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夢遙

編輯|張躍

攝影|尹夕遠

一次探索鄧亞萍的機會。

我們問了一些老生常談的話題——有驚喜，也問了一些敏感話題——有回應(yīng)。

未來的國際乒聯(lián)名人堂成員、網(wǎng)絡(luò)上被稱作“初代目大魔王”的中國乒乓女皇鄧亞萍，折在河南省隊的試訓(xùn)里。那年她10歲，已在全國業(yè)余體校分區(qū)賽中獲得了單打冠軍，被拒絕的理由很簡單，雖然有成績，但沒有發(fā)展前途，身高不足。

奇跡沒有發(fā)生，鄧亞萍的身高最終定格在了1米50。因為身高局限，她的職業(yè)之路極其坎坷。進國家隊時，整個教練班子的另外4人都反對，只有張燮林支持，“因為個子小，在別人看來很矮的球，她看來就是高球了，可以直接扣殺進攻。”

她最終練出了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打法，將防守型的長膠，打成了進攻型?！按蚍ǖ膭?chuàng)新對我要求非常非常苦，”她對《人物》回憶，“因為個矮嘛，別人一步我得兩步，我就去解決掉了我的步伐問題，那我肯定比別人練得要多。用我自己所謂的劣勢，打成了優(yōu)勢。”

1990—1997年，鄧亞萍統(tǒng)治了乒乓球世界。連續(xù)8年排名世界第一，這個紀錄至今保持，按球壇發(fā)展趨勢來看，恐怕永遠也無人能破了。24歲退役時，她擁有18個世界冠軍，4塊奧運金牌。

至此，她的驚奇之旅才剛剛開始。她的運動生涯與求學(xué)生涯無縫連接在了一起。從1997年起之后的11年，她陸續(xù)拿了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士、英國諾丁漢大學(xué)的碩士，以及劍橋大學(xué)的博士。最初，她連26個字母都說不全，通過4年來每天用超過12個小時學(xué)習(xí)英語，她變成一個流利用英文公開演講的北京申奧形象大使。

讀博士的決定，她幾乎遭到了身邊所有人的反對，“博士學(xué)位讀不下來很難看，讀到這個份兒上了，是你有沒有研究的能力?！彼罱K用切身經(jīng)歷，打破了運動員頭腦簡單的偏見。

時至今日，鄧亞萍早已不止與乒乓球捆綁在一起。她出任過共青團北京市委副書記、人民日報社副秘書長以及人民搜索總經(jīng)理。最近3年來，她是一名體育產(chǎn)業(yè)投資人。她的跨界嘗試并不是總能成功，但對于大多數(shù)退役后就回歸平淡生活的職業(yè)運動員而言，她從未離開過公眾視野，一直在尋求新的挑戰(zhàn)。

“我現(xiàn)在仍然在學(xué)習(xí)的過程當(dāng)中，根據(jù)你對這個事物的不斷的探索、摸索，然后才能夠逐漸地形成自己的所謂的投資方法論?！编噥喥颊f，“就像我們打球一樣，形成自己獨有的一套打法，是需要時間的積累?！?/p>

拍攝現(xiàn)場

一般來講，運動員的拍攝都需要攝影師加倍努力地去調(diào)動他們的情緒，日常的體育訓(xùn)練讓他們更擅長隱藏自己的情感，肢體動作也因為精確的需求而變得沒那么放松。但鄧亞萍可以迅速做到攝影師要求的動作和表情。這種“放得開”又不等同于娛樂明星在鏡頭前的游刃有余，我想，這和運動員、官員、投資人等多重角色的疊加不無關(guān)系。

