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鑫，劉玉新

（山西大同大學圖書館，山西 大同 037009）

宋代歷時三百余年，雖在軍事上節(jié)節(jié)敗退，但在文化事業(yè)方面的成就卓越，在圖書編撰和收藏上取得了輝煌的成績。宋代實行“偃武修文”的基本國策，[1]官方和私家藏書都有長足的進步，許多官修目錄和私家目錄也應(yīng)運而生。在宋代的私家目錄中，尤以《郡齋讀書志》、《遂初堂書目》和《直齋書錄解題》三部最為著名，在我國目錄學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與價值。陳振孫一生嗜書如命，根據(jù)其實有藏書撰著《直齋書錄解題》，成為目錄學史上的偉大著作，是宋代私家藏書蓬勃發(fā)展的現(xiàn)實縮影。在古代圖書資源大多被官方壟斷的情況下，私家藏書樓初步具備了圖書館的雛形，雖然不能與現(xiàn)代圖書館同日而語，但其已實現(xiàn)了圖書館的部分功能，這對古代圖書事業(yè)，尤其是藏書和圖書傳播事業(yè)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私家目錄作為私家藏書的集大成著作，是研究古代藏書事業(yè)必不可少的素材。以下將對《直齋書錄解題》（以下簡稱《書錄》）的作者、成書背景、著錄內(nèi)容及特點進行分析，窺探宋代私家藏書事業(yè)的發(fā)展。

一、陳振孫與《直齋書錄解題》

（一）陳振孫生平及《書錄》成書背景 陳振孫，字伯玉，號直齋，吳興（今浙江湖州）人。生于孝宗淳熙六年（1179）。寧宗嘉定元年（1208），陳振孫出任建康府溧水（今屬江蘇南京市）教諭，時年三十歲。三年任滿離職，回吳興家居一段時間，后起為紹興（今屬浙江）教官。之后又繼掌鄞縣（治所在今浙江寧波市）儒學。[2]陳振孫在溧水、紹興及鄞縣三地，擔任的都是專事經(jīng)術(shù)傳授的郡縣儒學教授，這為他訪書、求書、購書、抄書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這對于年屆不惑卻仕途沉淪的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慰藉。離任鄞縣教官之后，陳振孫升遷為南城（今屬江西）縣令；在南城任上，他開始了大量的訪書、抄書活動。[3]后又任莆田通判，此間是陳振孫藏書的黃金時期。

嘉熙二年（1238），陳振孫官至國子監(jiān)司業(yè)，得益于在京城的職務(wù)之便，他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官方秘藏，抄寫、訪購了諸多珍貴圖書。[4]及至晚年，陳振孫得官從三品，較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和充裕的俸祿，為其藏書及著述活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陳振孫的一生，歷官江南名郡，所到之處，時刻以搜尋古籍、傳錄文獻為使命。他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為他的全部藏書撰寫了《直齋書錄解題》，成為我國目錄學史上一部偉大的著作。

（二）《直齋書錄解題》基本概況 《直齋書錄解題》是陳振孫根據(jù)其實有藏書撰著而成的，《書錄》原書五十六卷，早已亡佚。現(xiàn)流傳本是清乾隆敕修《四庫全書》時從《永樂大典》中輯出的22卷本。陳振孫在《書錄》中把歷代典籍分為53 類，[5]《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云：“雖不標經(jīng)史子集之目，而核其所列，經(jīng)之類凡十，史之類凡十六，子之類凡二十，集之類凡七，實仍不外乎四部之說也?！盵6]所以其編制順序是根據(jù)圖書內(nèi)容性質(zhì)按類排列的，卷一至卷三應(yīng)屬經(jīng)部類，卷四至卷七應(yīng)為史部類，卷八至卷十四應(yīng)為子部類，卷十五至卷二十二應(yīng)為集部類。

《書錄》雖未注明經(jīng)史子集之名，但仍是繼承了隋唐以下目錄學正統(tǒng)派的四部分類法。它開創(chuàng)了目錄使用解題之先河，把“解題”運用到書目中，形成了解題目錄的一大流派?！吨饼S書錄解題》是我國流傳至今較早的私家藏書目錄之一，在我國目錄學史上具有很高的價值與地位，與《郡齋讀書志》一并被譽為私家目錄之雙璧。[7]

