判時的自我辯護做準備,二是使他所愛著的洛麗塔得到不朽?!盵9]86嵌入式意向給讀者的啟示便是:若想深入理解亨伯特的心路歷程,須將層層嵌套的意向拆解開來,找到其罪惡的中心。但是往往作者精妙的敘事手段會將其隱藏,使得讀者進入作者預設的閱讀期待中。分析嵌入式意向性雖然給我們的認知機制帶來極大的挑戰(zhàn),但是通過這一手段,讀者不僅能欣賞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更可以保持反思的能力以及回歸作者的清醒認識。
宏觀層面的嵌入敘事關注完整敘事中嵌套的另一個完整故事。在心靈理論的映照下,敘述者閱讀人物心靈所呈現(xiàn)的敘事,是原本敘事中嵌入的關于人物心理活動、意圖和欲望的敘事。此處的嵌入敘事不再將敘述者視為敘事的唯一聲音,它更加關注嵌入敘事中人物的聲音。這與巴赫金的復調理論頗為相似,除卻敘述者外的重要人物或群體共同組成了敘事的多個聲部,和諧并進,共同推動整體敘事的發(fā)展。微觀嵌入敘事給予讀者回歸作者的啟示,而此處的宏觀嵌入敘事將帶領讀者逃離作者,感受不同人物的自我意識;同時,微觀嵌入敘事給了讀者透視亨伯特心理活動的顯微鏡,宏觀嵌入敘事將通過各個人物引領讀者走進洛麗塔的精神世界,感受她在亨伯特罪惡行徑中的放縱、掙扎與解脫。
洛麗塔的形象極大部分由亨伯特建構。亨伯特通過閱讀洛麗塔的心靈,將洛麗塔的心理活動嵌套進整體敘事中。在亨伯特的筆下,洛麗塔從順從到反叛,破蛹成蝶。納博科夫把“自然界的‘精微之蝶’用文學的手法表現(xiàn)為‘超驗之蝶’”[10]119。童年時的洛麗塔“是一只褐色的、不易被捕捉的蝴蝶,有偽裝的本領,有適應自然的生存能力”[10]119,亨伯特描述道:“她從后面躡手躡腳地挨近我”[6]84,覺得洛麗塔“再次表演我上午的伎倆似的”[6]84,認為這是她精心設計的勾引計劃。又寫道:“這個蠻橫無理的孩子異常單純地把兩條腿伸到我的膝蓋上面”[6]89,不僅如此更覺得洛麗塔的勾引是“天真無邪的把戲”。[6]177此處的“異常單純”和“天真無邪”是亨伯特對洛麗塔的天然吸引力的直觀感受。自己對洛麗塔的強烈愛慕之情,使得他對洛麗塔的心靈閱讀也受到了相應影響。在后面的敘事中,亨伯特甚至打趣道:“在暴露大腿的問題上,她一向特別心不在焉或者不知羞恥,或是兩者都有。”[6]193然而,敘事慢慢轉向了。亨伯特還打著愛的幌子向洛麗塔灌輸亂倫的合法性等?!翱梢哉f,亨伯特給他的‘蛹’加入了過量的蛻皮激素與社會激素?!盵10]122如此這般,洛麗塔必然走向反叛。洛麗塔向亨伯特坦白了夏令營時肉體墮落的過程,洛麗塔關于自己叛逆的敘述使得亨伯特感受到了洛麗塔已經(jīng)不是當初任他擺布的少女。環(huán)游美國時,亨伯特開始察覺“洛回到汽車上的時候,臉上掠過一種痛苦的神情”。從洛麗塔的行為中,亨伯特看到了她的悲傷無助,“每天夜晚——在我剛假裝睡著時就開始的抽泣。”[6]274洛麗塔如此真切的痛苦,亨伯特已無力粉飾。故事的尾聲,洛麗塔逃離魔爪。過了許久,她卻寄給亨伯特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經(jīng)歷的困苦和憂傷”,并向他借錢。亨伯特將錢交到洛麗塔手上的時候,心里還留有一絲兩人能重歸于好的期待,但洛麗塔決絕撕碎了亨伯特的虛妄。洛麗塔送他走時,亨伯特寫道:“她和那條狗一塊送我走……她看到自己還是個孩子和性感少女時就坐過的這輛汽車,神情竟然這么淡漠?!盵6]447