人物PORTRAIT=P

鄧亞萍=D

談職業(yè)生涯

我要是在場上微笑，會嚇死他們

P: 你打球總喜歡喊一聲“颯”，這個習(xí)慣是怎么來的？

D:小時候，好像我們大家都這樣喊吧。但是可能我更特殊一點吧，就是更多一點。這些東西都沒有任何刻意，因為你在場上不是演戲，你是真刀真槍地在那兒干。

P: 你當(dāng)年打球，眼神很凌厲，是不是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較量？

D:這個是對的。因為我呢，一路走來特別不容易，所以我對我自己要求是極其苛刻的，我絕不會放松任何一個球。包括我在隊內(nèi)的比賽，到小比賽，到大比賽，我對我的對手來講都是壓迫性的。你知道打比賽的時候，兩個人是勢的較量，也是信心的較量。

某種程度上來講，你覺得我曾經(jīng)贏過她，我能贏一次，我能贏第二次。但是如果咱倆打，你一次都沒贏過我，你告訴我你哪兒來的信心贏？我要求我自己，甭管是什么比賽，我能贏絕對贏，我絕不會放，為什么？因為我要保持這樣的一個強勢的這種感覺，我給你就是壓迫，你甭想贏我。就是從歷史上以來，你就沒贏過我，到了大賽的時候，有一種心理陰影。

P: 你要給她造成這種心理陰影？

D:對，我覺得也是對她的一種尊重。

P: 所以練習(xí)賽都會這樣？

D:很認真。

P: 這種眼神壓迫是怎么來的？

D:發(fā)自內(nèi)心，很自然的一種。有時候人的這個眼神，其實它是反應(yīng)內(nèi)心的一種狀態(tài)，你為什么有這么狠的眼神？實際上來講，你知道你是沒有退路的。

P: 所以場上也不會微笑？

D:不會。媽呀，我要笑就會嚇死他們。

P: 你跟喬紅交手的時候，也會有這種眼神壓迫嗎，還是會變得不一樣？

D:總體來講是一樣，當(dāng)然我會有所收斂，因為畢竟是隊友，而且又是搭檔。但是呢，大家都渴望要贏。只不過呢，可能你不需要表現(xiàn)得這么徹底，可能大家都藏在心里，都藏在心里。你在看中國隊跟中國隊比賽的時候，隊員都是暗地較勁，跟外國人，那沒關(guān)系，怎么都行。

P: 1994年的日本廣島亞運會，你輸給了何智麗（小山智麗）。因為涉及中日之戰(zhàn)，對手又是前中國隊員，你的感受是什么？

D:我真的沒想那么多。作為一個運動員來講，我們也不會過多地去思考政治的這些因素。我們專心致志打好球，這是我們要干的事情。

何智麗在打亞運會之前呢，其實還輸給我們的小隊員，我們真的沒把她看得很重，也沒仔細地研究她。直到她打半決賽跟喬紅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進決賽了，我在旁邊看，兩個人回合特別特別多，一個球幾十個回合。后來是喬紅輸了，我的打法跟喬紅是完全不同的，我是打不了幾十個回合的人，我是前三板的，那我當(dāng)時心想，那我跟她打，反正就是按照我自己的套路去打。

但是那天比賽的時候確確實實何智麗真的發(fā)揮得太好了。我的進攻呢，女孩子能夠連續(xù)扛三板的人都不多。但那天她不光扛我三板，她扛得我到處跑。等于我的得分手段得不了分了，這下麻煩了，那么迫使形成相持，打到后邊那不是我的特長了，所以那天被她拉到她的這個套路上來了。我沒那么好的防守啊，所以她一攻我就死，我又打不死她，那你說我怎么贏這個球，是吧，打打就著急了。

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沒覺得怎么樣，回到（亞運）村里頭，在日本，已經(jīng)知道國內(nèi)（輿論）都炸了。

P: 那場失敗對你來講消化得快嗎？你用了多長時間走出來？

D:輸球其實本身很正常，我也不是神仙，我去到哪兒都贏。但是輸了不能夠永遠輸，你可以打回來的呀。所以我認為心態(tài)上，不能輸了好像垂頭喪氣，就沒辦法面對，回來好好練，好好練，不要再發(fā)生第二次。沒什么了不起的，輸場球怎么了？誰沒輸過。

