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大片大片的芭蕉葉,依窗而綠,一盤櫻桃正紅;一只蜻蜓,自由自在,飛來飛去;桌子上,一本攤開的書上閑放著一支燃著的香煙,青煙裊裊。午后,主人依窗讀書,倦了,起身走走。或者在床榻上躺躺,一回頭,看著如此閑境,興筆所至,成就了這幅生活情景特寫。
這是豐子愷的漫畫《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素凈而有韻味,出離了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的蒼涼:
一片春愁帶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某月某日,蔣捷乘船,水過吳江,一舟飄搖,岸上酒旗,迎風(fēng)招搖,誘惑著,他卻無法止步。那是故鄉(xiāng)的味道,卻不是故鄉(xiāng)。恍惚間,舟子已過秋娘渡,再過泰娘橋,風(fēng)也瀟瀟,雨也瀟瀟。櫻桃紅了,芭蕉綠了,不知歸去何時,一洗羈旅之風(fēng)塵?
古人蔣捷,卻以現(xiàn)代蒙太奇手法,巧妙剪輯了一組意象,點細節(jié),染背景,點染結(jié)合,寫盡傷春的惆悵以及久別思歸的悵惘。他感慨歲月無情,年華易逝,眼見時光的妙手催紅了櫻桃,染綠了芭蕉,把韶華人生遠遠拋后,自己卻長年客居異鄉(xiāng),不得歸去。
蔣捷詞大多凄清,只為客袍風(fēng)塵太過沉重,壓得他撐不起生命的向度。一曲《虞美人·聽雨》是他孤寂一生顛沛流離的真實寫照: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闋詞以三幅象征性畫面,概括了一個人從少到老,在環(huán)境、生活、心情各方面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三個時期、三個場景、三種心境,讀來倍感凄然。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年少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連聽雨都浪漫與悠閑,紅羅帳中,輕軟細雨溫柔鄉(xiāng);“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壯年漂泊,客舟聽雨,水天遼闊,暗云低沉,西風(fēng)驟急,孤雁哀啼,一腔旅恨,萬種離愁,欲說還休,欲說還休;“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老年衰微,鬢發(fā)星星,寄居僧廬,深聽夜雨,裘冷心寒,處境之蕭索、心境之凄涼、思緒之木然,如秋窗寒雨,點點滴滴,細細數(shù)過,難耐天明。
當(dāng)然,這不只是蔣捷一生顛沛流離的真實寫照,也是每個人生命閱歷的收納總結(jié),沒有誰能夠逃脫這個軌跡。這是上蒼賦予人的權(quán)力和責(zé)任,抑或責(zé)難,讓你在安享幸福的同時接納與之俱來的悲愴和蒼涼;這也是人賦予文學(xué)的審美體驗和社會功用,那一場又一場雨,下了,又停了,又下了,當(dāng)某一日雨不在的時候,蔣捷為我們留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大概這就是文學(xué)能夠賦予生命的唯一真正意義。
拋卻意境凄清,這兩闕詞給我們同樣的驚醒:“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以實落筆,不僅僅是眼前景,更沉淀著作者對故園的美好回憶。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櫻桃紅,芭蕉綠,客袍濕,游子客居,家園難歸。詩中既有對故土風(fēng)物的懷念、對孤旅生涯的悵惘,更有對時光易逝的感嘆,一切意味,盡在一紅一綠。
“流光容易把人拋”,以虛言實,直抒人生苦短的無奈。似乎人活一場,其實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旅程,出歌樓、下江岸、上渡船、宿僧廬,廬下聽雨,風(fēng)雨兼程。那一場生命中的雨從未停息,自我年華卻已走過最要緊、最美好的一段。
因了特定的時代背景,蔣捷之詞對生命意境的概括無端凄涼,令人悲傷沮喪,但在珍惜流光這一點上,值得我們記取。聽雨固然凄然,但也是平常事,也是好事,不失為一種人生意趣。其實,讀書、聽雨、看陽光,都是一種境遇、一種心境、一種況味,陽光和霜雨都是快樂與幸福。有一位朋友說他家的院子里盛滿了陽光。院子盛滿陽光,真是好,一個人若有心境去感受陽光、傾聽陽光、造設(shè)陽光,更是生命的美遇。俄羅斯詩人巴爾蒙特說:“我來到這個世間,是為了看看陽光?!睘榱丝纯搓柟?,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那么,聽聽雨,又有何妨?倘若生命之樹根植大地,背負蒼天,向著陽光,世風(fēng)冰霜再怎么冷,也不會冷徹心骨。
