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 媛
(1. 上海交通大學 媒體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40; 2. 上海交通大學 中國城市治理研究院,上海 200030)
現(xiàn)代經濟學的基礎由亞當·斯密(Adam Smith)于1776年創(chuàng)立。在以后的200余年里,經濟學內部以不同的世界觀為基礎的研究傳統(tǒng)相互攻訐,以靜態(tài)的、原子論的和機械的宇宙觀為基礎的新古典經濟學在爭論中成為20世紀的主流。于是,各種現(xiàn)實世界中的“非理性”因素,如歷史、習俗、制度沖突等,都被盡可能地排除在主流經濟學的研究視野之外。然而,20世紀中期以來,在以信息技術、微電子技術為先導的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支持下,經濟社會結構出現(xiàn)了新的發(fā)展趨勢。后福特制的生產模式令經濟行為更多地具有了人性化、文化化的特征。隨著后工業(yè)社會物質產品的極大豐裕,社會議題從以生產為主轉向以消費為主,大眾的消費觀念從追求商品的品質轉向審美、意義及身份認同,經濟產品以各種方式滲透著審美屬性與符號屬性,推動了“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形成。與此同時,文化產業(yè)蓬勃興起,文化的經濟價值被充分發(fā)掘,“普通的制造業(yè)越來越像文化生產。不是商品制造提供模板,文化追隨,而是文化產業(yè)本身提供了模板”①[英]斯科特·拉什、約翰·厄里:《符號經濟與空間經濟》,王之光、商正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67頁。。于是,生產越來越多地與文化內容相關,消費越來越多地與意義體驗相關,資本邏輯、商品法則和價值規(guī)律逐漸滲透到文化生活中。文化與經濟日益融合,傳統(tǒng)的經濟方式、社會關系和規(guī)范以及人們的生活樣態(tài)都因此而發(fā)生了變化。作為經濟的要素、動力和規(guī)范,文化成為經濟學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以理性和科學為特征的現(xiàn)代經濟學必須超越自身的局限性進行調整和完善以增強解釋力和預測力。
本文以經濟的社會文化語境為背景,系統(tǒng)梳理了20世紀以來,經濟學學科內部在文化方面所進行的探索,分析經濟學家們對文化及相關問題的思考與處理,希望能夠從文化的視角客觀地、真實地呈現(xiàn)現(xiàn)代西方經濟思想的發(fā)展歷程。畢竟,通過梳理經濟思想發(fā)展的歷史,對經濟學的研究方法進行概括、總結、反思以開拓經濟學的未來一直都是西方經濟學的一個重要任務,而從文化視角展開的分析與探討迄今尚是空白。不過,諸多經濟思想史家的研究方法對本文具有相當?shù)膯l(fā)意義。他們通常將經濟思想與政治制度、社會思潮等融為一體,將其置于一個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當中進行考察,以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的力量來解釋經濟思想的成長,并探討這些力量影響經濟理論的方式(Karl Pribram,1983;Ben Seligman,1990;Douglas Dowd,2000;Hunt,2011),由此,經濟理論成為一定社會歷史條件下各種內外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既有外部的社會動因,也有經濟學自身為應對社會變遷所作出的努力。
國內學者對經濟學學科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對現(xiàn)代主流經濟學的吸收與利用這個層面。即使有學者專注于經濟思想的演變,亦是將經濟理論的發(fā)展視作一個學科內部邏輯發(fā)展的過程,強調分析技術的完善所帶來的經濟理論的積累性進步(蔣自強,2003;蔣自強和史晉川,2014;張旭昆,2015,2016)。該類研究雖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把握和理解經濟思想及理論的內在邏輯與發(fā)展脈絡,卻相對忽略了經濟理論與其所處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當然,也有不少學者結合哲學、倫理學、政治學和法學等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對市場經濟,尤其是中國的市場經濟,展開倫理分析與探討,以超越經濟學的視角審視經濟學(韋森,2002,2009;汪丁丁,2007),對本文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
本文將現(xiàn)代經濟學的發(fā)展置于廣闊的文化史和社會史的發(fā)展脈絡中,希望能夠更為豐富地展開經濟學史或經濟思想史的內容,更新對文化與經濟關系的傳統(tǒng)認知,并借此激活經濟學研究的歷史意識、人性關懷和道德熱忱。全篇共有五個部分。前言部分清晰闡釋了20世紀中期以來社會變化和經濟轉型給現(xiàn)代經濟學帶來的挑戰(zhàn),以此作為切入點。經濟學對經濟與文化關聯(lián)、融合的重視和研究主要體現(xiàn)為社會經濟轉型背景下經濟學的自我調整和完善,具體表現(xiàn)為研究主題的拓展、研究方法的改進和研究理念的回歸。第二、三、四部分分別從這三方面進行梳理和評述,以期完整把握現(xiàn)代經濟學對文化與經濟互動關系的理解與詮釋。第五部分是總結。經濟學研究主題的拓展、研究方法的改進和研究理念的回歸三者相互交織與相互啟發(fā),令經濟學在堅守傳統(tǒng)的理性分析的同時,亦體現(xiàn)了經濟學作為社會科學所應具有的價值關切、意義探索和社會批判功能,反映了經濟學面對社會經濟變化所作出的回應。