P: 那場失敗會被賦予很多意義嗎？

D:我還是那句話，我們不可以想得這么多，對于我來講，我就是輸了一場球，我輸給小山也好，還是大山也好，對我來講是輸了球了。

P: 你當(dāng)時能想得這么通透了？

D:你必須是這樣，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你要善于去排解這種壓力。

談競爭

讓球很難評判對錯，剃對手光頭也是尊重

P: 當(dāng)年面對何智麗、焦志敏的時候，會有面對敵人的感覺嗎？

D:不存在敵人，我們只存在對手。即使像我跟喬紅兩個人，我們兩個經(jīng)常打到?jīng)Q賽，因為世界排名我第一，她第二嘛。我跟喬紅我從來不認為她是敵人，我從來都認為她是對手。雙打，我們倆是搭檔，我們倆的目標很一致。但是打到單打了，那就是誰有本事誰贏，這很正常。越強的對手，我們會越尊重。只有是跟你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說白了，你贏球，你也才贏得痛快，你弄一菜鳥，你都沒勁的。

P: 其實像何智麗、焦志敏的人生挺值得唏噓的，她們出國也是因為讓球的決定而導(dǎo)致的嘛。

D:個別人吧。

P: 那個時候你會遭遇到讓球的要求嗎？

D:我覺得這些事情的話很正常。在乒乓隊來講，它沒什么新穎的，它就是這個傳統(tǒng)，我們又不是你一個人讓球，多少人讓過來。

P: 你也讓過？

D:沒有。因為到后來這種事幾乎就很少了。在我們那個時代里頭，基本就沒有再說讓球的時候。老運動員的那一批人可能有，但到我們這批里頭基本不再讓球了。

P: 你會怎么看待這個事情呢？

D:我覺得首先是服務(wù)，我覺得首先是大局。對于整個團隊來講的話，是要服從這個團隊的需要。有時候確實感覺對自己很不公平，因為你好不容易打到這個份上了?？赡茏屃艘淮危肋h再也沒機會了。這對于個人來講，確確實實是誰都很難接受的一件事。但是呢，如果作為一個集體，是一個集體的榮譽，那我覺得你就需要去服從。所以很難評價說這件事情完全是對的，或者完全是錯的，我認為那是根據(jù)需要。

如果說你只想個人的話，那為什么有些人他就能當(dāng)陪練呢？那不都當(dāng)主力就行了唄，那為什么有些人還甘愿去陪你練呢？對他來講也不公平。

P: 如果把你放那個位置，你會怎么做？

D:我覺得我會遵守。這個事不會是因為某一個人讓你去讓球，不會是說因為我恨你，跟你關(guān)系不好。它不是對人，它是對這件事本身，是關(guān)乎這個金牌能不能拿得到。它所有的利益點是在集體的這個利益點，我覺得個人的犧牲要做。如果說它不是建立在這樣的一個集體榮譽和國家的利益之上，那我覺得憑什么讓我讓？那是另外一件事。

P: 確實也沒在你身上發(fā)生過。

18

24歲退役時，她擁有18個世界冠軍，4塊奧運金牌。

D:沒有在我身上發(fā)生過。

P: 但別人需要讓你？

D:不需要（笑）。

P: 你給對手剃過光頭嗎？好像傳統(tǒng)來講，要讓一分對嗎？

D:那個時候要剃光頭更狠，21比0。首先打0不容易，甭管能不能打0，我覺得首先是尊重對手。那么如果這個時候你放她，可能也是一種尊重，你不放她，打個0，對她也是一種尊重。所以我不覺得我們一定要留個面子給她，因為該怎樣它就是怎樣，比賽就是這樣。

P: 你打過0嗎？

D:我記不住了，分拿得少是肯定還是有的。

P: 會讓一下嗎，比如說她只有一分的話，會再給她幾分嗎？

D:沒有。

P: 但現(xiàn)在好像這個傳統(tǒng)就挺穩(wěn)定的，11比0好像就不行，故意讓一分，你怎么看？

D:不完全吧。這次劉詩雯不是一樣打0了。

P: 你會覺得這是對的還是不對的？

D:我認為是對的。競技體育誰給誰留情面，你又不是打友誼賽，大家互相留個面兒。比賽它就是比賽，能打幾就是打幾，能打0也不是說局局能打人0，你有這個本事嗎？反過頭來，你要如果自己覺得這球打得忒沒面兒了是吧，那你下來把她打一0啊，你不要去奢求別人給你什么東西，你讓我一分吧，求著，誰求誰呀？