二、《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內(nèi)容與體例

（一）《直齋書錄解題》的分類 《直齋書錄解題》，輯本分為二十二卷，而據(jù)清代校讎學家盧文弨考定，原書實分為五十六卷。[8]其分卷標準，基本上是以“類”作為單位的，全書分為五十三類，每類各為一卷，而“別集”與“詩集”二類則因著錄圖書過多，于是前者分為三卷，后者分為二卷，即：

（經(jīng)部）易類、書類、詩類、禮類、春秋類、孝經(jīng)類、語孟類、讖緯類、經(jīng)解類、小學類；

（史部）正史類、別史類、編年類、起居注類、詔令類、偽史類、雜史類、典故類、職官類、禮注類、時令類、傳記類、法令類、譜牒類、目錄類、地理類；

（子部）儒家類、道家類、法家類、名家類、墨家類、縱橫家類、農(nóng)家類、雜家類、小說家類、神仙類、釋氏類、兵書類、歷象類、陰陽家類、卜筮類、形法類、醫(yī)書類、音樂類、雜藝類、類書類；

（集部）楚辭類、總集類、別集類、詩集類、歌詞類、奏章類、文史類。[9]

此五十三類，雖不標四部之名，而實統(tǒng)于唐宋書目普遍采用的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下。

（二）《直齋書錄解題》的著錄體例 我們通過《書錄》中的例子來分析其著錄體例，舉例如下：

《直齋書錄解題·卷六》“禮注類”：

《開元通禮》二百卷，御史中丞洛陽劉溫叟永齡等撰。開寶四年五月，命溫叟及李昉、盧多遜、扈蒙、楊昭儉、賈黃中、和峴、陳諤以《開元禮》重加損益，以成此書。[8](P183)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直觀地發(fā)現(xiàn)《書錄》的著錄體例：先著錄書名，標注卷數(shù)；在著者一項上，先標明朝代（對本朝作者則省略不標），其次是著者官職，再次是著者籍貫，最后是姓名和表字。

由此可見，《書錄》的著錄是非常豐富的，不僅詳細著錄書名與卷數(shù)，而且著者的朝代、官職、籍貫、字號均有所著錄。這樣的著錄方式，在此前的書目中難以見到，即使是后來的書目也罕見。

三、《直齋書錄解題》的特點

（一）著錄圖書之豐富 宋末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云：“近年惟直齋陳氏書最多。蓋嘗仕于莆，傳錄夾漈鄭氏、方氏、林氏、吳氏舊書，至五萬一千一百八十余卷，且仿《讀書志》作《解題》，極其精詳，近亦散失?！盵10]當時陳氏藏書已經(jīng)散失，周氏的這個統(tǒng)計數(shù)字應(yīng)當是依據(jù)《書錄》的著錄而來的，周密本人在《齊東野語》中著錄其他藏書家時多沿襲舊說，而敘述陳氏藏書的數(shù)字卻很具體，是一個確切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胡應(yīng)麟稱其“足為宋世藏書第一家”，[11]也應(yīng)證了《書錄》著錄圖書數(shù)量之多，是兩宋私家書目之最。即使與官方藏書相比，《書錄》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如北宋《崇文總目》著錄圖書三萬六百六十九卷，《書錄》較之多出二萬余卷；南宋《中興館閣書目》著錄圖書四萬四千四百八十六卷，已是巨數(shù)，但《書錄》較之多出六千六百余卷。

（二）敘錄體式之創(chuàng)新 自劉向父子創(chuàng)立古代目錄學以來，敘錄體是解題目錄的主要體制形式，敘錄體，即對圖書及撰者作綜合性的評價。這種關(guān)注圖書本身的解題目錄，到陳振孫時出現(xiàn)了重要變化，陳振孫不僅注重圖書本身的內(nèi)容，而且兼顧圖書及版本的流傳情況?！吨饼S書錄解題·卷十五》“楚辭類”：

《楚辭考異》一卷，洪興祖撰。興祖少時從柳展如得東坡手?！冻o》十卷，凡諸本異同，皆兩出之；后又得洪玉父而下本十四五家參校，遂為定本。始補王逸《章句》之未備者；書成，又得姚廷輝本，作《考異》，附古本《釋文》之后，其末，又得歐陽永叔、孫莘老、蘇子容本于關(guān)子東、葉少協(xié)，校正以補《考異》之遺。洪于是書用力亦以勤矣。[8](P434)