由于文化是偏向“歷史的”、“情感的”和“動態(tài)的”,與新古典經濟學邏輯的、結構的、靜態(tài)的思維方式不相容,以至于文化因素長期被排除在主流經濟學的分析之外。盡管如此,經濟學家們卻無力抗拒文化的持續(xù)吸引力。早在庸俗經濟學時期,薩伊(Jean Baptise Say)、西斯蒙第(Simonde de Sismondi)、李斯特(Friedrich List)等就開始了對文化藝術生產問題的探索。到了古典經濟學時期,休謨(Hume)、杜爾哥(Turgot)、亞當·斯密等也都從經濟學的角度對藝術市場進行了觀察和研究。繼1966年美國經濟學家威廉·鮑莫爾(William Baumol)和威廉·鮑溫(William Bowen)首次使用現(xiàn)代經濟學方法對表演藝術進行研究并出版了《表演藝術:經濟的困境》之后,圍繞文化藝術展開的經濟學研究便開始繁榮起來。學者們嘗試將主流經濟學的研究方法,即理性選擇法,應用于與文化藝術相關的經濟產業(yè)與公共政策研究,極大地擴展了經濟分析的視野,形成經濟科學向傳統(tǒng)“非經濟”領域的延伸和滲透。隨著1973年國際文化經濟協(xié)會(The Association for Cultural Economics International)的成立,有關文化藝術的經濟學研究逐漸規(guī)范起來。該協(xié)會定期舉行會議,并于1977年創(chuàng)辦期刊《文化經濟學》(Journal of Cultural Economics)。1979年,以文化藝術經濟學為主題的第一次國際會議在愛丁堡召開,并在此之后形成兩年一屆的慣例。有關文化藝術經濟學研究的第一本文集出自馬克·布勞格(Mark Blaug,1976)。1979年,思羅斯比(David Throsby)和威瑟斯(Charles W.J.Withers)出版了該領域第一本教科書《表演藝術的經濟學》。
經濟學家們以經濟學為系統(tǒng)工具和參照系,以文化藝術活動為變量和研究對象,重點考察如何有效配置文化資源,以最大程度地提供文化藝術產品和服務,從而使文化藝術的經濟學研究融匯成經濟學領域內一個頗受關注的專業(yè)分支。經過數(shù)十年的積累,文化藝術經濟學形成了三個主要的研究方向:第一,基于文化藝術行業(yè)特性的政府公共政策研究。早期對文化藝術活動的研究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政府的藝術資助,學者們不僅討論了政府資助藝術的理論依據(羅賓斯,1963;鮑莫爾和鮑溫,1966;艾倫·皮考克,1968),也討論了政府資助的具體方式、方法,并分析了資助政策的最終效果(艾倫·皮考克,1969;提勃爾·西托夫斯基,1983)。如今,政府政策議程中的文化政策愈益豐富,內容包括有關文化產品和服務中知識產權的立法和經濟問題(露絲·陶斯,1999,2001,2008),以及文化遺產保護中公共或私人合作伙伴關系問題(Rizzo,1998)等。思羅斯比(2010)以價值鏈理論與同心圓模式統(tǒng)攝文化政策的復雜格局,堅持高度的文化自覺性,將藝術及其相關的文化價值置于公共政策的核心,由此構筑了文化政策的基本框架。第二,有關文化藝術行業(yè)的特殊本質與特征研究。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對表演藝術的思考,經歷了70年代的文化遺產和博物館管理研究,發(fā)展至80、90年代對傳媒、出版、電影、流行音樂等娛樂產業(yè)的分析,直至20世紀末開始對以互聯(lián)網為代表的創(chuàng)意產業(yè)進行探討,學者們通過對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文化藝術商品和文化藝術服務的經濟過程進行分析,揭示文化藝術活動的經濟本源及其所蘊含的經濟邏輯,并挖掘文化藝術生產的經濟潛力和經濟后果(鮑莫爾和鮑溫,1966;理查德·凱夫斯,1988;瑪麗安·費爾頓,1994;泰勒·考恩,1996;詹姆斯·海爾布倫,2011)。第三,文化產業(yè)與社會發(fā)展之間的關系研究,包括創(chuàng)新性產業(yè)作為革新、發(fā)展和結構調整的動力來源在新經濟中的前景如何(Bruce Seaman,2011),以及藝術和文化在城鎮(zhèn)的就業(yè)和創(chuàng)收,尤其在那些受經濟衰退影響的地區(qū)中的角色與功能(Walter Santagata,2011)等。關于文化藝術經濟學未來研究領域的拓展與延伸,Ginsburgh(2001)認為視覺藝術市場應成為經濟學家開疆拓土的重點領域,因為這一領域的數(shù)據資料相當豐富,為開展計量研究提供了可能?!缎屡翣柛窭追蚪洕鷮W大辭典》(第二版)關于藝術經濟學的條目指出,在將經濟分析應用于文化藝術領域的眾多實踐中,針對產業(yè)組織的研究明顯不足。①[比]維克托·A.金斯伯格、[澳]戴維·思羅斯比:《藝術與文化經濟學手冊》,王家新編,范曉菲等譯,東北財經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頁。這也給未來的文化藝術經濟學研究提供了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自1966年《表演藝術:經濟的困境》發(fā)表開始,在以后的相當長時間里,文化藝術的經濟學研究基本停留在對表演、視覺及文字表現(xiàn)藝術的經濟問題的研究中。然而,研究表明,價值觀和信仰等對經濟的影響遠遠超出了媒體和藝術領域內對文化產品或服務的生產和消費所產生的影響。②[比]維克托·A.金斯伯格、[澳]戴維·思羅斯比:《藝術與文化經濟學手冊》,王家新編,范曉菲等譯,東北財經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頁。思羅斯比試圖“突破在文化經濟學領域使用的一般的‘文化'概念,以引入更加寬泛的‘文化'概念”①[澳]戴維·思羅斯比:《經濟學與文化》,王志標、張崢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第 3頁。,通過《經濟學與文化》(2001),他嘗試從經濟學角度全面分析人類學意義上的廣義的文化問題,深入考察作為人類思維的“文化”和作為外在行動表現(xiàn)的“經濟”之間的關系,以期構建文化藝術經濟學的理論體系。
必須肯定,新古典主流經濟學的方法論所提供的清晰的行為模式有助于分析文化藝術的供求關系,以所產生的均衡模式為基礎,有可能得出用以進行實證檢驗的應用方法。這極大地豐富了有關經濟與文化藝術關系的相關知識。然而,不得不承認,新古典主義方法實際上聚焦于文化藝術活動的經濟性,將文化生產與文化消費置于產業(yè)分析的框架之中,強調的是文化藝術領域的資本邏輯、商品法則和市場規(guī)律。文化因素如果被考慮,也主要是事實問題,而不是規(guī)范評價問題。如此,對文化的處理無疑是片面且膚淺的。經濟學假設人類行為是在理性思考、利益權衡之后作出的抉擇,僅僅強調技術理性而忽視了價值理性,放棄對影響和塑造人類行為的歷史、倫理、制度背景等因素的思考和探索,因而在解釋和分析以非理性審美體驗為基礎的文化活動時難免有些捉襟見肘,難以對文化產生敏銳的洞察力,有時只是“用經濟術語對文化觀察重新命名”②[瑞士]布魯諾·S.弗雷:《藝術與經濟學:分析與文化政策》,易曄、郝青青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8頁。。經濟理論所闡釋的內容與文化藝術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意義之間總是存在深深的隔膜。鮑莫爾曾用“無舵的”(rudderless)一詞來表達經濟學家在面對無法用經濟學原理闡釋文化因子時所流露出的無所適從的情緒。③[澳]尼爾·德·馬奇、[美]克勞福德·古德溫:《兩難之境——藝術與經濟的利害關系》,王曉丹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梢姡幕h題豐富而深遠,將分析局限于文化的純經濟層面意義必然有限。若是能夠超越新古典主義的分析路徑而融合其他學科的知識,引入新的研究方法,或許更有助于產生新穎的、富有挑戰(zhàn)性的洞察力,有關文化藝術的經濟研究應該會更豐富、也更富有成效。