談競技環(huán)境變化

現(xiàn)在的運動員，要更能抗壓

P: 這些年來乒乓球的規(guī)則發(fā)生很多變化，你覺得最深刻的一個變化是什么？

D:我覺得是賽制的變化，21分變11分。21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用很多的戰(zhàn)略，5個發(fā)球一輪，而且它夠長，你有足夠的長度去play你的戰(zhàn)略。我可能先需要把對方注意力拉到另外一方，我就給你準備一個球到兩個球，但是我還會打回來的，我是要得7到8分的球。從戰(zhàn)術(shù)上你輸了，你輸兩球了，但是沒關(guān)系，我要那兒贏10個呢，這是戰(zhàn)略。我們會充分地使用調(diào)動?，F(xiàn)在的11分，兩個球一輪發(fā)球，你很難用剛才我說的戰(zhàn)略，你敢折倆，那你怎么追呀？它太短。

P: 當(dāng)年巔峰狀態(tài)的你，跟現(xiàn)在的中國打得最好的球員過招，誰會贏？

D:它沒法比。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打法，包括有一些新的技術(shù)的推出，但是我覺得乒乓球永遠不變的是以快制勝，唯快不破。只要夠快，你就把握住了主動權(quán)。旋轉(zhuǎn)，是建立在快之上。我頂著你，我老讓你拔不出手，你制造不了那么強的旋轉(zhuǎn)，你沒有那么強旋轉(zhuǎn)，不還等于沒用？

P: 這個時代還有一個變化，就是社交媒體，運動員每天要面對即刻反饋。你想象過，如果你的職業(yè)生涯在這個時代展開，會是什么樣？

D:可能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是覺得對于運動員很大的考驗就是說，他更需要去有這種抗壓的能力。我們那個時候相對來講，集中注意會更強一點，沒有那么多的打擾。最多就是球迷打個電話來，那我們也不一定接得到，因為隊里就這么一部電話。

P: 真的會有打來的？

D:有，當(dāng)然有。那時候主要是收信，球迷來信一麻袋一麻袋地裝，看不過來，也回不過來，所以只能就是單向的，它不像現(xiàn)在是雙向的，大家可以互動。那個時候你還是相對比較封閉在一個圈子里頭。

P:在你的職業(yè)生涯里面，有沒有遭遇過外國球員給你當(dāng)面的侮辱？

D:沒有。作為中國的乒乓球運動員，其實是蠻幸福的，就是牛逼。你出去絕對是腰桿很硬，奧運會限制名額，但世界錦標賽你知道我們報多少人？我們恨不得報二十幾個人，因為它是按世界排名來的。你有多少人報多少人。像全世界的（乒乓球）運動員，他都得學(xué)幾句中文。他得到中國訓(xùn)練，或者有過中國的教練教過他，如果你連這些都沒有，你基本上不著邊。從老瓦（瓦爾德內(nèi)爾）開始，到波爾，哪一個沒到中國訓(xùn)練？不止一次，長時間、多次在中國訓(xùn)練。所以大家都很友好，因為我們中國人從來不會欺負別人。

P: 像孫楊在游泳世錦賽上面對的羞辱，如果是你在那個現(xiàn)場，你會怎么應(yīng)對呢？

D:（孫楊）這種表現(xiàn)也沒有什么吧，沒怎么著啊。孫楊說他是loser，不是個loser嗎？你底下跟我搞這些東西，你有本事贏我呀。你這套是個什么動作？小丑。