《書錄》不僅詳細記述了《楚辭考異》的成書經(jīng)過，而且介紹了此書自成書之后版本的變化情況。陳振孫所創(chuàng)立的這種將版本學、典藏學與目錄學有機融合在一起的解題新體制，對后世目錄學尤其是清代藏書志的發(fā)展有著直接的影響。

（三）解題內(nèi)容之精當 一般來說，私家書目皆由藏書家自撰，但并不是所有藏書家都是學問家，所以其解題內(nèi)容的學術(shù)性水平往往良莠不齊。陳振孫嗜書，訪書、讀書、校書、抄書是他一生的主要活動，而且在《書錄》之外，還撰有《白文公年譜》、《吳興人物志》等數(shù)種著作。他不僅是一位“藏書冠東南”的大藏書家，[12]而且是一位出色的學問家。這使得他的《書錄》在解題的學術(shù)性上超越了同時代及此前一般的私家書目。

《書錄》的這種學術(shù)性主要表現(xiàn)在解題內(nèi)容的精當，就是對著錄的圖書及其著者有著精確的評介。如卷八“目錄類”《晁氏讀書志》：

《晁氏讀書志》二十卷，昭德晁公武子止撰。其序言得南陽公書五十篋，合其家舊藏得二萬四千五百卷。其守榮州，日夕讎校，每終篇輒論其大指。時紹興二十一年也。其所發(fā)明有足觀者。南陽公未知何人，或云井度憲孟也。[8](P235)

陳氏對《郡齋讀書志》的成書過程作了精簡的概括，“日夕讎校，每終篇輒論其大指”，對《郡齋讀書志》的成就給予了高度評價，“其所發(fā)明有足觀者”，并推斷南陽公“或云井度憲孟也”。

四、宋代私家藏書事業(yè)的發(fā)展為《書錄》提供了文化土壤

宋初官方組織編纂大型圖書，使圖書編纂事業(yè)得到了空前發(fā)展，私家藏書歷經(jīng)一千余年的積淀，至宋代在士大夫中形成了一定的藏書風氣，正是得益于這些堅實的客觀基礎(chǔ)，私家藏書事業(yè)在宋代進入了興盛階段，許多藏書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在兩宋三百多年的歷史中，有明確文獻記載的藏書家就達到了七百人之多，是此前周至唐五代千年左右的藏書家總和的近三倍。[13]

據(jù)統(tǒng)計，宋代私家藏書達萬卷以上的大藏書家共計二百一十四人，約占宋代藏書家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由此可見，當時私家藏書數(shù)量相當可觀。[13](P82)其中，最大的藏書家當屬葉夢得與魏了翁，兩家的藏書量都超過了十萬卷，其次是趙宗綽與陳振孫均有五萬一千余卷。另外趙汝愚五萬卷、王欽臣四萬三千卷、周密四萬二千卷、方崧卿四萬卷、田偉三萬七千卷、宋敏求三萬卷、李淑三萬卷、雍子儀三萬卷、尤袤三萬卷、劉季松三萬卷、王介卿三萬卷。這些都是宋代藏書家中的佼佼者。

在宋代，陳振孫五萬一千余卷的藏書量僅次于葉夢得、魏了翁二人，在當時的藏書家中已屬前列，而使其備受后人推崇的則是《直齋書錄解題》。陳振孫傾注大量心血編撰的《書錄》，不僅如實刊載了其畢生藏書，更體現(xiàn)了其豐富而獨特的文獻學思想。

宋代私家藏書事業(yè)發(fā)展極盛，然而由于種種天災人禍，大量書籍在保存與流傳過程中難免散佚的命運，依靠他人傳錄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可以使部分書籍得以留存。陳振孫一生嗜書如命，所到之處皆留心搜購、傳抄圖書。陳振孫在莆田任官時，與莆田的藏書家交往甚密，當?shù)刎S富的藏書以及濃厚的藏書文化，極大地激發(fā)了陳振孫藏書的志趣，并且為他提供了收藏傳錄的便利。陳振孫在《書錄》中屢次借錄莆田鄭寅、李氏等家藏之書，如卷一“易類”著錄的《梁溪易傳》借錄于鄭氏，卷六“禮注類”著錄的《獨斷》借錄于李氏家藏。關(guān)于陳振孫在莆田的藏書活動，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記載道：“近年惟直齋陳氏書自多，蓋嘗仕于莆，傳錄夾漈鄭氏、方氏、林氏、吳氏舊書，至五萬一千一百八十余卷”。[10](P290)