基于對科學和理性的追求,現(xiàn)代主流經濟學研究逐漸被塑造成為一個提出假設、展開邏輯演繹、然后進行計量檢驗的程序化過程,這使得新古典經濟學日益成為一門抽象的語言而喪失了實際內容。盡管現(xiàn)實中政治、法律、倫理、習俗、價值觀等對經濟體系的影響和作用不可忽視,但新古典經濟學假定這些文化因素均是外生給定的,因而對經濟績效不產生影響。新制度經濟學④目前一般認為,制度經濟學派從時間段上的演變大體經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第一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以凡勃倫、康芒斯和密契爾等為代表的制度學派;第二階段,20世紀30-40年代,從凡勃倫和康芒斯到加爾布雷思之間的一個過渡期;第三階段,20世紀50年代至今,以科斯、諾思為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本文采納馬爾科姆·盧瑟福的分類,將從凡勃倫、康芒斯到加爾布雷思等為止的制度經濟學稱為“老制度主義”,把以科斯、諾思為代表的制度經濟學稱為“新制度主義”。參見:[英]馬爾科姆·盧瑟福:《經濟中的制度:老制度主義和新制度主義》,陳建波、郁仲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試圖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這一重大理論缺陷,通過分析邊際交易成本,以解釋文化因素的內生性,為經濟分析提供了一個更為真實可行、也更為敏銳的視角。而面對新古典經濟學的研究范圍愈益狹窄,過多關注價格和資本,置社會沖突與經濟沖突于不顧,博弈論構造出一門新的經濟分析語言的基本詞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經濟學作為社會科學的人格化傾向。自被引進經濟學以來,便引發(fā)了一場革命,基本改寫了現(xiàn)代西方經濟學。
所謂制度,包括各種正式制度如法律、規(guī)章,也包括各種非正式的規(guī)則如歷史、社會、倫理、風俗、習慣等。1934年,美國經濟學家康芒斯(John R. Commons)發(fā)表《制度經濟學》,將制度視為正式和非正式沖突解決過程的結果,強調經濟、法律和倫理的作用。雖然康芒斯主要是借助哲學、法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展開分析,并未真正使用體現(xiàn)經濟學意義的研究方法,但對新制度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羅納德·科斯(Ronald H. Coase)及以后的新制度經濟學家仍具有相當?shù)膯l(fā)意義。科斯在其論文“企業(yè)的性質”(1937)中開拓性地指出了市場機制運行的代價,提出制度運行的成本問題,即交易費用,從而修正了新古典傳統(tǒng)的假設前提,拓展了主流經濟學的分析框架。1960年,科斯發(fā)表《社會成本問題》,將交易費用與交易行為背后的權利關系聯(lián)系起來,提出著名的“科斯定理”,標志著新制度經濟學的形成。此后,無數(shù)學者致力于拓展制度研究,以“交易費用”為基本理論落腳點,大致可分為三個不同的研究方向:①[英]馬爾科姆·盧瑟福:《經濟學中的制度:老制度主義和新制度主義》,陳建波、郁仲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頁。第一類反映在有關產權(德姆塞茨,1967;阿爾欽和德姆塞茨,1973)和習慣法(波斯納,1977,1981)的研究中;第二類則關注公共選擇過程,包括尋租過程及分配聯(lián)盟活動的過程(奧爾森,1982;墨勒爾,1989);第三類是對組織的考察,其中有簡森和麥克林(1976)發(fā)展起來的代理理論以及由科斯(1937)創(chuàng)立并被奧立弗·威廉姆森(1975,1985)廣泛使用的對交易費用所進行的研究。
新制度經濟學之所以有別于經濟學的其他分支,并不僅僅是因為它所關注的對象是“制度”,更重要的是它給現(xiàn)代經濟學在研究方法上帶來了革命性的突破。不同于新古典經濟學假定各種制度因素外生給定,新制度經濟學將制度視為經濟運行過程中的一個內生變量,要求將經濟活動置于整個社會關系和制度體系中進行審視;進而研究各種制度因素對經濟行為和經濟發(fā)展的影響,以及經濟發(fā)展如何影響各制度因素的演變;并注重邏輯分析與歷史分析相結合,嘗試從習俗、觀念、法律、歷史等諸方面尋找其對個人和群體偏好及行為產生的影響。1981年,道格拉斯·諾思( Douglass C.North)發(fā)表《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利用心理學的最新研究成果,提出影響人們對“客觀”存在的變化具有不同反應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強調意識形態(tài)是影響經濟績效的內生變量,并將其作為理論支柱之一,連同“產權理論”和“國家理論”一起,極大地發(fā)展了“制度變遷理論”。1994年,阿夫納·格雷夫(Avner Greif)發(fā)表《文化信仰與社會的制度結構:從歷史和理論的角度看集體主義社會和個人主義社會》,研究了穆斯林世界和拉丁世界沿著不同的道路發(fā)展從而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制度性結構的影響因素,揭示了文化在決定制度性結構、促進路徑依賴的形成以及阻礙社會制度被成功采用等方面的重要意義。2006年,在其經典著作《大裂變-中世紀貿易制度比較和西方的興起》中,格雷夫分析了文化信念對社會組織以及秩序安排的構建與變遷的影響,再次強調歷史進程中不同的文化信念和文化背景對經濟發(fā)展的重大意義。
