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捷
雨以幾乎肉眼不見的速度繼續(xù)浸潤著大地,距它下一次歇斯底里眼下還有段時間,進入四月雨便是這樣沒完沒了。唐靠著書架眼望窗外沐浴著冷雨的街市,路兩邊柳樹搖曳著龐大的身軀,往日里一副衛(wèi)士樣的架勢現(xiàn)在看來實在缺乏實感,偶有汽車路過,有氣無力的樣子仿佛也在強調(diào)這天氣有多糟糕。
像這樣冷清的雨季,唐還是會把店門多開一會。一來,她就住在后面庫房,門關(guān)的早一點遲一點,對她來說并沒有多大影響;再一個,書店在晚上多開一會她才能感到踏實。周邊流浪的貓有時會在她快要閉店前走進店來,貓們相依在她腳下默默進食,她視線偶爾朝貓們望去,貓像回應(yīng)她似的也投來目光。別的地方一定也存在讓別人感到舒適的書店,而適合自己的恐怕不會有第二家這樣的店了,這時候唐總會這樣想。
書店位于金臺老區(qū)植物園后,與千畝荷塘園只有一路之隔,風(fēng)一吹裹著初夏荷葉清香的空氣便彌漫整個書店。不論誰走進店來,書店都會給予所能承受的最大禮遇(單就常年免費提供熱飲簡餐這筆費用就曾讓剛來的唐咋舌)。雖說比不上“新華書店”這樣享有盛名的國有企業(yè),也遠遠不及“西西弗”、“方所”這般資金實力雄厚的私營企業(yè)。但讀者大都察覺到了書店這種不計盈虧的經(jīng)營理念,書店也得到了相應(yīng)的回報,就結(jié)果來看,初創(chuàng)店之人目的顯然已經(jīng)達到了。因此在這樣的店里,唐得以按自己中意的節(jié)奏工作著。她常常為此感到慶幸。
晚上八點多點大雨再度降臨,看樣子不像是一時半會就能過去的架勢。唐剛拉下窗簾,熄滅了暢銷區(qū)的燈,有人推門進來了。
有一小會兒,兩人就怔怔地對視著,直到一股風(fēng)把雨從大開的店門吹進來。
“要關(guān)門了?”男孩輕聲輕氣地問。
男孩那張瘦窄的臉看上去油膩膩的,長發(fā)捂了一只眼睛和大半張臉,站在唐面前大概矮下去了半個腦袋。穿著厚厚的夾克衫,臟的看不出是什么顏色,同樣臟的牛仔褲,斷了標(biāo)志的籃球鞋,鞋走形了看上去又笨又重。背著一個中型運動包,手握著雨傘,但全身幾乎濕透了,地面一排濕漉漉的腳印??瓷先サ挂膊幌袷莵y七八糟的人,唐猜測多半是離家出走的中學(xué)生。
“看書的話可以到九點?!碧浦匦吕_窗簾,打開所有區(qū)域的燈,“還有一些熱飲簡餐,需要的話吱一聲就好?!?/p>
男孩沒說什么,站在原地來回望著離他最近的專柜。問他什么樣的書讀的多,回答說沒什么特別想看的。
唐輕輕點頭退回前臺,好像是說那就翻翻看吧。男孩把雨傘捋順靠著門放下,抬起袖口擦了擦臉和頭發(fā),便徑直向樓梯旁的書架走去。像是隨便抽出的書,卻看得很認(rèn)真,從臉上的表情看,似乎深深陷入書中,大概是眼睛疲憊了,視線轉(zhuǎn)到桌面正中的花瓶上。就那么看了一會,再次拿起書讀了起來。
九點剛過半,男孩起身離開。唐把男孩留下的腳印擦干凈,拉下卷簾門熄了所有的燈。
第二天,晚上八點男孩又來了,仍是一來就看書,九點半左右一聲不吭離開。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幾乎天天如此。
進入五月第一次出現(xiàn)了干凈的天空。整個下午唐忙著打包客人訂購的書籍,直至?xí)r針逼近晚上九點,店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唐以為那個男孩不會再來了,但剛搭上九點男孩推門進來,沒等唐說已經(jīng)下班了,男孩指著樓梯角落說:“能耽誤你一會么,我想把那本書買下來。”
唐說不礙事。
男孩拿出一堆零錢,不多不少正是書的價格,接過書轉(zhuǎn)身便要走。
“那個……”
男孩擰身停下。
“今天怎么沒來看書?”