對于外國人來講，我覺得有點太過了，他首先不尊重他自己，他不尊重國際泳聯(lián)，他不尊重舉辦國和現(xiàn)場的觀眾。你可以對某個人有意見，那你該去到誰那兒反映，去誰那兒反映去。這個事又不是沒組織，你有國際單項協(xié)會，你有奧委會，你有國際仲裁協(xié)會。你再一百個不滿意，你該告誰去告誰去，那是你該行使的權(quán)利是不是，你要有證據(jù)你來。運動員學(xué)會的首先是什么？尊重規(guī)則。

談退役

職業(yè)生涯最后兩年，打球帶來的不是快樂

P: 你24歲退役，當(dāng)時還是世界排名第一，那時傷病已經(jīng)到了一個讓你完全不能打球的程度了嗎？

D:不是說完全不能打，但是打球?qū)τ谖襾碇v已經(jīng)感覺很難受了，就是你每天的這個訓(xùn)練，它給你帶來的不是快樂。

訓(xùn)練之前你需要大概做40分鐘到1個小時的準備，因為傷很多，把我所有傷的這些地方要給它固定好、纏好，然后由隊醫(yī)讓我拉開（筋），就是熱身。人家已經(jīng)練1個小時了，這時候我才上場，我再練1個小時，整個隊訓(xùn)練就結(jié)束了。作為醫(yī)生也好，還是教練也好，都認為不能再練了，不讓練當(dāng)然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保護。但是對于我來講，我是以練得多，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為準。

P: 這種痛苦狀態(tài)在退役前持續(xù)了大概多久？

D:大概有個兩年的時間，越來越重了。連腰到腳腕，還有脖子。主要是腳有骨刺。如果你跑得不多，它不扎你，也不疼。但是你跑得多，一充血以后它腫了，你這個骨刺呢你只要一發(fā)力，扎在這個肉里，你就下不下腳根本就，一踩就疼，你根本都沒法動，這個是讓自己太難過了，因為我個矮嘛我又不能不跑，不跑夠不著球。

P: 那個傷病放在今天的話，用現(xiàn)在醫(yī)學(xué)手段的話，你的運動生命可能會延長？

D:也許也許，不好說。那個時候也有醫(yī)生會診，比如說把那個骨刺給它削了，不就不疼了嘛。但是這只是一個臨時的，因為我們是用的多，它還會出所以它不能根治，它只能是解決一時。當(dāng)時醫(yī)生也不建議做手術(shù)，保守治療，你磨了它，它又來了，你還再磨啊？

P: 是不是其實退役的想法早就出現(xiàn)了？

D:對，其實是1996年奧運會打完以后就有這個想法。當(dāng)時喬紅、劉偉、喬云萍三個人，都是打完1996年奧運會就退了。我也想退，隊里不同意。你們幾個全退了，小的怎么弄啊。那只能是堅持吧，只能是堅持。所以當(dāng)時就主要是帶小的這撥兒，王楠啊、李菊啊、楊影啊。當(dāng)時也是想讓我再打后邊的比賽，就看她們的這個成長的速度。如果成長得快一點，那我就好一些，如果成長得慢一點，那就隨時要上場。到后期基本上是屬于一直隨時待命，看她們，不行就頂上去，行那你就讓她們多打。

時間給你什么力量？

我覺得時間教會了我很多處事的一些方法，包括一些真諦。某種程度有時候還有一些教訓(xùn)，這都是給我了一些很好的啟發(fā)，讓我能夠在做事和做人上面能夠更加的完善。

P: 所以你1997年打完世界錦標賽后去清華大學(xué)讀書，就退役了？

D:一般來講是這樣說，因為我后邊沒再打什么比賽了。但實質(zhì)上來講根本沒讓我退。我說我要去讀書，那你去讀吧，讀書你也得回來訓(xùn)練，你得保持。我在清華讀書，在學(xué)校住，但是那個時候要求我一周回國家隊訓(xùn)練三次，我自己要開車從清華開到總局。年底是全運會打完，國家隊也仍然不讓退。