洛麗塔和亨伯特多年的愛戀也好糾纏也罷,至此畫上了句號。通過亨伯特對洛麗塔的心靈閱讀,人物洛麗塔的敘事嵌入了整體敘事,從順從到悲傷再到逃離的軌跡清晰地被亨伯特描摹出來。洛麗塔的欲望、意向在嵌入敘事中被置于至關重要的地位,它們來自于洛麗塔本人的行為和情緒,被亨伯特按照他的解讀嵌入整體敘事,使得洛麗塔的敘事不再僅僅是敘述者的敘事。亨伯特一開始希望通過洛麗塔對他的勾引粉飾自己的戀童行為,但是漸漸地,他對洛麗塔的心靈閱讀背叛了他原本的意圖。嵌入敘事使得亨伯特不再是唯一的敘述者,洛麗塔也擁有了敘述這段經(jīng)歷的話語權。同時,洛麗塔的反叛也展現(xiàn)了亨伯特妄圖操控時間,最后卻落空的悲劇。亨伯特與洛麗塔的愛戀發(fā)生于洛麗塔年幼無知之時,但是隨著洛麗塔年齡的增長,勢必重新審視曾經(jīng)的畸戀。時間給予了洛麗塔反叛的土壤和養(yǎng)分,亨伯特也同樣明白時間的隱患,所以他才和洛麗塔踏上了環(huán)游美國的旅行,妄圖將洛麗塔從現(xiàn)實的、流動的時間內扯出,置于兩人獨處的永恒的、靜止的時間中。然而時間并不以亨伯特的意志為轉移,內心時間和現(xiàn)實時間的撕裂讓亨伯特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洛麗塔不僅僅通過亨伯特閱讀洛麗塔的心靈所構建,還由洛麗塔的母親夏洛特·黑茲閱讀洛麗塔的心靈構建,且由敘述者亨伯特來呈現(xiàn)夏洛特對洛麗塔的心靈閱讀。雙層嵌入敘事便形成了:洛麗塔的精神世界嵌入夏洛特的敘事中,夏洛特的敘事嵌入亨伯特的敘事中。帕爾馬將雙層嵌入敘事定義為“一個人物的心靈包含在另一個人物的心靈中”[4]230-231,認為小說人物的“情景身份”(Situated Identity)不僅由他自身的嵌入敘事構成,還包括其他人物談及他的雙層嵌入敘事。因此,洛麗塔的形象不僅僅由敘述者構建,同時由其他人物通過對洛麗塔行為及意圖的推測共同構建,如夏洛特和引誘洛麗塔的圭爾蒂。夏洛特與洛麗塔雖為母女,但關系極其惡劣。兩人沒有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景,爭吵與互相排斥成了生活之中稀松平常之事。洛麗塔十二歲生日那天,“夏洛特·黑茲在‘你的子女的個性’一欄下面的四十個形容詞中的下列十個下面畫了線:尋釁生事的、吵吵鬧鬧的、愛找岔子的、多疑的、不耐煩的、動輒生氣的、愛打聽閑事的、無精打采的、不聽話的(劃了兩道線)和固執(zhí)的?!盵6]127與一般母親對孩子的肯定和欣賞不同,夏洛特認為,“她(洛麗塔)把自己看作一個小明星;我卻只把她看作一個結實健康但相貌絕對平常的孩子。我看這就是我們爭吵的根源?!盵6]100兩人平時以冷漠的方式相處,激烈爭吵時關系則跌至冰點,因此不難推導出,在如此惡劣的母女關系之下,洛麗塔與繼父亨伯特不倫之戀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母親的報復。當夏洛特發(fā)現(xiàn)亨伯特與洛麗塔的奸情,向亨伯特發(fā)難時竟稱自己的女兒為“討厭的小鬼”,完全排除了洛麗塔為受害者的可能性,斬釘截鐵地認為洛麗塔與亨伯特共謀做出茍且之事。
如果說亨伯特閱讀洛麗塔的心靈使讀者感受到兩人亂倫的發(fā)展過程的話,那么夏洛特對洛麗塔的心靈閱讀真切地展現(xiàn)了洛麗塔反常之戀的家庭因素。洛麗塔成長于單親家庭,在父愛缺失且與母親關系惡劣的情況下,難以避免地心理上會形成對成年男性的依戀以彌補成長過程中缺失的父愛。國內學者何岳球將洛麗塔與蝴蝶相類比,認為“洛麗塔的體型發(fā)育正常與蝶蛹對應,她的性心理早熟,出現(xiàn)成人特征與成蟲態(tài)對應,而她的人際交往與情感表達能力明顯滯后與幼蟲態(tài)對應。也就是說,洛麗塔身上同時出現(xiàn)了幼蟲—蛹—成蟲的三種形態(tài)”[10]123。可見,亨伯特對洛麗塔的畸形影響、與母親的交惡使得洛麗塔在性方面早熟和在情感交際中晚熟,為她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亨伯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雙重人格的人物”,圭爾蒂實質是亨伯特的替身,“異在的詩性的隱喻,是被扭曲和毀損了的詩性的能指”[11]104,代表了亨伯特罪惡的深淵。