“今天這里不適合看書呀。”
唐想起店里亂糟糟的一天。
“九點以后這里才算真正看書的好地方,如果可以,以后就這會過來。”
男孩并沒有對此說什么。
“不想聊聊?”
男孩輕輕搖了搖頭,感覺像是在說,還是不聊為好。
“也罷。”唐從抽屜取出店門鑰匙,“總之這里歡迎喜歡看書的人?!?/p>
男孩離開后唐獨自在店里坐了會,不經(jīng)意地朝男孩常坐的位置望去,似乎他的氣息還沒有離去,總感覺他那對水洼一般的眼睛也在注視著她。
男孩大概十五六歲。唐離開眉塢那個靠著火車站的家時也是這個年紀(jì)。十二歲之前,唐的生活和同齡女孩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她曾有幾只山羊,現(xiàn)在時不時的還會想起那時候滿山坡攆羊的歲月。然而隨著年紀(jì)跨過十二歲,她的人生恍若開進道岔的火車,完全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到寶雞的第四年,唐從一家主營海鮮產(chǎn)品的市場辭職,那時候她已經(jīng)是這家書店的??汀6昙壍氖罴?,她在哥哥的抽屜里拿到了一本童話,其中一篇以盜竊為職業(yè)的少年的故事,是她最喜歡的。吸引她的并非故事情節(jié),而是少年擁有的那種讓她的心靈為之震顫的能力。少年最后一次潛入空無一人的人家時書中這樣寫道:“少年照例在桌面排出三個玻璃瓶,分別取了廚房、浴室和院里為澆花壇而引出的塑煉軟管射出的水。一切完了之后,在他那間陰暗的小屋子里,少年一副教徒禱告的架勢,捧著玻璃瓶,側(cè)耳聽著瓶中水的聲音,如此聽完了三個玻璃瓶,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道一句‘這才是家該有的聲音便結(jié)束了自己盜竊生涯?!蹦潜緯惆榱怂喈?dāng)長的一段歲月。到寶雞后,她想重新再讀一次,找遍了寶雞大大小小的書店,最終讓她重新讀到這本書的就是這家店。
唐并不是想成為一名圖書推銷員才從海鮮市場辭職,是因為她拒絕了當(dāng)時的老板想要她成為其情婦的要求。對于那個男人唐一直心存感激,當(dāng)初正是那個男人勸下了自己的妻子,讓她擁有了那份工作。在她看來老板夫婦二人的感情相當(dāng)好,老板娘性格豪爽,腦袋聰明,正好彌補了老板性格木訥過于穩(wěn)重的缺陷,而且夫妻雙方也都尊重對方。三年多來唐干起活來幾乎沒有時間概念,卻從不對薪酬過于要求什么。她不止一次地想過,所謂的真正的家人想必就是這樣吧。因此當(dāng)那個男人對她說完了那番話,也就撕碎了唐對男人的一切幻想。
辭職后,唐靠著積蓄過了一段算得上真正自由的時間。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沒有人主動打擾她。白天在書店看書,晚上回到金臺區(qū)城中村一間廉價的出租屋里睡覺,期間由著心情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大概就是那段生活讓她燃起想要長久留在書店的欲望。
也正因為此,對于那個男孩唐從不主動打擾,想要看書就由他去吧,非得了解什么呢?