豐子愷先生走出凄冷詞境,只取“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即便時光如流水,人在水上漂,瞬間無影無蹤,我們也要盡享水中溫柔,傾心守護真善的溫度。任它芭蕉綠、櫻桃紅,只要每一個日子都柔軟著韶光的味道,有如水仙的花瓣,溫柔而伸展。
一個人活著,總會在某些時刻遇見美好,好人、好事、好書、好風(fēng)景。那些時代、那些人,已然遠去,但櫻桃在紅,芭蕉也綠,人生美意,何處更尋?蔣捷與豐子愷留給我們的,遠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外。
松間的音樂隊
明代倪允昌《光明藏》曰:“聽瀑布,可滌蒙氣。聽松聲,可豁煩襟。聽檐雨,可止勞慮。聽鳴禽,可息機營。聽琴弦,可消躁念。聽晨鐘,可醒潰腸。聽書聲,可束游想。聽梵音,可清塵根?!边@段話有疏淡清涼的意味。瀑布、松聲、檐雨、鳴禽,乃自然之音;琴弦、晨鐘、書聲,乃人類之聲;梵音,則是超越凡塵之上的佛音。
自然造化,人生七竅,大概就是為了與自然之間交相呼應(yīng)。我們的眼、耳、鼻、口,一定不是只停留在感官知覺,而是需要打開通道,呼出吸納,與萬物生靈,彼此安生。如此,才能做到——瀑布蕩滌蒙氣,松聲穿透煩襟,檐雨流走勞慮,鳴禽止息機營,琴弦可消躁念,晨鐘可醒潰腸,書聲可束游想,梵音可清塵根。從這個意義上說,倪允昌不只是在講聽覺,而是在說天籟,說性靈,說禮樂。
古語云:“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音樂的規(guī)律與宇宙的規(guī)律是相通的,自然界本身含有音樂所具有的許多因子,諸如節(jié)奏、韻律、和諧等等。莊子是極懂得音樂藝術(shù)規(guī)律的人,他說“至樂無樂”,把整個宇宙自然、天體運行、萬物互動,看成是完美和諧的樂曲。在莊子看來,音樂是以大自然為藍本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藍本必定模仿于模本,自然美必定勝過人為美,無聲之樂必定高于有聲之樂。大約這就是“至樂無樂”之深義所在。廣袤的自然舞臺上,序幕徐徐開啟,鳥鳴、水流、風(fēng)聲、云影,天樂舒緩而起。沒有龐大的陣容,沒有華麗的包裝,沒有高級指揮,只有飽滿的莊嚴(yán),萬物伴著無形而有韻的節(jié)奏各自生發(fā),演奏著渾然天成的旋律。
這神秘的聲音組合被人類稱作“天籟”。
生而為人,音樂對心靈的征服是徹底的,有時候,音樂對我們只是一種性靈釋放的契機;更多時候,聆聽音樂是對美的虔誠與臣服,我們必須以極低的姿態(tài),仰望和觀照一種極致之美。藝術(shù)的精神內(nèi)核是相通的,豐子愷先生作過一幅畫《松間的音樂隊》:一彎流水、一道疏離、兩間瓦舍、三棵松樹,樹上鳥窩,有參天的古意。春天來了,天地是靜的,松樹是靜的,房屋是靜的,流水和飛鳥是動的。鳥兒飛翔著、盤旋著、繁衍著,勃勃生機,唱和不息。靜的屋安慰了累的人,靜的樹棲息了飛的鳥,流水則隔出遠離塵囂的空靈。人與物,物與人,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詩畫合一,這畫就是好詩,不只好在物象背后隱藏了夕陽、流水、老屋、松樹、窩巢、春禽等活潑潑的意象,更好在物象之間淙淙而動的樂流。讀著這幅畫,宛如聆聽天籟,世界沒有蕪雜,沒有掠奪,無須夸飾,不用炫耀;萬類物動,秩序井然,該放則放,該收就收,收斂自如,張弛有度。
人生最好光景,莫過如此。
一個草原之夜,旺旺的篝火旁,我聽過最美的聲音——呼麥。呼麥,圖瓦文的中文音譯,原指“喉嚨”,借指“喉音”,是一種借由喉嚨緊縮而唱出“雙聲”的泛音詠唱技法,即一個人在演唱時同時發(fā)出兩個高低不同的聲音。這種古老的吟唱藝術(shù)已有數(shù)千年歷史,聲樂專家之“高如登蒼穹之巔,低如下瀚海之底,寬如于大地之邊”。據(jù)說遠古時期,先民在深山中活動,溪水湍流,瀑布飛灑,山鳴谷應(yīng),聲聞數(shù)里,動人心魄。他們便出聲模仿,以波浪起伏之聲,模擬動物形象,贊美駿馬草原,歌詠自然風(fēng)光,“呼麥”誕生了。
呼麥,那是一種無法以語言描述的天籟,抑或是傷懷之美。那聲音在演唱者胸腔內(nèi)蘊藏許久,再從喉底發(fā)出,悠悠遠遠地,似乎往一個幽深幽深的隧道里鉆,誘你深入。那是時間的隧道,也是生命的旅程,你會不自覺地隨著那聲音鉆進去,鉆進去,回到昨日,回到童年,甚至回到前世。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無法忘懷那種攝人心魄的聲音。
大道之樂源于自然之音,起于宇宙之始,從未停止,也未消失,人類卻在與它同行的途中漸漸疏遠了它。其實,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隱秘的角落,那是別人探不到的森林,那里只用來培植天籟。語言終止之處,就是音樂的開始,沒有人的世界,音樂同樣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