到了1998年上半年，我已經(jīng)在國際奧委會任職了，所以那個時候希望去英國學(xué)語言，1998年的上半年也沒有太大的比賽，當(dāng)時隊里說那行吧，最多三個月。到了那兒學(xué)三個月以后，發(fā)現(xiàn)這三個月這是個啥，還沒搞清楚呢，說不行，我得再延長點，再給你最多倆月，無論如何得回。我印象當(dāng)中是7月份還是8月份回來了，準備要打年底的亞運會。隊里頭又看看，覺得這個亞運會，用小的吧，你反正先待命，不用去打了。結(jié)果他們小的打挺好，基本上這個時候就放心了，等于我相當(dāng)于護送了她們那么長。

P: 在那一刻之后，你就知道職業(yè)生涯結(jié)束了。

D:基本上吧，反正就是說如果需要，那么我還可以再去恢復(fù)。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正式的退役儀式，就淡出。

P: 會遺憾嗎，好像沒有那樣一個儀式？

D:也可能我們在那個時代吧，沒有特別所謂這樣的一種形式。因為不光是我了，很多運動員退役了，他就退役了。這是不是跟中國文化有點關(guān)系啊，有時候就是需要淡出吧。

P: 真正退役的這天來臨的時候，你更多的是快樂還是痛苦？

D:覺得挺開心的，因為一直是活在公眾的視野下。所以那時候出國留學(xué)感覺挺開心的。做決定之前可能會去考慮得比較多，包括去征求各種人的意見啊。但是一旦做了決定以后，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翻篇兒，翻篇兒。不會糾結(jié)。而且對于我來講的話，該拿的都拿了，可能稍微有一點小遺憾的就是混雙沒拿過，跟孔令輝蟬聯(lián)兩屆亞軍。

談成長

在我的堅持下，薩馬蘭奇給我寫了博士推薦信

P: 你怎么描述剛退役時的自己？拋開球員這個身份。比如領(lǐng)導(dǎo)力、口才。

D:我其實小的時候啊，我還是非常自信的一個小姑娘。一年級開始我就是班長，我覺得我應(yīng)該有一點領(lǐng)導(dǎo)力。（后來）就是因為極度地打壓我，就是你比如到省隊，省隊不要，到國家隊，國家隊進不去。所以那個時候我認為我自己的心態(tài)是很壓抑的，極度地不自信，尤其是講話，甭說對公眾了，隊里講話我都講不清楚的。

我印象剛剛進國家隊的時候，1989年年初的時候，我們打完比賽都會有總結(jié)，到我了，你寫好的就念嘛。我整個總結(jié)是哆哆嗦嗦念出來的，所有的人都笑，我自己就沒辦法控制。

那時候只要見記者，就跑了，根本從來不接受采訪，也不知道說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老這樣可不成，就開始有意地留意這些大隊員，這些世界冠軍，他們接受采訪的時候他們都說什么，就在旁邊偷偷地在學(xué)，慢慢就好了。也是不斷地在積累吧。

P: 擱在今天來看，有像你這樣的表達力和演講能力的人，中國運動員不多見。

D:我要感謝的是我在英國留學(xué)的這個時間。包括我要感謝我在國際奧委會工作的這樣的經(jīng)歷。我曾經(jīng)受過刺激的。我第一次去國際奧委會開會，我需要帶翻譯去，我語言完全不行。你是個局外人，這讓自己很難過的。但后來就覺得這樣不行，先過語言關(guān)。不是給我送到英國去讀書去了嘛。

那么在1999年的時候，我去給全世界的這些教練員去培訓(xùn)，需要上課。好多東西是逼過來的，我需要去學(xué)演講。英國的諾丁漢大學(xué)的校長專門去安排了老師教我，從演講的架構(gòu)，包括你該怎么樣去互動，我非常非常受益。

P: 為什么要讀到劍橋的經(jīng)濟學(xué)博士？

D:在國際奧委會語言關(guān)過了以后發(fā)現(xiàn)聽懂別人說什么還不行，那得要更多的知識，所以就繼續(xù)學(xué)，讀碩士，讀完碩士以后呢，后來又發(fā)現(xiàn)真正推動奧林匹克運動發(fā)展的，是它的商業(yè)，這下開始又覺得它這是根本，所以我要再去學(xué)。