睡前她又一次翻開少年的故事。不知怎么,男孩讓她想到了童話里的那個少年。她看著書,腦海里浮現(xiàn)少年坐在房間聽著玻璃瓶中水的畫面,想象著那些再尋常不過的水是如何在少年耳邊訴說自己的命運。然而想象力到此便再也不肯向前一步,就像文本錄入員機械性敲打鍵盤那般,進入眼睛的一個個獨立的鉛字,它們之間關(guān)聯(lián)起來存在的什么,她沒能感受到。于是唐閉了雙眼想象著少年的臉——不用說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的是男孩的臉——又一次期待能在夢中見到他。
夢固然是做了,卻是她最不愿再見到的那個畫面。她夢見一只山羊被卡在兩座山那種略略隆起的土山的豁口中。巨大的山羊,足有十米高,三十米長。羊粗喘著呻吟,伴隨能撕開冰冷又漫長的空氣,掠過她裸露的皮膚,留下涼絲絲的疼。
唐看見密密麻麻身穿雪白羊毛衫的人包圍著那只巨羊,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一群人齊聲倒數(shù)。無數(shù)只烏鴉不知從哪飛來,壓在半空中,頭頂?shù)奶焖查g暗了下來。巨羊似乎耗盡了力氣,巨大的眼珠恍若枯死的星座。人群停止倒數(shù),開始高喊“用力啊”,每聲“用力啊”伴隨一次傳遞,是一根形如搟面杖的木棍。隨著傳遞木棍變粗變長,最終人群拖著一根足以撐起半座山的巨柱,砸在羊腹上,搟面似的搟了起來。大地在顫抖,山在抖,巨羊也在抖,紅殷殷的血巖漿似的從巨羊產(chǎn)道噴瀉下來。大概過了一刻鐘,一個人形肉團從羊的陰道滑了出來。肉團滾過無數(shù)只白骨一樣高舉的雙手,制造出一場聲勢浩大的游行。人群一歡而散后,烏鴉慶祝似的好長時間里就那么振著雙翅。唐蜷縮在塵土里,死死捂住眼睛和耳朵,這當(dāng)兒只剩下兩座山豁口處巨羊型的鴉群。
唐睜開眼,四周漆黑漆黑的,嗓子火燎似的疼,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冒汗。即使睜開眼也無法逃離,是這個夢最可怕的地方。紅殷殷的血,烏鴉,白的讓她窒息的人群,仍然清晰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唐拽下濕漉漉的內(nèi)褲,想就這么跳進洗手間澆上一通冷水。她掙扎著下床摁亮燈。眼前,書架仰翻在地,圖書到處都是,唐木訥地站在原地望著一片狼藉的庫房。不料一只羊從庫房正中的舊書堆里冒頭出來,大小看起來和正常山羊沒有多大區(qū)別,倏地血從羊的眼睛、口鼻滲出來,長腳似的向唐沖過來。唐大叫一聲,這才真正醒過來。
唐花了很長時間用冷水平復(fù)了心情。站在鏡子前,凝視著自己的裸體——從胸部開始隆起,胯下長出陰毛后她就有了這個習(xí)慣——回想起那個夢。
唐五歲的時候,父親再婚,第二年有了妹妹。哥哥比唐大四歲,小的時候她和哥哥最要好,哥哥也很疼愛她,時常拉著她四處閑逛,周末休息的時候也會給她講她沒機會再學(xué)的課程(妹妹到了入學(xué)年齡后,她就不再去學(xué)校了,那是她剛念完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那時候雖說對于自己不能再去學(xué)校她也耿耿于懷,不過,每次跟在哥哥身后,聽他講那些已然陌生的知識,總能讓她無端地感到欣慰。但隨著哥哥步入高中,就不再允許她跟著自己了,甚至不愿她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直到哥哥從醫(yī)藥大學(xué)畢業(yè)進入市某所公立醫(yī)院,兩人幾乎連話都不說了。和父親的關(guān)系似乎從她有記憶時起就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橫在兩人中間,倒不是說不好,只是少了點父女之間的那種親密,至少妹妹和父親之間的那種親密,唐并沒有在自己和父親之間感受到過。對于自己的親生母親,唐幾乎一無所知,生她時,母親失了大量血,幾乎在剛生下她便咽了氣。當(dāng)然這是她十二歲以后才知道的事。