20世紀90年代初,科斯和諾思相繼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使新制度經濟學的影響達到頂峰。如今,在現(xiàn)代經濟學蔚為壯觀的體系中,新制度經濟學已經成為特別引人注目的一支。未來,制度分析還將在社會鑲嵌結構和人性兩方面加強研究,前者與習俗、道德和宗教等文化要素相關,后者則吸收了認知人類學、組織理論和進化心理學的研究成果。②賈根良:《重新認識舊制度學派的理論價值》,《天津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不過,新制度經濟學實際上秉承的是新古典主義的核心理念,以至于新古典經濟學的哲學基礎,如個人主義、功利主義和自由主義在新制度經濟學中都是根深蒂固的,只是通過增加了諸如信息、有限理性、交易成本和產權結構等新的約束條件,從而建立起更接近現(xiàn)實的人類行為模型??墒?,新制度經濟學采用的是制度分析方法,其研究的對象并非某個個人或企業(yè)的行為,而是制度這一集體行動的結果,或曰“集體行動對個人選擇的控制和約束”③[美]康芒斯:《制度經濟學》(上冊),于樹生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87頁。??梢姡爸贫取边@一概念具有整體性的意義,僅當它被一個群體承載時才能夠發(fā)揮作用。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新制度經濟學的制度分析與個體主義方法論在邏輯上存在矛盾,無法相容。
所謂個體主義方法論,是指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解釋的依據在于組成社會的個體的特性、目標和信念;而作為人類行為影響因素的“文化”通常指的是為某一群體所共有或共享的態(tài)度、信仰、傳統(tǒng)、習俗、價值觀和慣例,其整體主義的特色與個體主義的方法論格格不入,因此,在經濟學學科內部,一直都有學者對現(xiàn)代主流經濟學的個體主義方法論表示質疑。面對諸多攻訐以及對文化因素的無能為力,經濟學也試圖突破自身的局限,進行自我改進和完善,以提高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解釋力和預測力。于是,通過引入博弈論,強調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推動了個體主義方法論與整體主義方法論一定程度上的融合,扭轉了現(xiàn)代經濟學的人格物化傾向。
1944年,馮·諾伊曼(Von Neumann)和摩根斯坦(Oskar Morgenstern)合作的劃時代巨著《博弈論與經濟行為》開始了博弈論進入經濟學的歷程。博弈論是研究博弈情形下博弈參與者的理性行為選擇的理論。作為一種具有強大分析能力的數(shù)學工具,它承襲了新古典經濟學的哲學基礎,將個體理性公理在經濟學中的地位推向極致,即不僅要求每一個博弈參與者都是理性的,且每一個參與者都清楚其他博弈參與者也都是理性的,同時還要求“有關博弈的結構、各個博弈參與者的得益函數(shù)以及各個博弈參與者的理性等‘知識'是所有博弈參與者之間的‘共同知識'”①程恩富、胡樂明:《經濟學方法論——馬克思、西方主流與多學科視角》,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21頁。。然而,作為一種整體系統(tǒng)觀的思想,博弈論要求從復雜系統(tǒng)的角度研究人與經濟社會。不同于新古典經濟學強調的個人理性最大化僅僅依賴于行為人自己的選擇,不會因為認識到各自成功的相互依賴性而被約束或調整,博弈論所堅持的個人理性最大化是將其他參與者的決策考慮在內的最大化。這種無數(shù)個體的追求最大化問題的復合問題令經濟學改變了此前不考慮個體之間的各種互動關系的狀況,轉向對個體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關系研究,從而將對個體理性的探討帶入“社會”經濟情境之中,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經濟學作為社會科學對人類行為及相互關系的重視。而博弈均衡的不唯一性也更加契合現(xiàn)實社會的高度不穩(wěn)定性和不確定性。在多個可能的博弈均衡狀態(tài)中,最終的結果勢必取決于博弈參與者的社會文化傳統(tǒng)和知識結構,因此,在尋求均衡的過程中,博弈論必須綜合各種可能影響均衡的因素,如信息、習慣、道德、法律等,由此體現(xiàn)了各種正式或非正式的制度安排對緩解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之間沖突的重要意義。
20世紀中葉,系統(tǒng)觀思維方式的興起要求用相互聯(lián)系和整體的觀點來看待世界。經濟學引入博弈論顯然是順應了系統(tǒng)科學的潮流。博弈論的先驅奧古斯丁·古諾(Antoine Augustin Cournot)在《財富理論數(shù)學原理的研究》(1838)中曾明確指出,“實際上,經濟系統(tǒng)是一個其所有部分都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影響的整體。……因此,對于完整而精確的求解和經濟系統(tǒng)的某些部分有關的問題來說,把整個系統(tǒng)納入考慮之中,是絕對必要的。”②程恩富、胡樂明:《經濟學方法論——馬克思、西方主流與多學科視角》,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25頁。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博弈論在經濟學領域的廣泛運用,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和思維方式均發(fā)生了改變,從研究物質財富的生產與配置轉而研究制度和激勵問題,關注點轉向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涉及群體之中理性的個體相互之間的協(xié)調問題,于是,研究的主題超越了市場和價格,涉及對人的行為的研究,從而使經濟分析具有更廣闊的視野,大大豐富了經濟學理論。1994 年至 2012年期間,諾貝爾經濟學獎曾六次眷顧博弈論,表明了博弈論在經濟學中的地位及其對現(xiàn)代經濟學的影響與貢獻。
需要指出的是,“在過去的一二十年內,經濟學在方法論以及語言、概念等方面,經歷了一場溫和的革命,非合作博弈理論已經成為范式的中心”①[美]克瑞普斯:《博弈論和經濟建模》,鄧方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3頁。,相比較而言,合作博弈理論的發(fā)展則明顯滯后。從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合作與競爭無疑是推動社會經濟發(fā)展進步的兩大力量,而平等真誠的合作共贏已經成為今天競爭各方的共識。可是,由于“資源稀缺”是經濟學的基本前提之一,經濟學理論的基礎就在于“競爭”,從而忽視了“合作”的重要意義。同時,功利主義、個體主義的哲學基礎也將經濟學的研究視野更多地局限在人類行為競爭性的語境中,以至于合作博弈和非合作博弈理論在經濟學領域的發(fā)展明顯不同步??梢韵胂螅绻献鞑┺睦碚撃軌虻玫礁斓陌l(fā)展,并在未來的博弈論和經濟分析中占據主導地位,則經濟學將從對單一效率的堅持轉而強調公平與公正、從對純粹個體理性的維護轉而追求集體理性和社會信任,經濟學的發(fā)展勢必取得革命性的突破。
