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曼
夏日午后,陪媽在村子后頭的路上走路鍛煉。身體原因,她先頭公園藝術(shù)團唱歌這一文娛活動取消了。當然了,好嗓子在自己強烈的愛好面前,心有不甘,在家偶也對著點歌機練習。
光陰越來越長,感慨這人哪,骨頭越長越縮,只有小孩在長大。看著母親的身材,摸摸自己的肚子,我怕是也難以抗拒兩頭尖中間隆的棗核形吧,前景不容樂觀吶。我的擔憂惹得媽直樂。曾經(jīng)一米七幾魁偉的轉(zhuǎn)娃嬸子低低地跟前經(jīng)過,身子骨折彎得厲害,跟拉弓一樣,前傾,像隨時要發(fā)射出去,看著都操心。人老了,真可憐。想到王小波說的,人終要面對老天爺安排的衰老之刑。
走的是村上的生產(chǎn)路。兒時的記憶里,玉米稈折的拖拉機土路上“嘚嘚嘚”推著嗨,跟著小玩伴一同出來放羊吃草,近旁就是小渠,清澈的水惹人愛呦,隨便拉個小衣服便擠娃們中間淘洗?,F(xiàn)在早不是疙里疙瘩的泥土路了,也沒有干凈的水可耍了。東邊地里桃子、紅杏子肥的,再遠一點還種櫻桃、草莓。小時候哪有什么好果子吃,就鉆玉米地里掰甜稈稈、跳溝里挖毛根根吃。一根冰棍批發(fā)二分錢,零賣五分錢,舍不得咬,吱溜吱溜抿著吸食,有個兩毛錢的豆糕、三毛錢的奶糕那就惹人垂涎了。
父母上了年齡,家里的地也沒有再種了,先是給鄰人種了,后來外地商人種草莓用上了,一年給幾千塊錢,省事清閑。人小覺著天高路更長,村子就是離縣城老遠的荒郊野嶺。那時候的時髦流行語是“上縣”,也就是逛縣城。凡是去的人必得隆重捯飭一番,起碼換件闊氣些的新衣服。自行車后座上顛簸得我像個小跳蛙,路兩邊全是田地,在玉米稈長高時,老叫人有怕怕的想象。雨天剛過,途經(jīng)那個糟糕的麻布巷,時常稀泥爛河。
物資匱乏。買個西瓜需切個三角小口看看,還要嘗上一口,才送去外爺家。那時的瓜瓤粉撲撲的,紅得嚴重不足,怨不得要跟人多說話。有回天黑了,因為沒有路燈,爸騎的自行車子栽進坑里卡住了,前杠上的我和車籃里的瓜一股腦滾坑前了,后座上的哥哥跌落坑后邊,每個人都負了點小擦傷。我這“紅苕女”一聽著老漢爺?shù)倪汉冉匈u聲,花棉襖便依靠在門口樹候著,臉蛋兒像兩個凍傷了的“瞎瞎蘋果”。老漢爺用縫衣服的白色細繩繩兒拉鋸一小截賣給我。村子里時常有要飯的來,印象深的是一個拄拐的老婆婆領(lǐng)了個不及拐高的小女娃,那娃跟我一般大小。
過了兩年,爸混得好點了,在集體企業(yè)當了個廠長。媽常說這悶葫蘆不會說話咋當領(lǐng)導人,我感覺像說現(xiàn)時的我。卒有卒的路,馬走馬的道,不用操心,各有各的路數(shù)。去了廠子,爸從床底下拉出一箱方便面,華豐牌的,給我沖一包,把我歡喜的,舍不得用完的調(diào)料包就帶回家繼續(xù)沖著喝湯。喝完湯美飽飽的那一刻,我起了那時覺著極其遙遠的一個宏愿:長大工作了一定也要拿得出一箱子方便面。另外,我還要加一箱子北京牌鍋巴。真大了,要啥有啥,吃啥啥不香的,再也找不到童年的那個味道了。
緊接著,家里有了村里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好多人搬著凳子一起看,好不熱鬧。我呢,要么在床上翻跟頭,要么在疊好的被子上面盤坐,學《射雕英雄傳》里的梅超風練功。小小的武俠夢就這么潛移默化入骨,上了大學也不曾泯滅,一介女流毫不猶豫選修了武術(shù)。后來爸決計回家貸款自己干事,在村口辦起了木材廠,媽打算盤算賬,從開始的露天地幾根山楊木做起,一點一點滾雪球,蓋圍墻,作廠房,發(fā)展壯大,最壯大時吸納了村里十幾個精壯勞力……再后來,鋼材緊俏,鋁合金、彩鋼瓦紅火,木材生意不景氣,退出了市場。
小學時,幾乎每年暑假,我都要跟我婆到相鄰的三渠鎮(zhèn)的姑姑家待些時日,爸媽照看生意忙,我倆可以說是被公派去的吧。燒鍋的硬木柴連同能用能給的家具一起借拉木頭的車接濟日子相對落后的姑姑,我和我婆算是押車的,給我塞上好幾袋干吃面就打發(fā)好了。有時輕便,我跟我婆在路口自己搭馬拉車或是蹦蹦車,經(jīng)過大拐彎的南里莊,然后到三渠口那棵附會了神話雷劈了成精的大柳樹下下車,再走土路,走得我糊涂不辨東南西北了再堅持一會會就看到了姑姑家門前那棵熟悉的核桃樹了。