而唐一度以為自己不會再做那個夢了。第一次夢見那只山羊是她剛迎來十二歲沒多久,也是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時候。醒后胯下鮮血淋漓,床單上也滿是血。這件事她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她開始頻繁夢見山羊。頻率一月一次,每次都是她來月經(jīng)的日子。
唐以往也有過夢見同一件事的情況。但凡重復(fù)出現(xiàn)在夢里的東西,即便正在深度睡眠中也能產(chǎn)生“怕是在做夢”的意識來,于是夢自動中斷,要么繼續(xù)沉睡,要么短暫清醒過來??芍灰粔粢娔侵痪扪?,她就像實實在在置身于一群漆黑的烏鴉和白色的人群中,恍若一個不能中途退場的見證者,再怎么捂緊眼耳,也無法阻擋那呻吟滲進皮膚刀尖一樣剜她的心臟??傊?,不屬于努力就能應(yīng)對的情況。
話雖這么說,唐大體仍然順利地在父親和繼母重新組成的家庭里生活著。哥哥成了老家人人稱贊的榜樣,妹妹也已然露出同樣優(yōu)秀的端倪,這是父親最自豪的事情。對她來說,人生大概已能想象,她會在某一天聽從父親的安排跟某個人結(jié)婚,繼續(xù)在另一個家庭里守護這個秘密過自己普通的生活。就像父親常說的,這樣就挺好。因為對此深信不疑,因此變化才剛剛發(fā)生,她的世界便轟然坍塌。她夢見一群烏鴉撕開了羊,隨即睜眼醒來——當(dāng)時以為醒了,經(jīng)血比以往至少多了一倍,她想趕緊處理掉,剛拉亮燈,羊仰臥在她身旁,一雙白眼大睜著,面目凝固著極度痛苦的神情。不用說她嚇得半死,醒后仍被恐懼籠罩著。
這是她十六歲夢發(fā)生的變化,出現(xiàn)了即使睜開眼也無法逃離夢境的情況。一個月后,天還沒亮,她第二次在身旁看到羊驚醒后,便離開了家。
射進浴室的陽光被毛玻璃切碎,鏡子變得刺眼起來,鳥兒照例開始晨間活動,窗外不時傳來汽車接近又遠去的引擎聲,唐才注意到天已經(jīng)大亮了。
唐換過工裝回到店里,擦洗了所有的書架,連平時不大去的區(qū)域也仔細地擦洗了。擦完書開始拖地,拖完地在吧臺后面做簡餐準(zhǔn)備。大概是好天氣帶來了好運,書店的空氣漸漸活躍起來。唐從自己所負(fù)責(zé)的區(qū)域走了出來,這是自她來到書店成為圖書推銷員的頭一次。她不想讓自己有一分一秒的時間掉在那個夢里,就必須同自己的心計較計較,畢竟,是在她最沒有防備,最不愿回頭的現(xiàn)在,它又找上她,而過去的九年,她的確不再做那個夢了。午休值班時間老板來了。在唐的印象中,老板是個奇怪的人,至少算得上是個神秘的人。不僅是她,其他同事也有類似的感覺。除過書店偶有的主題活動,或者簽約作家的現(xiàn)場簽售會,幾乎很少能見到老板的身影。她的私人生活啦,現(xiàn)實中是何種為人啦,就唐目前的圈子幾乎得不到什么實質(zhì)性有用的信息。開書店只是她的副業(yè),生活中還有更值得她花時間和精力去應(yīng)對的事,唐心想。或許是那個再度回來的夢讓她過于敏感了,總之,對于老板的到來她無端地?fù)?dān)憂起來。
“叫唐是吧?”
唐盡力讓臉不浮現(xiàn)一絲表情。
“唐豆?!?/p>
老板嗤嗤地笑了起來,“當(dāng)初就覺得叫這么甜的名字的人一定會為小店帶來好運,所以一直還記得呢。”
唐也記得。那時她已經(jīng)在此工作了一個月卻一本書也沒賣出去,老板拿著裁員名單問道“哪個是唐豆”時,笑得就像剛剛那樣。
唐輕輕躬下上身,說起來,自己好像還沒有為此感謝過她呢。
“有五年了吧?”