在莆田任上的這段時間，可以說是陳振孫藏書的黃金時期。莆田隸屬于福建，福建是宋代三大刻書中心之一，葉夢得曾言：“福建本幾遍天下”，[14]版刻業(yè)的發(fā)達，直接促進了藏書文化的興盛，莆田也由此成為了著名的藏書之地。宋代藏書家分布于除京師外的十三個省區(qū)，其中江西五十四人、浙江三十二人、福建二十一人，[13](P82)此三地的藏書家數(shù)量位居三甲，當時的福建，無論在藏書家數(shù)量還是藏書量方面，都處于全國領(lǐng)先地位。福建地區(qū)見于文獻記載的藏書萬卷以上的就有：方于寶、方萬、方略、方翥、方崧卿、余日華、鄭寅等，其中方崧卿與鄭寅更是達到了數(shù)萬卷?；诟＝ú貢遗c藏書量的獨特優(yōu)勢，陳振孫在莆田進行了大量的傳錄收購，圖書數(shù)量猛增，在這種情況下，對其所藏書籍加以整理編目已勢在必行，因此，《直齋書錄解題》的撰寫也就是在這一時期開始的。

陳振孫任職的浙江、江西也是圖書業(yè)發(fā)達地區(qū)。[15]陳振孫早年在鄞縣擔任教官，后升遷為南城（今屬江西）縣令，所到之處均進行了訪書、抄書活動。從上文可知，在宋代江西和浙江的藏書家數(shù)量高居前兩位，誕生了筠州劉氏三代、南豐曾鞏曾肇兄弟、李常、山陰陸氏等大藏書家，藏書家云集的文化氛圍為陳振孫傳錄圖書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書錄》中不乏在南城訪問、抄錄的書籍，如卷五“雜史類”的《邠志》，卷十二“神仙類”的《金碧古文龍虎上經(jīng)》及同卷“陰陽家類”的《三元立成圖局》二卷等。通過《書錄》對相關(guān)書籍的傳錄，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當時江西、浙江兩地私家藏書的許多線索。

有藏書就必然會有藏書之地，即藏書樓。陳振孫履職的浙江、江西、福建地區(qū)，誕生了許多大藏書家，相應(yīng)的藏書樓也不勝枚舉，有李常之李氏山房、方略之萬卷樓、方崧卿之叢書堂、樓鑰之東樓等。就功能而言，這些藏書樓與現(xiàn)代圖書館還有著本質(zhì)上的差異，但從圖書的保存收藏方面來看，古代的私家藏書樓已初步具備了圖書館的雛形，對圖書傳播事業(yè)有著相當積極的影響。樓鑰是南宋著名的文學家和藏書家，一生之書盡藏于東樓。樓鑰不同于一些自私保守的守書奴，他十分樂意將所藏書籍供人借閱?！翱陀性競麂浾?，輒欣然啟帙以授?！盵16]

《直齋書錄解題》的成書，離不開陳振孫一生大量的抄書、訪書、藏書，并在編撰過程中傾注了幾乎全部的心血，作者對書籍的熱愛及其扎實的文獻學思想，是這部目錄學著作之所以如此優(yōu)秀的首要保證；宋代版刻業(yè)的發(fā)達以及藏書文化的興盛，為《書錄》的編撰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正是這樣的氛圍孕育了陳振孫及《直齋書錄解題》。宋代的許多藏書歷經(jīng)輾轉(zhuǎn)，幾近散佚，不禁讓人扼腕嘆息，但通過諸如《直齋書錄解題》、《郡齋讀書志》與《遂初堂書目》這樣的目錄學著作，依然能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蹤跡。藏書極盛的宋代造就了《直齋書錄解題》這部目錄學史上的璀璨明珠，而《直齋書錄解題》通過對五萬余卷書籍的著錄，也向后人展示著那個時代私家藏書事業(yè)的巨大成就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