上了縣城初中,騎自行車,經(jīng)常遲到。從同學嘴里知道了自己是農(nóng)村娃,一個確鑿證據(jù)是沒有上過幼兒園。我們這一群,要么樸素勤奮成績好,要么爛泥扶不上墻,一個一個被老師罵到退學不念了。記得高中時,突然一夜之間,烏泱泱,校門口席地而坐全是麥客,那場面就跟我日后見識的天安門廣場候升國旗一樣壯觀。我婆寡婦抓娃,我爸都記不得他爸。弟兄四個,我一個姑,還有一個小時候送人了的姑媽。家里實實的貧農(nóng),不過媽終是感恩爸沒有嫌棄她家的大成分。爸是學徒工,開始跟人干木活。后來分家,得了一口鍋和眼睛不好的我婆,余外啥都沒有。勤勞致富,才徹底改變了貧窮的舊面貌。農(nóng)村人一輩輩就是娶媳婦蓋房。家里的房子在我爸手里蓋過四回了。我親歷的是三間平房,上高中時拆了另起的兩層樓房,下來就是去年媽生病,出院后哥又裝修改造了一回。
縣城像只龐大又強大的八爪魚,觸角一路延伸而來,蓋嚴實了,兩邊田地全被樓房商鋪填充得滿滿當當?;▓@大酒店因花園段這村名而得名,花園段又讓這花園大酒店揚了名,發(fā)達了,成了炙手可熱的城中村。每家都開始繼續(xù)蓋房,樓高戶大,蓋得很結(jié)實很漂亮,絕對不同于拆遷的胡亂加蓋。沒有惹人眼紅的拆遷,但因為發(fā)展,因為劃轉(zhuǎn)新城的原因,地皮一下值了錢,房價蹭蹭漲得厲害,一棟連一棟,無處不在起高樓。一時村子涌進大量外來建筑工人,租房生意火爆,隨便騰出幾個空房間都是額外一筆不小的進賬。好壞有點手藝,再勤快點的,沿街面賣個早點、開個面館過活就夠夠的了。
算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吧,這條路上車也不少,拉麥子的,拉桃子的,賣杏的。路拓寬后,外面大路上的車輛就近取道,村里的小車更是過往頻繁。家家戶戶都有小車,有的一家還幾輛,一人一輛。爸上了歲數(shù)了,出于技術(shù)條件和安全因素考慮,他有輛電動汽車。有空,老兩口轉(zhuǎn)個狗市,淘買些便宜東西,走個親戚,就近逛個龍泉山莊和茯茶小鎮(zhèn),自己用著方便。省吃儉用,舍不得給自己花錢的父母奮斗一輩子打下的江山全給了房子和孩子。
坐在家門口,看著對面高層塔吊正忙碌地施工。密集的高層顯然已經(jīng)奪取了村子的部分光照。但這不嚴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直接的經(jīng)濟利益沖擊了村里人的觀念。門前植幾桿竹子,開辟點菜園子,辣子一行茄子一行,庭院再弄個小花壇,抬頭瞅高層蜂窩煤一樣悶人的孔眼,倒是樂得高樓林立當中富有一獨院,近乎別墅,也成了城市人低頭羨慕的莊園了。城市人帶娃來我們農(nóng)村,娃娃們興奮地看外星人一樣地去看豬、鴨子和大白鵝,采摘桃子和杏子,和大人一起辨識桃樹和杏樹,再拓展學習梨花和蘋果花……大人小人嘴里不時嘰里咕嚕洋文對話。我下意識摩挲著同樣上幼兒園的我娃,你也該見識“歪果仁”了,咱下來也報個英語班吧。
天主教老的少的,集中一家念經(jīng),也有光看熱鬧的。碰著幾個年輕婆娘和小伙子練習吹號,駐足聽了聽,這些大老外,你甭說,練得還像模像樣的。一人掏三百大洋買身服裝,組建文藝隊,說是還要打腰鼓。家門口的生活是滋潤閑適的。誰能想到有這么一天,大地原點上的涇陽人成了西安人了。稍微動彈下都有錢掙,村子富足,從東頭到西頭,幾乎找不到啥可憐人。只有一家因為疾病成了貧困戶,在黨和政府的關(guān)照下,也過得差強人意。
鳶飛魚躍,一派祥和。用小石子、樹葉就地取材“糾方”的,走閑路鍛煉的。娃娃們滑著滑板車,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摩擦。老婆嬸門口小凳子三五一攤,老漢旱煙鍋子咂著,歪嘴努著一小壺茯茶,諞閑傳,天南海北,無非是閑話如今這莊戶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