她回答差兩個月就整整五年了。
“再有倆月小店也滿二十歲了?!?/p>
唐在腦海里推出漫漫二十年的該有的感覺。
“剛有小店的時候,我和丈夫自信滿滿的認(rèn)為她會一直開下去,然而真正走過了二十年,倒感覺不像是真的,就像果真就有人在這待了五年??上д煞驔]能看到這一切?!?/p>
唐就老板的話思考了會,隨即說道:“謝謝您,真的謝謝您。我沒有一刻不慶幸自己還能留在店里,也想過替您多賣些書,可事實上,這么多年,我也沒賣幾本。”
“當(dāng)然能多賣些書你也好我也好,都是令人開心的事。有人能把小店當(dāng)家一樣對待,就這一點,也足以讓我予以尊重呢?!?/p>
“那是因為除此之外,我也沒什么可維護自己作為員工的尊嚴(yán)了?!?/p>
“唐一直就負(fù)責(zé)這個區(qū)域的吧?”
唐點頭。
“就拿那堆書來說……”老板指著暢銷區(qū)的專柜,“恐怕不論是誰站在那也不會影響它們的銷量吧??删陀腥藭詾槿珣{自己過人的銷售手段,他們拿著自己的銷量來找我討價還價,哎呀,這幾本書在我手上脫銷啦。說起來難免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樣的員工并不少呢。倒讓我懷疑都讓什么樣的人在自己的店里工作呢。對于這樣的員工,我是完全任由他們自己決定去留的?!?/p>
“似乎突然想看看書的人也不少,要把書賣給這類顧客,僅靠暢銷榜怕是不夠吧?我相信店里存在真正能賣書的人?!?/p>
“真正能賣書的人和真正的員工并不總是同一個人。我有這樣的能力,便是能將二者區(qū)分開來。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后者。再一個,出于對錢包的考慮,也不敢太指望這類顧客呀。”
唐對老板深感欽佩。
“下個月高新區(qū)分店正式營業(yè),想讓唐把好運也帶去那里,你愿意成為小店的店長嗎?”
唐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多大啦?”
“我恐怕弄……弄不成?!碧埔痪o張就會出現(xiàn)話說不利索的情況,她長舒一口氣,“您知道的,這么多年能留在店里,完全是托您的福。用我這樣的人也太……”
“我不這么認(rèn)為。”老板沒讓她繼續(xù)說下去,“反倒真的覺得唐把類似好運的東西帶來了。小店是有成為這座小城的燈的夢想,這些年是唐讓這盞燈盡可能地多亮一會。有一點我倒想問問你,據(jù)說你多次拒絕去暢銷區(qū),果真沒有考慮過錢包?”
唐望著靠著樓梯的那架書。舊書散發(fā)出的霉味也好,廉價的書架也好,誰也不看——同事們對純文學(xué)類圖書的稱呼——字樣的標(biāo)簽也好,唐不覺得在這個輝煌的店里,它們的存在有什么不妥。她幾乎沒怎么遲疑便回答沒有。
“也從不曾體驗過‘嫉妒之類的情感?”
唐再度搖了搖頭。
隨后是短暫的沉默。
“對了,你二十五歲了吧?”