亨伯特最后一次見到洛麗塔時,她已懷孕,盤問之下洛麗塔道出了負心漢的名字“圭爾蒂”。亨伯特怒火中燒,帶槍走上復仇之路。最后兩人狹路相逢之時,圭爾蒂關于洛麗塔的敘事,給整體敘事注入了新的血液。當亨伯特詰問圭爾蒂為什么傷害洛麗塔時,圭爾蒂卻認為:“我把她從一個野蠻的性變態(tài)的人手里救了出來。”[6]477圭爾蒂沒有絲毫悔意,是個道德淪喪的小人,但是他的敘述卻給整體敘事添加了不同的色彩。“野蠻的性變態(tài)”顯然指亨伯特,圭爾蒂的這一判斷必然來自于洛麗塔??梢娫诼妍愃与x亨伯特與圭爾蒂廝混之時,她已經(jīng)徹悟:道貌岸然的亨伯特不過是一個野蠻的性變態(tài)。與童年時對亨伯特的順從不同,洛麗塔已經(jīng)逃出了亨伯特為其構建的名為“愛”實為“恥”的牢籠,并且認真地審視亨伯特后得出這一有力的結論。
圭爾蒂的敘述并沒能勸阻亨伯特的殺心,但是卻使得洛麗塔的形象更加豐滿起來。亨伯特的敘述記錄了洛麗塔的反叛之路,夏洛特的敘述暗含了洛麗塔和亨伯特亂倫的家庭和心理誘因,那么圭爾蒂的敘述可以說使得我們從社會以及“第三者”的角度審視洛麗塔。亨伯特口中的“小妖精”和夏洛特口中的“討厭的小鬼”,似乎都帶著罪惡和不潔的烙印,都不足以構成洛麗塔完整的形象。在圭爾蒂口中,洛麗塔更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絕望中抓住最后的浮木。圭爾蒂的敘述將我們帶出之前對洛麗塔的成見,從受害者的角度來打量洛麗塔:一個被“野蠻的性變態(tài)”操縱,只想擁有一個“比較幸福一點家”的女孩。對于洛麗塔來說,她的親人,不論是母親還是繼父,都無法帶給她幸福,但在世上除去這兩人卻再無依靠。圭爾蒂把洛麗塔的傷痛赤裸示人,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四面楚歌、絕望困苦的洛麗塔,讓我們在批判之外,多了一些悲憫。
洛麗塔的悲劇是多方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如果仔細追究,除了亨伯特,夏洛特和圭爾蒂都應該站在被告席上。環(huán)境和外力的作用使懵懂無知的少女步步深陷??梢?,在青少年的發(fā)展過程中,要給予其良好的影響和推動力,任何揠苗助長的行為最終都是自釀苦果。這部曾被打上“不道德”烙印的作品實際上卻包含了深刻的道德訓誡,正如序言中所說:“作為一份病例,《洛麗塔》無疑會成為精神病學界的一本經(jīng)典之作。作為一部藝術作品,它超越了贖罪的各個方面?!盵6]4
心靈理論與嵌入敘事的結合為我們理解文本帶來了新的視角,讓我們在亨伯特的罪行之外,看到他的精神困境及與罪惡的發(fā)展歷程,以及他妄圖利用巧妙的文字掩蓋罪惡卻將自己的不堪暴露得更徹底。洛麗塔也并非只是失足少女,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從夏洛特的視角,洛麗塔失足的家庭誘因浮出水面;從圭爾蒂的視角,洛麗塔的傷痛得以示人。心靈理論與嵌入敘事產(chǎn)生的化學反應便是:微觀角度,主人公的心理困境和隱秘的欲求得到更直觀的展現(xiàn),作者對文本的操控浮出水面;宏觀角度,不同人物的聲音共同構建了主人公的形象,逃離了作者的“上帝之手”。這些不同的人物帶著不同的經(jīng)歷、性格和自我意識,合力構建的形象往往更有血肉,更能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比敘述者單獨構建的形象更加豐滿,且能喚起讀者心中不同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