個人利益最大化是關于個人行為的一般性理論,但它顯然并不是關于社會—經濟動態(tài)學的完整理論,新古典主流經濟學的均衡分析和理性選擇法必須由對于特定的歷史背景、制度背景和文化背景保持敏感的分析方法加以補充。畢竟,社會是由制度、習慣、態(tài)度和價值觀組成的動態(tài)的有機復合體,每一個人、每一個復雜的有機體都帶有過去的痕跡,今天現(xiàn)存的、處于不同國家的社會—經濟系統(tǒng)盡管具有一些共同的特性,但在關鍵細節(jié)上,彼此之間一定具有實質性的不同。當年,在斯密的《國富論》中,歷史歸納法與抽象演繹法是同時并重的??墒?,隨著現(xiàn)代經濟學的發(fā)展,歷史特性問題逐漸被遺忘,機械的、靜態(tài)的均衡分析在經濟學中成為時尚。面對現(xiàn)代主流經濟學在理論、經驗、實踐方面的局限性,許多學者深感憂慮,主張將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納入復雜的社會體系中,考察環(huán)境與信仰之間、行為與背景之間的聯(lián)系機制,強調以歷史為根基的思維模式,在變化中理解和把握制度和社會關系;同時在分析中引入道德、倫理與政治因素,以對人類福祉和社會價值判斷做出回答。
自達爾文的《物種起源》(1859)問世后,19世紀的一些社會科學家開始意識到,達爾文主義不僅提供了一個生物演化的理論,它同時也是一種有助于理解人類社會演化的理論框架。新古典經濟學的創(chuàng)始人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曾宣稱,“經濟學家的目標應當在于經濟生物學”②[英]馬歇爾:《經濟學原理》(上卷),朱志泰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原著第八版序言,第22頁。。他表示,“經濟學主要是研究不論為好為壞都不得不要求變化和進步的人類。片段的靜態(tài)假定,是被用來暫時輔助動態(tài)的-或不如說是生物學的-概念。但是,經濟學的中心概念必須是關于活力和運動的概念,即使只在研究它的基礎時也是這樣”③[英]馬歇爾:《經濟學原理》(上卷),朱志泰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原著第八版序言,第23頁。。然而,馬歇爾本人并沒有充分地發(fā)展這一生物學類比,他的信徒們也沒有接受他的生物學觀點的啟示和引導,以至于新古典經濟學的主要靈感并非來自生物學,而是來自物理學,從而將復雜的不斷變化的經濟現(xiàn)象簡化為經濟力量的機械的位置移動。1898年,凡勃倫(Throstein Veblen)發(fā)表他的進化論宣言,明確將達爾文主義引入經濟學。凡勃倫對新古典經濟學進行了激烈的批判,明確指出,新古典經濟學“接受了有關人性和人類行為的享樂主義偏見,而享樂主義心理學所給出的經濟利益概念沒有為人性發(fā)展的理論提供基礎”④Throstein Veblen,Why is economics not an evolutionary science?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898(3):373-397.,由于缺乏演化分析所必需的假定和觀點,新古典經濟學不能提供一種關于過程和發(fā)展的理論,因而不是一門演化的科學,以至于它“無助地落后于時代,不能以現(xiàn)代科學的資格處理它的議題”①Throstein Veblen,Why is economics not an evolutionary science?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898(3):373-397.。他主張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去把握正在展開的過程,并提出“積累性因果”的概念,強調路徑依賴,認為“行為者和他的環(huán)境在任一點上都是既往過程之結果”②Throstein Veblen,Why is economics not an evolutionary science?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898(3):373-397.,因此,經濟學應當是“一種由經濟利益所決定的文化成長過程的理論,一種由過程本身來說明的經濟制度累積性序列的理論,……追蹤經濟利益怎樣在文化序列中累積發(fā)生作用應該成為經濟學的目標”③Throstein Veblen,Why is economics not an evolutionary science?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898(3):373-397.。由此,凡勃倫開創(chuàng)了經濟學演化思想的先河,將達爾文演化論的核心概念-變異、遺傳、選擇-拓展到社會—經濟分析中。在隨后出版的經典著作《有閑階級論》(1899)中,他進一步強調制度結構自身的歷史性變遷在經濟分析和社會分析中的重要性,倡導按照現(xiàn)代演化思路重建經濟學。此后,艾爾斯(C. E. Ayres )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凡勃倫的傳統(tǒng),即將經濟視為一個文化的過程,個人是這個過程的參與者??姞栠_爾(Gunnar Myrdal,1944)提出“循環(huán)積累因果聯(lián)系”理論,以“擴展效果”與“回蕩效果”替代靜態(tài)均衡分析。然而,這些努力并未真正實現(xiàn)經濟理論的整體革新,直至熊彼特(Joseph A. Schumpeter)提出資本主義非均衡發(fā)展的洞見為演化分析帶來靈感。在《經濟發(fā)展理論》(1912)中,熊彼特構建了一個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動態(tài)演化模型以解釋社會發(fā)展和經濟變遷,并在《經濟周期理論》(1939)中將其進一步細化,以至于“熊彼特的名字目前與經濟學中的演化模型的發(fā)展保持著最明確的聯(lián)系”④G.M. Hodgson,Economics and Evolution:Bring Back Life into Economics. Cambridge:Polity Press,1993:139.。