“再有倆月。”
“恕我直言,真是個奇怪的人呢?!?/p>
“很有可能,就是身上哪里已經(jīng)短路了?!?/p>
當(dāng)天晚上唐在空無一人的店里坐到了深夜,反復(fù)思索著老板的話。在她距二十五歲只有兩個月的現(xiàn)在她的確又夢見了那只羊,就以往的經(jīng)驗來說,羊的出現(xiàn)怎么看也不是好事,而自己卻被冠以“好運攜帶者”的說法。唐暗覺好笑。她的人生向來就如此好笑。唐像以往那樣從抽屜摸出裝著書店不同區(qū)域水的三個玻璃瓶,排放在桌面上,隨即蜷進被窩。
然而根本做不到不思不想,有什么強迫她想,具體說來就是她聽見的腳步聲。緩慢卻有力的腳步,宛若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用那種鑲著鋼板的鞋踢踏地面的聲音,前兩步輕,似乎力氣都用在了第三步,咚咚,咚!如此輕重交替踢踏著地面,像是在對她訴說“快把心打開,開出一絲縫隙就好?!彼嬖V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這腳步聲擊垮,只要緊緊關(guān)著心門,就沒人能走進這家書店,就不能把她趕出去。
腳步聲果真消失了。唐屏住呼吸留心四下,耳畔一片死寂,連往日荷塘里徹夜的蟲鳴也消失了。與此同時,唐腦海里揮之不去的畫面也在緩緩?fù)巳?,直至大腦一片空白。唐長舒一口氣,就在這時候,腳步聲再度響起,較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包圍了書店。她死死捂住耳朵,然而她連對自己訴說的機會都沒有了。腳已不再是踢地面,而是在踢她的心房,一腳又一腳,重重地踢在她胸脯上。最終唐在死般沉重的漆黑里流下了眼淚。時針顯示凌晨四點,唐起身走進書店,找到了那本印著偷水少年的硬皮書,緊緊攬入懷中。
“想必不能再期待能夢見你了。不過,你在這待的也很舒服吧,希望能一直待下去,不要受到傷害。”
“我終歸是哪里也不存在的人。”
她仿佛看見那片沖她搖手致意的荷塘,在歡迎她回到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唐把書放回書架,拉開店門。踏出書店,卻看見那個男孩在正對著店門的柳樹上靠坐著。他旁邊臥著一只羊,看塊頭是那種隨處可見的普通山羊,唯一有區(qū)別的地方,就是這只羊沒有四蹄,腳踝下用麻繩綁著厚厚的木塊,看見唐他們同時擠著眼睛起身,似乎之前一直在沉睡。
“對不起?!?/p>
“會說話?”唐沒有聽錯,話聲從羊嘴里傳出來。
羊望了男孩一眼,隨即看向唐,面目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
“能說的。”
唐用力咬嘴唇,咬嘴唇不行時又咬起舌頭。
“這不是夢?!毖蛸M勁地向前跨了兩步,“想必會讓你震驚,但感覺到了不這樣不行的地步了,這才鼓起勇氣用這種方式與你會面?!?/p>
唐放下戒備仔細打量了羊。那張面目看上去憂郁的更像是一張猴臉,估計年紀(jì)也不小了,身上的毛發(fā)又長又枯,顏色更讓她感到不健康,四肢站立時發(fā)出微微顫抖的響聲。唐旋即看向羊的四蹄。
“被人剁掉的。用那種一下子就能砍掉的板斧剁的?!?/p>
唐在腦海里推出板斧朝羊蹄砍去的畫面,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什么樣的人會這么干……”
“據(jù)說是疼痛能讓山羊身上的毛發(fā)自動卷起來,這樣的皮草就像真正出自綿羊之身一樣,可以賣上與其一樣的好價錢。至于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也不大清楚,但是什么樣的人也是有的?!?/p>
說到這里,羊再次抬頭望了望男孩。
“能活下來多虧了萬利小子。這孩子是個好飼養(yǎng)員,同時也是心底最善良的人。”
“這一切與我相關(guān)?”
“沒有,沒有關(guān)系。說這些是為了能讓你對于這個的場景少點不可思議來著?!?/p>
“那我想知道你們?yōu)楹我疑衔?,想必來這家店也是因為這個吧?”唐一閃瞥了一眼男孩。
“請不要怪萬利小子好嗎?一切都是我指使的。這個孩子曾經(jīng)親眼目睹了我被剁去四蹄的場景,就在他家的農(nóng)場里,在他父親手中的板斧下,之后就自閉的成了現(xiàn)在這樣。幸運的是我并沒有死,還跟隨萬利小子過上了如今這般自由的生活。”
羊像是把什么重新咽了下去,隨即繼續(xù)說:
“剛說了萬利小子曾親眼目睹我被剁蹄,不知你有沒有印象目睹過類似的場景?”
