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中南
適逢正月十五,華燈初上,又恰巧讀了《點燈》一詩,頗有謬解,借此寫下些文字,寫下我的姥姥,我的爺爺。我的祖輩四人健康地生活著,我很幸福;那種用拿編造的悲情博取讀者同情與青睞的伎倆為我所不齒。
古人把一個家庭延續(xù)長久說作是香火千年,依我看不如說是燈火千年。
我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我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各自安好,我十分幸福。
姥姥有三個閨女,三個閨女生了三個外甥,六個孩子,全是姥姥帶大的。
姥姥是名光榮的中學教師,但沒教過我媽,因為我媽說:“那時候你姥姥班人的成績比我好多了,她光顧人家可沒空管我唻。”姥姥坐著笑得仰起來,又前合,兩手一拍大腿:“那時候老師都那樣著。”
或許吧。
有個筆盒是證物,一個壓箱底的鐵筆盒,兩片鐵蓋子合起,沒有銹也沒有光澤——這東西在那個年代可是比不上鮮艷的塑料筆盒。這個故事很簡單,姥姥單位分得兩個筆盒,一個價值不菲的塑料彩筆盒還有這個鐵匣子——她把塑料盒拿走獎給了班里第一名,把鐵匣子留給了我媽。
多年后,正是鐵盒子才得以保存下來。是時間拿來獎賞姥姥的吧!
因為我的出生,姥姥提前退了休。那之后的姥姥便開啟了她照顧外甥的馬拉松。五年后,兩個表弟又是生在不同地區(qū),姥姥姥爺兩個,就長時間的分居二地照看孩子,做飯與接送。而這一待又是十年。
姥姥她叫我們六個的小名,常常要把六個名字呼喚一個遍才能對上正確的人。每當這時候姥姥又會笑,笑得仰起來,又前合,兩手一拍大腿。我不知道說什么。雙職工時代的難處又是時代的必然結果,我只是希望這個難處不要讓姥姥承擔太久,靠社會的前行治本,也要靠年輕一輩的覺悟。
去年夏天,姥姥檢查出來乳腺癌。在我面前,家里人上下都閉口不談,生怕我學業(yè)受什么影響,直到姥姥動手術切除掉一側乳腺,住進了醫(yī)院。我媽帶我往病房走的路上,我的腦子是空白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姥姥,這個在我心目中港灣一樣的女人,此時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雙目困倦微閉,從身上順下一根管子,能看到血漿。我除了伏在床邊上哭,什么也干不了。我媽也是,只不過她哭了好久好久了。
那之后院方說要復查,因為腫瘤雖然切除,仍需復查排除復發(fā)可能。“等他們開學著吧?!崩牙芽粗鴥蓚€表弟,笑著說。
爺爺八十了,我十八了,而我和我的爺爺有接觸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月。
爺爺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這從他黝黑又千溝萬壑的臉龐、皸裂又層層老繭的手和厚實又彎成三十多度的脊背就能看得出來。人們說土地讓人厚重,我想是的。爺爺在土地上站了一輩子,他遠比土地要厚重了。
爺爺也有故事。爺爺?shù)墓适挛覐奈野帜抢锫爜?。正月十五,老家有習俗,叫“送燈”——每戶人家都要用面捏成一個個燈碗,蒸熟,往里倒進小半碗豆油,用黃草桿插著棉花,棉花浸進豆油,點燃,一路捧到祖墳——祭祖。爺爺就會帶著大爺和我爸,捧著點好的燈,借著燈火的光,沿著后山的土路爬上山頭。我能想象到,爺爺面對著墳塋,附身送下那盞燈時的虔誠;我能想象到,爺爺雙膝跪定,頭磕在黃土上的那份莊重。
那晚,整個山頭都會被送來的燈照亮,照亮紅火正月里祖先回家的路。
爺爺老了,揮不動鋤鎬,他就在掌腳可量的天井里立了墻,開籠養(yǎng)了加起來十幾只雞和兔子,還有兩只羊。養(yǎng)羊就要放羊,羊勁大,爺爺拉不住,一次去放羊,被羊拽倒了。家里人紛紛說別養(yǎng)了沒幾個錢?!皼]幾個錢也是錢,有幾個錢就不用孩子的”——他沒這么說,但我敢說他就這么想。
年前,爺爺檢查出來小腦萎縮。我爸開始說得很是輕描淡寫,我便問,我爸便說,說著說著就紅了眼,借故擤鼻子去了。爺爺在夜里像著了魔一樣地說胡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懼的東西;他四處翻箱倒柜,尋找;他半夜跑到羊圈,嘴里嘟囔的是“羊關好了嗎?羊關好了嗎……”“關好了?!蔽野终f。
那之后家人送爺爺去縣醫(yī)院輸液,他清醒之后,拿絕食來要挾著孩子們,拔針出了院,省錢。
什么叫點燈?老一輩做的事,是無聲的語言,點起了一個家族的燈,它讓我們知道,什么是義,什么叫孝,什么需要傳承;什么叫燈火千年?縱有子孫的如日中天,老一輩的燈火也永遠釋放著自己溫暖的光,照亮著,生生不息,綿延千年。
吃完元宵,我的爸爸媽媽各自給他們的爸爸媽媽打了一通電話。
“催了你幾回了媽,明天他們就開學了,趕緊復查吧……”
“哎哥,咱爺睡了夯。今年還送燈嗎?你帶著你兒去吧,咱爺肯定沒法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