他把理論與歷史出色地結合起來,強調經濟問題的動態(tài)性,認為“人類社會從來不是,而且也永遠不可能是靜止的?!3稚鐣l(fā)展的根本推動力,來自企業(yè)創(chuàng)造的新消費品、新生產方法或運輸方法、新市場、新產業(yè)組織的新形式”,⑤[美]約瑟夫·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吳良健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46頁。由此,熊彼特提出“創(chuàng)新”概念。這一概念總括了打破周而復始的經濟的一切力量,成為經濟發(fā)展的內在動因。盡管創(chuàng)新會導致原有經濟關系的重組,而這種重組可能是痛苦的,但從長期來看,卻能夠給社會帶來凈收益,堪稱“創(chuàng)造性毀滅”。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1942)中,熊彼特以“創(chuàng)造性毀滅”來描述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和周期性波動。這一概念遂成為資本主義經濟動態(tài)演化最顯著的特征和最生動的詮釋。
20世紀40年代和70年代生命科學的兩次獨立發(fā)展對社會科學產生了重大影響。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將經濟制度恰當?shù)刂糜谘莼芯康目傮w框架中。他一方面繼承了英國古典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主張文明生長論和社會演化論,另一方面受到達爾文的基本演化原理的啟示,在《個人主義:真與偽》(1945)的演講中提出“自發(fā)秩序”議題。此后,這一主題便持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在哈耶克的作品中。通過“自發(fā)秩序”理論,他(1960)對社會自發(fā)系統(tǒng)的演化進行了詳細表述。不同于熊彼特的“創(chuàng)造性毀滅”認為社會演化是不斷發(fā)展、向前進步的,哈耶克指出,人類的知識和智慧是有限的,根本無法了解社會賴以存在的內在機制是如何運作的,因此,社會發(fā)展是人類活動的結果,而不是人類設計的結果,即“社會發(fā)展并不是通過人類理智運用已知的方法追求一個確定的目標而實現(xiàn)的。若將進步看作人類理智形成和修正的過程,或者看作已知的可能性與我們的價值觀和愿望皆在不斷變化的學習與適應過程,可能更恰當一些”⑥[英]哈耶克:《自由憲章》,楊玉生、馮興元、陳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6-67頁。。他強調,文明的演化根本無法沿著理性的方向前行,只能是“對過去經驗的適應,通過有選擇的剔除不太適合的行為而最后形成的”⑦[英]哈耶克:《自由憲章》,楊玉生、馮興元、陳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區(qū)別于凡勃倫的歷史進化觀,哈耶克運用文化演化過程來解釋市場制度和法律規(guī)則的形成與發(fā)展。在哈耶克看來,文化是一種介于本能和理性之間的東西,是一種“行為規(guī)則”的傳統(tǒng),文化演進中的選擇過程決定了哪些規(guī)則能夠被傳承,即“各種各樣的制度和習慣,亦即人們做事的方法和工具,是透過長期的試錯演化而逐漸形成的,且構成了我們所承襲的文明”①[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71頁。。
20世紀50年代,隨著阿門·阿爾欽(Armen Alchian,1950)和其他人作品的問世,演化思想和生物學類比頻現(xiàn)于經濟學中。60年代末,理查德·R.納爾遜(Richard R. Nelson)獨立發(fā)展了一條經濟理論的演化進路。②[英]杰弗里·M.霍奇遜:《演化與制度》,任榮華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62頁。70年代,納爾遜和悉尼·G.溫特(Sideny G. Winter)聯(lián)合發(fā)表多篇文章,刺激了演化思潮在經濟學中的復興。1982年,兩人合作的《經濟變遷的演化理論》出版,結合了生物學中的演化理論,應用達爾文進化論的變異、遺傳和選擇機制開創(chuàng)了演化思想在經濟學中最廣泛和最嚴謹?shù)膽谩?0世紀90年代以后,相關文獻激增,許多經濟學家都投身于演化經濟理論的研究,③繼國際熊彼特學會(The International Joseph Alois Schumpeter Society,ISS)和歐洲演化政治經濟學會(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Evolutionary Political Economy,EAEPE)分別于1986年和1988年成立以后,1991年《演化經濟學》(Evolutionary Economics)雜志創(chuàng)刊,杰弗里·M.霍奇遜(Geoffrey M. Hodgson)等人隨即提出演化經濟學的綱領“接納新事象,反對還原論”(Novelty Embracing,Anti-Reductionism),并勾勒出演化經濟學的宏微觀體系。演化原理被嘗試運用到所有開放的復雜演化系統(tǒng)中。
如今,社會已經走進21世紀。生物學被普遍看成是21世紀的科學。④[英]杰弗里·M.霍奇遜:《制度經濟學的演化》,楊虎濤、王愛君、黃載曦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38頁。經濟科學與生物學之間的關系有望重建,經濟學的未來或許可以從達爾文理論的思路和方法中獲得巨大靈感。不過,把普遍的達爾文主義從生物學推廣到經濟科學的可能性有多大,則完全取決于對進化論核心概念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即亟需發(fā)展“變異”、“遺傳”、“選擇”等的實質含義;同時,需要對社會演化與自然界演化的差異保持應有的敏感,畢竟,“選擇過程在導致社會制度得以型構的文化傳承中發(fā)揮作用的方式,與這種選擇過程在天生的生物性狀的選擇及其生理學上的遺傳而得以傳承的方面發(fā)揮作用的方式之間,存在重大差異”⑤[英]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1卷),鄧正來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頁。。另外,還需要建立新的概念以表述進化的基本單位(類似于生物學中的“基因”),以嘗試理解由諸如科學、技術、法律、商業(yè)組織的標準規(guī)范等文化結構所帶來的積累性演化路徑。顯然,未來經濟學的發(fā)展是否能夠延續(xù)并完成一個多世紀以前凡勃倫開始進行的研究課題,結果并不明朗。演化思想在經濟學領域內的未來發(fā)展充滿了變化和不確定性。