當(dāng)時我的導(dǎo)師很明確地跟我講，推薦信很重要在國外，那么我說你覺得誰寫的行？他覺得老薩（薩馬蘭奇），所以我才去找老薩。老薩一開始不同意，也不給寫，他覺得碩士就夠了，但是我很堅持。老薩說你回去工作去，我說我一定回去。后來他看我很堅決，確實真的想讀，還是給我寫了。

P: 你現(xiàn)在怎么看讀博士這個決定呢？

D:非常正確，可以說是在2003年開始，讓我對商業(yè)這個部分有更深入的了解，我是覺得我最大的受益，是我知道什么東西從一開始不懂、不會、不明白，到你在這個里頭能夠略知一二，有所建樹，或者有自己的觀點，這套方法論怎么形成的。

P: 你2016年進軍體育產(chǎn)業(yè)投資，那其實2013年至2016年，你還是在人民搜索那邊。

D:對，在處理所有善后的工作。

P: 我網(wǎng)上搜相關(guān)新聞，對于一些謠言，你沒有公開澄清過，你為什么選擇那樣一種方式？

D:需要這樣做。時間會說話的。

談日常生活

讓孩子打乒乓球，是因為想讓他吃苦

P: 你的孩子9歲才開始打乒乓球，為什么他進入這行會這么晚呢？

D:他自己不太喜歡，也可能從小覺得乒乓球?qū)λ麃碇v壓力太大了。但是我從來也不講說我們怎么著，所以一開始也沒逼他。

P: 最后怎么還是進入了這個領(lǐng)域？

D:我是覺得對于孩子培養(yǎng)，他需要吃點苦。

P: 是你推著他進入這個領(lǐng)域的嗎？

D:對，是這樣的。一開始的時候他自己喜歡踢足球和打籃球嘛，包括打了不到一年的羽毛球，都無所謂，玩去吧。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我認為他應(yīng)該去吃苦了。老實說我們小的時候沒有童年，我覺得他已經(jīng)有快樂的童年了。就這么混過去，沒有任何益處。我說你籃球和足球都沒戲，要學(xué)個打乒乓球，我覺得可能還能湊合。他沒太大興趣一開始，孩子嘛，再小的孩子都想贏，所以上來我就教了他一點能快速贏球的方法。什么呢？發(fā)球。教練教球，常規(guī)的教法不會上來教你發(fā)球的，打基本功，正手、反手啊，各個方面的技術(shù)啊，搓球啊等等。那么因為他發(fā)球發(fā)好了才能得分，還能吃我的球，就是讓他產(chǎn)生興趣。他沒有去專業(yè)隊，他現(xiàn)在就是在中學(xué)校隊。

P: 你的光環(huán)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壓力吧。

D:我覺得他自己也是蠻能消化這些所謂的壓力的。我看我們家這小孩，我突然意識到佛系是這個意思。他自己能釋放，不行就不行唄。但是我不希望他釋放，我說誰跟你說不行就不行了，不能不行啊。我是希望他能夠?qū)ψ约阂蟾咭稽c。

P: 你現(xiàn)在的鍛煉方式還是乒乓球嗎？

D:羽毛球。

P: 不是乒乓球？

D:因為一個運動吧，可能我們打到這個份上了以后，它可能不能說不喜歡，就是覺得玩這個已經(jīng)沒有什么新鮮感了。又更不可能說找到很強的對手，感覺更沒勁了。

P: 為什么會是羽毛球呢？

D:羽毛球也是機緣巧合。我退役了以后去了英國留學(xué)，在英國的話呢，羽毛球還是蠻普及的。我們的中國留學(xué)生也在那兒打羽毛球。（一開始）真的不會，打球的意識是有的，身體協(xié)調(diào)性和步伐是有的。那時候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們乒乓球是手在哪兒，拍子在哪兒，羽毛球呢還有一截，它長啊。他們就開我玩笑說你跑得慢一點。