唐回答沒有。記憶中連父親毆打羊的事都沒有,因為對于家里的那幾只羊,他也是打心底里喜歡。
“你再好好回憶一下。一般來說,夢不會平白無故就產(chǎn)生的?!?/p>
唐按羊說的開始搜索記憶,剔除掉夢的部分很困難,總是不由得就陷進去。
“回憶十二歲之前就好?!毖蛘f。
“沒有,想破腦袋也想不起會有這種事情。再者對我來說那是個美好的時代,連血腥味也沒嗅到過,倘若真的見過如此血腥的畫面,我想無論如何也不會沒有一點記憶的?!?/p>
羊浮現(xiàn)出憂愁的神情,眼上方出現(xiàn)了深重的皺紋。
“要是這樣,我想問題恐怕在你身上,就在你內(nèi)心某個幽深的角落里。”
“聽不大明白?!?/p>
“我被告知自己進入了某個人的夢中,因為我的介入讓其失去了原本屬于自己的生活。這些年,我和萬利小子幾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尋找這個人上。過程相當(dāng)艱難,畢竟差不多十年你不曾夢見我了,不過還是找到了你。我很清楚再次卷土重來會對你造成的傷害,因此我讓萬利小子進入書店,我需要了解最接近真實的你的生活狀態(tài),看來書店很適合你,想必在此過得很好,可越是這樣越讓我擔(dān)心,人在這種環(huán)境里是受不了打擊的?!?/p>
唐就羊所說思考了片刻。
“你又如何得知自己進入我夢里的呢?”
“說起來不大容易解釋。就能說話的羊來說,我身上是存在著某些特殊能力,不論我愿不愿擁有這樣的能力,當(dāng)我重新活過來,當(dāng)我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它就這么被賦予我身上了。這么說,你可能懂?”
唐說能明白。
“這或許就是我的宿命,作為羊的宿命?!?/p>
“我要那個藏在我內(nèi)心的真相?!?/p>
“直接說出來恐怕會傷害到你呢?!?/p>
“請直說無妨?!?/p>
“你母親?!?/p>
唐后背一陣發(fā)涼。
“你的母親為了生下你離開了人世,這是你在十二歲才知道的事。你不愿承認(rèn)這是真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你不愿承認(rèn)是自己讓親生母親失去了性命。與此同時,你發(fā)現(xiàn)了父兄盡力不在意這件事的樣子,與母親的離世相比,身邊的親人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似乎讓你更受打擊。事實上你的父親不愛你,你的哥哥也如此,你再清楚不過了,而你仍想連這一事實也一同回避。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你擁有了心中黑洞那樣的東西,而某種意義上我獲得了這一場所,得以把血淋淋跳動的心臟藏匿在那里面?!?/p>
羊停下來靜靜注視著唐。
“實在對不起,當(dāng)著你的面說這些話??沙酥鉀]有辦法,唯有把你從夢中解脫出來,我也才能得以不受煎熬。我想要是能直面事實,就不至于讓自己的心空成這樣,就不會給別的什么占領(lǐng)它的機會。也是這樣和你面對面我才得以掌握事實,傷害到你了吧?”
唐用力搖著頭,“沒有對不起,你說的對?!?/p>
“作為羊,我拿回了自己對你造成的傷害,同時也把原本屬于你內(nèi)心的傷害送了回去。那終究是屬于你的東西,往下你一定要堅強起來,必須讓心臟四周長出厚厚的繭才好?!?/p>
沉默之墻重重壓下。
唐承認(rèn)自己奪去了父親的妻子、哥哥的母親,她理應(yīng)承受這個世界上最冷的東西——父兄的臉色。
“我殺死的也是我的母親啊。”唐在冷冰冰的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這期間風(fēng)一直輕拂著柳枝,羊望著默默承受著黑暗的書店,男孩也是。他們在等待唐重新站起來,也在等待第一束陽光撕碎眼前厚重的黑暗。