然而,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既然經濟現(xiàn)象是通過人類的實際行動表達出來的,那么與行動相關的價值評判-道德實踐無疑應該成為經濟學研究必須關注的內容。只有通過更多、更明確地關注構成人類行為和判斷的倫理思考,經濟學才可能更具洞察力。由于現(xiàn)代經濟學是作為倫理學的一個分支發(fā)展起來的,經濟學的倫理思想最早可追溯到時任格拉斯哥大學的道德哲學教授、后被人尊稱為“經濟學之父”的亞當·斯密??墒?,在以后的發(fā)展進程中,為“理性”和“科學”的需要,新古典經濟學試圖擺脫各種“非科學成分”,驅逐了諸如意識形態(tài)、價值判斷之類的不確定因素,從而拋棄了斯密的倫理思想,表現(xiàn)出不自然的“無倫理特征”⑥[印]阿馬蒂亞·森:《倫理學與經濟學》,王宇、王文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8頁。。
阿瑟·塞西爾·庇古(Arthur Cecil Pigou)最早將社會的合意性判斷,也即價值判斷引入現(xiàn)代經濟學,打破了現(xiàn)代經濟學研究所秉持的價值中立原則,使經濟學研究更加人性化、更具有倫理性。他(1920)指出,“對陋巷的厭惡以及對衰弱生命哀愁的社會熱情,才是經濟學的起點”①[英]庇古:《福利經濟學》,朱泱、張勝紀、吳良健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9頁。。通過引入“福利”概念,即人的心理上的良好狀態(tài)或者它體現(xiàn)的滿意度,庇古強調,總福利絕不能僅僅用經濟福利來衡量,因為工作質量、生活環(huán)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社會地位、住房條件以及公共安全等都無法包括在經濟福利中。由此,庇古將福利經濟學系統(tǒng)化,建立起舊福利經濟學的完整理論體系,庇古本人則被稱為“福利經濟學之父”。近半個世紀之后,人們才逐漸意識到庇古曾經設法解決的論題是經濟繁榮時代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在經濟學的價值判斷問題上,凱恩斯持同樣的觀點,即“經濟學本質上是一門道德科學而不是自然科學,也就是說,它有賴于自省和價值判斷”②J.M.Keynes,The Collected Writings of John Maynard Keynes,vol.14. London:Mcmillan,1973:297.。然而,隨著經濟學科的專業(yè)化及其迅速擴張,經濟學逐漸走出了形而上學的時代,進入了實證主義的和技術統(tǒng)治論的時代,越來越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過度依賴抽象演繹而忽視現(xiàn)實的趨勢,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萊昂內爾·羅賓斯(Lionel Robbins)和約翰·??怂梗↗ohn R. Hicks)的登場,更是大大加劇了這種狀況。在逐漸實證主義化的學術風氣里,鑒于所有不能直接度量、不能用實驗來檢驗的東西都被視為不科學,20世紀40年代前后在舊福利經濟學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新福利經濟學以帕累托理論為基礎,有意避開價值判斷問題,認為只有經濟效率問題才是最大的福利。直至1958年,約翰·加爾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發(fā)表《豐裕社會》,提出重新評價經濟增長與社會福利問題的觀點,再度將價值判斷引入經濟學研究。在《經濟學、和平與笑聲》(1971)中,加爾布雷思指出,如果人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實現(xiàn)其他某種目的的手段,則生活質量必將遭受損失。他重申康德的道義主義原則,明確指出,“個人本身是工商企業(yè)或者為個人服務而創(chuàng)建的政府管理機構的目標,而不是他們的工具”③[美]加爾布雷思:《加爾布雷思文集》,沈國華譯,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頁。,因而強烈要求擺脫經濟目標優(yōu)先的承諾,呼吁為經濟發(fā)展建立必要的框架,以保護美好的東西,增加發(fā)展文化的機會,以真正體現(xiàn)經濟發(fā)展的意義。作為約翰遜總統(tǒng)的顧問,加爾布雷斯在為總統(tǒng)起草的《偉大社會》演講稿中向全美國呼吁:偉大社會應該人人富足和自由,消滅貧窮和種族歧視;孩子們能夠學習知識,豐富他們的大腦,發(fā)揮他們的才智;人們能夠享受閑適,更加關注生活的質量而非商品的數(shù)量;社會為市民提供的不僅是豐富的物質,更要滿足他們對美的追求和對社會和諧的渴望。④Lyndon B. Johnson,Great society speech,in 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Lyndon B. Johnson,Book I(1963-64). U.S. 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and The White House and Executive Office of the President,1964:704-707.誠然,加爾布雷思并未建立起完整的經濟學理論體系,其所運用的批判性描述的研究方法也為主流經濟學所排斥,然而,他擴展了經濟學的定義,引導從事經濟研究的學者們去觀察更廣泛的現(xiàn)象。畢竟,研究經濟學的目的,不能僅僅只是為了提供經濟增長的答案,經濟學也不能僅僅只是價格、利潤、租金和成本,制度、規(guī)范、文化、哲學等都會對經濟學產生作用,這些要素都可能會促進或抑制經濟的發(fā)展。