P: 你在打羽毛球的時候也會喊“颯”？

D:那不至于，那不至于，但是會很認真，因為習(xí)慣了。

P: 羽毛球打得怎么樣？

D:湊合吧。只在清華的校友里頭打打。也沒那么多的時間去專門點對點地去練習(xí)某一個動作或某一個技術(shù)，基本上就是上來就打比賽。

P:會不會有那種業(yè)余乒乓球打特別好的人，總是幻想能夠贏你？

D:不可能，不可能。他可能想試試，試完以后他知道了，他永遠知道了，不可能再去叫板的。

P: 所以有沒有信心滿滿的業(yè)余選手，來找你，結(jié)果大敗？

D:有過有過。其實我們專業(yè)的人有的時候不需要打你，我們就能得分，因為乒乓球一個是有旋轉(zhuǎn)，一個是靠控制，它是可以贏的。業(yè)余的人最根本的問題是沒有步伐，因為要從小練，而且步伐是很苦的一個活，它是需要一板一眼的，幾步幾步下來。你沒有這個步伐你是搶不到位，也搶不了攻的。那么你即使說你有了這個步伐，如果我的控制球非常嚴密，你是上不了手的，那你怎么得分呢。

P: 那能打到一個什么程度呢？

D:那取決于我們的手有多緊多松。當(dāng)時我在奧組委工作，有一批愛好者，他們就非要邀請我說要去跟他們打一打。我上來“啪啪啪”練幾個球以后，我就基本知道他們的水平，我可以控制松一點還是緊一點。但水平高的人得分反而少，你明白我意思嗎？第一拍打得不太好，你放他一馬，開開心心就行了。打得不錯的，我手稍微緊一點，但是我緊一點以后，他打不著。

P: 你最近在主持一個體育明星的訪談節(jié)目，為什么想做這件事？

D:大家對于運動員更多的了解在他的場上，我希望能夠用一個所謂的這個圈里的人去了解不同項目的一些事情。每一個項目都有特殊的地方，但是它有很多共性。其實也是我很好的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因為每個人他成功都不是白來的。

其實我一直希望能夠把這些運動員更多的面展現(xiàn)給大家。比如像我，大家都覺得我特別兇，特別厲害，因為是場上我比賽的時候給別人的印象。但實質(zhì)上來講其實我沒有那么兇啊。

還有一種認識，認為運動員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一幫人。真的不是這樣。身體好的比你多了去了，那為什么就這些人能成呢？包括我退役以后的讀書，其實我一直試圖希望能夠打破這種偏見。

P: 有一些敏感問題，你會不會有點難以啟齒？比如聶衛(wèi)平的三次婚姻。

D:對，總體來講我是不喜歡去扒人家的東西，我覺得每個人有個人的生活，應(yīng)該給他那樣一個自由。尤其像老聶三段婚姻，你非去問他每一個，這個我覺得有點太不近人情了。所以我非常婉轉(zhuǎn)地問這個問題。

P: 我看到嘉賓名單，籃球和足球這兩個最熱門的運動反倒還沒有人。

D:現(xiàn)在選擇還都是中國的傳統(tǒng)的優(yōu)勢項目上，有代表性的人物。所以競技體育呢，我們自己有衡量的標準。作為一個運動員來講，你可以喜歡他，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競技體育是成績論英雄，不是以喜歡論英雄。

P: 18個世界冠軍，四塊奧運會金牌，這么多獎杯現(xiàn)在放在哪兒呢？

D:都收起來了，打包。因為打球這個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打了。所以把它收起來以后，就是預(yù)示著，再怎么輝煌已經(jīng)過去了，你需要重新上路，就不要去背負你以前的這些，甭管是給你的榮譽也好，還是什么也好，把它放下。

P: 所以這些年就都沒有再拿出來陳列過了？

D:全部收起來，真的就是打包在箱子里，連孩子都沒看見。

賽場上，我要是笑，就會嚇死他們。

──鄧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