20世紀70年代開始,以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重要研究成果為標志,經濟學的倫理思考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森因“通過對于經濟學和哲學手段的綜合運用,把倫理因素重新納入了至關重要的經濟學問題討論之中”⑤瑞典皇家科學院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獎頌辭。而獲得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價值判斷將逐漸成為現(xiàn)代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內容。通過其著作《倫理學與經濟學》(1987),森對只注重物質利益而忽視人的價值、權利與動機之間關系的新古典模式展開批判,認為如果經濟學只重視對經濟利益的分析,而不關注社會與政治中的日常關懷,經濟學理論將日趨貧困化,因此,經濟學需要通過更多、更明確地關注構成人類行為和判斷的倫理思考而變得更有解釋力。他(2002)提出包括“自我中心的福利”、“自我福利的目標”、“自我目標的選擇”以及“合理審查”四個特征在內的“理性”概念,使對經濟現(xiàn)象和問題的研究擺脫了經濟效益的束縛,促使經濟學放棄經濟利益最大化、經濟利益唯一驅動的人性規(guī)定,為道德和倫理判斷進入經濟學打開了通途;進而通過重要命題“元排序”將理性與自由聯(lián)結起來,證明自由與偏好相關,為經濟學研究自由等基本人類價值提供了依據。在《以自由看待發(fā)展》(2000)中,森再次重申加爾布雷思曾經提出的“生活質量”話題,堅持對人類生活質量的評判標準不是“財富”而是“自由”,由此帶來了發(fā)展理論的革命性劇變,推動了倫理維度在經濟學領域內一個全新意義上的“復歸”,盡力還原了一個完整且豐富的經濟學世界。
2015年10月12日,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安格斯·迪頓(Angus Deaton)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他最核心的貢獻在于將研究對象從經濟學家通常所關注的物質財富領域轉向內涵更為豐富的對幸福感的測量。迪頓的經濟學研究融合了政治學、心理學及哲學等多個學科的理論與方法,通過對單個家庭消費行為的分析,把個人選擇與社會整體福利聯(lián)系起來,以期設計出減少貧困、提升人類福祉的經濟政策。迪頓的獲獎再一次令倫理問題受到經濟學界的普遍關注,顯示出經濟學天然應具有的倫理審美與濟世情懷。
文化與經濟原本就不是可以截然分開的兩個實體,純粹的經濟和文化只存在于抽象的理論假設和分析中,恰如卡爾·波蘭尼(1944)的分析,人類的經濟從來就是從屬于政治、宗教和社會關系的,或者說是嵌入在一定的社會文化中的,“經濟制度只不過是社會組織的一種職能”①[英]卡爾·波蘭尼:《巨變》,黃樹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頁。。自由市場秩序曾試圖“脫嵌”于社會,并努力將功利思維、經濟邏輯凌駕于所有其他的社會領域,以期驅使人類社會的運轉從屬于市場。如此,屬人的社會被非人的法則所控制,勢必影響到社會整體利益,以至于社會中不同的階級、社會團體、政黨,乃至政府均不自覺地奮起反抗,形成保護性的反向運動。“但(這種保護性反向運動)無論何種手段都會傷到市場的自律,擾亂到工業(yè)生活,進而以另一種方式危害社會”②[英]卡爾·波蘭尼:《巨變》,黃樹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頁。,這就導致了19世紀歐洲文明的崩潰。現(xiàn)代社會就是在這種市場擴張與社會保護性運動的復雜博弈中向前發(fā)展。
如今,文化與經濟正在走向和解。當文化越來越經濟化并成為經濟體系的一個部門時,經濟也越來越文化化并日益具有明顯的符號化和人性化特征。經濟狀況如此經常地發(fā)生變化,每一個時代都需要以自己的方法來觀察它所面對的問題?!敖洕鷮W是-而且必然是-一種緩慢和不斷發(fā)展的科學”③[英]馬歇爾:《經濟學原理》(上卷),朱志泰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原著第一版序言,第13頁。,這門科學被創(chuàng)造分離出來之后,其研究領域一直在不斷拓寬,研究內容不斷深入,以適應人們對發(fā)展中的社會和經濟深入了解的需要。本文通過細致梳理20世紀以來經濟學家們對文化及相關問題的處理,展示了經濟學家視野中的文化圖景,清晰呈現(xiàn)出人類社會從“經濟時代”邁向“文化時代”④[加]D.保羅·謝弗:《經濟革命還是文化復興》,高廣卿、陳煒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序言,第5-8頁。之際,現(xiàn)代經濟學面對社會現(xiàn)實變化所作出的回應。其中,研究主題的拓展是經濟學接納文化因素相對最外在、因而也是最明顯的表現(xiàn),而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和研究理念的回歸則更多反映出文化思想深深滲入經濟學的肌體內部,隱而不顯地、內在地改造著經濟學,深刻體現(xiàn)了經濟學自身為更真實、更精準地理解和把握社會經濟現(xiàn)實所作出的努力。
現(xiàn)實中,經濟學的研究主題、方法和理念三者實際上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主流經濟學比較關注個體行為人的獨立行動,以及作出自由選擇的能力,而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變遷迫使經濟學必須面對諸如社會階層、信仰、種族、規(guī)則、習俗等能夠影響個體行動的社會文化因素。畢竟,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個預先存在的由歷史所賜予的文化世界中。經濟學的研究無論是向文化產業(yè),抑或向社會制度以及倫理價值觀拓展和深化,均反映了經濟學對文化世界的關注。文化,不僅僅是一種約束,亦開啟了某種可能性。它影響到個體傾向和認知的塑造,使行為人的選擇和行動成為可能;而同時,行為人相互之間以及行為人與社會文化因素之間的互動也會產生新的文化思想和新的主體。這在一定程度上詮釋了社會經濟動態(tài)演化過程中的累積因果原則和連續(xù)性原則,呈現(xiàn)出行為人個體與社會文化因素的起源、發(fā)展以及相互間的協(xié)同演化,從而打破了個體主義方法論和集體主義方法論之間的壁壘,并進而需要對經濟發(fā)展進程中的倫理意義和道德價值展開分析與思考。合作博弈理論的建構與發(fā)展勢必開啟有關倫理思考的新論域。而實際上,博弈論在經濟學領域中的廣泛運用,已經吹響了演化經濟學號角。①[英]戴安娜·科伊爾:《高尚的經濟學》,李成、趙瓊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224頁。經濟學研究主題與理念的拓展、更新與深化無疑將激起對研究手段與工具、理論方法與框架進行探索的興趣和熱情。主題、方法、理念三者之間的相互影響與交融令經濟學的研究更豐富、更多元化,在保持其強大的分析能力的同時更加契合現(xiàn)實,并在理性分析中注入社會批判與價值理想,因而獲得更包容、更開放的“科學性”,不僅能夠回應“科學”概念的當代擴展,亦有助于在新的經濟、文化形勢下,理解和把握人類行為和社會發(fā)展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